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虫鱼之学”视野下的梭罗与怀特※
——一场围绕自然书写的论争
2020-02-27
内容提要:本文以1997年前后围绕梭罗“隐士”身份的论争为起点,在爬梳苇岸和止庵间潜在交锋的基础上,讨论不同谱系自然书写间的论争,即由周作人所整合的“草木虫鱼之学”一脉与具有生态主义价值诉求的自然写作一脉间的分歧。两派的分歧不仅关涉田野和书斋间的对立、“自然的伦理化”问题,以及传统“自然”与现代“自然”的概念歧义,还集中体现在对梭罗、怀特以及“隐士”陶渊明的评价上。
吉尔伯特·怀特(Gilbert White)与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这两位自然文学(Nature Writing)①经典作家,都对中国文学产生过深刻影响:怀特对形成以周作人为代表的“草木虫鱼之学”发挥了重要作用,梭罗则影响了一大批具有生态意识的中国作家。在西方,无论在博物学(Nature History)②视野里,还是在晚出的生态批评视野中,怀特与梭罗都被视为同一类型的博物学家或生态作家③,但有趣的是,由于进入中国的时代背景不同,对二者的接受却显示出不小的分歧:怀特是在追求民族现代化的大背景下进入中国的,故他博物学家的科学精神特别受到推崇;梭罗则是在现代化文化危机的大背景下进入中国的,故其生态意识和文明批评精神最受重视。这种分歧也构成了中国自然书写④内部的一个未被意识到的问题,不同语境下形成的自然书写观念纠缠着,对这问题的澄清,有利于在对新文学传统自然书写展开反思的基础上,对当前严峻生态危机下的自然写作作出回应。下文从梭罗“隐士”身份引发的论争开始,以苇岸和止庵间的潜在交锋为切入点,尝试对上述问题作一清理。
一 梭罗真假“隐士”之争
1996年年底三联版《梭罗集》出版前后,《读书》杂志上却打起口水仗,主题为梭罗是真隐士还是假隐士。如今回头看这件事,这是真凑巧还是假凑巧,已不重要,不过在商业化浪潮高涨、人类大举入侵自然的1990年代,围绕梭罗这个捍卫自然的文明反叛者进行的论争却并非不值一谈。
这场论争,首先发难的是程映红,《读书》5月号上发表了他的《瓦尔登湖的神话》。文章列举梭罗斑斑劣迹,如焚烧森林后坐山观火,以致康科德人莫不白眼相加,梭罗为挽回名誉,便前往瓦尔登湖当隐士,但他隐居期间随时光顾父母家,每次都满“载”而归,他的家人每周也拿糕点去探望他,并且,梭罗还是爱默生夫人晚餐钟响起后最快坐到餐桌旁的人云云。程映红是要引出如下命题:文明真的是可以拒绝的吗?⑤这篇文章很快引起“共鸣”,包括《读书》9月号上汪跃华《两个瓦尔登湖》及石鹏飞《文明不可拒绝》,前者称梭罗为“该死的混蛋”⑥,后者斥梭罗为“假隐”,并以“宁可废于都也不愿归于田”作为对程映红的声援⑦。这种对于现代文明的高度自信,以及“都”和“田”的等级关系的认识,在1990年代有着广泛的认同。另外,辩护者也站出来捍卫梭罗,包括何怀宏《事关梭罗》(《读书》1997年3月号)、匡建刚《事关人性》(《读书》1997年10月号),以及张克峰、徐晓雯《为梭罗辩护》(《博览群书》1997年第3期)等。⑧
然而双方围绕“隐士梭罗”的论争,是确认“隐士该怎样”而非认识“梭罗是什么”,即便是梭罗的辩护者,也未摆脱这个魔障,而这“魔障”具有鲜明中国自然文化色彩,因之它与梭罗的关系就不甚大了。这“魔障”也令批判者对于梭罗自己的话视而不见——在《瓦尔登湖》里,梭罗说得再清楚不过:“我本性就非隐士”(I am naturally no hermit)。⑨
关于这次口水仗,论者常罗列以上诸篇的观点,姑且勿论梭罗批判者因为“隐士”神话的破灭便转投“现代文明”,在逻辑上是否成立,这次论争若仅限于梭罗是不是“隐士”,则实在没必要旧事重提。然而这次争论还有两个声音的潜在交锋,因为不曾大张旗鼓地展开,也还不曾引起研究者的注意,这便是发生在新生代散文家止庵与苇岸间的论争。在接下来的论述中,笔者将辨析两人潜在的交锋,进而剖析围绕梭罗的论争为何指向“隐士”。在这些分析的基础上,笔者也试图提出有关中国自然书写的一些问题。
二 苇岸与止庵的交锋
苇岸与止庵是有私人来往的新生代作家,且都在北京作家圈,据鲍尔吉·原野和冯秋子等人的文字,他们多种场合都曾同在一起,但在写作立场上,却显示了完全不同的取向。苇岸公开表示过对止庵作品的不满,抨击止庵“沉浸在买书、挑书、修书上的作品”,认为那是他素来反对的“文人趣味”,而“文人趣味”是“中国传统文人没出息的地方(是表现之一)”。⑩这种批评不可谓不严厉,据苇岸朋友回忆,苇岸在私人交往中常与朋友发生争论,乃至当面绝交,这种激烈的观念分歧,在苇岸与止庵间是异常明显的。苇岸在批判“文人趣味”时,是以隐士陶渊明为典型的,在苇岸看来,梭罗才是在自然态度和写作上的严肃思考者。苇岸对梭罗的近乎圣人般的仰慕,在新生代文学圈子里广为人知。⑪
止庵对苇岸的回应很巧妙,且恰好和梭罗“隐士”之争在同一时期,他是通过梭罗批判曲折传达出来的。1997年10月出版的《如面谈》,内中《关于关灯》便是批评“隐士”梭罗的一篇文字。与苇岸批判陶渊明“文人趣味”相反,止庵对陶渊明则推崇有加。文章从陶诗“日没烛当秉”说起,认为陶渊明秉烛不失自然之趣,今人有了电灯,关灯作秉烛游就很矫情,接着矛头就指向梭罗:
最近重读了梭罗的《瓦尔登湖》。如果说这回我对梭罗有什么觉得不大舒服的,那就是他讲述他的瓦尔登湖经历的时候,似乎同时在向我们昭示着一种希望。在我看来,体现在他身上的与其说是人类的希望,不如说是人类的窘境。……我觉得如果要打一个比方的话,最恰当的就是关灯罢。在一段黑暗的间隙里似乎领略到了有如陶渊明的那种境地,但即使真能达到,也只是对于文明生活的一种调剂了。梭罗的故事归根到底是一个有关人类局限性的故事。⑫
止庵认为“我们(也许包括离开瓦尔登湖的梭罗在内)往往是痛切地感受到异化的同时依赖甚至享受着带来异化的东西”,这便是“人的局限性”,而“人类无法从异化中完全脱离出来再去批判异化”,梭罗“关灯”在“黑暗”中作慰情聊胜于无的抵抗,作为个人“尝试”则可,设若还有人来模仿梭罗,“恐怕离境地更远”。文末止庵提出一个“可能”方案:
我因此还想到,另外有没有这种可能呢:比如说,一方面有梭罗远离尘嚣的感受;一方面很坦然地打开电灯,使用着冰箱、彩电、音响,或者还要拿起电话与朋友聊聊天——瓦尔登湖与文明,两样儿全都要。应该说这还是可能的罢,但那得是大德才行,否则只不过是取巧而已。⑬
文章从陶渊明“秉烛”,谈到梭罗“关灯”,末了又谈到模仿梭罗者的“取巧”,这逻辑乍看是成问题的,因为梭罗和陶渊明的关系是强行建立的(梭罗不存在是否模仿陶渊明的问题),何况梭罗也并非要做“隐士”。但这一层关系其实是为后一层批评打基础,止庵针对的乃是效仿梭罗的人,而这人大概便是苇岸。止庵与苇岸间的分歧,他们自己是很清楚的,正如苇岸一方面批判陶渊明,另一方面拥护梭罗,在《关于关灯》这篇文章中,止庵一方面拥护陶渊明,另一方面则批判梭罗,很微妙也很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还不失巧妙地批评了并非“大德”的苇岸“取巧”。
苇岸是梭罗在中国的第一大门徒,被鲍尔吉·原野称为“梭罗二世”⑭,这在原野,自然是褒扬,但也适足以印证止庵的批评。苇岸受到梭罗巨大影响,不仅是自然观念和文体(散文)取向,其持身谨严也一如梭罗,他严格奉行素食主义,主张简朴生活,对于现代文明持激烈的批判态度。冯秋子的话,可以作为止庵文中“取巧”的注解:
他的日子过得很单纯、勤俭,甚至有些艰苦。他家里少有电器用具。对已经购置的电冰箱,感到惶惶不安。一次我们在他家里聚会,他说道,现在家家依赖电冰箱,将给环境带来不可估量的污染损害,他准备停止使用,把它从家里搬出去。他唯一犹豫,他的想法对他的妻子可能不公平,她不得不和他一起过相对简单的生活。而他崇尚简朴,坚持素食,愿意过自己动手的生活。⑮
很显然,止庵提出的“可能”方案是有所指的,他与苇岸的现实坚守正好针锋相对。苇岸这种严苛的生命态度,同1990年代的时代氛围颇多格格不入,他显然不接受止庵“两样儿全都要”的主张,似乎苇岸的境遇正是止庵所说的“人的局限性”的体现。然而关于这“人的局限性”,苇岸却严词峻斥,批判拿它当“托词”的人:
我很喜欢你的“人的局限性”的说法(它使我们宽容,但如果它成为人的“托词”则非常危险),而人的方向是什么呢?我全部的努力(行为和写作)就是减小它。⑯
苇岸一再强调的是“人皆可以为尧舜”。止庵认为梭罗代表了“人的局限性”,而苇岸意见则全相反,他认为梭罗是超越性的,是佛陀、基督一般的圣者,立志“要疏浚人类精神河道里几千年腐臭的垃圾”⑰。在别人质疑他一面享受现代文明一面批评它时(这种行为便是止庵所谓“取巧”),苇岸回应道:
今天谁能完全摆脱现代文明的生活环境呢?关于这一点,我这样说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消费最少的人,也不是消费最多的人,但我敢说我是一个为了这个星球的现在与未来自觉地尽可能减少消费的人。⑱
在围绕“人的局限性”的道德化问题上,止庵与苇岸构成了一组对立,前者看到“取巧者”违背“顺其自然”之道的矫情,后者则在严重的文明冲突中设置了严肃的取舍问题。与梭罗致力于“人的完整性”相同,苇岸也坚守“道德至上”,他在给西川的信中说,“最高等级的书是那些传达道德观念的书”⑲。苇岸的写作必然伴随着“文以载道”,而这正是属于周作人传统的止庵认为所当摒绝的。
三 两个自然书写的谱系
止庵与苇岸观点的交锋,是由所在自然书写的知识谱系决定的。收在《罔两编》的一篇《怀特和他的塞耳彭》,为笔者进一步分析二者争论的意义提供了支持。这篇文章中,止庵高度评价英国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的《塞耳彭自然史》(The Natural History and Antiquities of Selborne)(缪哲的汉译本)。文章写道:
《塞耳彭自然史》常被归在某类书里,与似乎更著名的《瓦尔登湖》相提并论。其实不然。区别在其一无意为之,其一有意为之。当然即便《塞耳彭自然史》,篇目之间也有参差,周作人曾说:“卷首有书数通,叙村中地理等,似皆后来补作,当初通信时本无成书计画,随意纪述,后始加以整理,但增补的信文词终缺自然之趣,与其他稍不同。”(《塞耳彭自然史》)我阅此书,不无同感;觉得不如跳过那些特意补写的九篇文字去读为好。
止庵的这篇文章,从“有意为之”与“无意为之”上区别了怀特和梭罗,乃是延续周作人对《塞耳彭自然史》新增篇目“缺自然之趣”的批评,也延续了周氏“言志”的文学观。止庵认为“梭罗有主义,怀特没有;梭罗要讲道理,怀特则专心观察记录,无遑旁顾”⑳。并认为怀特与梭罗不应归为一类,前者“凤毛麟角”,后者却“不乏效颦之辈”,这观点是《关于关灯》的延续,“效颦之辈”的批评虽为泛指,但苇岸显然是可对号入座的。
止庵属于周作人的传统,苇岸则在梭罗荫蔽下,乃是西方生态主义的一脉。比较两派的自然观,得从分析两派对《塞耳彭自然史》的阐释差异入手。
止庵认为《塞耳彭自然史》这部“无意为之”的杰构,“纯然出乎一己兴趣”,因为“怀特生当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成问题之际”㉑,后补九篇正因为“有意为之”而欠佳,可以跳过不读。但这种见解是成问题的,就环境来说,英国是世界上第一个进入技术时代的社会,怀特所处的时代,工厂体系冲击并改变了英国的农业,土地商业化造成乡村越来越为城市而生产,1750年代以来通过的一系列圈地法案,改变了中世纪以来的乡村景观,“把永恒或稳定视作当然的认识,将永远不可能存在了,——即便在赛尔波恩大概也不会有了”㉒。《塞耳彭自然史》无疑是阿卡迪亚田园风格的,但也正因其能够给现代文明下的欧美人提供想象性的避风港,才获得经典地位。在这个意义上,塞耳彭村与瓦尔登湖没有区别。就怀特的写作来说,也未必全然“无意为之”(止庵语)或“无意于作文”(周作人语)。怀特一生住在塞耳彭村,这是由他教区牧师的职业规定了的,这种把他限定在一地不能四方奔走的职业,为他长时间观察本地自然创造了机会,且牧师的乡间徘徊,也绝不会被视为游惰之徒而遭人白眼(同样地,梭罗土地测量员的身份也为他化解了这种现实尴尬)。但作为一个博物学家,怀特在乡中鲜有同好可以交流,他的强烈的沟通欲,不仅是基于自然神学,试图从观察自然奥妙中理解上帝的智慧,还包括排遣个人沉思与观察的孤独,这孤独在其晚年赋闲在家时尤甚,这便是其长期同两位伦敦博物学家通信的动机,也便是“有意为之”。就文体来看,通信也不见得是“发乎自然”的纯粹尺牍,那些“尺牍”“实际上是以杂志的文体写给身在伦敦的两位科学同人”㉓,怀特并不是纯粹的“素心人”,长期的私人通信体例与主题竟能保持高度一贯而无涉其他领域,怀特一开始就展示了公开交流的意愿,因而后来通信人之一的巴林顿(Daines Barrington)建议其结集出版,便欣然接受了。“有意为之”和“无意为之”并非自然书写优劣高下的标准,也绝非自然文学“自然”与否的依据,怀特即便不是“素心人”,并不意味着就是伪君子,但在周作人传统下,发乎“自然”却是很要紧的问题。
再来看据说可以“跳过”不看的九篇“补作”,在生态主义一脉的阐释中,这正是体现怀特境界之大的地方。自然写作绝非时空上无所依傍的,“补作”的九篇以塞耳彭地区自然人文地理为内容,涉及地形、土壤、岩石、矿物、化石、林木、动物、人口、建筑以及自然变迁等,将论述纳入一个生态空间关系网中,这关系网不仅是人与自然,也包括自然物间,赋予自然文学不可或缺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㉔。在此基础上,怀特还提出了统摄全书的观念,即“自然的经济体系”,通过长久细致的观察,他窥见自然生命间的依赖关系,写道:“大自然真是个伟大的经济学家,如此擅长将一种动物的消遣变成另一种动物的粮食!”㉕(Thus Nature, who is a great economist, converts the recreation of one animal to the support of another!)怀特的这一观念对后世诸多博物学家启发极大,也成为“生态系统”这一关键概念的一个理论起点。
尤其要说明的是,怀特在“补作”的几篇中有很大的分量是论及人类行为与物种消失的关系的,具有强烈的文明批判性,这构成了怀特式田园主义的重要背景,如第六、第七封中写道:
松鸡的绝迹并非赛尔伯恩动物群唯一的残缺。本地生物链另外美丽的一环,如今也缺失了,那就是赤鹿。本世纪初,赤鹿的数量约为500头,走在一起非常壮观。㉖
从前偷猎过鹿的村民,有几个尚未去世。不久前,他们还常常借着酒劲,吹嘘年轻时的“壮举”。比如,去鹿窝守着母鹿产崽,一等小鹿落地,就立刻用小刀削去小鹿的蹄子,以防它逃跑,等小鹿长得够大、够肥,就把它宰掉。㉗
这类文字在“补作”部分里,很不少见,令《塞耳彭自然史》的田园主义整体上保持着强烈的张力,除非真的“跳过”不读,否则很难认定“怀特生当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成问题之际”,而书中文明批判的某种“主义”也会跃然纸上,而这种“主义”也正是梭罗一脉的品格。
与怀特一样,梭罗也是一个业余博物学家。梭罗这种“业余博物学”与当时美国科学促进会(AAAS)的“科学”就有矛盾。1852年美国科学促进会秘书长Baird访问爱默生时会见了梭罗,邀他成为会员,还于次年3月给梭罗去信并附问卷。梭罗在日记里表达了不满,因为他将要和一群不相信“更高律令”(Higher Law)的家伙打交道。㉘“更高律令”正是《瓦尔登湖》的重要主题。梭罗回绝了邀请,去信中他以“文学和科学,结合土地测量”来描述自己的职业身份,并作了进一步说明:
我还补充一点,总的来说我是一个自然观察者,我的观察的性质,就其是科学的来说,可以从以下事实来判断:怀特的《塞耳彭自然史》和洪堡的《自然之观点》这类科学书籍特别吸引我。㉙
关于这段话,Laura Dassow Walls作过如下分析:
他是多么精心挑选了这两个名字:用塞耳彭(塞尔伯恩)的圣公会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的名字,他唤起了一个他知道Baird也曾参与的久负盛名的传统—业余博物学。以洪堡的名字,梭罗反驳了理想主义/实证主义科学,这一科学在美国正被 Agassiz将其制度化(他们的共同朋友爱默生也在推动),而将自己划入经验整体论的传统,这种传统由亚历山大·冯·洪堡建立,Baird和Gray等博物学家在美国将其延续。㉚
梭罗谈到的《塞耳彭自然史》与《自然之观点》都是强调生命整体论的著作,都主张对于生机勃勃的生命世界表达具有神性或者宗教色彩的爱,梭罗追求的是那种既能丰富人的理解,也不剥夺人的想象力的科学。这种精神体现在怀特和洪堡这两位伟大的博物学家身上,并在梭罗身上得到延续,梭罗正是怀特意义上的博物学家,在生态文学中,也常将二者同视为楷模。
周作人一脉对怀特和梭罗的阐释中,二者的一致性是受到遮蔽的。那么,为何止庵认为梭罗、怀特并举“其实不然”?为何周作人和止庵都认为怀特“补作”的篇目“缺自然之趣”,可以“跳过”呢?回答这些问题,须进一步考察周作人开辟的“草木虫鱼之学”在接受和阐释自然书写上的特点。
四 周作人与“草木虫鱼之学”
怀特和梭罗在中国都遭遇了“草木虫鱼之学”,后者预置了一种自然书写的批评方法。在《塞耳彭自然史》一文中,周作人介绍了怀特的著作,这篇文章延续了他整合中西自然书写,进而赋予“草木虫鱼之学”独立地位的努力。这个“草木虫鱼之学”的谱系,包括文中谈到的郝懿行的《记海错》《蜂衙小记》《燕子春秋》,以及在另外的文章中谈到相关本草、谱录类图书,尤著者如《毛诗草木疏》《广要》《毛诗品物图考》《尔雅音图》《本草纲目》《野菜谱》《花镜》等。周氏认为中国人的自然写作,很大的问题便是“自然的伦理化”,他写道“中国人拙于观察自然,往往喜欢去把他和人事连接在一起”。最显著的便是“儒教化”和“道教化”㉛,因而他对乌鸦反哺、百鸟朝凤等伦理化的自然想象很表不屑,并终生保持批判态度。这与他一贯反对“载道”同义。周作人之介绍法布尔、怀特、赫德逊等人,便是希望在古人开辟的具有自然之趣的一路文章中,引入科学的态度,一面要有趣味,一面要不悖于科学。在《草木虫鱼·小引》中解释写“草木虫鱼”的理由,“第一,这是我所喜欢,第二,他们也是生物,与我们很有关系,但又到底是异类,由得我们说话”㉜。前者是一种文学的趣味,后者则要疾虚妄,讲科学,显示的正是新文学的科学主义的立场,也就是周氏所谓“内容说科学而有文章之美者”㉝。在介绍怀特时,周作人提到李慈铭“何当南戒栽花暇,细校虫鱼过一生”,这是周作人很欣赏的意境,但同时特别强调要避免“草木虫鱼之学”沦为“说经”。周作人后来将自己的思想归结为“伦理的自然化”,这与其常说的“伦理的生物学解释”“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也都是同样的意思。周氏一再阐发自己的这种思想,如在《〈秉烛后谈〉序》中写道:“鄙人执笔为文已阅四十年,文章尚无成就,思想则可云已定,大致由草木虫鱼,窥知人类之事。”㉞即引入自然科学,消除古代自然书写的“自然伦理化”之弊,最终是要让“草木虫鱼之学”独立出来。在《我的杂学》(九)中颠倒《论语·阳货》中的说法,将“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置于“兴观群怨”“事父”“事君”之前,把“草木虫鱼之学”独立出来的意图是再鲜明不过的。周作人在自然书写上的思想及其规模可观的写作实践,都是在力行一种整合中西的工作。这一过程中,《塞耳彭自然史》一文在理论阐释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周作人整合的“草木虫鱼之学”,有难于弥合的矛盾,周作人批评中国人“拙于观察自然”,他本人却不在例外,不仅是他自己,整个“当代文学中的周作人传统”㉟都没有怀特、法布尔、赫德逊一类的博物者出现。怀特、法布尔以及赫德逊的自然写作,离不开长久而坚韧的田野工作,由周作人所示范的“草木虫鱼之学”则高度书斋化,而且这种局限性,周氏在对人类学、民俗学这类高度依赖田野的知识的接受中,也未能超越。
周作人虽然剥离了“草木虫鱼之学”里的迷信因子,但他不仅没有摆脱一种文人趣味,还大大地巩固了它,使之成为一种具有高度辨识度的文体和写作传统。就周作人本人来讲,他有高超的文章手段,这手段也宜于表现自然,但除非苦雨斋里有蛤蟆,否则周作人笔下便没有田野上活的蛤蟆声——好在是有这样一只蛤蟆,因而就有了《苦雨》中那段可与怀特媲美的文章。遍观周作人“草木虫鱼之学”中的书写对象,几乎全赖书斋,他的写作在自然的文化史面向上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但自然书写离不开人对于自然生命史的介入和把握上,书斋里的周作人显然力有未逮。“草木虫鱼之学”生成了一套书斋化的“自然趣味”,成为中国式自然书写的强势话语,这也显著体现在周作人、止庵对西方自然文学的接受上。
怀特的著作,最早由李广田介绍,李文开头便谈及周作人的“草木虫鱼”文章,认为《塞耳彭自然史》(李译《塞耳邦自然史》)是合乎周作人呼吁译介的“科学诗人的著作”㊱;止庵在《怀特和他的塞耳彭》一文中,也写道:“《塞耳彭自然史》闻名已久……其中描绘草木虫鱼,极尽细致生动,看出作者真好兴致,好眼力,也好笔法,——末了这点,借助译文仍能体会一二。”㊲止庵是透过缪哲的译本,从周作人的判断上接受怀特的,并且缪哲本身便受周作人美文观念的强烈影响,这不仅体现在译本径以周作人《塞耳彭自然史》一文作序,全书译文也是美文笔法,姑举渡鸦巢橡树一段:
这小树林的中央,曾有一棵栎树……一对乌鸦巢居树顶上,历有年余,所以人们名之为“乌鸦树”,算是林中“秀木”了。近处的小儿郎,欲取此鸟巢者,不知凡几;事越难,他们心愈切,人人有大志,欲克服这难事。但爬到中途,则一瘿隆然,张臂不能合抱,最卤莽的少年郎,也为之觳觫,只好承认这事太危险。所以这一对乌鸦巢上叠巢,很安全。㊳
“橡树”(oak)译作“栎树”,“渡鸦”(raven)译作“乌鸦”,“年轻人”(youths)、“男孩”(lads)译作“小儿郎”“少年郎”,“一个又一个巢”(nest upon nest)译作“巢上叠巢”,以及“秀木”“凡几”“一瘿隆然”“张臂”“合抱”“觳觫”等更易与书斋化的中国读者亲近的词汇比比皆是,“笔法”自然是好文章的笔法,但英国的自然写作因之也就归化到周作人“草木虫鱼之学”的谱系中了。
周作人、止庵都对怀特“补作”篇目不甚满意,认为它们自乱体例,悖乎“自然之趣”,这其实是对自然文学的重要属性地方感(Sense of Place)的隔膜,因为“草木虫鱼之学”一脉对于现实的时空坐标是不大敏感的,这些作者的“地方”往往就是书房,是以堂、斋、庵、庐、室命名的书斋,而绝少塞耳彭村、瓦尔登湖、荒石园、沙乡农场,以及苇岸的北小营村等这类与其写作密不可分的自然地理空间。
缪哲在《塞耳彭自然史》一书的“跋”中写道,与自己“有过数面之雅”的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出版后曾寄书请求“雅正”,缪哲回信道,“英国有一本自然史的名著,叫《塞耳彭自然史》,兄倘能读英语,可借来一观,或可稍去‘感慨多观察少’的毛病”。㊴苇岸倘读到怀特的著作,势必会很喜欢,但“感慨多”则未必会当毛病去掉,因为自然书写本就怀有强烈的伦理诉求,便也难免“感慨多”,而这就涉及周作人所批判的“自然的伦理化”。
五 “自然的伦理化”辩诬
与“草木虫鱼之学”一脉否定“自然的伦理化”和反对“载道”文章相反,生态主义自然写作很看重伦理问题,肯定“自然的再伦理化”和“文以载道”。这一点苇岸身上很突出,在《一个人的道路——我的自述》中,苇岸写道,自己很早就对写作感兴趣,“我还模仿写了一些动物寓言,它们其实说明了我那时候即开始的‘文以载道’倾向”。㊵在受到梭罗影响后,苇岸更加坚定了这一点。对自然伦理问题的看重,包括一些对苇岸产生深刻影响的自然主义者,如斯奈德(Gary Snyder)和利奥波德(Aldo Leopold)等人。苇岸引述斯奈德的话道,“最受无情剥削的阶级是:动物,树木,花草,水,空气”。㊶关于后者,他特别看重其在“土地道德”方面的思考:
最初的道德观念是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后来增进了处理个人和社会之间的内容,但是迄今它还未触及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这个不可无视的领域。迄今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依然是以经济为基础的,土地如奥德赛的女奴一样,只是一笔被任意役使和处置的财富。今天,道德向人类生存环境中的延伸,已成为一种进化中的可能性和生态上的必要性。㊷
这些人都在思考有关自然的伦理问题,并以梭罗为楷模。梭罗在拒绝美国科学促进会的邀请时,将自己纳入怀特和洪堡为代表的博物学传统,他与日益占据统治地位的现代自然科学间的紧张关系,在于后者排斥灵魂的介入,舍弃了“更高律令”。梭罗写道:“那位诗人说过,最适合于人类研究的是人。我则说,学会如何忘掉那一切,放眼去看整个宇宙吧,那种说法不过是人类的狂妄和自大……”㊸在《人道主义的僭妄》一文中,苇岸则写道,要“超越‘人道主义’。即转变人类‘自然界的面貌都是上帝为了人类的利益安排出来’的观念”。因而无论在“人的文学”传统下,还是商业主义大潮中,苇岸的道德主义都容易被误解。
生态主义一脉的自然,不是逋逃薮,而是文明批判的根据地,他们不主张退撄、不主张调和,而是向着文明展开主动攻击,并确认自然作为拥有主体性的伦理角色。这种姿态源于他们在乡村、农场、森林、湖畔、荒野中,与自然有过持久而深入的交流,梭罗以野兽为邻(《瓦尔登湖·动物邻居》),苇岸则将胡蜂视为邻居(《我的邻居胡蜂》),怀特与村中各种燕科鸟类的关系,利奥波德与农场上的指南花的关系,无不如此。这些作者创造的自然文学有温柔的一面,也有坚硬的一面,温柔体现在它制造无限的田园蛊惑,坚硬在于同草木鸟兽为邻而养成的非人类中心主义品质。这种田野蛊惑,恰好是周作人一脉感受到了、并试图转为文章趣味的那部分,但对于浸淫在田野中的自然主义者来说,自然日益严峻的受奴役状态与田园蛊惑的高度紧张,必然促成一种坚硬的伦理诉求,即解放他们的自然邻居。止庵和苇岸的争论,实际上暴露了“人的解放”(“人的文学”)与“自然的解放”(生态主义的自然文学)间微妙而复杂的关系。
六 “隐士”之争中的“自然”
现在回头来看作为论争关键词的“隐士”,无论是程映红等人围绕梭罗真假“隐士”的讨论,还是止庵的“关灯”譬喻,所谓“隐士”其实指向陶渊明这个隐者的楷模。若稍加辨析,“隐士”身份也不是“陶渊明”的关键,因为“归隐”在中国的价值系统中并没有无上的位置,陶渊明归隐指向的是更复杂的概念:自然。所以关键词不是“归隐”,而是“陶渊明”和“自然”。先来分析“自然”。
不妨回头看止庵对梭罗的批评,在《关于关灯》中,止庵认为陶渊明“日没烛当秉”合乎自然,但现代有电灯再秉烛便不自然(“多少有点矫情”),“‘返归自然’是件不大可能的事”,而梭罗的“瓦尔登湖之行也显得非常刻意”㊹。《怀特和他的塞耳彭》评价《塞耳彭自然史》“那份自然而然,我们眼里或许能有,心中却难得重现了”㊺,又说“自然之于怀特,只是具体某种鸟、某种兽而已;之于梭罗,则是与人类社会或人类截然对立的象征”㊻。又如“怀特并不非得强调‘我在自然之中’‘我与自然一体’之类不可……面对自然,首先做到的是顺乎自然。……怀特生当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成问题之际”㊼。很显然,止庵区分怀特、梭罗优劣的关键词便是“自然”,然而他所用的“自然”是混杂的:有时指“不刻意”“自然而然”,这乃是一种人生状态;有时指“自然界”,或缩小为“某种鸟、某种兽”,这乃是与人相对的客观自然界(或其中一部)。这混杂的含义令所谓“顺乎自然”显得莫衷一是。究竟是“不造作”,还是遵守自然界的秩序?我想,不会有人真认为两者是一回事。
要回应上面的问题,仍需回到周作人。周氏对陶渊明备极推崇,而陶渊明的品质,约而言之便是“自然”。在《鬼的生长》一文中,周氏评价陶渊明《拟挽歌辞》为“正亦人情之常,出于自然者也”㊽。这和周氏“伦理之自然化”也不无关系。周氏与陶渊明的这层关系,早为时人道出,姑举废名《知堂先生》的话:
“渐进自然”四个字大约能以形容知堂先生,然而这里一点神秘没有,他好像拿了一本自然教科书做参考。……我们很容易陷入流俗而不自知,我们与野蛮的距离有时很难说,而知堂先生修身齐家,直是以自然为怀,虽欲叹之而不可得也。偶然读到《人间世》所载苦茶庵小文《题魏慰农先生家书后》有云,“为父或祖者尽瘁以教养子孙而不责其返报,但冀其历代益以聪强耳,此自然之道,亦人道之致也”。㊾
“渐进自然”出自陶渊明给外祖作的传,实则最合陶渊明,废名以陶、周并举,自是高见,但这也不是个例,曹聚仁在《周作人先生的自寿诗——从孔融到陶渊明的路》也是以陶比周。上文说到的“自然”概念的混杂,其实在这里便已开启了。周作人的“出于自然”,废名评价周的“渐进自然”“自然教科书”“以自然为怀”以及“自然之道”等,“自然”的意思也是混杂并举的。
这里不展开讨论中西自然观这一宏大主题,且就陶渊明和博物学(及在其影响下产生的自然文学)的自然来看,前者是在老庄孔孟的“自然”传统下,后者处于伽利略、牛顿所开启的现代“自然”历史背景中,同时带有自然神学的色彩,两者是全然不同的。不妨引朱光潜的话:
中国人对待自然是用乐天知足的态度,把自己放在自然里面,觉得彼此尚能默契相安,所以引以为快。陶潜的“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诸句最能代表这种态度。西方人因为一千余年的耶稣教的浸润,“自然”和“神”两种观念常相混合。他们欣赏自然,都带有几分泛神主义的色彩。人和自然仿佛是对立的,自然带有一种神秘性横在人的眼前。㊿
朱光潜关于东西自然观的分析虽失之简率,然而关于“对立”的说法是无误的。柯林武德《自然的观念》一书认为,现代西方的自然观延续了文艺复兴以来的自然观,这种对象化的自然观,随着西方自然科学的东渐,逐渐取代了原来讲“天人合一”而不讲对立的自然观,而日语汉字词“自然”作为“nature”的标准译法也被中国采纳,进一步巩固了“自然”的现代意义。目前此方面的研究已甚丰富,然而存在着古今冲突(也包括中西冲突)的“自然”一词,其在使用中的某种内部张力,却是颇少深究的命题。就“草木虫鱼之学”来说,一面虽引入现代“自然科学”以驱逐“自然的伦理化”,一面却仍然保持着旧有的自然观,前者是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后者则是人不外于大化,中西自然搅在一起,势必杂糅,因而在对自然文学的阐释上,衍生出一种歧义性的批评标准——“顺乎自然”“渐进自然”——这歧义性在对自然书写展开批评时显得格外突出。可以说,周作人、止庵对《塞耳彭自然史》“补作”篇目的批评(“缺乏自然之趣”),止庵对梭罗、苇岸的批评(“有意为之”“关灯”“取巧”)都可换成“不自然”。不妨看止庵在《怀特和他的塞耳彭》中的话:
《庄子·知北游》有番话,可以形容怀特之外我们一干人等:“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哀乐自外于山林皋壤,是以山林皋壤无关乎哀乐;人在自然,也就等于不在自然。按照庄子的意见,真正的自然乃是人的心境处于自然状态;以此来看《塞耳彭自然史》,其不可企及之处,正在于此。[51]
这段文字里,古代中国的“自然”巧妙地转变成现代西化“自然”的一种批评话语。止庵之评怀特,便是废名之评周作人,也是周作人之评陶渊明。因此止庵写道:“瓦尔登湖与文明,两样儿全都要。应该说还是可能的罢,但那得是大德才行,否则不过是取巧而已。”其实与周作人谈陶渊明“闲适”时讲“但此等事惟有贤达能做得到,若是凡人就是平常烦恼也难处理,岂敢望这样的大解放乎?”[52]并无二致,乃是一脉相承的。
七 “隐士”之争中的“陶渊明”
再看与“隐士”相关的另一个关键词“陶渊明”。
有趣的是,在讨论“自然”的时候,多方同时都谈到陶渊明,但与止庵、周作人一脉将陶渊明归隐视为“顺乎自然”的楷模不同,苇岸则通过陶渊明批判“文人趣味”——这也是苇岸对止庵的批判。
梭罗本人明确说过“我本性就非隐士”,不少阅读《瓦尔登湖》的人视而不见,因为“陶渊明”在中国人的潜意识里发挥着作用。而作为一个生态主义者,在《我与梭罗》一文中苇岸写道:
梭罗到瓦尔登湖去,并非去做“返归自然”的隐士,而仅是他崇尚“人的完整性”的表现之一。对“人的完整性”的崇尚,……本质还在一个人对待外界的态度:是否为了一个“目的”或“目标”,而漠视和牺牲其他(这是我喜欢梭罗——而不是陶渊明——的最大原因)。[53]
苇岸这里的“自然”,是与自己对立的“外界”和“其他”,同自然的关系直接与人的德行(人的完整性)相关,而陶渊明的归隐,乃是将自然作逋逃薮,这与梭罗是不同路的。苇岸的观点与海子也有关——正是海子在1986年年底将梭罗和《瓦尔登湖》介绍给苇岸,促成苇岸成为梭罗的信徒——在《诗学:一份纲领》中,海子写道:
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比如说,陶渊明和梭罗同时归隐山水,但陶渊明重趣味,梭罗却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这就是我的诗歌的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54]
苇岸、海子对陶渊明的批评是指向“文人趣味”的。在另一处,苇岸进一步说明所谓的“文人趣味”:
在中国文学里,人们可以看到一切:聪明、智慧、美景、意境、技艺、个人恩怨、明哲保身等等,唯独不见一个作家应有的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55]
为了确立梭罗的自然观而将陶渊明作为其对立物,这对熟悉并热爱陶渊明的读者来说,见解未免太过皮相[56],即便是从事生态批评的学者对此也深以为憾[57],但没有疑问的是,这个“想象的陶渊明”是有它明确而严肃的现实针对性的,便是越来越严峻的生态问题,在《鸟的筑巢》一文中,苇岸写道:
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在蔑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在过去短暂的一二十年间,每个关注自然和熟知乡村的人,都已亲身感受或目睹了它们前所未有的沧海桑田式的变迁。[58]
文明从“蜡烛”发展到“电灯”,秉烛夜游的矫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秉烛游赏的整个自然的消失,“瓦尔登湖与文明,两样儿全都要”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自然”毕竟不是“人的心境处于自然状态”,而是人类企图控制和征服的那个自然界。在了解自然现实境遇的生态主义者看来,亲近自然不是去做“隐士”,反倒是做斗士。或许非得同时强调陶渊明的田园主义与金刚怒目,否则关于自然书写的这种分歧便不易弥合。
八 结 语
梳理苇岸和止庵围绕梭罗交锋背后的知识谱系,一方面,是借此重评苇岸这位不及展开“大地上的事情”便英年早逝的“梭罗主义者”[59]的意义;另一方面,是在自然越来越进入文化视野核心位置的背景下,对“草木虫鱼之学”这一新文学谱系下的自然书写传统作一番清理。在严峻的生态危机背景下,“草木虫鱼之学”引起人们更多关注自然的同时,也伴随着一种风险——正如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对作为“小摆设”的那些文学作品的批评,“草木虫鱼之学”也有把自然变成“陈列在书房里的”“士大夫‘清玩’”[60]的危险,进而对人们想象自然文学形成视野上的遮蔽。苇岸对“文人趣味”的批判或失之激烈,但正视我们自然书写传统中的某些问题并非没有必要。当前中国自然书写最活跃的几种类型,无论是那种笔记杂俎色彩的自然书写,如诗人沈苇的《植物传奇》,或是钩沉古诗词的植物文化写作,如小说家阿来的《成都物候记》,以及更为普遍的那种配合精美插图的种种名物考释类图书,乃至于“草木虫鱼”视野下的各类作家作品选本,等等,都是与“草木虫鱼之学”的自然情调相一致的。文学家对于自然的关注,书斋化、趣味化是很普遍的现象。在苇岸之后,关注自然的作者之群中,还未曾有过不仅在知识结构和文体意识上高度自觉,也在精神与肉体上保持高度统一,并逐渐靠近自然文学领域中的那些卓越楷模的人。目前的自然书写多是写作余技,也还只是在现代以来所形成的文学版图内展开,人们在观念上也还普遍寄希望于“瓦尔登湖与文明,两样儿全都要”,这背后,田野的缺席已构成当前自然书写的一种无意识,这乃是问题的关键。
在分析中,笔者将书斋与田野视为对立范畴,但把这种对立本质化是没有意义的,实际上书斋和田野两样“都要”才行,关于这一点,梭罗——爱默生称他是“美洲越橘党头目”——讲过这样的故事:一位坐在书斋中的教授,正埋头写一部关于美洲的越橘的书,而越橘园中有人采来这果子,教授的厨子又把越橘做成布丁,放在教授身旁等他消受,但教授却不认为这来自田野的越橘就是他应当注意的。梭罗说道,这书中的越橘已毫无生气,这书读起来才叫人受罪,他希望人们——
能进得书房写作,也应该能走到越橘地里实地采摘。[61]
注释:
①“自然文学”(Nature Writing)是一个西方文论的专门术语,大致可以认为是“源于17世纪、奠基于19世纪、形成于当代的一种具有美国特色的文学流派”。作为一个文学流派,它的地形图是到了1980年代才在大量出现的自然文学选本下得到“赋形”的,并且这一谱系上的作家,也不限于美国,还包括欧洲博物学背景下产生的一些卓越人物,尤其以英国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为最重要的代表。除“自然文学”之外,其他诸如自然写作、环境文学(Environmental Literature)、生态批评(ecocriticism)等概念,在宗旨和主题上与自然文学也大致相同(参考赵一凡编《西方文论关键词》“自然文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值得注意的是,自然文学与博物学(Nature History)(参考注释 2 )有着密切关系,它是个体情感与博物学观察结合的一种文学产物。但自然文学与博物学是有本质区别的,尤其是自然文学被确认为独立的文学流派之后,它独特的文本形式与人文诉求赋予了自身以文学的主体性,而在书写自然上所体现的具有博物学科学精神的一面则退居其次了。
②Nature History在翻译上,目前尚无统一方案,另有博物学、自然史、博物志、自然志等译法,这里取“博物学”这一最普遍的译名。博物学有广义、狭义之别,广义上指一种与自然哲学(Natural Philosophy)不同的知识类型,注重“对具体事物的具体探究”,着眼于“采集、命名、分类,而非观念演绎”(参考吴国盛《博物学:传统中国的科学》,《学术月刊》2016年第4期),它广泛地存在于不同种类的文明中。狭义上特指文艺复兴以降,西方现代自然科学较早时期尚未分化阶段的形态,主要表现为对自然(以动植物、矿物为主)的观察、研究和记录,它具有浓厚的科学精神。笔者本文采用狭义上的概念,强调博物学中的科学精神。
③如唐纳德·沃斯特在《自然的经济体系:生态思想史》一书中写道:“在挑选职业和对待自己家乡的情感上,梭罗好像差不多是有意与吉尔伯特·怀特的生活为模式的。”并将两者同视为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博物学家。
④笔者在文中同时使用“自然书写”这一概念,以与“自然文学”有所区别,是以中国文学为对象,泛指将自然作为主要内容的文学作品,提出这一概念,是为了方便将“草木虫鱼之学”纳入比较的视野中。
⑤参考程映红《瓦尔登湖的神话》,《读书》1996年第5期。
⑥汪跃华:《两个瓦尔登湖》,《读书》1996年第9期。
⑦石鹏飞:《文明不可抗拒》,《读书》1996年第9期。
⑧关于这次论战,刘略昌在《梭罗与中国:东学西传后的西学东渐》(九州出版社2018年版)第三章中有细致梳理。
⑨中译本采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普及性最广的徐迟译本。参见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129页。
⑩㊵㊶㊷[53][55][58]苇岸:《最后的浪漫主义者》,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306、200、147、180、104、104、82页。
⑪在给朋友的信中,苇岸将梭罗与佛陀、基督并举,参见冯子秋编《未曾消失的苇岸》,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95页。
⑫⑬㊹止庵:《如面谈》,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39~40、41、40页。
⑭⑮⑯⑰⑱⑲冯秋子编《未曾消失的苇岸》,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21、409、312、195、332、309页。
⑳㉑㊲㊺㊻㊼[51]止庵:《罔两编》,海豚出版社2016年版,第292~293、294、291、291~292、292、293~294、294页。
㉒[美]唐纳德·沃斯特:《自然的经济体系:生态思想史》,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3页。
㉓[英]斯蒂芬·莫斯:《丛中鸟:观鸟的社会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6页。
㉔Sense of Place通译为地方感,又译为位置感,它是自然文学、人文地理学等领域的关键词。土地伦理、地方感和独特的文学形式和语言,被视为自然文学的三个主要特征,关于地方感,程虹认为:“如果种族、阶层和性别(race,class and gender)曾是文学上的人们话题,那么,如今人的生存位置(place)也应当在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赵一凡编《西方文论关键词》,第901页。
㉕此段译文参考梅静译《赛尔伯恩博物志》,九州出版社2016年版,第28页。缪哲译本《塞耳彭自然史》此处译作:“一种动物的娱乐,变成了另一种动物的食粮,大化之撙节,竟有如此者!”古雅有余而信不足凭,这也是缪哲译本的一大问题。
㉖㉗[英]吉尔伯特·怀特:《赛尔伯恩博物志》,九州出版社2016年版,第7~8、22、24页。
㉘㉙㉚Laura Dassow Walls,Seeing New Worlds—Henry David Thoreau and Nineteenth-Century Natural Science (Science and Literature Series),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95,pp.146-147、pp.146-147、p.148.
㉛[52]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8、351页。
㉜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98页。
㉝㊽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76、288页。
㉞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9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3页。
㉟“当代文学中的周作人传统”作为概念是由孙郁提出的,见《当代文学中的周作人传统》,《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4期。
㊱李广田:《画廊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94页。
㊳㊴[英]吉尔伯特·怀特:《塞耳彭自然史》,缪哲译,花城出版社2002年版,第12~13、528页。
㊸转引自《自然的经济体系:生态思想史》,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14页。
㊾《废名集》第3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98页。
㊿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29页。
[54]《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7页。
[56]据笔者所见,苇岸藏书显示其在中国古代诗文方面的阅读准备是相对有限的,内中陶诗仅有一册《绘图陶渊明〈桃花源记〉》(中国和平出版社1994年版),本子并不甚佳,书中收录散文《桃花源记》一篇,诗歌《桃花源诗》《归园田居》《饮酒》等九篇,全书仅十篇,每两三句诗文后便配黑线插图一幅,形式如连环画,不少插图吸收了传统山水画的构图风格和风景元素,虽然选取了陶渊明的代表作,但大量插图不断介入诗句,事实上割裂了陶作的完整性。苇岸与陶渊明的这次遭遇是很不充分的。
[57]鲁枢元在《当代中国诗人为何只向西看——陶渊明被我们忽略了》一文中,以苇岸和海子对陶渊明的批判为证据,指出“陶渊明在今天也已经再度死去”。《追慕陶公:纪念陶渊明诞辰1650周年》,江西美术出版社2015年版,第192页。
[59]梭罗主义者(Thoreauvian)一词是美国著名的生物学家爱德华·威尔逊(Edward O.Wilson)在《生命的未来》一书序言《给梭罗的一封信》中的说法,参考中信出版集团2015年版《生命的未来》第5页。
[60]《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90页。
[61][美]梭罗:《野果》,远足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1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