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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像:“后真相”语境下受众自我的建构

2020-02-28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7期
关键词:镜像建构受众

邱 馨

(绵阳师范学院,四川绵阳 621000)

一、引言

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曾说“我们塑造了工具,此后工具又塑造了我们”[1]17。随着科技的发展,信息环境的演化,公众在对世界的认知不断经历着变化的同时,对“我是谁、我与社会的关系如何”这样的问题也愈发困惑。通过互联网,2016年的英国脱欧和美国大选让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们看到了一个荒诞的西方政治世界,“后真相”(posttruth)一词据此流行开来。对于这一概念的阐释,从描述“在公共舆论的形塑上,诉诸情感 (emotion) 和个人理念 (personal belief) 可能比客观事实更加有效”[2]50的政治传播景观,到社交媒体上越来越情绪化、人格化、个性化的新闻话语,“后真相”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泛滥的媒体现象:重庆公交车坠江事故,网友极尽想象之所能奉献了无数分析和调查,但最终简单而不堪的真相却令全民进一步激愤和失望;瑞典华人事件,又一次引爆了国民“受辱”的惯性思维和玻璃心;德阳女医生被键盘侠们逼上了自杀绝路,“真相”却泯灭在网民的口诛笔伐中;“基因编辑婴儿”这一引起国内外舆论轩然大波的反人伦产物的出现,起初被国家级媒体大肆正面宣传,并在坊间汹涌流传,再次暴露了全民科技伦理知识和媒介素养的欠缺……仅据2018年一年的事例,就足以看出,虽然有关“后真相”在现实中的利弊以及语词合理与否尚在争议之中,但它频频出现在中国当下社会语境中,已成为我们不得不面对的态势。与此同时,“围观群众”们的喧嚣聒噪,也引起了学界的兴趣。面对突发新闻事件的主角,网民每每表现出亢奋的情绪、尖酸刻薄的嘲讽言语或者残忍的猎奇心理,很多时候甚至喧宾夺主,影响了新闻事态的进程和当事人的命运。鲁迅笔下“伸长脖子、争先恐后地戏弄取笑当事人”的看客形象,也似乎在网络间鲜明地复活起来。可以说,在后真相时代,我们每一个上网的人,都有做看客的可能。

目前已有一些论文论述了“后真相”现象中的受众心理。这些文章,大多只是从不同角度进行常识性的探讨,或对“真相让位于情感和观点”做了初步心理的归因,或对新媒体背景下的新闻生产模式加剧受众情感表达先行的状况进行了粗浅分析,或简要阐述了“后真相”下新型传受关系中加剧网络情绪传播的几种主要受众心理表现:角色代入、犬儒心态、极化心理、从众心理、投射心理、看客心态、认知偏向和谣言认同等。然而,我们认为尚没有从深层意义上剖析:造成这样的受众人格的本质原因是什么?受众的自我同“后真相”媒介世界的关系本质又该是什么?为此,我们运用拉康的“镜像”理论来探讨人格形成过程与网络媒介世界的关系,似可看作解读这一心理现象的一种尝试。

二、拉康的“镜像”理论和多元开放的镜像世界

1936年,法国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Jaques Lacan)在第十四届国际精神分析大会上提交的论文《镜子阶段》(TheMirrorStage)中,提出了对精神分析领域有重大创新的“镜像阶段”理论(或称“镜像理论”)。它描述了人在6—18个月的生命经验。在拉康看来,这是个体生命史、主体形成的最重要阶段,是孩子被抱到镜前,从无法辨识自己的镜中像,到充满狂喜地“认出”自己,并开始迷恋自己的镜像过程。这个阶段的儿童开始在大人的指引下学习语言,开始用语言这种象征符号指认出镜中的影像“正是自己”,从而取代原初对镜中像不相干的“他者”想象。在这个由“想象中的他者”到“对自我的象征性迷恋”再到“语言建构确立主体身份”的过程中,婴儿作为镜像的观察者,将这个身外之物逐渐内化为自身的心像认知,而自我意识却被对象化——“婴儿由此获得了‘另一双眼睛’, 即他认为镜中的那个形象正是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 镜子面前的自己正用他人的眼光来审视自己。”对于自我确认中这样的颠倒和互换,拉康认为是一种双重误认,是一种视觉影像的反向投射,是一种异化。这里的“镜”,可以是屏幕,是照片,当然也可以是文字,是与人有关的一切社会构成:教育、媒体、法律、经济、政治等,在与他人的关系中建构起来的多重人格正使我们一步步脱离婴孩时期的懵懂与无知,社会正把我们塑造成符合其规范和秩序的“镜中我”,从而获得伦常意义上的“人”的称谓。

由此,自我是与他人发生联系、自我指认的结果,建立在虚妄的基础之上,总是在变化。决定“自我”的,是他人的行为乃至文化,是他人的语言。自我不可能自己生成,“自我必须在与他人、与社会的符号交流中确定自身。自我是一个社会构成、人际构成”。而经过由“原始自我”向“社会自我”的二次认同,我们眼中的世界也不再是混沌一团,而是分化成清晰可见、可以由人赋义和指称的光影幻象,我们亦将这个幻象当成了真实,真与假不再“泾渭分明”——这形成了人与环境关系验证中的悖论。

其实,镜像世界理念早在柏拉图(Plato)生活时期就已形成。柏拉图在《理想国》(TheRepublic)中描绘的原始人类误认为火光映照在洞穴墙壁上的活动影像就是真实的世界。他提出,我们所认为的真实世界只是理想现实的影子和幻觉。这里的“理想现实”何尝不是一种“镜像”?柏拉图的思想起源于古希腊的对话逻辑,而网络等新媒介的出现复活了这种对话性的思维方式,它解构了自纸媒时代以来那种讲求纯粹单一真理性的言说秩序,也推翻了启蒙运动中可以被领悟和触摸的“真相观”,从而凸显了“主体间性”的重要,这就是: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具有双重身份、可以同时听说的传受者。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差异和等级荡然无存,人人都有自己的个性、态度、情感、观点、立场、价值观,人人都可以发声,在平等的人际关系结构之下,共生着多元的意见表达和多维的视角呈现,自我意志必须依赖与他人关系圈子的交流才能实现,对真相的解读也开始变得扑朔迷离、循环往复,犹如“镜像”一般。当自媒体的兴起使事实不再成为一种稀缺的资源,当一些传统媒体新闻报道的内容长期触犯社会伦理常识的底线,当权威信源不断在一系列社会事件中集体“失语”,导致新闻事实真相的缺位,公众在找不到可信赖对象的情况下,对以往单一的媒体报道文本就容易形成相反甚至颠覆性的解读,并情绪化地利用互联网再次叙述和传播,由此形成众说纷纭的局面和对公共对话空间的召唤。这种新闻自治行为也正是“后真相”的写照。拉康认为,作为人格的另一重体现,人的无意识是被建构的,建构者就是他人的语言,而语言本质上就是去中心化的、解构权威的、无限制的、开放的、无意识的,是连结主体的工具。在众多的目击者、旁观者纷纷质疑绝对化的新闻表述而使用自己的语言来呈现新闻事实,形成爆炸式生产、病毒式传播和碎片化、草根化的新闻话语,在追寻真相过程中不断出现多元阐释和多种声音的博弈时,也显现出了作为个体的人之自我意识的相对性与片面性,这正体现了“镜像”之虚幻。有如“盲人摸象”,每个人都声称自己看见了真相,每个人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演绎”着真相,真相依然遥不可及,但这一过程却暴露了个体的渺小、浅薄和短视。

三、“后真相”中受众自我的建构形式:镜像

“镜像”的存在建构了“我”对世界的认识。联系现实,不难发现,充斥着“后真相”现象的赛博空间内,公众人格的塑造过程体现出如下特性:自我意识由于“他者的话语”而被动地构建,因“真相观”的失落而生虚妄之感,因信息的定向传播而生自恋情结,以及因信息真实性匮乏而生看客心态。如分析起其根源来,它们都与拉康的“镜像”理论表述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系。从这个意义来看,“后真相”意识的核心便是“镜像”,“镜像”正是受众自我的建构方式。

(一)被“他人的话语”建构的受众自我

在拉康的“镜像”理论中,“他者”占有重要的地位,决定了人对自我的认知,“他者”即既定的社会文化,而人这一主体正是通过语言被“他者”建构和控制的,不以人自身的意志为转移。从这一点来看,人是虚无,是悲情和被动的存在,是外部世界的折射,被社会规则所囚禁,不同的“他者”所建构的人格也是不同的。以新闻娱乐化趋势为例,“后真相”时代,网络媒体生产的新闻语言正在变得越来越带有情绪的色彩。这些新闻要么追求情节的轰动效应,要么关注碎片化的事件动态,还有随处可见的“将观众骗进马戏棚去看戏的那种大声吆喝”[1]10似的“尖叫式”的负面新闻和噱头。如今的网络上更是出现了大量以真实新闻事件为蓝本,用恶搞、反讽、娱乐的手法杜撰而成,核心却空无一物的“洋葱新闻”,宣称解释了“另类”真相。网友对这一类新闻的追捧,证明了我们这个时代,事实正在被戏谑和解构,被故弄玄虚地包装和演绎,而信息权威的地位正在遭到前所未有的质疑和挑战。公众的自我,正是在变动不居的“洋葱新闻”话语中建构起来的,是缺少真诚内省意识和主体关照的“他者的话语”。于是,在信息和价值混为一谈的新闻语境中,受众表现出动辄偏激的断言、反复无常的情绪、短暂跳跃的注意力和旺盛的表演欲。“后真相”新闻的非理性特质加重了受众对于世界的臆想,时好时坏的当事人品行不断挑动着他们脆弱的神经,激发着他们的狂热情绪,对事件真相的理性分析被搁置一旁,一味的斥责和声讨占据了舆论的大部分空间,并且表现出非黑即白的狭隘和对异见的粗暴排斥。可以说,社交媒体的存在以及由此衍生的后现代话语结构对“核心真理”的消解,在形成受众焦虑不安、迷惘困惑和怀疑主义的自我群像方面难辞其咎。不同于纸媒时代,在社交网络媒体上,受众的认知能力、理解能力和判断能力,需要以一种全新的视角来对其进行分析和评判。

(二)真假难辨——在想象中建构“镜像”

拉康认为,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是不可靠的,是“镜像”。“镜像”本身是无从把握的,是一种虚幻的存在。正因为镜像的虚幻本质契合了网络的虚拟性,可以说,网络是一种镜像世界,它映照出自我以及世界的影像,镜像就是网络的本质。“后真相”新闻往往混淆了事实和虚构的边界,难免使受众产生忽略真实性与否的“镜像”体验,在想象中呈现和构建自我。一起事件发生后,在权威旁落、传统媒介机构凭借自身技术实力无法及时核实信息真伪的背景下,真相还未到来,对于信息的分享和意见的发表就已经无序地通过社交网络、自媒体占据舆论高地,原本担负着告知真相重任的信息传播变成了一种仪式,一场自我展示、自娱自乐的“话语狂欢”。微信朋友圈经常有经过了加工修饰、刻意向他人展现自己另一面的内容发布,目的是为了获得他人的认可与点赞,而缺乏实质的信息含量和对社会新闻负责任的传播和评论。“汤兰兰遭性侵”案件尚在调查审理中,就有无数的猜想和揣摩,相关营销号主题文章就已登出。“江歌遇刺案”被一些自媒体用充满情感召唤力的叙事手法写成极具煽动性的文章,导致舆论“失焦”,使案件另一人物陷入全民的唾骂之中,而加害者却在时间节点上躲过了舆论最猛烈的谴责。这恰恰暴露出在网络“镜像”的迷惑性下,受众的媒介素养亟待提高。其实,对于真相的追寻是需要勇气和智慧的,因为它往往掩藏在重重表象之下,是丑恶不堪的事物,甚至是对探寻者原初立场的彻底否定。而“镜像”的存在提醒我们,“真相”往往是被怀有不同动机、不同背景的目击者和幕后人物再现的,很容易被操纵和扭曲。对真相不断变化的选择性解读反映的是不同人的视野局限、利益诉求乃至不同的价值观,是真假难辨的“罗生门”。由此,传统的“真相观”被阐释为建立在无效的假设之上容易被证伪的错误意识。网络上真与假的模糊不清,麻痹了人们的神经,助长了他们趋利避害、趋易避难的惰性,也使他们暂时忘却了追寻真相的痛苦,转而躲进镜像的“美好”中不能自拔。

(三)对“理想化自我”的迷恋

镜像是完美的,因为那是“理想自我”的投射。当这种投射延展至对世界的认知,就变成了一种“自我理想”——一种极化的世界观。心理学研究表明,人们在认知事物时总是怀有认知偏见,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也往往容易扭曲和粉饰自己眼见的情境。而“后真相”时代由算法机制产生的社交网络“信息回音室”效应,在闭塞的信息环境下重复地推送一些类似的观点,让公众看不到相反的意见,而这些意见,很有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信息,他们由此产生了“与自己观点相背离的意见是不存在的”这样的想法。更因后现代社会“宏大叙事”走向消退,受众逐渐被解构分化为缺乏现实身份认同的原子化个体,有如李普曼(Lippman)所说的那样对真理缺少洞见的耐心和精力,对日常事物不可避免地抱有成见。因此在面对晦暗的真相和复杂的表象时,他们所知甚为有限,真相还不知道是什么,就已经有人在网上得出了对该事件的种种结论和分析。这些流言,使公众对变化的世界失去了分辨和推断能力。世界对他们来说犹如镜像一般真假难辨,他们眼中的世界,皆由满足自己所需的话语指向自己;他们接受信息推送,看到的是自己想看到的信息;他们所下载的客户端、所关注的微信微博都会自动过滤屏蔽掉不符合他们价值观、口味和喜好的资讯。已被强令注销的营销号“咪蒙”在分享其自媒体写作经验的《如何写出阅读量100W+的微信爆款文章?》一文中总结:大众不是想看你怎么表达你自己,而是想看你怎么表达大众。我想在你的文章中看到我自己,我在朋友圈转发这篇,是因为“作者帮我说了我想说的”。这是一种典型的“镜像”式思维。这种在线新闻消费,是一种对象化意义的存在,这种行为使公众对新闻事件的知情欲、鞭挞欲和存在感,获得了极大程度的满足,同质化的信息话语让他们仿佛看到镜中的那个完美、充满正义感的自我形象。但与此同时,也使公众被包裹在狭小的天地里,失去了对信息进行理性客观分析和否定性批判的兴趣,使他们无法跳出藩篱看世界,形成了极端的思想和自恋、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的性格侧面,这是他们的人格因社交网络而异化的另一重体现。

(四)真相的触不可及催生“看客”心态

受众以“镜像”的方式建构了自我,意味着原初的那个“我”只是一个没有本质的存在,意味着人先天固有的认知结构必然在遭遇到相对于其来说混沌不堪的世界后,与之发生连续不断的冲突。在拉康看来,人的主体地位正是在这一次次的抗争和妥协中通过语言表述建立起来的,愈发远离原初的“我”。这样的事实不禁让人们思考以下哲学问题:在认出“镜中我”之前,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是否正确?而在拉康眼中,镜像便是了解世界的入口,绝对的真实是不存在的,语言“抽空”了真实的根基,使之产生了一种匮乏的需要,这正是使人们追寻“理想自我”的根本动力。“后真相”话语意味着信源真实性的阙如以及对充满矛盾和谎言的网络信息环境的无力把握,最终导致公众逃避和放弃对事实的调查,而产生对幻象的迷恋。有人认为,人们对客体事实的确认和建构有赖于时间的延续。然而“后真相”语境中出现的反转新闻,却不断掏空人们对于真相的期待。在一场又一场的新闻反转闹剧中,一些营销号、客户端、微博等自媒体为了点击率和浏览量迎合受众的口味,推出带有引导性的观点鲜明的文字和图像,从而在操纵受众情绪过程中达到了控制其心理的目的。这些自媒体同时也是在现有秩序体系之外活跃的话语力量,每一次由它们带动的众议不休对隐瞒真相的少数人都是一次巨大的社会压力,迫使他们必须考虑到撒谎的成本和风险,来进行对话[2]58。正是在新闻话语不同“场域”的角力中,显示出社会在改革与转型中暴露出来的深层次矛盾其实是非常棘手、难以认清和解决的问题。“红黄蓝”幼儿园虐童丑闻和成都七中实验学校劣质食品风波在引发全民“应激障碍”和愤怒极限之后最终不了了之,分别成为2017年和2019年的烂尾新闻。这期间却有无数抹黑教师群体和学校的杂音冒出,相关责任机构和一些媒体大V的公德心由此可见一斑。

因此,即便“真相”能够在一个动态的过程上被“倒逼”建构起来,随着新闻事态的进展和更多关于当事人的疑点被挖掘出来,公众对媒体的信任也会反反复复遭到打击和重创,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怀疑、失望等情绪的大起大落之后,对“真相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他们早已不愿去更深入地思考和质疑,或者说,他们放弃了对真理的追求和对现实的批判,而是躲进了一个似是而非、似真似假的幻象世界中,被忽明忽暗的“真相”左右着自己的情绪,心态更加极端,最终形成一种近似于“犬儒主义”的人格,表现出“取悦自己,对世界失望,逃避和怀疑一切秩序”的态度:沮丧、消极、玩世不恭、无可奈何。甚至对下一次的新闻反转,都抱着一种静观其变的态度。“看客”心理被树立起来,而可以信赖的消息来源和对事件负责的深度解释,依然是匮乏的。

“掌握真理的人,永远在沉默,而不明真相的网友,永远在围观;越是渴求真理,越是远离真理。”[14]“后真相”语境下的真实性匮乏激发了求真的欲望,却使真相的获得变成一场似真似假的“镜像”狂欢。

四、“镜像”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在“后真相”的背景下,受众对“真相”的认知和解读淹没在“镜像”的投射中,这背后总有它深刻的社会根源。诸如,缺少核查机制的谣言传播,缺少多样观点的回音壁效应,缺少辩论程序的极端表达,缺少慎思明辨的情绪冲动,缺少对话意识的自我展示,以及那种“梦境就是现实”的后现代式不确定性哲学。

“镜像”的存在,也折射出互联网信息时代对于传统新闻理念和传统认识论的消解。从某种程度上,意味着那种唯一的、绝对的、片面的“求真”思维和对权威的盲目崇信在面对“后真相”时不再具有说服力,这迫使我们考虑对话的必要,从而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传播的结构、社会的等级和秩序。由此引发的价值危机使我们对这个社会的深层矛盾一览无遗,使我们更加清醒地面对这个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也更加深刻地思考我们自身存在的意义。以上几个方面的现象,应引起我们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如是,有必要针对它们作出积极应对的努力:

第一,新闻的娱乐化,尤其是无数自媒体平台对于主流媒体的嘲弄和对时事的颠覆性传播,反映了公众对于“主流权威”的失望。面对此景,传统主流媒体为何不顺应媒介更新换代的潮流、实施自身的转型和变革、提高严肃新闻的影响力和传播力,同时加强对新闻的核查、确保新闻的真实性?从深层次上讲,这不仅仅是媒体的责任,也涉及到从上到下的社会体制变革和利益关系的调整,只有健康良好的信息传播体系,以及能保障基本新闻自由和新闻工作者合法权益的有效法律制度,才能保证复杂的新闻事件面前有人敢说真话,有能充分满足受众知情需要的声音发出,从而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和弱势群体的利益。

第二,“真相观”的坍塌,以及对事件真相解释的匮乏,一方面说明为掩盖真相所展现的丑恶人性依然存在,另一方面也揭示了不畏险阻、勇扒内幕的新闻精神之可贵。只是在互联网时代,这样的斗争应该以另一种逻辑来理解:真相是存在的,甚至有可能不止一个,只是由于人为因素被干扰和扭曲了。互联网赋予了每个人前所未有的话语自由、传播自由和掌握信息的自由,增强了公众监督腐败、举报罪行和维护自身合法权益的力量和信心,也会带来信息鉴别和核查的混乱。因为渠道不单一,人人都有不同的解读,难免造成认知和判断上的干扰,对最终事实结论的确定造成负面影响。因此,只有当每个人都具有公民主体意识和独立思考能力时,才能保证他们最大限度地运用合法权利参与探寻和掌握真相。而转型期社会价值体系的混乱,以及各阶层受众对于自身权责界限的认识不清晰,都阻碍了我们理性地对新闻事实进行思考和求证。因此,倡导程序公平的意见表达和对话自由,加强政府、主流权威机构和人物与广大民众的互动和交流,建立自媒体运营管理的有效机制,加强对公众的媒介素养教育等等,都是应对“真相坍塌”后谣言四起和好事“看客”心态的必要举措。

第三,回音室效应虽然为一些研究者所质疑,但不可否认,这正引发了我们对机器与人关系的反思。媒体应在推送资讯时,考虑到受众的不同接受动机及其广泛的社交人脉对其接受媒体传播的影响,也应考虑到不同的算法机制有助于拓展受众信息视野这一事实。古语有证:“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经常接触形形色色的异质信息,并与不同的人交流和讨论,能有效防止受众视野被拘束和阻隔,避免形成狭隘的自恋型人格,也有助于他们建立更科学合理的世界观。因而在面对一些突发事件或社会怪相时,不至于“观点先行”、大放厥词。

无论如何,新闻是人的产物,新闻的生产,也必定是渗透了人的思想和价值观的行为。虽然为了公平正义,我们在进行新闻真相的追寻和新闻职业的伦理价值判断时,有必要考虑摒弃性别、社会经济身份等个人差异因素而作出对是非曲直的判定,然而这种不掺杂任何情感因素的“客观性”在人类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同时,媒介技术的更新换代也是一把双刃剑,任何技术的发明,都离不开对人性的了解和体察,都需要有完善的道德和法制机制来平衡。技术变革的时代,呼唤着新型的新闻工作者和新型的公众;飞速发展的世界,需要更宽容友善、互助合作的心态以及和谐健康的社会情感。现代社会的传受者,必须形成具有乐于沟通、学习创新和富有社会责任感的品性,从而适应新闻鉴定者、阐释者、调查者、见证者,以及新闻信源的聚合者、论坛组织者等多重角色。同时,在人工智能、数字媒体和互联网不断推进新闻传播的新场景、在新闻愈发被商业势力和政治推销控制裹挟的今天,坚守媒体的核心专业精神——说出真相,也凸显出它独一无二的价值和必要性。新闻不再是单一媒体简单的生产和消费,更是一种公民监督权利的赋予。它需要社群意见和集体智慧,需要用对话来质疑、核实信源的权威性,需要“调查彻底、方法透明”来保证接近事实的本质。唯有如此,在一个没有绝对客观性、没有唯一调查结论而崇尚多元和开放态度的时代潮流中,真相才有被挖掘和论证的可能,也才能使公众的心态趋于谦和与理性,使他们意识到自己作为信息传播主体所应具备的更高的媒介素养和更强的责任心。

五、结语

拉康的“镜像”理论揭示出这样的事实:人在面对镜像时是自恋的动物。然而人一出生就是被动的、笨拙的存在,只有被给予爱抚和与他人交流才能获得独立的人格。卡西尔(Cassirer)把人的“内在社交性”剖析得十分透彻:人们没有直面周遭事物,而是在不断地和自己对话,以至于不借助人工媒介它们就无法看见或了解任何东西。这即是说:我们认知的世界须由外界映照,我们所了解的世界不过是一种经由他人解释的幻象,是与他人共享的世界。社交网络“后真相”造成的真相匮乏、去中心化、新闻娱乐化以及社会的断裂和区隔的格局使我们不得不正视人的这种被动、虚妄、自恋和感性的本性,正视在对新闻事件的传播和解读中人的“镜像”性自我的存在,正视人类需要在一个恪守准则、彼此关怀、坦诚交流、互相包容的世界上才能生存和生活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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