论拜伦《唐璜》的史诗品格
2020-02-28王静
王 静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陕西汉中 723001)
一、引言
按照黑格尔在《美学》中对于史诗的定义,史诗是一个民族的“圣经”,用来表现某一民族的原始精神。从产生的时代来看,史诗应有特定的诞生环境及相应的条件基础;主题思想上,应该通过个别的个体作为代表体现一个特定民族作为一个整体的全部世界观和精神品质;在叙述的过程中,诗人应秉承客观的态度,退居幕后,不能使自己的主观愿望影响叙事进程。以此为基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拜伦的《唐璜》不是一部真正的史诗。但是,无论从主题上还是艺术手段的运用上,拜伦的这部讽刺体长诗处处可见史诗的影子,具备史诗元素,充分显现其关于史诗的美学含义。
二、宏大的时代主题
黑格尔认为,史诗应产生于一个中间时代,即一个民族已经摆脱原始状态,并从混沌状态中醒来,有较为清醒的主体认知和民族意识。这也就意味着,虽然个体有了追求自我价值的诉求,能够创造自己理想的世界并自由地生活在其中,但民族信仰和个人信仰还没有分裂,二者在交流发展的过程中并不冲突。《唐璜》产生于18世纪,此时,固定的宗教教条已经根植在人们的思想之中,政治、道德、法律也已自成体系。从这个角度说,《唐璜》不符合黑格尔对于史诗产生年代的判断。《唐璜》不是产生于黑格尔所定义的“中间时代”,但却表现了整个欧洲在特定历史阶段的意识形态和发展演变的轨迹,而这正是黑格尔所认为的一部真正的原始史诗应该具备的品质。拜伦殷切的民族意识使他对民族发展关怀备至,在作品中处处可见他借唐璜之口对社会生活针砭时弊。
(一)揭露社会黑暗
黑格尔在《美学》中指出,史诗必须要建立在客观的基础上,诗人在创作过程中,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必须是真实的,要有一个真正的现实生活作为内容,实事求是,形成一个自给自足完满的世界。《唐璜》“包含了人类生活中各种奇异的矛盾的表现,每一种矛盾又作出了其最极端的发展”[1]123。他痛斥虚伪的政治家们丑恶的嘴脸和上层资产阶级浪荡骄奢的生活,以巨大的包容性描绘了整个欧洲民族的世景图,丰富的历史典故又增添了作品的文学性和历史厚重感,在揭露社会黑暗现实的同时,也通过唐璜这一形象传达了拜伦所崇尚的时代精神,饱含史诗元素。
从宏观上看,内容涉及文学、政治、历史、文化宗教等领域;从微观角度来说,它包含了拜伦对上层资产阶级利己主义的鞭挞和不良风气的呵斥。鲁迅先生评价拜伦:“故其平生, 如狂涛如厉风, 举一切伪饰陋习, 悉以荡涤……而复率真行诚无所讳掩, 谓世之毁誉是非善恶, 皆缘习俗而诚, 因悉指而不理也 ……裴伦善抗, 性又率真, 夫自不可以默矣, 故托凯因而言日, 恶魔者, 说真理者也。”[2] 19《唐璜》的叙事背景立足18世纪末19世纪初欧洲的社会现实生活,以唐璜的几段感情经历为叙事线索,每一段经历都集中代表一个社会话题,其中涉及到自由与奴役、个人与社会、战争与和平以及封建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的矛盾,拜伦“勇于直面现实、拷问历史,浸透着一份深切的关注和悲悯,以及责任感和担当意识”[3],不断引起读者的思考。
对现实生活的深刻认知与拜伦的家庭背景不无关系,虽然拜伦极力试图呈现出客观面貌,但作品中仍不可避免地渗透着他的亲身经历。拜伦生于一个没落的贵族世家,深谙贵族腐朽的生活方式,深切感受到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腐化,唐璜的流亡其实是拜伦自己亲身经历的投射。唐璜因为和少妇牵扯不清,母亲唐娜·伊内兹为保全家族名誉,逼迫唐璜离开家乡,这与现实中拜伦的亲身经历不谋而合。正是由于怀有浓厚的民族意识和深切的人道主义精神,当面对动荡的社会、虚伪的政治时,拜伦才流露出浓郁的悲剧精神。唐璜的身上背负了拜伦敏感的个人特质、坎坷的情感体验以及丰富的人生阅历,他借助这一形象宣泄自己的内心情感。“史诗主题的民族性,要求作者谙熟本民族的历史,谙熟本民族长期共同生活形成的稳固的心理特征,把握住本民族的灵魂。”[4]正是因为拜伦对英国历史足够了解,才在作品中入骨地刻画了海盗猖獗、奴隶贩卖、专制盛行以及资产阶级腐败等社会问题。
从线性的历史发展轨迹看,以15世纪末16世纪初新航路开辟为起点,英国开始走上了争当海上甚至世界霸主的道路。贩卖黑奴、建立殖民地所得的财富使资产阶级迅速积累资本,资本主义力量蒸蒸日上。在物质条件极度发达的同时,人们信仰缺失、道德沦丧。拜伦始终带着批判的眼光审视本民族的发展历史,在作品中对英国社会极尽讽刺之辞。唐璜刚到英国,一把尖刀就架到了他的脖子上,惨遭抢劫。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打劫,英国自诩的文明之邦名号不攻自破,拜伦痛恨资产阶级粉饰太平、迷惑世人的勾当,要借作品将他们的面具撕个粉碎。唐璜从海盗手里死里逃生之后,不想却又落入奴隶贩卖者的手里,被当作商品买卖交换,毫无人权可言。上层阶级的贵妇人们装腔作势,在她们的生活中深植着空虚主义和享乐主义的种子。资本主义如此腐败,专制社会的罪恶也不容忽视。土耳其王宫里,苏丹王妻妾成群,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王妃古尔佩霞整日无所事事,直到见到年轻清秀的唐璜,试图将其占为己有。由此可见专制主义危害之大,拜伦深恶痛绝,对其全力加以批判。
正如拜伦给一个朋友的信中所说的:“他要剥剥画皮,拿社会习俗和准则来揭露统治者隐蔽的罪恶,暴露其真实面目,撕下其虚伪的假面。”[5]511黑格尔认为,史诗的任务就是按照事物本来的客观形状描写客观事物,《唐璜》深刻的现实意义展现了整个欧洲社会的全景全貌。
(二)表现时代精神——自由的意志
法国诗人、政治家拉马丁称拜伦为“自由的使徒”。作为撒旦派的杰出代表,拜伦总是以犀利的笔锋鞭挞黑暗的社会现实,以激昂的热情表现自我,传达自己的人生观,歌颂自己崇尚的时代精神,集中体现为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和对自由永不枯竭的追求。时代精神是史诗的内在灵魂,从内而外地展现社会生活,强烈的时代精神使《唐璜》的史诗品格更为突出。
黑格尔认为,只有对一般世界情况有足够的了解,研究它的性质才能使史诗有更加恰当的表现。一般世界情况中,有一点就是要求人物形象必须要表现出自由的个性,比如《伊利亚特》中阿基琉斯这一形象即是如此。“身为大地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个体, 有能力去爱、去恨, 去选择、去创造, 去感受喜怒哀乐, 去品尝成功与失败, 去分辨五颜六色、苦辣酸甜, 去体验饥寒饱暖、生老病死, 这些本是人类能够获得的美好恩赐,更是生而为人的权利与生命存在的重要价值。”[6]拜伦是一个狂放不羁、激情澎湃的人,他在《唐璜》中不禁吟咏出“我宁可孤立, 也不愿把我的自由思想和王座交换”[7] 745。这样的自由宣言,其反抗精神和自由意志集中体现在唐璜这一形象上。面对海盗兰勃洛的攻击,唐璜奋起反抗,誓要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认输;对于古尔佩霞的勾引,他耻于出卖自己;面对强权他毫不退缩,依靠的就是其强大的主观意志,即奋不顾身的反抗意识和对自由的执着追寻。正是因为身处其中,深谙其道,拜伦对压制人身自由的行为更加愤恨,他呐喊道:“假如你不愿为奴,更不愿奴役,那就能像我似的自由发表意见,不必做奴隶制度的豺狼而狂喊。”[7]634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妇朱丽亚本是一个对生活充满向往的人,却不幸沦为政治利益的牺牲品,被迫嫁给一个比她年长许多的贵族老头,心灵与身体都极度渴望爱与温暖的她和唐璜有了私情。当被发现时,她的情绪一下迸发,怒斥道:“侮辱加上侮辱,残害再加残害!我就是为这一切才嫁给了他!就为这个我默默忍受了多少年,和阿尔方索那样的人同枕共榻!可是够了!只要西班牙还有法律,我就一天也不能再留在这里。”[7]85被压迫程度之深、自由意识之强可见一斑。
除了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要表现出自由的个性外,黑格尔还强调史诗必须是诗人自由创作的产物,诗人必须有个人的创作自由。拜伦生性桀骜不驯,由于私生活存在争议被逐出英国,他也因此落下了坏名声。但难能可贵的是,拜伦生性乐观,天生跛足又练就了他坚韧的品质。他没有因为被逐出家门而自暴自弃,而是开始了自由的流亡之旅。流亡途中他不但心系英国,还投身于其他国家和民族的解放运动中。拜伦原本计划把《唐璜》写成一百章,但写到十六章就去希腊参战,为希腊民族解放运动而斗争。总之,拜伦相对自由的创作环境使其在创作《唐璜》时能够挥洒自如、淋漓尽致地展现所思所想。
然而,《唐璜》之所以不能称为史诗,而只是一部具有史诗品格的作品,除了诞生时代方面,还因为它不同于史诗作品只着眼于特定的一个民族生活,而是站在宏观的角度上,视线遍及整个欧洲,思考带有永恒意义和真正本质的东西,表现出一种超越本民族的精神。由于具备带有一般意义的内容,才能够跨越民族间的障碍,在其他民族引起共鸣,打破时空的界限,引起读者长久的兴趣。因而,虽不同于黑格尔对于史诗特点的总结,却是《唐璜》史诗品格的具体展现。
三、宏伟的题材选择
(一)战争是重要的史诗情境
黑格尔曾论及战争题材对于史诗的重要性,他说:“一般地说,战争情况中的冲突提供最适宜的史诗情境,因为在战争中整个民族都被动员起来,在集体情况中经历着一种新鲜的激情和活动,因为这里的动因是全民族作为整体去保卫自己。”[8]1124
战争是民族之间的矛盾达到最激烈程度时的产物,而民族之间的矛盾归根结底要上升到意识形态和信仰追求的层面上。“受命进攻的一队俄军冲出来,还没有越出炮兵阵地几浔远,穆斯林的子弟已经一跃而起,迎着基督徒的呐喊,也杀声震天。”[7]551冲天的呐喊声“阿拉!”是与基督徒战斗时,回教徒狂热的叫喊。俄土战争的实质是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战争,这是由两个宗教之间根深蒂固的信仰差异引起的。俄国信奉基督教的其中一个分支——东正教,土耳其则是伊斯兰教的天下。基督徒信仰耶稣,信奉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伊斯兰教只信真主安拉,并不承认耶稣是神父之子。正如一位英国外交官所说的:“(伊斯兰)是一个包括僧俗的、总体的、一元化的生活方式;它是一整套信念和崇拜的方式;它是一个广泛而又相互联系的法律体系;它是一种特殊社会和治家方式;它对继承和离婚、服装和礼仪、饮食和个人卫生,都作出规定。”[9]3基督教已经系统化的教义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视为一种社会制度,信仰方面的差异导致了俄国与土耳其在意识形态及风俗习惯方面的巨大冲突,战争一触即发。
“伊斯兰教和基督教有着不可调和的宗教矛盾,也预示了这两种处于冲突中的文化是难以相溶的”[10],由此引致的战争是展现其史诗性的浓重一笔。多瑙河边遍布着的营地、大炮的火光冲天、震耳欲聋的炮响声、随军将士众志成城的呐喊,都昭示着战争场面之宏大。恢宏的战争场面必定有千军万马的参与,这也是展示史诗宏伟性的重要方面。比如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即以希腊联军十年征战特洛伊为线索,通过壮观而惨烈的生死画面展现全希腊同仇敌忾的民族精神。但是,想要描写如此恢宏的场面,就要求诗人必须具备长远的历史眼光和将自己视为时代产儿的责任感。拜伦敏感的神经感受着时代的脉搏,敏锐地洞察社会现象,从生活中提取和挖掘题材并赋予其时代精神。《唐璜》中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冲突不仅体现在诸如战争这样显性的表现方式上,还通过隐蔽的手段表现了两个宗教之间的巨大差异。拜伦没有直接将二者用硬性的对比方法一一列出,而是通过互文性手法援引两个教会的教义以示不同。“互文性”这个名词由克里斯蒂娃首创,意旨“一篇文本中交叉出现的其他文本的表述”[11]3。《唐璜》中有大量对于基督教《圣经》和伊斯兰教教义的引用和借鉴。如安妮·巴顿所说,《唐璜》“留下了对莎士比亚的引用痕迹,(这一现象) 在一定程度上只有这部作品对《旧约》的利用情形可堪比拟”[12]33。 由此可见拜伦受基督教影响之深。然而,拜伦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对基督教义的继承与吸收具有反叛性,这主要是通过唐璜之母唐娜· 伊内兹这个形象体现出来的。唐娜·伊内兹精通教义,甚至能够熟读拉丁文的《主祷文》,可就是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德典范,却和朱莉亚的丈夫阿尔方索有私情,因为自己的私心,还默许唐璜与朱莉亚私通。唐娜· 伊内兹表里不一的行为集中体现了拜伦对于基督徒满嘴基督教义行为的不耻。无独有偶,与对基督教的批判态度相呼应,拜伦对伊斯兰教有着同样的情感倾向,既不盲目信奉,也不信口贬低。对于伊斯兰教,拜伦多次提及一夫多妻制度等习俗,认为那是对于妇女地位的不认同和不尊重。尽管如此,虽然“拜伦对伊斯兰教妇女地位的不平等有着清楚的认识,但并没有因此而否定该教赋予妇女的权利”[13]。关键在于,拜伦通过人物形象表达出自己宗教观的同时,凸显出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不可调和的矛盾。
(二)主观性的讽刺态度
对战争题材炉火纯青的艺术加工创造了史诗般恢宏的情境,然而,拜伦在其中抒发的议论却与史诗的品格相悖。拜伦既对战争饱含谴责,又掩藏着对无辜生命因战争逝去的惋惜。他借助讽刺诗体这一形式对战争中视生命如草芥的现象极尽讽刺之辞,被鲜血染得赤红的河水,被屠杀的美丽的孩子和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刺刀不断劈刺,马刀不断砍杀,人们的性命抛掷得一如粪土”[7]592。统治阶级借战争捞取利益,拜伦把矛头直指当局者,他禁不住喊道:“伦敦的老爷,巴黎的公子呵,请看:战争究竟是多么慈悲的消遣!”对上层阶级不顾平民生命而只图自己享乐的行为深恶痛绝,批判之情溢于言表,甚至“连提行李的小兵都渴望上阵去冒险,好捞一笔战利品”[7]527,将战争的丑恶本质揭露无遗。此外,拜伦还总是将战争戏谑为游戏,八十尊大炮齐发,拜伦称之为“有来有往,打得合拍而活泼”。将惨烈的战争场面描写得无比欢快,像小儿游戏一般不值一提,凸显出拜伦对参战双方的讽刺和嗤之以鼻。战争是表现激烈的、不可调和矛盾的最佳场景,尤其是古代史诗及史诗题材的作品,都把宏伟的战争描写作为必不可少的一环。俄罗斯与土耳其的伊斯迈战役和所有的战争一样极具毁灭性,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确实增长了作品的庞大气势。
黑格尔认为,客观性是正式史诗的必备品质,但这并不意味着诗人必须机械地叙述事件的本来面目。史诗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毕竟是个人创作的产物。作品是诗人的精神生产,依据诗人的看法写成。但是,这样看似有空间的灵活性质不代表诗人可以不受约束地自由发挥,而是要以刻画客观事实为基准,却不牵扯个人的内心世界。例如,荷马史诗作为一种精神生产,也是在一种独立于他人意识之外的作用下完成的。然而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叙述过程中,荷马因为对他所描述的世界了如指掌,在叙述的过程中尽量避免自己内心世界的外露,所以借助神来完成其客观化叙述。如此一来,虽然史诗是诗人的主观臆造,却不影响其客观性。也就是说,诗人在创作史诗的过程中,应该退居叙述面之后,不对诗中的人物形象作出主观性评价,而是秉持客观的态度,运用零情感的叙事语调将事情发展的过程从头到尾地叙述出来,这是正式的史诗应该具备的特征。反观《唐璜》,诗体的客观性由于诗人毫不节制的感情抒发而大大削弱。战争的最终结果是死亡,拜伦对于惨烈战况的描写意味着对于生死问题的思考:“死亡是人类不可回避的话题, 因为终结的存在才使得过程的意义升华。从死亡的维度上反观作家与作品可以探索更深的文学意蕴。”[14]确实,战争中的惨烈画面,可以将其视为一种现实存在。但是,拜伦作为诗人,却始终站在《唐璜》叙事的最前端,甚至直接面向读者进行对话,抒发个人情感,将自己对战争残害无辜生命的厌恶之情表露无遗,浓重的主观色彩削弱了诗的客观性,因而带有抒情诗体的特点。拜伦就像一位牵线者,引导事件的发展和情感倾向的转变,此为《唐璜》应是具有史诗品格的作品而非史诗的又一方面。
四、广阔的画面布置
按照黑格尔的说法,史诗产生必须要有相应的一般世界情况作为基础。《唐璜》在主题设置上已经充分凸显出黑格尔所要求的“应该成为唯一根源和支柱的应该是是非感、正义感、道德风俗、心情和性格。这时,个人还有凭主体情感和意志行动的自由”[8]1118。除此之外,史诗还不应该只局限于一个特殊事迹所发生的固定场所,而应该推广到包括全民族见识的整体。
黑格尔美学强调理念的感性显现。不管是揭露“神圣同盟”和罪恶的资本主义社会,还是表现时代精神、张扬自由意志,这都是客观存在的现实表达和民族精神的感性显现。唐璜出生于西班牙,因和少妇朱莉亚的感情纠葛,被为守护家族名誉的母亲送出西班牙,不料半路遭遇风暴,唐璜死里逃生到了希腊的一个海岛,为海盗的女儿海黛所救,并与其陷入炙热甜蜜的恋爱中。海盗发现后将其砍伤,之后唐璜被卖到君士坦丁堡的奴隶市场,后又到土耳其皇宫,因貌美深得王妃青睐。正在暧昧调情时,苏丹驾到,被赶出宫的唐璜由于和一个宫女同睡一个床铺,惹得王妃妒火中烧,要把唐璜处死。此后,唐璜经历了俄罗斯和土耳其的惨烈战争,分别在波兰、德国、荷兰和英国等地辗转。由此可见,唐璜游历了很多地方,因此整首诗包罗万象,内容异常丰富,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人文历史和社会生活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拜伦将游历式的空间结构作为一种叙事手段,空间在故事中的作用不是单一的。正如米克·巴尔所说:“一方面它只是一个结构,一个行动的地点。在这样一个容器之内,一个详略不等的描述将产生那一空间的具象与抽象程度不同的画面。空间也可以完全留在背景中。不过,在许多情况下,空间常被‘主题化’:自身就成为描述的对象。这样,空间就成为一个‘行动着的地点’,而非‘行为的地点’。”[15]160在希腊海岛时,唐璜和拜伦有着最为纯真和美好的爱情,这里对于拜伦来说是“伊甸园”一般的存在,是自由的天地、理想的王国;与之相比,苏丹王朝则是承载着专制、压迫与不自由,与希腊海岛相对比,更无个体的主体性可言;到了英国,向往民主、平等的愿望也落了空,一场突如其来的抢劫使唐璜如梦初醒,原本幻想的五彩泡沫也被打破。因此,唐璜途经的希腊海岛、苏丹王朝等都不仅是一个个空间上的“站点”,而是承载着阐述主题的使命;不只是位置的机械式转移,而是承载着诗人的理想与情感。由此可见拜伦长远的眼光、宽阔的视野以及叙事手段的高超。
因此,画面的全景布置并不是琳琅满目的自然景色数量上的堆砌,而与主题表达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因而必须要将广阔的画面融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从而达成和谐的审美体验。“和谐”这个美学概念历史相当悠久,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中“美就是和谐”这一观点。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论及诗与其他艺术时,非常看重“有机整体”的观念,“和谐的概念是建立在有机整体的概念上的:各部分的安排见出大小比例和秩序,形成融贯的整体,才能见出和谐”[16]77。并且排列的规则不是偶然的无差别排列,而是要根据内容进行整合,这就要求作者要有强大的艺术概括力。拜伦借助高超的叙事技巧将唐璜旅途中的众多人物和无数的场面糅合成了一个统一的印象。从西班牙途经希腊、土耳其等地,最终辗转到了英国,唐璜在其中经历的情感体验以及壮美的自然景色都被熔铸成了一个有机整体。因此,虽然作品具有全景式的画面和宏大的主题,却丝毫不显杂乱。
五、结语
黑格尔在《美学》中对于史诗的定义、一般性质、重要特点和特殊的表现方式都有详细的论述。显而易见,在上文对《唐璜》的分析中,无论从产生条件还是文体特点上,《唐璜》都不完全符合黑格尔对于史诗的定义,因此不能将其作为一部真正的史诗看待。
1.产生条件不符。史诗作为一部表现全民族原始精神的绝对原始的书,重点在于“原始”。而《唐璜》显然不够原始,也没有表现出未曾浸染意识形态和社会规则、法律的精神状态。当然,这并不是说作品中一点都不应该表现社会状况,而是表现的程度问题。在正式的史诗产生的年代里,虽然已经存在一些含有宗教教条和政治、道德、法律因子的思想信仰,但此时的信仰是流动的、灵活的,是可以受个体自由支配的,它们服务于主体而不是统辖着主体。这时的民族与个人的信仰还没产生非此即彼的矛盾,它们是交融的而不是分裂的,它们是合作的而不是对抗的,它们是浑然一体的而不是泾渭分明的。然而《唐璜》中充斥着太多意志和情感分庭抗礼的状况,统治的君主和被统治的平民、压迫的奴隶主和被压迫的奴隶,处处皆是利益冲突的衍生物。这时,“人们定下来指导行动的普遍规定已不再从属于全民族的情感思想体系,而是独立地显现为一种固定的法律、政治制度和道德规范之类散文性的安排,这就使得遵行的义务对于人成为不是内在固有的而是外来的,与人对立的,人被迫要服从的一种必然的约束”[8]1110。也就是说,《唐璜》的叙事背景未能处在那样一个未成立完整社会运作体系的“混沌状态”,它包含了太多人工的创造物而缺少一些天然原始的东西,它被打磨的程度“超标”了,它不够“朴素”。
2.不够客观。虽然黑格尔强调诗人对事物有自己独立的想法,能摆脱外来因素的束缚,彰显自由的意志,但是,史诗的客观性也是黑格尔所强调的:“伟大史诗风格特征就在于作品仿佛是在自歌唱、自出现,不需要有一个作家在那里牵线。”[8]1113诗人作为创作的主体须退居幕后,不能在诗中透露自己的主观情感和个人的意志愿望。然而在《唐璜》中,诗人来到前台的情况屡见不鲜,甚至出现诗人直接向读者喊话的现象,拜伦向读者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胸怀,抒发自己的感慨。面对被贩卖的奴隶,拜伦的同情之心溢于言表;身处惨烈的战争时,拜伦对于无数无辜弱小的生灵被战争毁灭而深感痛心;在对战争的发动者予以辛辣无情讽刺的同时,也展现了战争带来的血流成河、生灵涂炭的触目惊心。关于这一点,在第三章节已有论述,此处不加赘述。
3.叙述对象不符。黑格尔认为,史诗应该表现的是某一特定民族的事迹以及由此表现出来的民族精神,强调一个民族作为一个整体所表现出来的本民族所特有的宏伟气魄,并且,这种整体的气魄需要在个体的身上展现出来,以整体与个体相结合的方式,用特定的平稳速度对一个动作进行叙述。唐璜是一个西班牙人,可是诗中对于西班牙作为一个民族整体描述的并不多,之后唐璜四处游历,途经希腊、土耳其、俄罗斯、英国等国家,拜伦也确实在唐璜的经历中表现出一些意义深远的价值。然而,需要思考的是,诗中表现的这些有价值的世界观和客观存在到底从属于哪一种特定的民族精神呢?是西班牙还是拜伦所属的英国?亦或是整个广阔的欧洲大陆?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唐璜》确实又如《奥德赛》一样表现了全民族见识的整体,因此,不应妄加论断。
需要特别指明的是,大量的事实向我们表明,必须摒弃亚里士多德式二分法的逻辑推论,因为,在笔者看来,任何非此即彼的判断都是武断的、危险的。我们不可以就《唐璜》是否是史诗作一个泾渭分明、斩钉截铁的判断。原因有二:一是要看参照判断是不是史诗的基准是什么。在此,笔者的参照标准是黑格尔的史诗观,如果一分不差地按照他的观点,恐怕理想的史诗只有荷马史诗了。二是前面所论述的问题。难道我们可以说像《唐璜》这样的作品和史诗一点都不沾边吗?很显然不是,因为它体现了史诗元素。
《唐璜》虽然没能产生在那样一个混沌年代,但拜伦所处年代的精神风气与诗中所表现的时代精神具有一致性。它作为一部讽刺体长诗,也确实以客观现实为基础内容,展现了它描绘社会现状的内在价值,崇尚自由的时代精神赋予作品以灵魂,加之宏壮的战争题材和广阔宏大的画面设置阐述了史诗题材的美学意义,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黑格尔的史诗观,彰显了其史诗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