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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冷藏”的青年代表作及其改写※
——姚雪垠小说《春暖花开的时候》之版本考释

2020-02-27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黄梅小说

内容提要:创作于1939年,被姚雪垠视为青年时期代表作的长篇小说《春暖花开的时候》,自诞生以来就“命途多舛”。它经历了成为畅销书的“辉煌”,又因遭遇批判而在大陆被“冷藏”四十余载,却又在香港和南洋地区广有读者。1980年代后期姚雪垠为出版文集,在1986年、1987年对小说进行了两次修改,使其拥有了三个形态迥异的版本。文章试图结合历史语境,解析小说被“冷藏”的原因。通过对三个版本的细致考释,还原文本生成过程及其内在结构的演进,揭示其不同的版本本性,并对作者的修改意向及改写心理稍作探究。

姚雪垠的小说《春暖花开的时候》创作于1939年秋,是作者构想的长达百万字的“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小说当时以边写、边载的方式刊登在由胡绳主持,重庆生活书店出版的《读书月报》上①。与此同时写就的以书中人物口述的小说《红灯笼的故事》,分期刊登在《文艺新闻》上②,后又合为一篇,以《红灯笼故事——一部长篇小说中的断片》为名发表在《抗战文艺》第4卷第2期。以上两部分,构成了小说的初刊本。遗憾的是,姚氏以“三部曲”刻画抗战期间临近战地的内地救亡青年生活与精神嬗变的宏愿,囿于多重原因最终未能实现③。作者于1943年春节后到重庆,将“停顿了两年多的《春暖花开的时候》又接下去写,一边写一边分册出版”④,修改后的小说于1944年9月由重庆现代出版社分为上中下三册出版,之后合为一册,是为初版本。从1944年9月到1946年3月,初版本共印行四次,是颇受读者欢迎的畅销书⑤,且小说中的“三典型/三女性”也迅速成为大后方读者所热议的话题。然而好景不长,小说在1946年和1948年先后遭到胡风派和编辑者胡绳的批判,被迫进入“冷藏”状态。但是这部在大陆被“冷藏”的作品,不仅在香港被翻印多次,且在新加坡广有读者⑥。改革开放后,姚雪垠开始着手文集编选,首先想到的便是让这部被“冷藏”的小说重见天日。他在1982年致信助手,提出大致的修改构想⑦,在1986年和1987年两次对小说初版本进行大改,改定稿最初于1999年作为“姚雪垠书系”的一本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后又编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姚雪垠文集》第11卷,是为再版本。

作为跨越了“现代”与“当代”的著名作家,对姚雪垠及其作品的研究已颇为丰富,唯独对这部小说关注极少⑧,这恐怕与它被“冷藏”四十余载的“命运”有关。与这种冷淡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作者对这部作品的热情。通览姚雪垠的笔谈文字,这部小说的“曝光度”可说是仅次于《李自成》。作者一方面不吝笔墨地回忆小说在当年引起的轰动,借小说在香港和南洋华文读者中的广泛影响,来佐证作品“持续的生命力”。另一方面又历数小说中所包含的种种亲身经历和创作过程的艰辛⑨。另外,他还频繁论及这部作品对于自己的特殊意义,在他看来这部长篇处女作“不仅是我青年时期的一部代表作,而且相当真实地反映了抗战初期内地救亡青年的斗争生活。我关于长篇小说的部分美学思想也由此开始萌发”⑩。正是这部小说,让他从为自己带来文坛声名的中短篇写作,彻底地转向了对长篇小说的探索,进而创作出了《长夜》和《李自成》。

一部曾经拥有如许影响力,饱含作者亲身经历,对他具有如此特殊意义的小说,无论对于姚雪垠研究,抑或对于其所在时段的文学研究,显然都有相当的价值。因为作者的大幅度改写,小说从初刊本到初版本再到再版本,文本形态改变颇大。尤其是初版本到再版本的修改,发生在作者即将以《文集》形式总结人生的晚年时期。较之文学史中习见的,新中国成立后作家们的作品修改模式,这种独特历史/人生情境下的改写,无疑具有别样的代表性。基于此,文章首先将结合历史语境与初版本内容,探究小说被“冷藏”的原因,梳理再版本生成的“前史”。其次将通过初刊本、初版本、再版本的对校,考释文本形态演变及版本本性变化。最后总结作者的修改意向,对其改写心理略作探讨。

《春暖花开的时候》初版本所描写的,是抗战初期内地救亡青年的斗争与生活。作者将故事安置在大别山地区一个经历革命风暴洗礼的县城,虚构了一个曾担任地方民团领袖的封建豪绅罗香斋,长子罗照是唯利是图的国民党员,次子罗明则加入地下党参与救亡运动,爱女罗兰也追求进步。县城因为战时教育工作团的到来,创建了战时讲习班,会集了大批进步青年男女。小说里最知名的“三典型”黄梅、林梦云、罗兰在讲习班结识。他们在罗明和张克非、陶春冰等人的教育和领导下,下乡宣传抗战,与地方反动势力斗争,还突破了守旧家庭的羁绊。讲习班虽最终被迫解散,他们却也从中获得了时代的洗礼与精神的成长。

作者的这部长篇处女作在重庆甫一出版,就成为“近来销行最广的一部小说”⑪。在国统区范围已经大大缩小,从重庆到各地交通十分不便的情况下,“《春暖》第一次印刷是一万册,而且不到两星期销售一空,不得不赶快重印”⑫。之所以能产生如此影响,首先是因为小说植根于亲历战区抗日救亡工作的作者的亲身经验,以生动的笔致摹写投身救亡工作的少男少女的精神气质。正如李长之所言:“人物都有着明晰的个性,都写得十分刻画,颇有雕塑性的美……本书在人读完后,仿佛听得一群少女的笑声。”⑬小说中对战区生活情态的鲜活还原,特别是对青年男女感情生活的细致刻画,使“大后方青年很羡慕那种生活,觉得既新奇又很有意义。曾经过过那种生活的读者,好像重温旧梦,又思念起那一段活泼生动的日子”⑭,其“畅销”可说是情理之中。其次,这部小说也是该时段里为数不多的,以抗战初期国统区内地小城市爱国青年的救亡生活为主题的长篇创作。小说所揭示的“乡土中国”中根深蒂固的封建宗法势力对民众抗战热情的阻挠与破坏,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情境下无疑具有相当的代表性,颇能引发读者的共鸣。最后,这部小说所呈现出的艺术风格也值得重视,向读者推介该小说的《文摘》杂志称:“作者所用的语言是极美的语言,到处都像诗一样,让人回味。”⑮较之先前的《差半车麦秸》,作者的创作风格产生了不小的“转变”。在创作该小说时,正值作者醉心于从《诗经》中汲取审美经验,锻造自身“散文诗手法”的“习艺”阶段。作者因此展现出了融合小说、散文、诗歌三种体裁于一体,追求唯美诗性的语言风格的创作倾向。

照理来说,这部小说从内容到题材均可称“正面”,初版本中更大幅删改了初刊本中的少年男女间的感情纠葛,使得文本更为“洁净”,实在难以将之与被轮番批判最终遭“冷藏”的命运联系起来。然而返归历史现场,不难发现小说传播和接受的时段,正是抗战后期到新中国成立前,政治空间与历史语境急剧裂变的时期,昨日之所“是”,难免成今日之所“非”⑯,评价标准的切换,也使得小说中原来“合规”的内容转为“异端”。回看小说所受到的两次批判,批判者虽然都来自左翼阵营内部,却在同一部小说中找到了截然相反的“病灶”。胡风派的未民(路翎)认为:“目前的腐败的封建,商业的社会需要色情的货色——姚雪垠先生制造了他底‘三种典型的女性’,并且装做风雅。”⑰在他看来,这部小说是一部暴露姚氏“市侩主义本色”,充满“客观主义”和“公式主义”的“抗战八股”。姚氏只是在流行的话语范式中填充了空洞内容,并未以真正的热情刻写救亡青年的面目与心灵。与前者对该作的“客观主义”定位相反,胡绳反而认为作品的问题是作者过度的“主观主义”,致使其无法“用忠实于客观的历史现实的态度来进行创作”⑱。他举“三典型”中分别出身佃农和豪绅的黄梅和罗兰为例,批评作者将她们塑造得过分相似,全然忽视二人巨大的阶级差异,指出这种“不从具体的历史现实中抽演出来的‘典型’,其实只是抽象性格的剪影”⑲。胡绳因此对这部作品下了非常重的“断语”,认为小说“断然是对救亡运动的歪曲和侮辱”,“彻头彻尾地歪曲了历史现实”。⑳在文本批判后胡文更进一步,将姚雪垠作为反例,强调在新的政治形势下,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自我思想改造虽相当艰辛,却极端必要,像作者那样“沉溺于自我欣赏的情怀中”,结果只能是“断绝了自我改造的道路”。㉑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面对前后两次批判,姚氏的态度却大相径庭。对于胡风派的批判,他当即坚决反击,认为这种污蔑乃是该派领袖胡风一贯秉持的“狭隘的宗派主义,刚愎的英雄主义和主观主义”造成的,奉劝他们“不再以污蔑的态度对付文化战线上的患难朋友”。㉒而且在其后姚氏但凡谈及此书,必然会提到胡风派武断地污蔑其为“色情文学”一事,似乎在他看来,正是“《春暖》所受的诬蔑性‘批判’,影响到解放以后,使我背了将近四十年的黑锅”㉓。然而对于胡绳用语颇重的批判,作者却始终未置一词。不仅如此,他还在回忆录中屡次提及胡绳催促创作和刊发小说的功劳,感谢他对“三典型”塑造的宝贵建议。作者的这种“厚此薄彼”的姿态颇可玩味。较之胡风派言辞激烈的“污蔑”,胡绳对小说价值取向及其美学理念的彻底否定,恐怕才是该作遭遇“冷藏”的根本诱因。作者之所以对两者如此区别对待,推其原因首先是对胡风派“处处树立小宗派,要关闭起现实主义的大门,要破坏文化界的联合战线”㉔,将自己视为敌人的怨怒。同时他也明白,胡风派对这部小说及他个人的猛烈抨击并非“无端发难”,而是意欲借此打击长期支持和帮助自己的茅盾。因此在《论胡风的宗派主义——“牛全德与红萝卜”序》一文中,姚雪垠特意将胡风派的非难与茅盾的关怀进行比对——“特别使我感激的是茅盾先生。他的眼力是那么不佳,这部小说初版本印刷的那么一塌糊涂,为了要批评这部书他竟耐心的细致读两遍,请想一想这态度是多么认真,对一个后进是多么诚恳!”㉕其次是由于与胡绳的友谊,这部小说的写作与发表均得益于他的推动,即使在批判姚氏的文章里,胡绳也特意在附记中检讨了自己对朋友的失察之过,强调自己“在这里批评了雪垠的《春暖》这部小说,同时也是批评着自己”。“当时我不但没有能看出朋友的缺点,反而无形中支持了这一倾向。”㉖从这个角度来看,胡绳的批判虽然严厉,其情感内核依然是“治病救人”的同志式逻辑。除此之外,姚雪垠对于胡绳此举的内在动机及其背后力量的深刻认知和真心认同,也是他有如此表现的重要原因㉗。

1944年为出版小说,作者对初刊本进行了相当程度的改写。在1982年确定该小说值得再版后,又于1986年、1987年两次修订初版本。据作者说,两次修改花费了极大的精力,“从艺术着眼,将全书推敲一遍,或在字句上作了修改,或在细节上作了修改。有的地方改动很大,近于重写”㉘。当时作者已届八十高龄,能够如此努力,除去对小说价值的笃信,也是为了弥补小说未能展现“全貌”的历史遗憾。正如他自己所说:“历史的命运决定了《春暖》只能以三分之一的面貌留在人间。我只能作一些小的补救。例如本来要留在第二部或第三部让读者明白的,如今在第一部写明或暗示出来。总之,我通过这次修订,尽可能使读者感到这是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㉙然而这寥寥数段的自述,根本不足以反映三个版本在改写后产生的众多变化及其所造成的版本本性嬗变。基于此,笔者对小说的三个版本进行了对校,发现较之初版本,初刊本还只是一个具备基本框架的故事“雏形”。据笔者统计,初版本对初刊本的明显改写共38处,增补了大量人物和故事情节,还将独立发表的《红灯笼的故事》并入小说。而在比较再版本与初版本时,则发现明显的改写达到了105处,补写超过14万字,可说规模“惊人”,形同“再造”。如此数量的改写和增补,倘若以初版本分别与其他两版本对校,难免有繁冗与分散之弊,不易呈现作者的修改意向。因此本文拟通过主要人物塑造、重要事件描写、文本形态呈现三个维度,对三个版本间的变化进行考释。

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有“反面人物”罗香斋,在讲习班任教的进步青年和地下党员罗明、陶春冰、张克非、郭心清,小说中的“女性三典型”罗兰、黄梅、林梦云,以及罗兰的表姐吴寄萍。

罗香斋:在文中罗家是县城大户,罗香斋是前民团领袖和地方豪绅,是小说中“反面人物”的典型。在初刊本中罗氏有一儿一女,“罗明是罗香斋唯一的儿子”㉚。初版本中罗家则增加了长子罗照,罗照后娶妻李惠芳且育有一女。罗照在文中是国民党员,道德败坏的政治投机分子,而李惠芳则是弱势贤妻,孝敬公公,关爱吴寄萍、罗兰,是个颇使人爱怜的悲剧人物,再版本中与此保持一致。由于罗香斋的身份,如何对其“定性”是个需注意的问题。在初刊本和初版本中,均为比较中性的“典型的封建地主和绅士”㉛,到了再版本则变为“可恶的封建地主和绅士”㉜。与对罗氏“定性”中政治性强化相呼应,对其行为的解读也发生变化。典型的例子是在初版本中,罗香斋对家中多人参与革命的黄梅母女不予加害的原因,是“几代的东佃关系”带来的“恻隐之心”,再版本中则变为“罗香斋在‘剿共’中杀的无辜农民过多,退隐后开始念佛”㉝,因为罪感才对她们有了“恻隐之心”。另外,如果说初版本中对其道德状况持有相对中性的态度,称之为“是一位老派绅士,操守廉洁,做事情很有魄力”㉞。再版本中则更倾向于突出其强势、守旧、顽固的一面,再版本的第十一章《罗宅风波》中重新补入的一大段景物描写,值得特别注意。作者借罗兰之眼还原了自家陈设——清帝逊位多年,屏风旁仍供奉着“天地君亲师之神位”㉟,神位旁是作为父亲“剿共”奖励的蒋介石戎装照。而内堂的各种陈设,“从晚清到现在没有变化”㊱。这是罗兰祖父的意思,他是一个辛亥革命后依然“时刻不忘先朝”的遗民。作者意在通过这段描写,凸显罗宅的守旧和顽固不化,且追根溯源,将这种气质呈现为一种“家族传统”。这种家庭气氛在渴望进步的新人罗兰看来,当然会“在心中起一种阴暗和凄凉之感”㊲。除此之外,作者还重点刻画了罗香斋和追求进步的子女的冲突,格外值得注意的是他与爱子罗明的一段对话,在初版本中这段父子冲突被处理得相当简短,罗香斋与儿子意见相左,直呼“不孝的畜生”,将其轰走。再版本中作者则让父子展开辩论,罗香斋在辩难过程中以苏区的“左”倾错误,组织的内部斗争和太平天国“洪杨之乱”来警告罗明。如果这段话仅出自一个“反面人物”之口,或许可以视为作者塑造角色的需要。然而翻检文本,书中正面人物陶春冰也表达过极为类似的言论。基于此,就不能不考虑作者补写这段颇具“历史感”的言论的内在动机。

黄梅:作为全书着力刻画的“女性三典型”之一,出身革命佃农家庭的她可说是“正面人物”的代表。如何塑造这样一个具有先天“阶级优势”的人物,很能体现作者的用心。比较三个版本,不难发现黄梅的形象变化颇大,在人物谱系中的比重不断加强。黄梅是被罗明拉进抗战讲习班的,与兼具“少东家”和引导者身份的罗氏兄妹初次见面,黄梅的表现在三个版本中差异颇多。在初刊本中,在罗明邀请她参与救亡工作时,她“非常受窘,涨红了脸孔,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想不到一个佃户的女儿会有资格参加罗明和他的朋友所做的工作”㊳。随后罗明又对她的“阶级论”予以批评,告诉她“民族利害应该高于阶级利害”。整个过程中,黄梅始终是被启蒙者,原有的信念动摇了,她感到“非常的空虚和悲哀”㊴。到了初版本,虽然在黄梅看来,“他们所从事的是一种新鲜的英雄事业,暗暗的对他们的活动发生了羡慕和崇拜”㊵。但初刊本中那种完全被动的姿态已被弱化。到了再版本作者进一步弱化了这种“差距”,将“英雄事业”改为“爱国事业”,“崇拜”改为“崇敬”。除了弱化“差距”,还在初版本和再版本中新增了黄梅对罗氏兄妹的回应,展现其思想/阶级觉悟。在初版本中,谈及救国工作需全民参与的问题,黄梅回应道:“穷人们连饭都没有吃的,没工夫管别的事情。”㊶到了再版本,她则回复道:“从中央到州县,到乡镇,各级各样的大小衙门都是替有钱人设置的,各处军队都是镇压老百姓使用的。国家!国家!国家对穷百姓有什么好处?穷人连饭都没有吃的,哪有工夫管别的事情!”㊷黄梅的一番议论使她反客为主,竟使罗明觉得“在他所接触的众多从事救亡活动的青年学生中,还没有听到一个人能够一针见血地将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的基本性质批评得这样深刻”㊸。从懵懂到高屋建瓴,黄梅的形象越发高大,前两版中那种逐渐“觉悟”的过程被省略。作者将这种“突变”归因为黄梅的阶级出身的先天赋予,而非后天学习。再版本中黄梅改变了原来的娇憨莽撞,越发接近正统的“革命接班人”形象,在日常生活中随时可以化身为理论联系实际“政治宣导员”,无论是看到城下卖唱的爷孙,还是发生过渡河作战的浮桥,黄梅均能以颇为政治化的语言慷慨陈词,道出现象背后的本质。与政治意识膨胀相伴生的,是恋爱意识的缩减。初刊本中黄梅对恋爱问题如此表态:“我的意见是只要不妨碍工作,尽可以随便恋爱,因为恋爱也是人生的需要。”㊹这段颇具“五四”风的“恋爱宣言”虽然在初版本中被作者删除,但作者仍写出了她在得知小林对陶先生的爱慕时,“也觉得心头上和眼睛里有一点燃烧的样子。心绪不宁,说烦恼不像烦恼,说空虚不像空虚”㊺。到了再版本中,黄梅看到日记后,虽然“面前浮现出罗明的影子”,却硬生生地以“现在是抗战第一,谈这事儿就有点无聊”结束话题。㊻她成了一个对男同学的殷勤和其他女孩子的恋爱困扰,均以“无聊”回应的“恋爱绝缘体”,日常用语也越发粗豪。如果说初刊本中,作者有意将其塑造为追求进步的“巾帼英雄”,再版本中“英雄”的成分则彻底压制“巾帼”,加之作者删去了大量描写黄梅少女姿态的片段,使之越发“去性别化”,更加贴近正统革命叙事中的女性正面典型的标准。

林梦云:小林是“三典型”中的“月亮”,形象/性格居中,中产教员家庭背景较之佃农出身的黄梅和豪绅出身的罗兰也是“中间态”。她温柔且善演唱,小说的名字与她擅长的《春暖花开曲》也有联系。在初刊本中,她爱恋的对象是一位“姓项的游击队员”(被黄梅翻日记),到了初版本和再版本则始终以陶春冰的爱慕者和崇拜者出现,在陶临走前,还拉小陈一起向陶深情道别。另外,在初刊本中作者还写她在与罗兰独处时,唱了一首“盼郎思归”的艳曲,这种“轻浮”的表现在初版本和再版本则被删除。

罗兰:罗兰是“三典型”中的“星星”,也是最富诗情的一个,在李长之看来是“已经写得相当成功的人物”㊼。比较三个版本,作者的改写主要集中在罗兰与父亲的关系及罗兰的感情问题。作为出身豪绅的进步女青年,如何与封建家庭“切割”,在集体中获得革命意识的升华,向来是此类描写中的重点。在初刊本中作者花费了相当笔墨刻画她与父亲“决裂”后的痛悔心情:“她心里不觉也难过起来,后悔着刚才不该像报复多年的冤仇似的对待她的父亲。”进而追忆起家里的万般好处,觉得“家里,一盆花,一株树,一块石,一个角落。如今在回忆中也觉得非常美丽了……”㊽这种悔恨甚至影响到了她的工作,即使面对热烈的集会,“她往往会突然间感到空虚和寂寞”㊾。其后,父亲让丫鬟给她带来爱吃的小食,她又一次感念父亲,希望和解,最终因父亲怒斥她“走邪路”而放弃,坚定了进步的决心。初刊本希望通过刻画罗兰反复游移的心态,展现她进步的艰难。而在初版本和再版本中,这种游移心态的刻画越来越少,再版本中与父亲冲突后冲出家门,她不再有无尽留恋,而是认为“自己又胜利了”。与此同时,作者在再版本中花费了更多的笔墨,展现罗兰在现实生活中的“诗情画意”。这种“诗情画意”一方面服务于才女形象的塑造,更重要的是用来被黄梅批评为“不合实际”,突出被改造的必要。罗兰身兼豪门小姐和革命青年的内在复杂性被逐渐削弱,人物变得更为“单向”和“纯粹”。另外是罗兰的感情问题,在初刊本中,她单恋讲习班辅导员张克非。到了其后两个版本,她则倾心于讲习班多才多艺的“画家”杨琦,又不能忘记身在延安的表弟吴寄芸。

罗明:他在救亡团体中的领导者身份,使他比同为自身阶级“背叛者”的妹妹,更有信息承载力和阐释空间。在初刊本中,罗明是“大别山战时教育工作队队长”和讲习班的主持人。他初见黄梅时姿态颇高,教育她要以“民族利益为重”。到了再版本则被黄梅“冲口而出”的回应所教育。初刊本中罗明在教育妹妹时,反省自己“个性太强,爱动感情,自由主义的色彩浓厚……”㊿还多次感叹他和妹妹这种出身的人走上革命道路之难,这种“自我改造”的体会,在其后两个版本中被移除,罗明由“自我反省”,转为被组织领导者张克非批评。另外后两个版本还添加了罗明率团看望壮丁及与县政府秘书程化昌斗智斗勇等具体行动。特别值得注意的,还有初刊本中罗明对“集体”生活的一段表述,他深深地感动于集体生活的幸福,对张克非道:“团体就好像一个贤良的母亲,我是一个愿意听话的孩子。”[51]张克非称赞了他对集体的印象的转变,终于从“束缚”转向“依赖”。这段对话在其后两版中被删去,到底是因为作者认为这种态度乃是不证自明的真理,还是别有用意,值得探究。初刊本中还写到了罗明对黄梅和小林的爱慕,以至于“他感觉到他的心已经不能被救国工作全部占有了”[52],谈到了他过往的罗曼史。在他的心中,身份观念使得出身中产之家的小林比黄梅更吸引他。他的异常也被同事张克非发现,提醒他“春暖花开的时候了”(喻春心)。这段之后看来相当政治不正确的描写,是初刊本中男女情感刻画较多的典例,可说是该作“畅销”的原因,也是时人将该书讥为“抗战红楼梦”的根由。

张克非/郭心清:张克非是初刊本中的另一男性,组织的领导者及罗兰的单恋对象。在初版本中,他和罗兰的关系被作者抹去,以踏实稳重的地下组织领导人形象示人。同为地下党员的郭心清则是初版本中新增的人物,在再版本中取代张克非成为作者着力突出的人物。再版本中,借陶春冰之口,夸奖他分析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协调地方事务的手段,还强调他在生活中克己奉公,仗义疏财,他无疑是作者理想的“为党生活者”。作者还借与方中允教授的谈话,突出了郭高尚的精神境界,当方教授大赞他为“未来中国的希望”时,郭却冷静地表示自己只是“做着铺路的工作”,所不同的是“以自己的鲜血和尸体铺路”[53]。并且告诉方,自己倘若活到胜利之时,梦想只是“每天有一包烟抽,好坏不论,于愿足矣”[54]。出色的工作能力,高尚的道德情操,富于牺牲精神,却又“功成不居”,这样的典范党员郭心清,成为再版本后半段讲习班能在波诡云谲的地方局势中安然无恙的定海神针,也是革命先进性的鲜活“人证”。

陶春冰:陶春冰是初版本中添加,在后两个版本中极为重要的人物。初刊本中在告别晚会上讲话的是“以写小说知名的白原先生”[55],独立刊发的《红灯笼的故事》中讲故事的叫“白野”,到了后两版则均改为陶春冰。陶春冰是以进步文化人和诗人的身份回到家乡,负责战教团和讲习班的通俗文学课程,颇受欢迎。因为受到地方顽固派的攻击,计划奔赴武汉,最终未能成行。通观初版本和再版本,陶春冰是作者格外垂注的人物,两个版本中的改写主要是围绕他展开的,而熟悉作者生平者不难发现人物与作者之间的种种“重合”。对他的改写,堪称是两个版本内在结构演变的“题眼”。

修改之一是陶春冰与吴寄萍的关系。吴寄萍也是初版本新增的人物,罗兰的表姐,在初版本中陶吴二人无任何交集,吴与罗明共赴北平上学,后遇到革命青年胡天长,二人不顾家庭反对,相爱生子。到了再版本中,作者却特意补写《清明节的一天》《分手之前》两章,讲述二人的前尘往事,吴寄萍早就听说过陶的才华,知道他“在河南大学读书时候被国民党逮捕一次”,后被学校以“‘思想错误,言行荒谬’开除”,逃到北京从事写作。[56]陶素负文名,十几岁就在“本省报纸的副刊上发表过小说和诗歌”[57]。吴寄萍和罗明在开封第一次见到他时,她觉得陶“相貌英俊,极其聪明,他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光彩照人”[58]。他还涉猎广泛,“知识远较别人丰富,社会问题,政治问题,文学理论问题、历史问题,都很留心”,“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辩证法和唯物论的思想方法”。[59]后来赴北平读书的吴寄萍见到了已经成名的青年作家陶春冰,并成为他的崇拜者,拿着自己名为《退谷游踪》的散文请他指导,陶春冰对这位美丽的才女早有耳闻,对她的散文更是爱不释手。几次接触让“她对他的爱慕与敬重之情与日俱增”[60],两人终于同游北海公园,谈笑间发现彼此志趣投合,陶春冰遂借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吐露爱意,而吴寄萍也陷入甜蜜的慌乱,后来两人相互倚靠地站到很晚方才告别。互诉衷情不到两周,陶即肺痨复发,只能返乡静养,担心命不久矣的他压抑自己的感情,只给她写了一封泛泛的告别信。后来吴参加一·二九运动,与胡天长相恋。两人再见面,“都竭力保持一种比较疏远的关系……那些曾经铭刻在心上的种种往事,好像被完全忘却一样,谁也不再提了”[61]。比这段被增补的“前罗曼史”更吸引人的,是这段叙述中出现的事件和场景与作者自身经历和体貌特征的惊人吻合。根据作者的回忆录,1929年春天,19岁的他就有“白话短篇小说(《两座孤坟》)投给《河南日报》副刊发表”[62],1929—1931年作者就读于河南大学预科,初次接触马克思主义思想。1930年暑假首次被捕,1931年暑假“被学校以‘思想错误,言行荒谬’的罪名挂牌开除”[63]。为了躲避追捕,逃往北平。如此看来陶春冰的命运,简直是作者的翻版!不仅如此,吴寄萍对陶面貌的印象、陶寄身的蓬莱公寓,学习的北平图书馆,陶的肺结核症候,曾在杞县大同中学养病的经历,[64]也全部复制自作者的私人经历。作为一部与作者生命体验关系紧密,具有浓厚“自叙传”情调的作品,不仅人物与作者形象/经历高度重合,事件也来自对作者真实经验的“艺术化”处理。如在《清明节的一天》中,陶春冰与吴寄萍谈到自己在编辑《同舟》期刊时的遭遇,《同舟》所对应的正是作者和王阑西共同编辑的进步杂志《风雨》。作者1938年春离开杂志,转赴武汉,也和小说中的陶春冰的行程相同。小说中的讲习班,其原型正是以“河大教授嵇文甫、范文澜所推动的‘抗日游击战争讲习班’”为基础的“河南战时教育工作团”[65],小说中的方中允教授,正是以范文澜为原型的。在小说结尾,战教团撤出县城,对应的也是“蒋介石就下令撤销第五战区文化工作委员会”[66]的历史事实。小说中县城的学生点燃火把,将河水两岸照彻,呼喊口号送行的动人场景,也完全是作者撤离均县,转向襄樊时,“讲习班的学员,均县城内的进步青年团体打着很多火把,呼着口号,为我们送行”[67]场面的实录。

修改之二,是陶春冰关于个人与集体关系的两次表述,第一次是聚会后和吴寄萍喝茶叙旧时,谈到自己对革命阵营内部的看法。谈到因有所坚持而屡遭非议,以及编辑《同舟》杂志时被激进的同事诬为“右倾”逐出编辑部的事情,抨击“不少人将私心杂念,争名利争权位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带进了革命事业”[68]。第二次是删去了一段陶春冰将要离开战教团时,回顾战斗生活、袒露个人心迹的文字:“他被地方当局看成了有政治背景的重要人物,但实际上他只是一个信仰真理的自由人。是一棵没有在泥土上扎根的浮萍,一个有方向而没有轨道的流星。半年来他在各地方飘来飘去,到处受青年敬爱,到处又不能深入到青年群中,有时候像刻苦的文化战士,有时又像革命的观光者。”[69]虽然作者在后来强调,借陶春冰之口批判革命阵营内部问题,是创作这部小说时一直都有的想法[70]。但是,无论是批判革命阵营内部的不良现象的“显”,还是在再版本中删除作为“革命的文化人”的自己[71]与集体生活和组织意志的无形“隔膜”的“隐”,都从不同侧面印证了作者在小说文本中注入了相当数量的个人经验。作为再版本“题眼”的陶春冰,似乎已经突破了“自叙传”主人公的界限,不仅是吐露内在世界的“虚化的我”,更因为作者源于具体历史经验的“后见之明”而成为“实在化的我”。作者对陶春冰的改写,进一步强化了小说的个人色彩,提升了文本精神内质的复杂性。

修改之三,陶春冰即将离开县城,爱慕他的林梦云前去送行,顺便还给他之前借的《母亲》,他选择以自己心爱的《苏联版画选》相赠,并在扉页留下临别赠言:“这是一本很美的书,从南方我把它带到北方。从北方带回到大别山下,我爱它正像爱我自己的心。为纪念故乡的明月和流水,我把它赠送给更爱它的人。大别山下,黎明之前。”[72]“明月和流水”是前文陶春冰对小林的形容,这段赠言堪称诗情画意,别有寄托。到了再版本中,陶春冰所送的书则变为高尔基的《母亲》,并且格外强调了这本书的政治意义,同时把扉页上的赠言改为:“这是一本鼓舞人为崇高理想而团结斗争的书,也是我心爱的书。我将它从北平带到开封,从开封带回故乡。如今我将它留下来,莫以为我是赠给故乡的明月和流水,我是珍重地赠给一位开始走上斗争生活的年轻人。”[73]较之初版本的赠言,再版本以政治性清除了暧昧的隐喻和弥散的才子气,变得更为“积极向上”,两人之间原来含糊暧昧的师生关系也变得更为纯粹和清晰。

吴寄萍:也是初版本才加入的人物。如前所述,陶、吴二人在初版本中并无交集,到了再版本中增加了曾经的情侣关系。关于吴寄萍的改写,除了之前两人的感情纠葛,比较重要的是吴寄萍怀孕后的遭遇。在初版本中吴寄萍怀孕后,胡天长被捕,又和家中断绝关系,求告无门,吃奎宁打胎也未能成功,唯有依靠罗明兄妹和弟弟吴寄芸“每月撙节下一点钱来供给她在北平生活”。[74]到了再版本,陷于困苦的吴寄萍在组织的关怀下,境遇则全然不同:“男女同学知道了她的情况以后,不但没有一个人歧视或嘲笑她,反而都很同情她,愿意给她帮助。还有许多熟识的民先队员,尤其是女同志,都对她十分关怀。民先组织的负责同志也对她做思想工作,帮助她很快地明白了应该将反封建家庭的控制同她所从事的民族解放斗争联系起来看。她的思想坚强起来了。”[75]

小说中进行改写的重要事件主要有:罗明率讲习班下乡抗日和慰问壮丁;赵大婶找杨琦询问儿子下落;讲习班与县长谈判;陶春冰讲《红灯笼的故事》。

讲习班下乡宣传抗日在初刊本就存在,但却遭遇了不和谐的一幕:“当学生们正向群众讲解着老百姓要帮助政府抗战的时候,老年人就把头轻轻地摇了几摇,这暗示也很能够影响别人,尤其是女人们得了这种暗示,就有许多立刻对宣传队冷淡起来。”[76]这段文字有指涉群众“觉悟低下”嫌疑的描写,在其后两个版本均被删除,代之以群情激奋的共鸣场面。慰问壮丁的场景是初版本后加入的,但初版本和再版本所呈现出的场景却完全不同。初版本中罗明们的鼓动相当有效,“壮丁们用心的听着他的话,大部分对他的话都深深的受了感动,并且感激着他的同情”[77]。到再版本罗明们的鼓动却失效了,“罗明的宣传讲话草草结束,本来大家还准备了许多节目,因为看到壮丁们没有心思听唱歌,罗明决定不让同志们继续唱下去”[78]。从学生与壮丁同仇敌忾,到学生与壮丁深刻隔阂,这种改变,是否是以主流历史叙事对学生在救亡运动中地位的定性取代原有认知的结果?

在初版本中,赵大婶向杨琦询问儿子的下落,抱怨他搞革命却抛下自己,思想进步的杨琦对她很不耐烦,杨琦的母亲劝解:“救国是正经事,我们的两个小东西不是也跑到前线了?”赵大婶并不领情,抱怨说:“你们有田有地,我哪能同你们比!”她心里说:“我要指望我的孩子吃饭呵!”[79]这段“政治不正确”的小冲突,在其后两个版本也被删除。质实而言,这类具有一定现实性的人物和事件,是有利于增强文本的写实性的。然而作者在再版本中将其一一清除,不能不说暴露了其在修改过程中过于严苛的整一化倾向。

在初版本中方中允被县长请去谈判,方得知讲习班将被强制解散的消息,与县长大吵一架,决定不顾县内顽固势力阻挠,发动青年参加最后的座谈会。消息传开“整个学校都沸腾起来,像一阵突起的暴风在海中卷起狂涛”[80],官方也准备弹压,危机一触即发。再版本中学生在知道讲习班将被强制解散的消息后,同样怒不可遏,“幸而罗明及时将他知道的底细告诉了教员和学生中的几位核心骨干,阻止了一场由讲习班问题引发的抗议风潮,不给县长和反进步的士绅们抓到借口”[81]。讲习班处置方式的改变,使得故事的结尾呈现出不同的氛围,战教团的撤离,从初版本中的被迫撤退变为再版本中的主动出击,以退为进。

讲“红灯笼的故事”的桥段,在三个版本中均有出现。就初刊本来看,这是一个富于传奇色彩的“创世”神话,讲述了大陆上的一个文明部落如何崛起,他们骑着白马的骁勇酋长为部落创下辉煌时代,却又盛极而衰,遭到外族侵略。在生死关头,他告诉两位王子,自己将在悬崖上挂起红灯笼,等待他们归来。过了十年,他又遭遇外敌围攻,决定为尊严拼死作战。看到红灯笼的两位王子各自率领军队归来,却发生冲突,最终相认共同杀敌。故事以老酋长攀登绝壁,手中枯草逐一断裂戛然而止。这个文辞优美,想象力奇崛的故事,无疑具有鲜明的象征色彩:大陆部落由盛转衰,又在绝地迎来希望的故事,恰是抗战时期的中国的写照。暴雨中的不灭的红灯笼,正象征着民族不屈的灵魂。初版本延续了初刊本的简洁风格,故事改动极少,只是增加了一些细节,体现了作者“追求故事的精炼和集中”[82]的意图。到了再版本作者则转而“从增加故事容量和艺术趣味的丰富性着眼”[83],大力扩充故事。首先按照华夏民族上古传说的顺序,讲述了从共工触天、女娲补天、大禹治水、后羿射日等故事,补写了部落生成的“前史”,试图联结起一套从古至今的民族象征话语。其次通过添加特征鲜明的象征物,变暗喻为明喻,强化文本的现实指向性,如以“红灯笼上画着一条昂首腾飞的龙”[84]喻指“龙的传人”,以“太阳之子”喻指日本侵略者,以兄弟冲突、和解共同对敌喻指抗战中的国共双方等。再版本中的故事无论是结构还是修辞,都更具民族文化自觉,作者的大幅度扩写,体现了打通“寓言”与“现实”界限的努力,使得故事具有更为强烈的“第三世界民族寓言”(Fredric Jameson)色彩。

小说的文本形态呈现的改写主要体现在两处,首先是再版本大量删减了初版本中的“景语”和“情语”。本来“运用大段抒情和写景的部分”[85]构造小说,是该作的一大特点。这种写作手法与小说中山明水静的县城生活和清新昂扬的少男少女相得益彰。然而再版本中却出于文章整饬和补充内容的需要,大量删除了诸如黄梅和林梦云在庭中嬉戏漫步等众多抒情、写景段落,一定程度上伤害了作品的美学水准。其次是将初刊本和再版本中,限于当时书报检查制度而不得不回避的情节和人物的真实身份还原过来。如“老××党员——老共产党员”“××大学——河南大学”“第×战区——第五战区”“白××先生——白健生先生”等,这当然有利于读者更加了解作者的意图。

通过对小说三个版本的细致对校,不难还原作者的修改意向。从文本的整体层面来说,再版本确实克服了之前松散零碎的弊病,展现出清晰的叙事脉络,在原计划的“三部曲”后两部缺失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提升了小说的完成度。如前所述,小说叙事结构散乱是批评者集中提到的问题[86],也是作者的心病。他认为这是由于“心中只有一些酝酿成熟的和尚未成熟的人物和一个明确的主题思想。故事呢,只是大体有一条发展的‘线’,很不完整”[87]。写作时只能让故事情节跟着主要人物性格发展行进,不能像《李自成》的写作那样有周密的计划。然而再版本的这种“提升”并非有益无害,维系故事主干的强势,意味着必须以清理“景语”“情语”等支脉,牺牲作品的审美维度为代价。不仅如此,再版本中还清理了不少与故事主题思想有所冲突,却颇具真实性的“闲笔”,虽然获得了主题的“贯通”,却相当程度上弱化了作品对现实丰富性与人性复杂性的揭示。正如帕克所言“每一个故事中最有持久价值的成分就是对生活的具体描写”[88]。作者也认为,这部小说能够在抗战文学序列中拥有一席之地,是因为“写出了国统区抗日现实的复杂侧面”,“给读者真实的生活感”。[89]然而再版本的修改却使文本有放弃多维视角,返归概念化/公式化的趋势,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具体到对人物形象的改造,除去作者代言人的陶春冰外,作者试图削减原有人物的复杂性,根据其阶级出身和思想立场重新定性,据此将人物形象“典型化”。比较突出的是对黄梅的塑造,李长之认为初版本中黄梅思想境界的提升过于迅速,缺乏一个必要的过程,因而“在她个性的演化之上却有些突兀而不自然之感”[90]。作者的处理方法不是去弥补逐渐进步的“心路历程”,而是开篇就让黄梅拥有得自出身的“先天的觉悟”。这种以“艺术真实”取代“生活真实”的修改逻辑,与新中国成立后成为主流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典型论”颇为类似。

由于历史语境的转换,产生于“现代”的文学作品进入“当代”,一般都须依照新的评价标准进行修改,以重新获得传播的合法性,这是1950年代作家修改旧作的普遍历史背景。由于重获合法性的压力,作家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必须对作品中不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部分进行修正。而当历史语境变得宽松后,他们往往又会选择以修改前的原作示人,这是习见的作家修改模式。然而姚雪垠对《春暖花开的时候》改写的情境却完全与之不同。首先四十余年的“冷藏”使小说跨越了严峻的历史语境,直接面对改革开放后多元宽容的文化环境,卸去了作者的意识形态压力。其次这部小说对作者意义特殊,作者曾想将它列为文集的首卷,而且姚氏年事已高,认为这次修改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机会”[91],当系主动为之,应无被迫成分。最后作者修改时已恢复身份及名誉,身处环境绝佳的疗养胜地大连棒槌岛,“坐在写字台前,抬头便看见海天无边”[92],还有家人陪伴在侧,可说是内心安定平和,是能够从容地构思修改思路和目标的。据此而言,再版本所呈现出的版本本性并非外力所致,基本上来自作者的主观意志。

然而我们又很难不注意到,作者借助文本修改所传达的主观意志与所在时代的强烈冲突。在“重新确立个体生命的价值,重新建构个体经验语言”[93]恢复文学“主体性”的1980年代,姚氏的这种文学表达姿态,定然会被视为“保守”且“落后”的,而对他敢于“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内在动因的探究,则必须回到他的全部文化思想实践,尤其是他在整个1980年代所展现出的“晚年姿态”之中去寻找了。

注释:

①《春暖花开的时候》在《读书月报》上共刊载10期,从1940年第2卷第1期开始连载,至1941年第2卷第11期结束。

②该作品以《红灯笼的故事:一部长篇小说中的断片》,分五期刊登在《文艺新闻》上,从1939年第3期开始,至1939年第7期结束。《文艺新闻》对该作很重视,于1939年第3期刊发《姚雪垠驰驱战地——差半车麦秸的作者,最近将有长篇发表》一文,介绍其以往成就,向读者推荐他的新作。

③《读书月报》1941年第2卷第11期,在结束小说连载时,在文末加附记一篇,称停刊原因是:“著者姚雪垠先生在前方生病,只好停止写作,据他在去年十二月十九日的来信说,‘卧病多日,几濒于死,现回故乡休养,仍难起床。’要到今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才可能再提起笔续写。所以在本刊上的连载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其后又转述作者的话,称“第一卷的单行本一时还不能出版,将大大地修改一下”,且“将来第二卷第三卷都要以单行本和读者们络续相见的”。在附文中,编者还透露了作者对“第二卷第三卷某些情节的提要”,如“故事的真正发展是在第二卷,高潮是在第三卷的中间或下部”,以及“罗香斋‘落水’成为汉奸”,“叶露去世”,“张克非在爱人罗兰面前辞世”,“黄梅和罗明发生爱情”等主要人物的结局。

④姚雪垠:《学习追求五十年(三)——六、关于〈春暖花开的时候〉》,《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1期。

⑤据姚雪垠回忆:“解放以前,新小说出版一般只印二千册。《春暖》第一部出版时,国统区已经大大缩小,而且各大小城市之间的交通十分不便,在这样的发行条件下,《春暖》第一版印了一万部,不到两星期销售一空,赶快重印。”姚雪垠:《我的前半生》,《姚雪垠文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69页。

⑥姚雪垠回忆称:“一九八五年一月上旬,我应邀访问新加坡。东道主安排负责采访我的是《南洋·星洲联合早报》的记者兼小说作家张曦娜女士。在汽车上,她不停地向我询问有关《春暖》的各种问题。从新加坡回国时,应三联书店之邀,我在香港停留了一个星期,知道香港读者读过《春暖》的人很多。”《姚雪垠文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

⑦[89][92]姚雪垠:《我准备怎么修订〈春暖花开的时候〉——致王维玲、俞汝捷同志》,《姚雪垠研究专集》,黄河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248、249、248页。

⑧据笔者所见,关于该作的评论基本出现在1945—1948年,有李长之发表在1944年《时与潮文艺》上的《春暖花开的时候(第一部)》(第3卷第5期)、《春暖花开的时候(第二部)》(第3卷第6期);茅盾发表于1945年《文哨》的《〈春暖花开的时候〉简评》(第1卷第1期);署名未民,发表于1946年《希望》的《市侩主义的路线》(第1卷第3期);1948年署名莲湖发表于《浙赣路讯》(第四版)的《咀华随笔——春暖花开的时候》及胡绳同年5月发表于《大众文艺丛书》第2辑的《评姚雪垠的几本小说》。近年以来的专门研究仅有赵焕亭的《河南抗日救亡运动的历史写真——论〈春暖花开的时候〉的史料价值》一篇。

⑨小说中的很多桥段,是作者在第五战区均县留守处抗日文化工作讲习班中所经历的真实场景。而在创作过程中经常空袭,作者和妻子携带稿纸在郊外边躲、边写作,“倘若飞机群朝着我们坐的方向飞来,已经临近,便赶快伏倒地上”。参见姚雪垠《学习追求五十年》,《姚雪垠文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6~39页。

⑩姚雪垠:《前言》,《姚雪垠文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另外,姚雪垠在与茅盾的信件中感叹由于之前的作品没有重印,读者认为他是直接从“《差半车麦秸》跳到《李自成》”,因此深感再次推出这部“青年时期代表作”的必要性。他原拟“在《李自成》第四、五卷录音完毕之后,抽出半年以上时间,将《春暖》修订、补完”,但据其子姚海天回忆,他实际上是“放下《李自成》第四、五卷的紧张写作,花了数月时间,对原书先后两次修订”,可见其对该作品的重视。姚海天:《出版说明》,《四月交响曲——姚雪垠抗战作品选》,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

⑪⑮姚雪垠:《春暖花开的时候》,《书摘》1945年第1期。

⑫㉓㉘㉙㉜㉝姚雪垠:《前言》,《姚雪垠文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4、14、13、6、5页。

⑬[90]李长之:《春暖花开的时候(第一部)》,《时与潮文艺》1944年第3卷第5期。

⑭严晖:《姚雪垠及其〈春暖花开的时候〉》,《星洲日报》1979年12月6日。

⑯《文艺复兴》第1卷第5期刊有梅林的《关于“抗战八年文艺检讨”——记一个文艺座谈会》一文,系左翼阵营于1946年在重庆召开的一个关于抗战八年文艺反思的会议,主要参会人员有郭沫若、田汉、阳翰笙、冯乃超等人。他们认为新形势下,必须反思自身在抗战期间所执行的文艺政策,认为自己在抗战中为了“团结”一定程度上失掉了“立场”,认定其后坚定立场之必要性。

⑰未民:《市侩主义的路线》,《希望》(上海)1946年第1卷第3期。

⑱⑲⑳㉑㉖胡绳:《评姚雪垠的几本小说》,《大众文艺丛书》1948年第2辑。

㉒㉔㉕姚雪垠:《论胡风的宗派主义——〈牛全德与红萝卜〉序》,《雪风》1947年第3卷。

㉗正如《大众文艺丛刊》同人所言:“一个新的形势快将到来了,为了迎接这即将到来的新形势,觉得有必要强调文艺上为工农兵基本方向和无产阶级思想领导的问题。”该刊所采取的一系列批判活动,都服务于这一根本的政治目标。

㉚㉛㊳㊴姚雪垠:《春暖花开的时候》,《读书月报》1940年第2卷第1期。

㉞㊵㊶㊺[56][57][58][59][69][72][74][77][79][80]姚雪垠:《春暖花开的时候》,现代出版社1944年版,第6、8、9、191、539、139、560、65、596~597、604、83、515、459~460、546页。

㉟㊱㊲㊷㊸㊻[53][54][60][61][68][73][75][78][81][82][83][84][85]姚雪垠:《姚雪垠文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1、172、173、7、7、166、462、462、536、439、439、14、14、510、10、140、140、140、140页。

㊹姚雪垠:《春暖花开的时候》,《读书月报》1940年第2卷第6期。

㊼李长之:《春暖花开的时候(第二部)》,《时与潮文艺》1944年第3卷第6期。

㊽㊾姚雪垠:《春暖花开的时候》,《读书月报》1940年第2卷第4期。

㊿[51][52]姚雪垠:《春暖花开的时候》,《读书月报》1941年第2卷第7期。

[55]姚雪垠:《春暖花开的时候》,《读书月报》1941年第2卷第9期。

[62][63][64][65][66][67]姚雪垠:《姚雪垠文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26、230、266、29、36页。

[70]作者称:“关于共产党内部的某些不健康现象,不但在当时不能写出,在解放后同样也不能说一句,只有到了今天才可以在修订《春暖》时通过陶春冰这个虚构人物写出一点。”《姚雪垠文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页。

[71]陶春冰对自身革命经验的总结及其行止,与姚雪垠在1945年写作的《自省小记》中对自我的反思是极为相似的,姚氏认为:“这几年来,我的生活无形中助长了旧的一面的发展,于是我一方面渴望自己永远进步,一方面发展了知识分子的旧意识,成了一个带有若干‘名士气’和‘才子气’的‘革命文化人’。”《姚雪垠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45页。

[76]姚雪垠:《春暖花开的时候》,《读书月报》1940年第2卷第3期。

[86][87]被作者视为恩师的茅盾就认为:“似乎作者下笔之前,对于本书故事只想好了一个粗疏的轮廓,未及把转弯抹角,起伏呼应的详细节目都具体计划好,若干人物的相互关系不是从故事发展的有机性上生发出的,只是用一根带子(比如说同在讲习班,同做某一项工作,或为亲戚之类)联结起来。”茅盾:《〈春暖花开的时候〉简评》,《文哨》1945年第1卷第1期。

[88][美]帕克:《美学原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03页。

[91]姚雪垠表示:“趁着《春暖》收入《文集》时作一次修改,偿我宿愿,以后大概不会再有修改的机会了。”《姚雪垠文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页。

[93]刘再复、黄平:《回望八十年代——刘再复教授访谈录》,《现代中文学刊》201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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