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萝的夹竹桃
2020-02-27段玉芝
1
五十五岁这一年,秀萝住回小雪的老院子。她在院子西墙边辟了个花园,种上最喜欢的夹竹桃,东墙边辟了个菜园,种上了土豆、白菜、菠菜、油菜、菜花、香菜和豆角。
早上,秀萝拎过水桶浇夹竹桃。四排夹竹桃小苗挨挨挤挤在风中摇摆,仿佛争相拔河的孩子。浇苗要在太阳升高之前,从小妈就这样教秀萝。浇完水,秀萝直起腰,用一只手捶打着发酸的腰,满怀喜悦地看着晨曦中的小苗。
日子过得不赖呀!不用回头秀萝就知道孟克雄来了,秀萝手一抖,舀子掉到地上。孟克雄把电动三轮车停在大门口。秀萝慌忙把舀子捡起来,在水龙头下冲洗。孟克雄说,收拾收拾,跟我回家。秀萝把冲干净的舀子放进桶里说,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不回去。你他妈的没点熊数,你还想造反吗你!显然孟克雄知道这是在小雪,压低了声音骂秀萝。他一脚踢翻水桶,水桶砸在秀萝脚上。滚!你滚!两个人推搡起来。秀萝想只要他敢打她,她就喊,也不管什么丢不丢人的了。
一个月前秀萝从蝶城住回小雪,导火索是孟克雄拿菜刀要砍她。那天她去超市买牙膏出来碰到以前的姐妹,多说了会儿话,回家做饭晚了半个小时。回家前秀萝就有些担心,怕孟克雄发脾气。自从进了孟家的门,秀萝大部分时间都在厨房里。新媳妇时为了表现,秀萝下了班主动做饭。后来生了儿子,婆婆帮着照看儿子,秀萝单位离家不远,不光晚上,中午也赶回家做饭。十年前公公中过一次风,走路不太灵便,自理倒也不成问题,婆婆便借口照顾公公,再也不下厨。孟克雄觉得自己作为男人当然不应该干家务,他负责坐在电视机前喝几杯酒。经年养成的习惯,仿佛秀萝做饭是天经地义的事。
果然,秀萝刚进门,孟克雄一脚踢过来,他妈的干什么去了电话也不接!一家人还吃不吃饭!很显然孟克雄喝了酒,喝得还不少。秀萝的小腿被踢得火烧火燎,也就没有好气,你下班一个小时了不能做饭吗?没有我你们就都不吃饭啦?
孟克雄见她还嘴,伸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磕,她的额头立刻起了一个包。她也不示弱,抓挠他的脸。行了,行了,婆婆吸了一口烟喊道。秀萝从婆婆的喊声中听出婆婆其实很解气。公公腿绕着圈要过来打孟克雄,孟克雄这才松手。秀萝不想再吃眼前亏,闪身进了厨房,边流泪边做饭。
如果和往常一样,秀萝哭着做完饭,大家吃上饭,事情也就过去了。可是想想自己这些年的委曲求全,再比比姐妹们过的日子,秀萝悲愤交加。我魏秀萝到底是什么命过的什么日子啊,看看李姐,比我大两个月看起来比我年轻五六岁,姐夫挣钱也不多,可就是疼李姐,回到家什么都干,一起出门连李姐的小包也帮拎着……秀萝切着菜自语,一抬头孟克雄站在厨房门口,人家的男人好,你他妈的跟人家去!孟克雄瞪着血红的两只眼。免不了又得挨打,秀萝本能地扬起手中菜刀,你别过来……孟克雄一把夺过菜刀架在秀萝脖子上,你再叨叨我砍死你!秀萝不敢乱动,吓得直叫婆婆,妈!妈!孟克雄醉醺醺又得意地笑了,不料手一抖把秀萝脖子后面划破了,鲜血直流。借孟克雄愣神的功夫秀萝逃出厨房。后来秀萝听人说,要是刀子划破的是脖子上的动脉,她真的就没命了。
秀萝直接回了小雪。回小雪的念头二三十年来在她脑子里千回百转,此时像一道闪电迅疾划过,照亮她暗无天日的生活。
孟克雄见硬的不行,马上转了一副笑脸,涎着脸说,秀萝,我不是喝醉酒失手了吗?我认错还不行?现在你不在家,我每天下了班还要买菜做饭,晚上也没人暖被窝,你不心疼啊?孟克雄一笑还是很好看,当年她就是被他的笑容迷住的,推了家里定好的亲,跟了他。现在他脸上添了法令纹和抬头纹,由于喝酒眼袋凸显,但是在她眼里那股帅劲儿还在。他这么一说,秀萝还真有点儿心软,回家住上几天也不是不行,看看家里,去儿子那边看看,夹竹桃的小苗又不用天天浇。孟克雄见秀萝不吭气光寻思,以为她还是不愿回家,气恼地说,你找由头不回去,是不是听说老相好死了老婆,想跟人家了?觉得我混得不好了是吧,你妈的后悔了是吧?后悔也晚了,你都是老太婆了!秀萝刚被软化的心思立马又硬了起来,我就是后悔了,后悔的不是你混得不好,是你对我不好,我瞎了眼了!我就这个熊脾气,后悔也晚了,跟我回家!
孟克雄动手拉秀萝,秀萝手扒着门框不松手,孟克雄手上加劲儿,秀萝被拽倒在地。孟克雄攥着秀萝胳膊往外拖。
永多出现在大门口,孟克雄急忙松开秀萝。永多说,姑父,这是干么呢,俺姑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就住这呗,这里也是她的家。永多这么一说,秀萝的眼泪哗地淌了一脸。永多是大哥的小儿子,从小被惯得游手好闲,干这干那都不长远,后来倒腾什么生意,还跟一些不务正业的混混来往,打架伤人,蹲过两年监狱,才出来半年。孟克雄知道永多的底细,慌忙陪着笑脸递给永多一支烟,就是家里离不开你姑,老的老小的小。我又不是家里的老妈子,秀萝插话说。永多没接孟克雄的烟,孟克雄讪讪地又把烟放回去。永多说,二姑别哭,姑父没打你吧?刚才那一阵气头上,秀萝恨不得让永多猛揍孟克雄一顿,眼下只要她哭诉一番,永多马上就会动手,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只是说,没有,就是拽我回去。
永多说,姑父,我爸不让我管你和二姑的家务事,我也不想管,可是丑话说前头,你要敢在小雪动二姑一指头……孟克雄涎笑着说,永多你说哪里去了,你二姑不愿回就不回吧。孟克雄看秀萝一眼,讪讪地上了他的电动车。
2
三十多年前,秀萝在蝶城的大街上遇到孟克雄。那时秀萝刚接爸的班,在钢窗厂工作。一天跟同事一起逛街,见孟克雄骑着飞鸽自行车飞驰而来,到她们几个人跟前刷地停住,样子很是洒脱。孟克雄扬起嘴角一笑,跟其中一个同事说话。他的笑容很迷人,眼睛眯着,鼻梁高耸。边跟秀萝同事说话,孟克雄边一眼一眼地瞟向秀萝,秀萝只觉脸又涨又热。后来孟克雄通过同事找秀萝,两个人就好上了。秀萝那时已经跟小雪东头的朱兴普定了亲,兴普哥是志愿兵,本来两家计划那年結婚,秀萝死活要退亲。爸很生气,妈也象征性地反对了一下,但不是很激烈,妈主要觉着孟克雄在蝶城焦化厂工作,是吃公家饭的城里人。
婚退了以后,秀萝在小雪落了个嫌贫爱富的口实。所以以后再多的苦和怨,秀萝都不外说。其实孟克雄的家庭条件并不好,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两个姐姐一个是工人,一个是百货大楼的售货员,几年后她们跟孟克雄和秀萝一样,无一例外地下了岗。在没下岗之前,他们的日子还算可以。秀萝和孟克雄住在他爸妈的房子里,虽有些小磕绊,秀萝心大,也不跟婆婆计较。孟克雄的脾性却渐渐暴露出来。秀萝有一阵子浑身没劲儿不想动,下了班就想躺着,不知婆婆在孟克雄面前说了什么,孟克雄一把把她从床上揪下来扔到沙发上,她又从沙发上滑到地下。你他妈的懒成这样,起来做饭!那是孟克雄第一次打骂她,她伤心地哭了一夜。她虽然生在农村,从小到大没被骂过,妈气极了也只骂一句死妮子。兴普哥更没骂过她,他大她六岁,什么事都让着她,要是跟了兴普哥,他定把她当宝贝宠着。秀萝第一次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也第一次萌生了离婚的念头,她预感到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这让她既焦虑又恐惧,也无处诉说,谁让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呢?那个年代离婚是一件丢人的事,她丢不起这个人。
后来查出发懒是怀孕了,孟克雄又给她陪礼道歉,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还拿她的手打他的脸,也就过去了。孩子都有了,能怎样?
每次和孟克雄回小雪,听到别人夸孟克雄一表人才,秀萝少不了心花怒放,也就抵消了平时打打闹闹产生的不快,直到那件事发生。那是儿子七岁时的夏天,秀萝头疼,中午回家拿药,看到孟克雄骑着那辆飞鸽自行车往家的方向飞驰,后座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搂着他的腰格格浪笑。那些风言风语得到证实,孟克雄是驮着这个女人回家睡觉的。不等他们睡觉,秀萝上楼对着女人拳打脚踢,女人落荒而逃。孟克雄承认了。秀萝一气之下提出离婚,儿子也不管了,住进单位宿舍。孟克雄不离也与那女人散不了,秀萝就一直不回家,冷战持续了一年多。儿子跟着公公婆婆,从那时性情大变,变得暴躁乖戾,逃课打架,从前几名变成倒数。秀萝最恨的就是孟克雄毁了儿子。
后来孟克雄单位说不行就不行了,孟克雄与那个女人在一个单位,双双下岗,也就一拍两散。半年后秀萝也下岗了。两个人忙着找活吃饭,这事就不了了之。但是从那以后两人有了隔膜,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日子也没消停过。
秀萝回小雪住的想法就在这些大大小小的争吵中萌牙并茁壮成长。现在孙子明明十岁了,上学的学校离儿媳上班的超市很近,上学放学都跟着儿媳,基本上用不着她了。她可以脱身在小雪过清静日子了。说起来还真得感谢孟克雄拿刀砍她,让她逮着机会住回小雪。
跟儿子说要长期在小雪住时,儿子第一反应是,不怕人笑话?秀萝说,你是想你妈多活几年,还是让你妈死要面子活受罪?儿子不说话。我从小在农村长大,愿意住在农村种点花种点菜,对外也说得过去吧?儿子又问,你真不打算跟我爸过了?秀萝说,是,说不定哪天喝了酒他真把我砍了。儿子说,换作别人这么对你,我揍死他!秀萝说,摊上这样的爹也没法,我这个年纪也不跟他离婚,让你跟着一起丢人了,就这么着过吧。
仿佛有心电感应似的,儿子打过电话来,妈,干什么呢?拔苗。拔苗助长啊?去,苗忒稠了,不拔稀了都长不大,花也开不好。我爸打了好几次电话,让我打电话叫你回来,我没打。秀萝说,这就对了。现在中午我奶奶做饭,晚上我爸下了班做饭,早上买着吃。他活该!我想吃妈做的饭了,小琴做的饭没滋味。儿子这么一说,秀萝心里酸酸的,要是她和孟克雄像别人家似的和和睦睦恩恩爱爱,自己也不会回来,儿子每周都能回家吃饭。秀萝擦擦眼睛说,你来吧,我做给你吃。
星期六儿子真的就来了,带了秀萝最爱吃的孙家烧鸡。秀萝带儿子屋里院中转了一圈,让儿子看看她住的多舒服。地方还是秀萝小时候住的地方,现在归二哥和侄子永富。二哥没了,永富和媳妇在济南打工买了房子,二嫂跟着看孩子,老家房子多年没人住。几年前老房子翻盖成二层楼房,盖好永富就走了,没住上几天。家里炉具锅灶一应俱全,就是家电不全,正赶上家电下乡,价格合适,秀萝在大雪买了个小冰箱和小洗衣机。
儿子说,再好也是二妗子和表哥的房子。秀萝说,房子没人住不好,我在这里他们还高兴呢,要是再三年没人住,房子更没人气了。停了一下又说,你表哥都买房子了,又生了二孩,说是不回来了。儿子没吭气。秀萝又说,你二妗子说了,她想回来跟我作伴,走不开。儿子点点头。这小子少有的沉默。秀萝问,有心事?儿子说,有点事。
吃饭时儿子把这事说了出来,妈,小琴想要二孩。秀萝夹住的茄子掉进盘里,你怎么想的?我不想要,负担太重。秀萝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你一个月两千多块钱,小琴一千八还不大稳定,我的退休金也就两千多点,你爸看门三扣两扣一千五不到,你爷爷奶奶退休金多点,也就够他们吃药看病的。不算平时开销,明明上课外班一年就七八千。这个账你跟小琴算了吗?儿子说,算过了,小琴说紧紧手就有了。秀萝说,说的容易,上学呢?又不是喂猪,吃饱喝足了就行。咱明明要是个女孩,你们不说要我也得让你们要,咱是个男孩,条件又不是多好。儿子说,小琴想要个女孩。是个女孩倒好,要再是个男孩呢?你们哪来的钱买两套房子?
儿子把碗一推,再说要跟她离婚!秀萝把筷子一拍,记着,说话千万别跟你爸似的!我是知道这样说话多伤人,好好把道理讲给小琴听,实在不行缓两年也行啊,缓一缓可能她就想通了。
因为二孩这事,母子两个都没吃好饭。
其实,除了经济原因,在秀萝内心隐秘深处还有一点,那就是怕。儿子再生了二孩她就得回蝶城住,早晚还要跟孟克雄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一想到这她恨不得撞墙。
儿子回去后,秀萝坐在院中流了一会儿泪。她之所以忍受到现在,全是为了儿子。儿子小时候婆婆看着,婆婆当着孟克雄很好,避开孟克雄的眼就这里疼那里疼,嚷着累死了,为了讨好婆婆她下了班就一头扎进厨房。单位唯一一次组织旅游也不敢去,担心婆婆不高兴在孟克雄面前乱说,孟克雄又骂骂咧咧,说不定还动手。孟克雄与那女人的事发之后,她回到这个院子里向爸妈哭诉,想要离婚。爸一句话惊醒了她,离了婚孩子怎么办?你想让他有个后爹还是后妈?这比下岗更可怕。为了儿子,她回家了。为了儿子结婚有房子,她让出单位分的房子,搬回去与公公婆婆一起住。有了孙子后,她洗衣服做飯看孩子全包了,为的是儿子脾气不好挣钱又少,担心儿媳嫌弃,其实儿媳有些话语里就带出来了。如果再要一个孩子,她身累,儿子心累!
擦干眼泪秀萝点上一炷香,菩萨像秀萝搬回时也一同请来了。她虔诚地跪倒在菩萨面前,口中念念有词。
3
秀萝没想到在小雪还能见到兴普哥。兴普哥转业进了省城的机关,后来当了处长。兴普哥老伴半年前生病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想,跟孟克雄离婚,嫁给兴普哥,接着她就笑了,继续洗孙子明明的裤头。
一天傍晚秀萝去坡里走走,看到兴普哥与一个女子相搂着斜刺里走过来。四下无人,兴普哥的手在女子屁股上上下游移抓挠拍打,满面春风眉飞色舞,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秀萝决不相信那就是兴普哥。兴普哥当了处长后她见过一次,稳重而威严。怕兴普哥尴尬,秀萝急忙躲到大棚后。那个女子四十出头,长头发染成黄色烫着大波浪,老远看也就三十七八。兴普哥周岁六十一岁,这个秀萝最清楚不过。
过后秀萝从大嫂那里得知,那个女子是兴普哥续弦的嫂子。才四十二岁呢,大嫂咂着嘴说,主啊,当官就是好。秀萝说,看我没福吧,硬是把这门婚退了。大嫂愣了一下说,信主吧秀萝,主会带给你平和安宁,主会保估你。秀萝指着半尺高的夹竹桃说,让主保佑我的夹竹桃早点开花吧。
大嫂又告诉秀萝,兴普哥他娘哮喘病犯了,在省城看好后兴普哥开车送回来,上午刚来到。
第二天秀萝和大嫂一起去看兴普哥他娘。兴普哥他娘表面热情,心里记恨秀萝,秀萝看得出来。她不管这些,亲热地叫着四大娘问长问短,叫那个年轻女子小嫂子,跟兴普哥开玩笑,嫂子照顾得好,兴普哥发福啦。活到五十五岁,心里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五十一岁那年,听街坊说孟克雄去香港街找女人,她都能装作不知道,在孟克雄面前提也不提。
几个人正说得热闹,秀萝的手机响了,是儿媳小琴打来的。小琴的名字在手机上一闪一闪,有点来者不善的感觉,秀萝不愿当着人的面接,摁死了。
回到家秀萝打回去,小琴啊,刚才我在外面浇菜,手机放屋里了,你……小琴劈头说,妈你跟永高说了什么?他回来后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恨不得吃了我,碗都摔了三个了。秀萝说,永高跟我说了二孩的事。小琴说,妈你什么意见?秀萝就把她跟儿子说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当然更委婉一些。小琴说,我就知道是这回事,人家我同学家农村的条件比咱差的都要了,反正我是想再要个女孩,你看看你吧,就永高那脾气,你还指着老了他照顾你?你看人家有闺女的,妈生个病跑前跑后伺候,闺女才是妈的小棉袄。你那时候政策不允许,现在政策允许了却不要,那不是傻吗?秀萝说,不是傻不傻的事,个人得看条件。过去条件更差,每家五六个孩子一样养大!
秀萝说,过去我是知道,大人孩子要受多少苦。小琴说,妈你是不是怕给我们看孩子吃苦受累?秀萝说,我是怕你两个受累。小琴说,我不怕,就是再生个男孩我也认了!人家的老人都是逼着孩子要孩子,你却不让要,真是少见!小琴干脆利索地扣了电话。
秀萝气恼地拨回去,小琴你既这么想我我也没办法,孩子的事我不管了,要不要你跟永高好好商量,今儿我就说白了,你们要了我就看,明明不就是我看大的,我喊过一声累吗?你们不要就好好教育明明!没等小琴说话秀萝扣上电话。
话撂过去秀萝心里痛快多了,她蹲下拔菜地里的草。再过一阵子,儿子和孟克雄都能吃上新鲜菜,一年下来也省不少钱。她还打算在南墙角围个栅栏弄上网养上几只土鸡,下的蛋就够明明和孟克雄那边吃的,过年也有土鸡吃。
半个月没动静,秀萝不放心,儿子儿媳年轻气盛,闹起来也不好。趁上班的时间秀萝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小琴跟他闹了几次,后来不知同事又跟她说了什么,又说先不要了。
秀萝舒口气,她终于能在小雪安心住下来了。
4
住到第三个月上,孟克雄开着电动三轮车拉着婆婆一起来了,给大哥大嫂帶了营养品,给秀萝买了一件外套,是他喜欢但秀萝不怎么喜欢的宝蓝色,他不知道也没注意过秀萝喜欢什么颜色。这是结婚以来孟克雄第一次给秀萝买衣服。
他们是来接秀萝回去的。婆婆说孟克雄已经戒酒了。自从秀萝搬来以后我天天说他,他就戒了,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也不能为着吵架就不过了不是?七七八八地又说了一些,大嫂也不软不硬回了一通话。婆婆的慈祥虽然有点假,能大老远跑来秀萝也很感动,但是说孟克雄戒酒她还真不敢相信。最后秀萝说,我又没说再也不回去了,住在这里来来回回也行啊,你老人家要用人照顾了我还回去,可我不能摞下这些花和菜接着就走吧?既然秀萝说了活话,婆婆也没再强求,孟克雄几次想说话,都被婆婆悄悄按住了。
隔了一段日子秀萝回去了一趟,带了新鲜青菜和土鸡蛋。她先去了儿子那里,中午在儿子家吃饭,下午儿子陪她回家, 把东西放下说会儿话,晚饭没吃就回小雪了。秀萝拿准了,有儿子在跟前,她来去自由,孟克雄不便也不敢发作。
就这样她时不时回蝶城一趟,给儿孙和婆婆送些东西,当天去当天回,来来往往竟是从未有过的舒心。
夹竹桃开花了,火红一片,跟小时候家里种的一样,秀萝打心眼里欢喜。七岁的时候,村西头的小姑姑家种了夹竹桃,她把捣碎的夹竹桃花掺上捣碎的明矾涂到秀萝指甲上,用麻叶包起来,拿缝衣服的线系上,睡一夜觉,第二天十个指甲都染成红色。秀萝好多天挓挲着手指头,为的让别人一眼看到她的红指甲。后来秀萝就在家里这个地方种了夹竹桃,年年把指甲染红,兴普哥就很钟意她的红指甲。
这个年纪了,不染了,秀萝看着粗糙的双手。永多的二闺女菲菲,五岁了,常跟着奶奶来姑奶奶这边玩。秀萝就用小姑姑的方法把菲菲的指甲染成红色,菲菲乐得满院子都是笑声。秀萝快活得跟自己染了指甲一样。
那天下午秀萝正在浇她的夹竹桃,大门咣当一声被撞开,孟克雄醉醺醺地进来。秀萝的头一下子大了,他果然没有戒酒。下岗那年他养成了喝酒的习惯,以前每天晚上喝,后来天天三顿酒。孟克雄夺过喷壶扔到地上,拉住秀萝,魏秀萝,你给我回家,你想让我做和尚不成!秀萝甩开他,我不回去,就你这样,我这辈子都不回去!你他妈的在这里种花不是?种花不是?孟克雄跳着踩花,一蹦多高地踩下去,秀萝拉他被一把推倒在地。花被踩得东倒西歪,没倒的几棵被孟克雄连根拔起扔在院当中。
秀萝拿起一根木棍猛抽孟克雄的背,孟克雄挨了两下夺过棍掰断扔地上,拉着秀萝就往外拖,秀萝被拖得仰面朝天躺倒在地。孟克雄边拖边骂,你铁了心住回来,是不是听说你那老相好死了老婆,你他妈的想当填房了不是!你他妈……
孟克雄突然住了嘴。不知什么时候门里门外站了一群人,永多拨开人群走进来指着孟克雄鼻尖说,松开二姑!孟克雄乖乖松开。永多一脚把孟克雄踹倒在地,正要再踹,孟克雄一骨碌滚到一边喊起来,我的腿,我的腿叫你踢断了!永多上去又要打,被几个人上来拉住。大嫂跑过来扶起秀萝,上去打了孟克雄几个耳刮子。孟克雄瞟一眼永多没敢还手,捂着脸说,大嫂……又转向秀萝,秀萝,我没亏待过你,你怎么能跑回来不回家?秀萝说,没亏待过我,拍着良心说,你发酒疯是一回两回了?
秀萝在幼儿园做生活老师时孟克雄喝醉了酒就去那里闹,老师和孩子们眼睁睁看着秀萝被他扯来拉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再往前秀萝在工厂时他也去闹过,被秀萝车间主任训了一顿他就说秀萝跟车间主任相好。什么人都让他丢了。
大哥带着几个小伙子过来,让他们把孟克雄塞进摩托三轮里送回家。摩托车发动时大哥放下话,再敢到小雪来闹,打断孟克雄的腿。
这些人一出大门,秀萝只觉无尽委屈,放声大哭。一个人走上前来,是兴普哥。兴普哥说,秀萝,从没听说过这些,一直觉得你过得很好,为什么……为什么不早说呢?秀萝只是哭。大嫂说,秀萝一开始连家里都不肯说,就这两年,越闹越厉害了,我跟她大哥才知道一点,怎么也没想到孟克雄是这样的货!
孟克雄这么一闹,秀萝赢得一片同情,明正言顺在小雪住开了,再不用遮遮掩掩找这理由那理由。孟克雄被送回去后让公公和永高说了一顿,加上大哥和永多的恐吓,也不敢再来了。
秀萝自此也不再回去,一心种菜喂鸡,后来又从集上买了两只鸭子,与那几只鸡一起养,它们相处得很好。即便偶尔回蝶城,也只去永高家送些时令菜,或永高来看她让永高捎回去带给那边一些。
夹竹桃被踏得不成样子,秀萝索性全拔了,平整了地,等来年春上再种,一定比今年长得还要旺。
兴普哥回小雪看他娘的时候,会带着新娶的媳妇顺道看看秀萝。兴普哥显然焕发了第二春,眉眼里全是笑意,同时也为自己的幸福感到不好意思。经过孟克雄的大闹后,秀萝反而想开了,不再羡慕兴普哥的媳妇了,一人一个命,她魏秀萝能像现在这样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也多亏了菩萨保佑。
5
舒心的日子就是过得快,转眼到了深秋。秀萝忙着收土豆、白菜、大葱和其他种的不多花样多的各种菜,多得送人都吃不了的时候就拿到蝶城西大集去卖,够她零花的,退休金竟不用动了,就给永高和明明攒着吧。她把邻居送的太多的地瓜切成片晾晒在院中,来年就可以用地瓜干熬稀饭了,明明最爱喝,要带回去一袋子。
这天秀萝正在院子里翻地准备种秋土豆,永高打过电话来,妈,小琴怀孕了。别哄我呵,不是早就说不要了。儿子经常给秀萝开个玩笑逗逗乐。永高说,是真的,昨天刚从医院检查回来,三个多月了,预产期是明年五一前后。秀萝说,哦。永高说,小琴死活想要……秀萝说,要就要吧,多个孩子多份干劲儿,你以后也得好好干了。儿子说,我找了个兼职,星期六星期天替同学开出租,就是没法照顾小琴和明明了。秀萝说,我回去,我把这些菜收收就回去。秀萝听到儿子松了口气。秀萝就说,给小琴说,我就一个要求,回去后跟你们住一起。儿子说,没问题,小琴昨天就说了,你住我们这里,免气生,也不用来回跑。
收完秋秀萝就回了蝶城。儿子住的是钢窗厂分的小二室一厅,六十九个平方,她跟明明住一间屋。明明和二孩小的时候能住开,等二孩大大住不开了,他们会不会撵她回孟克雄那边去住?这样既能住开又能帮他们的忙,回小雪是别想了,秀萝便有些心堵。可她连大堵一会儿的空也没有,照顾孕妇,照顾明明,还要为二孩的出生做准备。
春分时节儿媳生了个男孩。秀萝没抱怨一句,抱怨了沒用,还惹小琴记恨,她知道小琴的脾气。小琴倒是有些讷讷的,秀萝说,男孩就男孩,又不由自己说了算,就随着明明,叫亮亮吧。
又生了个男孩让永高压力陡增,有时会面露愁色坐在一旁发呆,秀萝心疼,还没来得及宽慰两句,小琴先跳了起来,自己没本事挣钱养家,别拉了张驴脸在我们面前行不?还想让我们娘们过不过了!一般大的,人家张强一年挣二十多万……永高一巴掌甩过去,小琴左脸肿了半边。小琴尖厉地哭骂,两个孩子吓哭了,小房子里哭声一片。秀萝死命把儿子拉进厨房,吃点饭出车去吧。永高哪还有心思吃饭,甩门出车去了。秀萝抱着亮亮掉泪。
这种时刻秀萝就特别想念小雪的院子,想念她的夹竹桃花园。
6
亮亮三岁半时上了幼儿园,秀萝加入了跳广场舞的大军。晚上吃完饭明明写作业,她就带着亮亮下去跳舞,既锻炼身体又不让亮亮影响明明学习。
秀萝有时也带着亮亮回孟克雄那边去看看。孟克雄已办了退休,由于喝酒误了两次事,看门的活儿人家也不让他干了,这下有了时间,孟克雄的一天三顿酒成了一顿——抽空就喝点,抽空就喝点。天天上半天清醒,下半天晕乎,反倒需要婆婆来照料。为喝酒秀萝跟他吵了半辈子,到现在也无力再吵,一人一个命,随他吧。一辈子跟这样一个人捆在一起,也是自己的命。这样想着,秀萝带着亮亮回到儿子家。儿子家也不是安乐窝,儿媳抱怨儿子没用的话她耳朵已听出茧,听不下去时就带着亮亮去跳广场舞。
没曾想亮亮不到五岁成了“舞林高手”,多伦多广场晚场的领舞往往是亮亮。有人拍了视频发到网上,亮亮成了名人,来观摩的人很多,还招来了一批批记者。
有一天蝶城电视台生活栏目的记者做节目,让亮亮和秀萝领舞,带队表演一场广场舞。音乐响起的时候,秀萝跳得很投入,她翘着兰花指,扭着早已看不出曲线的腰肢,不停地跳呀,转呀,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成了风中盛开的夹竹桃。
旁边有人议论,这老太太有俩孙子呢,真有福!一片啧啧声。
那天晚上,秀萝梦见满院夹竹桃盛开,火红火红的。蝴蝶飞来飞去,一只雪白,一只黑得发亮。有个姑娘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是十八岁的秀萝。秀萝在睡梦中笑出声来。
【作者简介】段玉芝,女,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在《长江文艺》《广州文艺》《时代文学》《天津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作品七十余万字。中篇小说《支点》和短篇小说《一路平安》分别获第四届和第二届泉城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