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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克家佚简四通释读

2020-02-28张力方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7期
关键词:阿英臧克家信札

张力方

(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绵阳 621010)

臧克家在中国新诗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的一生交友广泛,留下的信札甚多,对文坛影响深远。但整理作家信札是一件繁琐劳神的工程,由于年代久远等诸多原因,难免有遗珠之憾。正如《臧克家全集》的编者在“编后记”中所说:“作者极重友情,与友朋鸿雁传书,何止万封?然而他的书信从不留底,因此,征集书信的工作几乎是从零开始,困难重重,虽经努力,也只征集到一小部分。”[1]近日,笔者在拍卖网站陆续发现臧克家写给阿英、孙晨、臧云远、齐民友的四通信札,从字迹判断为臧氏所写,均未收录于《臧克家全集》书信卷内,当为“佚简”。这些信札分别展现了臧克家在不同时期的思想、社会活动和文艺观念等,对于研究其生平、创作与文艺思想具有特殊价值。现结合相关史料,将信札文字整理如下,并略作释读。

一、臧克家4月28日致阿英信札释读

此信有信封留存,信封上的内容为“本市东直门外,新源里东四楼一单元二楼→203-20号 阿英同志 赵堂子胡同15号 臧”。信件内容整理如下:

阿英同志:

节日到了,向您祝贺!

听泰昌说,您健康情况大好,极高兴!

我一切极好,只是体弱神衰,不能出远门,老想来探望您,有心而无力。

春色正浓,我只在院中徘徊,丁香正香。

节日安好!

克家 上

4.28日

泰昌小云均此!

这是臧克家在五一劳动节来临之际问候阿英病情的信。信札落款处未标注写作年份,但从收信地址可以得知,此时阿英居住在北京。查阅《阿英年谱》,1975年10月阿英被诊断为肺癌晚期,进入日坛医院接受治疗。文革期间,他被戴上“叛徒”“反党分子”的帽子,一切工作的权利都被剥夺,更令他痛心的是,其耗费毕生心血珍藏的上万册书籍和文物被“四人帮”掠夺一空。晚年的阿英刚被卸下政治镣铐,却又病魔缠身,引起文化部重视,1975年12月分得住房一套,从炒豆胡同迁往新源里居住[2]。由此可确定,这通信的写作年份为1975年年底之后。1977年6月初,阿英突发高烧,心脏衰竭,17日便与世长辞,故信件的写作时间下限应为1977年4月。结合信札落款日期,其写作年份只能在1976年和1977年这两年作选择。

先看1976年的推断。1976年的阿英经过化疗病情有所控制。当时已出院,尤其是三月份,阿英被抄书画文物大部分被退还,这些失而复得的书给他带来莫大安慰,他激动得整日躲进房间整理书籍。这一情形,恰好被慕湘(作家)记在一篇回忆阿英的长文中:“终于书退还了。我听到这个消息,5月间利用一个星期日又去看他。只见他的住室床的周围堆满了书,一捆一捆直堆到天花板,还有一个大壁橱堆满了碑帖拓片。他显然太高兴了,像家里发生了喜庆事情,乐的几乎合不住嘴。他先领我挨个房间看了那些成捆的书,然后高兴地说:‘退回来些什么我还不清楚,慢慢整理吧!我有不少重复书,清理出来都送你吧!’”[3]这段文字描绘了阿英1976年5月的精神状态,与臧克家信中所述“健康情况大好”颇为贴切。巧合的是,谈到阿英收藏的书画文物被归还事,笔者发现正是在1976年,阿英曾将自己收藏的清代刘墉手迹及明墨赠予臧克家,此事记录在《臧克家全集》书信卷收录的唯一一通臧克家致阿英信札中①。这通信与新发现的臧克家佚简有多处衔接,当为同年所写,一前一后。

此外,另有一处细节可印证写作年份为1976年。臧克家在信札中透露自己体弱神衰,不能出远门,这一情况他在1975年12月致茅盾的信中有作解释:“我的开放性肺结核病,仍服特效药,医生不许外出活动。”[4]353并且,这通信也提到了阿英的情况:“阿英同志问题解决,日内即移居‘左家庄’与李季为邻。他的癌症好转。书籍退他,正在接收。”[4]353

此信难道没有写于1977年4月28日的可能?当然有,不过这种可能性被笔者的另一发现排除。在同一拍卖网站,笔者看到另一通臧克家致阿英信札,同样失收于《臧克家全集》书信卷。此信为毛笔所写,署名有印章,颇为精致,且写作时间明确,照录如下:

阿英同志:

五一佳节向您祝贺!听说近来您身体大好转,极快慰,稍过再来看望您。盼望您早变健康,为我书一小幅。节日康乐!

克家,七七,五一节。

由此可见,1977年的五一节臧克家对阿英已有问候,两通信自然不可能作于同一年份,故1977年被彻底排除。

综合前述几通信札的关联度,我们可判定4月28日信札写于1976年。且在1975年至1976年这两年间,臧克家和阿英有过多次书信往来。1974年国家文艺政策调整,作家们开始恢复通信,联络多年未见的老友。臧克家1972年10月就从湖北干校回京,其间陆续创作了大量赠友述怀的旧体诗。阿英重获自由后想补偿虚度的时光,不顾疾病为自己安排充实的工作日程。回京后他首先整理长子钱毅的日记,同时编写了《晚清戏曲小说目》补遗一百多种[2]。

信中的“小云”,是阿英的次女钱小云,“泰昌”则是钱小云的丈夫吴泰昌。二人于1970年结婚,曾共同编辑了《阿英散文选》。吴泰昌与臧克家在文革时期结下友谊,1969年10月,两人都被下放到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在同一连队朝夕相处,同住于一家农舍的小土屋内。后来臧克家曾为吴泰昌作过一首诗,纪念那段特殊时期的友谊:“老来常忆旧,江南联床亲。土屋大地窄,与鸡共三人。夜深心病发,赖君报医勤。转危蒙天相,健在九十春。饷食十里外,一挑二百斤。扁担压弓腰,吱呦作呻吟。五年六万里,磨难炼真身。双肩成钢铁,于今当大任。”[5]154-155

二、臧克家7月9日致孙晨信札释读

墨笺楼拍卖的信札中,笔者看到7月9日臧克家致孙晨的信,《臧克家全集》之书信卷并未收录,亦可判断为“佚简”。整理文字如下:

孙晨同志:

久没信,突然来函,甚高兴!我,一切安好,去年大病两场。

谈我长诗之文,发不出,你所提之原因均有之,还有,这三几年来,我因为文艺观点不同,和许多人、刊物关系不好,但我坚持。文艺界情况万分复杂,一言难尽,你大概会知道梗概。

十月你能去济,我们可以见面。论文带去正是,或出《论文选》,但我个人不经手搞,有同志有此倡议。奔星同志,时有信来。

好! 克家

7.9日

孙晨是徐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的研究生,其毕业论文选题正是臧克家研究。自1980年起到2000年,孙晨花费了20年的时间与精力研究臧克家。信中所提“谈我长诗之文”,指的是孙晨的毕业论文《论臧克家的长篇叙事诗》,最初节选发表于《齐鲁学刊》1987年第4期。论文初稿早在1982年3月就完成,但是直到1987年7月才发表,这中间被搁浅的5年必定存在某些原因,这通信札也必定写于1982-1987年间。

臧克家对论文未刊之原因有分析:“这三几年来,我因为文艺观点,和许多人、刊物关系不好,但我坚持。文艺界情况万分复杂,一言难尽。”查阅臧克家致友人的书信,1983-1985年间,他频繁提及“文艺界情况复杂”,不止一次表示文艺界派性成灾、诗风不对。臧克家一向推崇现实主义诗风,主张新诗展现时代精神和民族风格,反对新诗过于洋化和形式主义。因此,他对新诗的表态遭到反对,受到压抑和打击。

信中提到一个关键信息:10月份臧克家和孙晨可能都要去“济”,即济南。翻阅《臧克家年谱》,并未发现1982-1987年的某年10月份有臧克家去济南的记录,但年谱中记载1986年4月22日至24日,济南召开了一场臧克家学术讨论会,臧克家参加了开幕式,并作了题为《感谢·感动·感言》的发言。孙晨在《世纪诗星——臧克家传》的后记中回忆他和臧克家的交往,见过三次面,其中第二次就是1986年在济南召开的臧克家学术讨论会上。孙晨向讨论会提交一篇论文,并记录了和臧克家的亲切交谈:“臧克家带病出席了会议,他没有住在会议安排的宾馆,而是单独住在山东大学的招待所里。会议期间,他专门让人把我带到他的病床前,让我坐在他的近旁,拉着我的手,询问我的近况。依旧是那样亲切的目光,依旧是那样热情的话语,他没有忘记我这个极其普通的研究者, 而是关心着我的一点一滴的进步。”[6]245可是,这与信中所说的时间相矛盾。

笔者在1985年7月4日臧克家写给王克迅的信中,找到了原因:“会,一定开了。定于10月(大约初旬)。”[4]482原来,臧克家学术讨论会拟定于1985年10月召开,后来延期至1986年4月。臧克家跟孙晨通信时,讨论会的时间还未被推迟。因此,信中所述与实情并不矛盾。由此可断定,信札写于1985年。据了解,臧克家学术讨论会由山东大学、山东师范大学、山东现代文学研究会、山东出版总局、山东省文联和山东省社科院联合举办,在济南隆重召开,来自全国各地160多名诗人和评论家参加了会议。大会共收到60多篇学术论文,对臧克家的文学创作进行全面评价,最终似乎没有出《论文选》[7]。此外,另有一处细节可从侧面印证信札写于1985年。信中谈及的“去年大病两场”,臧克家在1985年10月28日写给冯至的信中,有更为详细的描述:“我去年大病两场。一场呕血,住院一个月;又一次脑血栓(轻度),至今说话还不十分流利。”[4]127

信末提到的“奔星同志”,是孙晨在徐州师范学院读研时期的导师吴奔星。吴奔星是我国现代著名诗人、学者、中国现代文学史家、鲁迅研究专家,湖南安化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他与臧克家相识甚久,往来密切,据孙晨回忆:“这个选题多少与吴奔星先生有关,因为他与臧克家是多年的老朋友,我经常听到吴先生对臧克家热情的赞誉。无论是对臧克家的文品还是人品,我早有极深的印象。当我准备到北京去,为毕业论文收集资料时,吴先生建议我去访问臧克家。”[6]243孙晨还为臧克家写过传记,名为《世纪诗星——臧克家传》,传记的序(《从农民诗人到人民诗人》),就是吴奔星作。

三、臧克家1月19日致臧云远信札释读

孔夫子旧书网上有一通拍卖信札,是臧克家写给臧云远的。《臧克家全集》书信卷中并未出现过,当然可判定为“佚简”,整理内容如下:

云远:

得信及诗,甚喜。虽久无信,心甚念之。我及全家均大好,两个女儿均在工厂作了工人。郑曼在“人民出版社”工作。地震扰人,近已缓和。我自“四人帮”倒后,精神更好了,写得也多了。将来你会看到。新年前夕,“中央广播电台”约我写了一诗,广播了多次,电视台也播了,你未听到?北京诗朗诵成热潮,每场听众近二万人,一连六场。李季,光年,我均忙于招待。光年亲自登场,你未听到,看到电视?陶钝昨来信,甚好。亚平“咳”,方殷最近见到过。你寄《诗刊》的诗,我未看到,我不管具体事,稿子也不管。纪念总理诗,万万千千,用一首,大不易!你的旧诗,格律不合,有诗意,有好句,但不成整体,望严格一点,使合旧体规律。

克家上

1.19日②

虽未标注写作年份,但信札中提到的“地震扰人”“四人帮”倒台及“纪念总理”,均是1976年的事件:地震指7月28日的唐山大地震;“四人帮”倒台的时间是10月6日;周总理逝世的时间为1月8日。由此不难判断,这通信写于1977年1月19日。在《臧克家全集》书信卷中,有一通1977年1月25日写给田仲济的信,所述情况和致臧云远的差不多,此处照录:

仲济兄:

久未函候,但时在念中。

士钊从故乡来,得悉你的近况,并云又将去广州搞鲁迅注释工作。我及全家均甚好。靖华、何林同志,不时会晤,他们均好。“四人帮”倒了之后,人心大畅。文艺界情况也大异昔。贺敬之、光年、李季、冯牧、柯岩……诸受压同志,均走上工作岗位,并发表了作品。陶钝昨来信,也极好。唐弢同志还好,一周前曾来看我。李长之已“脱帽”。北京朗诵运动,形成热潮,影响大而好。我也写点东西。……

北京震情不断,但“姑妄听之”了。田涛死里逃生,爱人及一女儿震亡,他前日到京,见面二次,杯酒祝新生。

仅民同志好。

小平、苏伊均在京工厂做了工人,一切甚好。

郑曼问好!

好!

克家上

1977年1月25日

两通信写作间隔不到一周,均谈到“四人帮”倒台、陶钝昨来信、朗诵运动、地震等事件,吻合度极高,且臧克家的两个女儿臧小平、郑苏伊在工厂做了工人也完全对得上。由此可确定,信札写于1977年。

臧云远,山东蓬莱人,20世纪40年代成名的诗人,与臧克家并称“山东二臧”。臧云远早期就读于青岛胶东中学(崇德中学),闻一多在青岛大学任职时,他慕名拜访,请教新诗的写作,从而认识了臧克家。二臧相知有素,谊切苔岑,不仅同是诗歌创作者,也同是诗歌朗诵活动的积极倡导者和参与者,时常交流诗作、共磋诗艺。在臧克家70大寿时臧云远曾作《古稀行——克家年逾古稀因以有赠》。

《诗刊》是共和国的国家级诗歌期刊,以发表当代诗人诗歌作品为主,刊发诗坛动态、诗歌评论。臧克家是《诗刊》的发起人和第一任主编。《诗刊》1957年1月创刊于北京,“文革”期间停刊。1976年1月复刊,先后由李季、严辰、邹荻帆担任主编,臧克家担任顾问兼编委。信中提到臧云远寄给《诗刊》一首纪念总理诗,应该是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臧云远所作的纪念周总理的组诗《红岩九歌》,其中有一节《赖家桥畔》,刊登于《诗刊》1978年第7期。40年代在山城重庆,诗人们筹备节目、朗诵新作、出专刊,周恩来总理给予文艺工作者许多支持和鼓励,曾在文艺座谈会上对臧云远点名赞许③。此外,臧克家在周总理逝世后第5天,曾作悼诗《泪》并未能发表[8]732。

在倡导和推进诗歌朗诵事业的过程中,臧克家和许多诗歌爱好者结下深厚的友谊,信中提到的李季、张光年、王亚平、方殷、陶钝,均与臧克家和臧云远是相识的老友。《诗刊》老编辑白婉清曾在悼念臧克家的文章中写道:“当时诗刊社时常组织诗歌座谈会以及配合当时形势的诗歌朗诵会。他不仅亲自主持,有时还在朗诵会上带头登台朗诵自己的新作,虽然他浓重的山东口音往往不易听懂,但那充满时代使命感的激情深深打动着听众的心。”[9]信札中描述的“北京诗朗诵”,指的便是1977年1月7日至9日,诗刊社为纪念周总理逝世一周年,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举办的“周总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诗歌朗诵音乐会。三天来,有成千上万的首都工农兵群众和文艺工作者参与,盛况空前。据悉,“他们怀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朗诵了我们英明领袖华主席为湖南湘阴县烈士纪念塔的题诗、朱德委员长生前写的《陈毅同志千古》一诗和陈毅同志生前写的新诗《在朝鲜的上阳村》,朗诵了郭沫若、赵朴初、陈其通、光未然、李季、李瑛、柯岩等同志和业余作者新近创作的深切怀念周总理的诗歌……”[10],张光年在日记中记录了亲自登台朗诵新作一事:“《诗刊》举办的悼念周总理诗歌朗诵音乐会,于7-10日在三里屯工人体育馆连续举行了四场。我参与了8日晚场,9日下午场。在这两场中亲自朗诵了自己的诗《惊心动魄的一九七六年》。每场听众一万三千人,效果尚好。9日晚,在家里看了电视转播,看到自己的形象老瘦声音也不像自己的,但比在体育馆听得清楚。这是我十多年来第一次登台朗诵诗,从听众掌声中受到鼓励。我觉不宜抛头露面过多。10日下午,《诗刊》还要求出席,辞谢了。”[11]3-4臧克家信札中提到李季也忙于招待亦有迹可循。当时李季任《诗刊》主编,参与筹备、举办这场诗歌朗诵会,并作抒情诗《大庆儿女想总理》[12]178。

四、臧克家1989年7月25日致齐民友信札释读

这通臧克家写给武汉大学党委的信札,亦是在拍卖网站所见,《臧克家全集》书信卷失收,可视为“佚简”。此信值得细读,此处照录:

齐民同志:

大函早已拜读,天热事繁,迟复为歉:《写作》杂志,创刊八年,收到了很好的成绩,这与武大党委的关心与支持是分不开的,我代表学会向武大表示感谢。

我,已八十有四,学会的事,实难兼顾;去年南京会议再度选我为会长,《写作》主编,盛情难却,只好挂个名字,许多工作,都委托贵校周姬昌同志代劳,他也是学会选出来的常务副主席,有他担任终审工作,我就放心了。这些年来,《写作》未出过政治偏差,主要由姬昌同志在武大党委领导下,能把好关,希望武大领导今后继续支持他的工作,把杂志办得更好。

此致

敬礼

臧克家

1989.7.25

《写作》创刊于1981年,是中国写作学会会刊,写作学科核心期刊,由国家教育部主管、武汉大学主办,自创刊以来,团结了一大批国内著名的诗人、作家、理论家和学者,如艾青、贺敬之、何其芳、冰心、周扬、叶圣陶、汪曾祺、王蒙、徐迟等,在社会各界有着深远影响。此信已标明写作时间,1989年臧克家任该杂志主编、中国写作学会的会长。收信人的身份显然是武大党委领导,经查,应为1989年时任武汉大学校长“齐民友”[13]495。字里行间不难读出臧克家的目的,他是想向武汉大学校领导表明《写作》的政治立场坚定,委托其关照学会工作,继续支持杂志。处于政治风波的风口浪尖,臧克家和《写作》杂志编辑部极度谨慎,这也是臧克家在信中强调“这些年来,《写作》未出过政治偏差”之原因。

笔者发现,在写这通信的8天前,臧克家还曾写过一篇题为《对大学生写作的希望》的文章,刊登于《写作》杂志1989年第10期。其中一段文字,传达了臧克家在这一时期的思想和立场:

“写作,看来好似很容易,实际上却极难!首先要解决的,是为什么从事写作的问题。为名、为利、为个人,还是为服务于人民?这是个老问题,却也是个摆在我们面前的新问题。现在,为何大力号召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回顾这几年来文艺领域里发生的许多令人触目惊心现象,便是离开四项基本原则的结果。”[14]

臧克家申明坚持四项基本原则,遵循党的基本路线,为刊物寻求政治保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臧克家以高昂的热情歌颂新时代,自觉跟随时代发展不断调整其创作。1989年8月2日,臧克家曾在《自白与自思》中写道:“作为社会主义国家里的一个作家,应该扪心自问:我的作品社会效果如何?起的影响是好还是不好?喜怒哀乐之情是仅仅属于个人还是打上了时代的印记与人民大众息息相通?这是个关键问题,与作者的思想性以及作品对人民的启发、教育相关联。一个作家应该是个勇敢的战士,能坚持为人民服务,顶住阵阵歪风邪气,站得高,看得远,以巨人的力量与坚实的大作去捍卫、促进文学神圣事业的发展,在搏斗中具有不畏艰险,甚至不惜牺牲的精神。”[15]

翻看《写作》杂志自创刊以来刊登的文章,无不紧紧围绕中国写作学会的宗旨。确如臧克家所言,“未出过政治偏差”。中国写作学会是为适应当时高等学校写作教学的实际而建立的,学会的会员多是来自全国高等院校的写作教师。他们在写作学科的建设中,认真学习贯彻党中央的文件,为宣传科学的社会主义理论,宣传党的四项基本原则方面做了大量工作。杂志自创刊起至1989年,刊登的每篇文章都堪称“政治正确”,旗帜鲜明讲政治的文章亦不少④。

“南京会议”,指的是1988年6月3日至7日在江苏南京召开的中国写作学会第三届理事会第一次会议,大会再次推选臧克家为会长、《写作》杂志主编。臧克家在信中表示,自己担任主编只是挂名,学会的具体工作主要由周姬昌负责。周姬昌是武汉大学中文系教师,担任该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他是革命老同志,1947年参加中国共产党地下党组织。《写作(中学版)》有一篇纪念他的文章这样评价:“周姬昌同志的一生是为党为人民黾勉敬职,辛勤工作的一生……他工作积极努力,成效显著,曾受到所在单位的嘉奖。进入武大以后,他在完成教学任务的同时积极参加编写武大校史,受到领导和群众的好评。”⑤《写作》杂志在周姬昌的把关下,高举社会主义旗帜,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他曾在《写作》杂志1987年第5期发表《四项基本原则是写作的根本》,其中谈到他对文学作品的评判标准:“可见文章或作品的好坏对他的评判只能首先着眼于对内容的分析,其次才是他的形式技巧。是否符合四项基本原则的要求,正是检验一切文章或作品内容好坏的重要标尺,对于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所有从事写作的同志都应当有一个正确的认识。”⑥

周姬昌本就是中国写作学会的创始人,臧克家曾对他高度评价:“他曾以全部心血创建写作学会并促其成长,他的逝世是写作学界的大损失。”⑤《写作》杂志取得不俗成绩,其背后凝结的心血和汗水却鲜为人知。杂志创刊之初,困难重重。80年代初,为了请吴伯箫担任主编,周姬昌费尽周折,屡次登门拜访、长途致电,还写了足足20页的长信,才将其打动。此外,为了请叶圣陶担任学会名誉会长并题词,周姬昌当时去北京拜访叶老三次,“还曾先后多次赴京,拜访周扬、陈荒煤等文艺界领导,社科院等单位负责同志。”[16]

周姬昌之所以为《写作》杂志寻找主编,是因为“我们国家现在有一个风气,无论学会、研究会、或办刊物,都需要有‘名人’挂牌……”[16]。吴伯箫是我国当代有突出成就和重大影响的散文作家,其多篇作品作为范文收入中学语文教材,“文革”后担任全国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会长、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在高校写作教学与研究领域颇具威望。在1980年12月24日至27日中国写作研究会(中国写作学会的前身)成立大会暨第一次年会上,吴伯箫当选为会长。遗憾的是,其担任会长不到两年时间,就因病辞世。1983年8月16日,在中国写作学会第二次代表大会暨第三届学术年会上,臧克家被推选为会长,周姬昌任副会长兼秘书长。自此,臧克家连续担任写作学会会长直至1997年。笔者关注到,臧克家在1982年11月16日曾向文大家倾诉此事,值得品味:“吴伯箫同志逝世后,他担任的‘中国写作研究会’会长名义及《写作》主编名义,均落到我头上了,辞不掉,已声明不能做具体工作。”[4]514臧克家无法推辞会长,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其一,臧克家是当代著名诗人,在当时文坛极具影响力。《有的人》《烙印》等诗已成为经典,新中国成立后,其散文创作亦成就不俗,《说和做──记闻一多先生言行片断》《纳谏与止谤——重读〈邹忌讽齐王纳谏〉》等多部作品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社会影响广泛。其二,臧克家与吴伯箫有着52年的笃深友情,“我一到青岛,第一个想到的故人,就是伯箫。”[17]臧克家在青岛读书时与之成为交心的知音,二人常围炉夜话,互相传观作品,还一同创办副刊《避暑录话》。1937年,抗战的烽火延烧到山东,吴伯萧率领莱阳简易师范学校(今鲁东大学)众师生流亡到诸城时,臧克家曾加入该校任语文老师,有过命之交。1981年11月吴伯箫确诊癌症晚期,在其生命垂危之际,与臧克家的联络、书信往来未曾中断,可见二人交情非同寻常。笔者在《写作》杂志创刊号一隅,偶然发现一则简讯,显示臧克家原本即是学会一员,且身兼中国写作研究会山东省分会的名誉会长⑦。如此看来,臧克家确无推辞的理由,在挚友逝世的情况下,自当勇于任事,接替其会长一职。

五、结束语

新发现的臧克家四通佚简,分别讲述了臧克家与不同身份的人物之间的交游史。其中涉及前辈、晚辈、朋友和领导,可以较为全面、立体地勾勒臧克家晚年的思想、社会活动和文艺观念等。一方面为臧克家年谱增添了新的资料,对于研究其生平与创作具有参考价值,另一方面,这些信札还像一面镜子,折射出那个时代的文人所面临的文化处境、政治处境;带我们体味在特殊时期志同道合的师友如何彼此鼓励、相互搀扶;老一辈作家为培养新生力量对后生倾注的关爱与扶持;逝去的文人学者们为推动中国写作事业的发展付出的努力与汗水;一群纯粹的文学爱好者们因热爱而凝聚,为祖国的诗歌朗诵事业发光发热。

正如陈子善在《边缘识小》的“楔子”中所强调的,“我研读中国现代文学史,历来注重历史的细节,作家的生平、生活和交游细节,作品的创作、发表和流传的细节……历史的细节往往是原生态的、鲜活的,可以引发许许多多进一步的探究。”[18]臧克家四通佚简留给我们许多启示,值得引起学界的反思和探究。唯有细致梳理、剖析现代文学史在发展过程中的历史细节,我们才能进一步还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深刻性与复杂性,发掘其中深藏的无尽价值,对历史细节的捕捉才能更接近历史的真实。

注释:

① 臧克家1976年2月25日致阿英信札的内容:“蒙赐赠石庵手迹及明墨,极感谢,定珍存之。天气暖和时,望能为我书一小幅,以为纪念。我处,前辈、文友墨宝颇多,请友人写字,意在人不在字也。我尚好,希望您健康情况日进。小云好!握手! ”臧克家:《臧克家全集》第11卷,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4页。

② 此手稿的文字辨识过程中,曾得到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徐强教授的指点,特致谢。

③ 臧云远在1979年12月6日曾写下这段深情文字,可见周总理在他心中的分量:“回忆周公在重庆山城,他那光明磊落、英勇战斗的光辉形象,在我心中久久难忘,随着时光飞逝却更加高大起来。”臧云远:《白雾茫茫话山城——忆周恩来同志在重庆(片断)》,《群众》1980年第1期。

④ 周姬昌:《满怀热情地为“四化”建设而写作——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四十周年》(1982年第3期);胡苏:《我开始学步的时候——重温〈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想到的》(1982年第3期);安危:《热爱生活,扎根生活——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四十周年》(1982年第4期);《努力提高写作水平,为全面开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局面作出贡献》(1982年第6期);成棣:《热烈庆贺十二大胜利召开——中国写作研究会广大会员决心用最优异的工作成绩向党献礼》(1982年第6期);《为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作出积极贡献——作协湖北省分会组织专业作家和部分业余作者深入学习十二大文献》(1982年第6期);缪俊杰:《发展生动活泼新鲜有力的新文风——纪念毛泽东同志诞生九十周年》(1983年第6期);吉学沛:《除污务尽》(1984年第1期);周大仁:《把〈写作〉办成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重要阵地》(1984年第1期);《中国写作学会发出通知,要求全体会员站在反对精神污染的前列》(1984年第1期);常春:《努力振兴写作学科,为四化建设做贡献——中国写作学会三千余名会员认真学习邓颖超同志题词,决心做好本职工作》(1986年第1期);周姬昌《四项基本原则是写作的根本》(1987年第5期)。

⑤ 《辛劳奔波 开拓学术 功垂千秋 精神不朽——周姬昌同志逝世》,《写作(中学版)》1995年第7期。

⑥ 周姬昌:《四项基本原则是写作的根本》,《写作》1987年第5期。

⑦ “中国写作研究会山东省分会于今年五月五日至八日在青岛召开成立大会暨第一届年会。分会名誉会长于修、臧克家,顾问苗得雨,王希坚等同志向大会发了函电,表示祝贺。”《写作》198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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