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丽江
2020-02-27陈洪金
陈洪金
丽江曾经是一个隐秘的、偏远的角落。当它潜伏在群山之间,被云朵遮蔽,被野花簇拥,被雪光笼罩,千百年以后,才有一些人,用他们的文字,告诉世界:丽江,一个灵山住神、沙里藏金的地方,它的奇美,勾住了他们的魂。比如英国人希尔顿,比如俄国人顾彼得,还比如来自中国的李霖灿。
一个非凡人的生命轨迹,如果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那曲曲折折的经历,究竟要演绎出什么样的旅程。李霖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他最初的生命里,在河南辉县,出身寒门的李霖灿,如果没有一种坚持,他将会终老于田亩,生死厮守在老家的乡村阡陌之间。但是,他走出来了,从河南到杭州,成为当时的国立杭州西湖艺专的学生。这时候,贫寒依旧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幸亏得到当时的书画大师李苦禅的资助,他才完成了学业。这时候,如果李霖灿是一个凡人,他完全可以作为一个老师或者一个画家,幽居一片陋檐,在笔墨与宣纸中终老一生。然而,他又开始了一段行程,在当时西湖艺专校长腾固的厚爱里,远涉万里山河,到云南丽江调查边疆艺术。这时候,如果李霖灿是一个凡人,他完全可以循规蹈矩地完成老师的任务,按期回程交差,然后过上自己作为一个旧式文人的平静生活。
然而,到了丽江,他的生命从此改变了。丽江从那一刻融入了他的生命,与他的血液一起,日夜不停地在他的身体里流淌着,魂梦相依。
1939年,当李霖灿踏上丽江土地的那一刻,他就被丽江迷住了。玉龙雪山的千年积雪,白沙古村的纯朴古风,金沙江畔的奇峰峻岭,四方街上的人声如潮,泸沽湖边的悠扬情歌,让这个来自西子湖畔西湖艺专的画家魂萦梦牵。他贪婪地投身于西南边陲丽江浓郁的民族风情和瑰丽异彩的山野景物,用自己的笔,如痴如醉地画着,如癫如狂地写着。他随身带着干粮,深入到鲜为人知的野村寂地,风餐露宿于人迹罕至的密林幽谷,流连忘返于鸟兽胆寒的峭岩险滩。在李霖灿的笔下,丽江以山水、花鸟、人物、风俗的方式呈现出来。丽江原始的美,把李霖灿惊呆了,随即把李霖灿的魂勾住了。于是,他写信给西湖艺专的同学,与他一起并称艺专“双疯”的另外一个“疯子”李晨岚,约他来丽江共享丽江摄人心魄的美。随后,他们在丽江成立了“西湖艺专丽江工作站”,并以此为据点开展调查工作。从此,关于丽江的文字,大量出现在世人面前。人们通过李霖灿的作品,逐渐了解丽江这个僻居祖国西南边陲的世外桃源,就连沈从文、金岳霖、吴冠中这样的大师,都纷纷踏访丽江,并为之陶醉。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世界对于丽江的了解,主要是从三个人的笔下开始的。1910年到1931年,美籍奥地利人约瑟夫·洛克在《国家地理》杂志上发表了大量关于丽江的图片和文字,向全世界介绍了丽江。1933年,英国作家希尔顿·詹姆斯写下《消失的地平线》一书,用他优美的文笔向世人描绘了一个东方中国的桃花源,一个充满梦幻充满诗情充满牧歌的田园——“香格里拉”。俄国人顾彼得于1922年进入丽江,二十七年以后才离开,到1955年,出版了《被遗忘的王国》,翔实地描述了20世纪40年代或更早期的丽江风情。
李霖灿对于丽江的介绍,同样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作为一个来自于中原汉地的文人,李霖灿在丽江的行走,在沉迷于丽江美景的同时,他发现了流传于以丽江为核心的纳西族地区的东巴文化,以及纳西族象形文字。这是一个充满了秘密的宝库。千百年来,它被保存在封闭的纳西族地区,绝少为外人所知。当李霖灿与东巴文化,尤其是纳西象形文字遭遇的时候,他的生命轨迹再一次被改变了。丽江作为他生命里的一道印痕,深深地烙进了他的灵魂里,从此,他与丽江再也不能分开。在丽江的几年里,李霖灿与他在丽江当地的助手——纳西族向导和才一起,走遍了中国西南地区几乎所有的纳西族聚居地区,遍访东巴,把对东巴文化和纳西象形文字的研究,作为他以身相许的终身事业。关于丽江,他写下了《玉龙大雪山》《西湖·雪山·故人情》等散文集,更重要的是,他编纂的《么些象形文字字典》《标音文字字典》《么些经典译注九种》《么些研究论文集》,真正地把丽江纳西文化及其象形文字引向了学术研究的殿堂,使之成为一门学科。所有这些著作,每一个字,每一个笔划,都凝结了李霖灿在丽江行走时洒下的汗水,以及他对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生活着的纳西族的热爱。时至今日,就连当年跟随他一起走遍纳西族聚居区村村寨寨的向导和才也早已离世了,谁也不知道,李霖灿在丽江走过了怎样艰辛的路。我们只是从后人的文字里了解到:1949年,李霖灿从丽江启程去了台湾,临行前,他泪流满面地跪在玉龙雪山脚下的云杉坪,深深地叩了三个头,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丽江。从此,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李霖灿到了台湾,同时也带去了他对纳西族东巴文化和纳西象形文字的研究。李霖灿与顾彼得、约瑟夫·洛克一起,把纳西族古老的文化带到了世人面前,最终开启了纳西学研究的先河。李霖灿也因此在学术界获得了“么些先生”的美称。在台湾的那些年,李霖灿一直牵挂着丽江。他在台湾的书斋,便沿用了他当年在丽江时的书斋的名字:绿雪斋。这绿雪,便是玉龙雪山的一个绝景:绿雪奇峰。
隔着台湾海峡,李霖灿心里深深地牽念着遥远的丽江。然而,由于当时两岸之间长时间的隔绝,他的这种情感,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伴随着他一天天老去。直到改革开放以后,两岸开启了民间往来的大门,年迈的李霖灿几次委派弟子于涌踏上丽江的土地,寻访他当年走过的地方和当年旧友。跟他当年的情形一样,于涌一到丽江,就被丽江迷住了,他带着李霖灿的那块“绿雪斋”匾牌,在丽江定居下来。于涌先是在丽江古城之侧的白马龙潭开办了私人民俗旧器博物馆,后来又在黑龙潭景区门口开了一家名为绿雪斋·8号的餐馆,一边以开店谋生,一边继续他的民俗旧器收集,再后来,又开办了丽江雅集客栈,还是没有放弃他的民俗上器收集。许多年过去了,于涌已经融入了丽江,俨然一个地地道道的丽江人——与丽江相厮守,把自己的身体和心灵贴近丽江的土地,这是李霖灿近半个世纪以来的梦想,他没有实现,但是他的弟子于涌代替他实现了。
李霖灿老了,他像一叶浮萍,从丽江出走台湾以后,再也没有走回来。后来,李霖灿怀揣着他的东巴文化,怀揣着他的纳西象形文字,寓居加拿大多伦多市,只有在梦里,他才能飞渡重洋,与他的丽江相见。在那些日子里,谁也无法想象,跨越重洋的思念,到底有多深沉,有多沉重,有多绵长。也许,命运还是眷顾那些人心的。几经辗转,作为国际知名学者的李霖灿,与同样潜心于纳西学研究、正在德国求学的纳西族学者杨福泉联系上,并且成了知己。已经垂垂老矣的李霖灿,作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动容的决定——李霖灿剪下一缕头发,邮寄给杨福泉博士,请他葬在玉龙雪山的雪峰之下。为了李霖灿的夙愿,1991年4月16日,纳西族学者杨福泉、杨世光和丽江当地领导一行来到被李霖灿称为锦绣谷的云杉坪,把他的那一缕花白的头发埋葬在那一片鲜花盛开的土地里。回来了,终于回来了,纳西族的好朋友,“么些先生”李霖灿,终于魂归丽江,与他千里万里牵挂着的丽江生死同在,魂梦相依了。
一个游子,从此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