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回忆在21 世纪的文学版图中
——中国普鲁斯特研究聚焦(2000—2019)
2020-02-27闫晓露
闫晓露
(武汉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武汉 430072)
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是法国20 世纪伟大的小说家,其恢弘巨作《追忆似水年华》(以下简称《追忆》)历经13年创作共完成7 卷,历时14 年出版,后三部直到他去世后才得以出版。曲折的写作经历并没有掩盖《追忆》在中外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小说宏大的篇幅、迂回的结构、深厚的意蕴给外文学界以丰富的研究土壤,成为近一个世纪以来持续不衰的研究主题。
中国学界对普鲁斯特小说的研究始于1930 年代罗大冈、曾觉之等著名学者对其片段的翻译,但总体上来说影响十分有限。1949 年以后,《追忆》被认为是附庸风雅的资产阶级“颓废派”作品,使得普鲁斯特研究在中国一度沉寂。同时,中国译介滞后的问题也使得普鲁斯特研究范围局限在部分懂法文的研究者之中。1989—1991 年,译林出版社组织15 位译者共同翻译出版了七卷版《追忆似水年华》①。作为我国目前唯一的全译本,译林版《追忆》一经问世便引起巨大轰动,不仅有多家主流媒体争相报道,更荣获2012 年中国首届全国外国文学优秀图书一等奖,累计发行超过二十万套。但翻译人数众多难免造成翻译风格不统一等遗憾,于是周克希、徐和瑾相继开始独立翻译《追忆》②。虽然两位法语翻译界泰斗因为种种原因并未译毕全书,但译者们的坚持与译本的不断丰富使得中国的普鲁斯特研究跨越了语言障碍,吸引更多的外国文学研究者与作家群体加入其中。研究内容也从对书名与译介的讨论转向叙事学、符号学、小说流派、文本批评等文学范畴研究。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相关研究取得了长足进步,涂卫群曾系统分析了普鲁斯特研究在中国的历史与现状,其中简述了新世纪前十年的研究成果[1]。但因主题与材料限制,未能对新世纪相关研究做具体分类评述。本文拟围绕近二十年来中国普鲁斯特研究的新领域、新方法和新方向展开探讨,对这一时期国内研究成果进行分析与评述,以期为我国普鲁斯特研究提供参考。
一、近二十年我国普鲁斯特研究概述
新世纪的中国普鲁斯特研究转入了平稳发展的时期。在论著方面,随着中外文学交流的频繁和深入,大量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外国研究论著被翻译成中文出版。译林出版社曾出版两部徐和瑾翻译的普鲁斯特评传与作家作品论集。《追寻普鲁斯特》是莫洛亚众多文学传记极其重要的一部作品,对深入了解普鲁斯特生活经历与创作心理具有重要意义[2]。《与普鲁斯特共度假日》集结了劳拉·马基等8 位法国学者从不同侧面对《追忆》的思考体会。每篇附有作品节选,深入浅出地为读者提供了阅读普鲁斯特内心世界的途径[3]。此外,德勒兹的《普鲁斯特与符号》[4]、乔治·普莱的《普鲁斯特的空间》[5]、让-伊夫·塔迪埃的《未知的湖》[6]、让-皮埃尔·里夏尔的《普鲁斯特与感性世界》[7]分别从符号学、空间美学、精神分析学与现象学等方面进行论述,对国内学界拓展新视野开发新领域极具参考价值。
相对而言,国内相关研究论著数量减少且影响力相对减弱,较值得关注的主要有以下几部。涂卫群《从普鲁斯特出发》的研究范围不局限于作家与小说本身,而是在广阔的20 世纪文学批评背景下研究普鲁斯特写作技巧,借由对众多文学家与批评家的论述探讨文学创作与20 世纪文学批评的关系[8]。钟丽茜的《诗性回忆与现代生存——普鲁斯特小说的审美意义研究》在西方现象美学与存在论诗学的理论背景中,重新梳理了西方美学史中的“诗性回忆”研究,全面解读普鲁斯特小说中回忆与存在的关联[9]。普鲁斯特通过回忆对内心世界求索与认知,将生活经历上升为审美体验,借助通感与隐喻走出现实生命的脆弱与幻灭,点燃精神拯救的希望,从而给予从现实生活追寻幸福的启示。郑克鲁的《普鲁斯特研究》集多年研究成果之精华,从作者生平与作品研究两方面分析了普鲁斯特写作理论、艺术手法、语言风格、叙述方式等内容,系统展现了普鲁斯特的创作心理与艺术观,是全面研究普鲁斯特的重要作品,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10]。
在相关论文方面,2000—2010 年,普鲁斯特的文学创作方法、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叙述者、主观时间、心理时间、审美回忆等成为最主要的关键词。2010 年以后新增无意识回忆、时空结构、叙事角度、艺术风格、感官等关键词,说明进入新世纪以后,国内研究者对小说流派、主义、文论等外部框架研究逐步减少,对小说内容与情感表达等细节研究逐步深化。这一时期研究者研究视野较宏观,研究范围不局限于单一领域,而是尝试在多个领域进行综合研究。例如,涂卫群在普鲁斯特文学观、时间叙事、比较文学,甚至东方艺术与文学关系研究方面颇有建树。年轻研究者中,冯樨、钟丽茜、臧小佳等在空间美学研究、诗性回忆研究、感官叙事研究、艺术与哲学跨学科研究等方面打开了一些新的研究角度。此外,臧小佳的普鲁斯特艺术相关研究主题源自与法国专家的合作③,充分借鉴和吸收了国外多元化研究发展趋势。
二、新世纪我国普鲁斯特研究领域与方法
(一)叙事艺术研究
叙事艺术研究属于传统的普鲁斯特小说研究方法之一,在我国有数十年的研究历史。随着进入21 世纪以后国际对叙事学研究的兴趣稍有减弱,从叙事角度对《追忆》的研究日趋平缓,但仍然有一批研究者不断积累知识,开拓思维,在传统研究的深厚基础上拓展了一些新思路。
郑克鲁自1990 年代初一直致力于普鲁斯特研究,曾发表多篇具有影响力的文章和专著,对普鲁斯特的意识流手法和创作风格有系统深入的研究。他采用丰富的原文资料,根据热奈特的理论分析《追忆》中的第一人称叙述技巧。郑克鲁把叙述者与作者区分开来,并总结了第一人称写作的四大发展:“叙述者不仅叙述自己的经历,还转述听到的早于自己出生的事和将来得知的事,用事件见证人的视角代替叙述者的视角,或插入括号来表达他人的心理活动。”[11]指出作家的干预改善了叙述视角的单一,丰富了叙事者的人物观察与情感表达,最终形成一部多声部叙事的长歌。
第一人称叙事研究重新激发了国内学者的研究兴趣,如黄晞耘在研究普鲁斯特写作技巧时,认为《追忆》中的叙述者兼具叙述与分析两个功能:外在事件叙述篇幅较少,就像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内心世界分析则是重现真实世界的途径,宛如把海面下巨大冰山推出水面,呈现在读者面前[12]。何红梅通过对比普鲁斯特的《让·桑德伊》与《追忆》,分析了“我”、作者与主人公的不同叙事层次,发现第三人称向第一人称的过渡“让普鲁斯特成功地协调了时间的多样性,它是普鲁斯特有意识的选择,也是普鲁斯特长期美学探索的结果”[13]。她亦提及“我”的双重主体性,即超验的主体和经验的主体,说明新世纪的研究者对于“我”这一主题开始步入哲学叙事的思考。谭君强以更宏观的视角阐述从传统小说到现代小说叙事模式的转换,例举《追忆》中叙述者与作者的分离,来说明与传统小说截然不同的“现代意识”[14]。值得肯定的是,国内研究者没有一味地肯定普鲁斯特独特的叙事艺术,敢于以辩证的眼光审视《追忆》的两面性。如聂世佳肯定小说在叙述角度和叙述方式上的创新性,却认为“我”分离为主人公与叙述者造成了叙述视角的局限性,缺少静观后的反思,使得在局限的时空中人们无法认识真理[15]。从上述研究中可知,普鲁斯特的叙事艺术研究在我国有着持续的生命力。在不断更新的理论环境下,这一时期的我国研究者根据热奈特的叙事理论深入研究小说叙述人称,并适当结合时间主题与叙事哲学理论,拓展了叙事研究的思路和范围。
(二)时空研究
《追忆似水年华》又被译作“寻找失去的时间”。此译名虽未被广泛使用,却言明了“时间”这一主题。自书名讨论开始,“时间”始终是中国学界探讨的中心话题。1930 年代,曾觉之提出普鲁斯特深受法国哲学家伯格森“时间观”的影响。这一观点直至今日仍是国内研究的哲学基础。但国内研究者并不局限于该理论的机械阐述,时间主题的研究角度与研究方法在近二十年里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与转向。
沿袭1990 年代普鲁斯特叙事学研究的传统,新世纪初期的研究者主要基于意识流写作框架来探讨普鲁斯特小说的时间问题与叙事手法。李文军从叙事主题、叙事结构与叙事符号三个层面解读了小说独特的“时间性”问题,认为普鲁斯特依据柏格森的理论打破传统小说的时间顺序结构,强调“时空倒置”是一种意识流写作的表现形式[16]。这一观点并未脱离前一时期的传统研究路径。陈茜芸结合当时科学进步的社会背景辨析普鲁斯特时间观与传统小说的区别,“传统小说中的叙事时间是单向的、一维的、不可逆转的,正所谓时间一去不复返。但在《追忆》中,普鲁斯特却将叙事的时间发展为多向的、三维的、可逆的,即形成叙事时间、客观时间和心理时间之间的复杂、搅扰、综合”[17]。研究者毫不意外地重点分析了伯格森对普鲁斯特的影响,从哲学与文学意义上考察普鲁斯特小说的叙事时间。但研究者同时提出《追忆》具有一些不同于意识流小说的特点,这为新时代研究者脱离意识流手法研究时间主题提供了新的可能。高奋提出普鲁斯特独特的时间观是其革新性创作技巧的根源。虽未具体指出伯格森哲学理论,却通过分析《追忆》中主人公在睡梦里重拾回忆的描写,展现了普鲁斯特哲学时间观,即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的分离。物理时间是实际意义上的时间,会随着生命结束而消逝,而记忆是心理意义上的时间,可以超出物理时间而永恒存在。[18]此外,他把海格德尔的“时空”学说,与时间、空间和回忆联系起来,文章以心理学、哲学为理论基础分析小说的人物塑造,虽仍属传统层面上的创作技巧研究,但对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已有初步思考。
随着意识流小说的热潮退去,学者不再局限于意识流创作中的时间观研究,而是借由普鲁斯特小说中时间与空间、记忆的关系,探寻普鲁斯特的时间艺术与叙事审美。张介明着眼时间主题的艺术创作与叙事时间研究,提出时间主题的内涵是个人成长,被作者定义为“顺向展开的叙述时间”。与此相对应的“逆向展开的叙述时间”则是作者在写作时涌现的回忆。如此,双向叙述(时间与回忆)形成了完整的“圆拱”,使小说从结构上呈现意外的完整和对称。[19]作者认为小说中抽象的时间是以两类具体形象和事物来体现的:一类是直观表现时间的静物和景观,如时钟、钟楼、城市等;另一类是通过小说人物的形象变化或人物关系变化隐喻时间流逝,万物巨变。抽象的、隐喻的时间被具象化、物质化地展现出来,体现出普鲁斯特在审美与时间上的把握。此外,时间的空间化表现仍然是论文讨论的重点之一。作者通过分析具体篇章的“通感”修辞提炼出时间和回忆的空间属性,“所谓小说的‘空间感’,无非是对绝对的叙事延续加以变形而已”[19]。
时间和空间是真实世界中的两种维度,也是构建文学世界的两种视角。1970 年代,西方文学界开始由“时间研究”向“空间研究”转向,我国学界也逐步尝试以空间视角重新审视和探索经典作品的文学意蕴。其中,张新木的《普鲁斯特的美学空间》尤为重要。他提出《追忆》是“一部对失去的空间进行追忆和重建的作品”[20],认为普鲁斯特并没有沿袭伯格森的时间观理论,而是将时间向空间转变,建立了独特的美学空间。张新木以小说中对回忆的追寻为主线,从主人公对空间的困扰、空间的重新认识和空间的重建三步,详细阐释了空间主题下普鲁斯特的创作美学。空间如同时间一样会消逝,空间的改变让主人公心理失衡,而产生焦虑与困惑(如主人公从睡梦中醒来,对所处空间一无所知)。相反地,重新找到熟悉的空间也是追寻回忆的一种途径(如父亲在迷失方向时重新找到通向朋友花园的小门)。张介明曾以相似的选段分析时间的具象显现,张新木则认为:“精神可以将记忆图像定位于时间中,也能将记忆定位于空间中。”[20]在对空间的重新认识中,可通过地点、人物和名称认识空间,但空间的碎片特征、分离性和非交流性使它在记忆中是非持续性的。于是普鲁斯特通过移动地点、并列空间等方式将空间重组,使小说不再是时间艺术,而是画册式的空间美学。张新木作为乔治·普莱《普鲁斯特的空间》的译者,对其“空间记忆并置”论述认识深刻,对我国“空间美学”研究具有启发意义。
(三)跨学科研究
《追忆》中出现了大量的艺术家与艺术作品描写,因此普鲁斯特小说中的艺术元素研究也成为21 世纪研究者关注的新领域。国内研究者有关文学与艺术相结合的讨论自1990 年代已经出现,主要分析普鲁斯特开启艺术生涯的原因和英国作家罗斯金对他艺术观形成的重要影响,鲜少对小说中出现的艺术作品进行全面梳理和归纳。随着近十年“空间美学”研究的兴起,时间不再作为线性形式延伸,而是以一连串画面形式展开,研究者逐渐意识到绘画等艺术形式在《追忆》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就普鲁斯特如何处理艺术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国内研究者多以《追忆》中出现的具体艺术作品为基础,从西方艺术与哲学角度探寻普鲁斯特的艺术观。刘云飞专注于梳理与分析普鲁斯特小说、散文与书信中的印象派绘画,在历史语境下还原普鲁斯特小说美学[21]。臧小佳摆脱了时间与回忆的单一主题,把绘画作品中的光影色彩与时间回忆、直觉印象、爱情生活等联系起来,通过分析各艺术流派(特别是印象派与佛罗里伦萨画派)在普鲁斯特小说中的映射,探讨普鲁斯特把绘画艺术作为寻找失去时光重要手段的原因[22]。文章跳出了对景物描写与绘画作品一一对应的传统框架,展开了普鲁斯特有关绘画与文学艺术形式互通的思考。臧小佳并没有止步于小说中的绘画艺术研究,而进一步研究《普鲁斯特的艺术哲学》。她通过建立绘画与直觉印象,音乐与意识本质的深刻联系,创造性地提出了绘画与音乐不同的路径构成了作者寻回失去时光的重要方式。“当绘画将过去拉进现时,音乐从现在朝向未来,在这两种艺术中,时间完成了它真正的绵延。”[23]臧小佳从“发现美”与“探索真实世界”两个方面深透地阐释了艺术与文学的关系:回归于印象,呈现于表达,更把艺术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认为艺术通往真实世界的道路必将摆脱智力的先有观念,超越生活表象,依赖直觉进入意识本身。她对于普鲁斯特艺术哲学的思考建立在西方审美趣味与哲学理论体系的基础上,这与她参与法国相关主题项目的研究背景有一定关联。她认为普鲁斯特对绘画、音乐与文学关系的思考受到了伯格森的启发,又超越了时间哲学观的禁锢,亦受到叔本华有关意志与表象世界的影响,这在她之后形成的论著《音画与时日——普鲁斯特与绘画、音乐及艺术哲学》中有丰富完整的解读[24]。
《追忆》中除了描述欧洲绘画与音乐艺术外,也出现了来自遥远东方(中国、日本)的艺术品。国外学者受限于文化差异,常对小说中的东方艺术品阐释不足,这正给予了国内学者充分的研究空间。涂卫群从自身文化与审美角度出发,辨析中国艺术在小说中扮演的角色与功能,认为中国艺术品在小说中的作用不仅仅是装饰品,更是揭示普鲁斯特美学的重要体现[25]。《追忆》中对于中国艺术品的描写虽着墨不多却细致入微,色彩、图案、工艺、年代等精准的描述说明19 世纪欧洲资产阶级把中国艺术品仅仅看做是显摆富贵的装饰品。相较而言,小说中用于体现艺术家眼光亦或是作者艺术精神的段落中多次通过隐喻手法描写中国艺术成分:如凡特伊《奏鸣曲》中的“五个音符”(被看做是中国传统五声音阶的表述),埃尔斯蒂尔展示照片中隐约映现的“中国龙”柱头,画家维米尔的《风景》中一块“黄色墙面”。普鲁斯特小说中的艺术家受到了中国艺术的启示,对艺术的鉴赏不再停留在技巧层面,而把现实世界看做整体以建立联系。这种整体性的眼光也正是中国传统世界观的体现。研究者从独特的视角揭示普鲁斯特美学的整体性眼光与隐喻手法特点,颇具东方诗意韵味。而后,涂卫群试图从“侨易学”的观点出发,分析小说中以中国艺术为具体体现的侨易现象[26]。“侨易学”由叶隽创立,旨在“探讨异文化间相互关系以及人类文明结构形成的总体规律”[27]。其中“易”的理论来源于《易经》,意在不同文化交流中的变化,极具中国研究特色。涂卫群认为普鲁斯特小说对文化艺术因素的吸纳体现了“一种纯粹的精神侨易现象”。小说中看似断断续续、不同视角的描写实质是作者反抗碎片化写作,力求现实与文学的统一性的完整性体现。而在小说中对东方艺术的碎片化描述也具有“取象说易”的作用:小说借助来自不同文化的艺术品展现艺术汇通文化的力量,以促进不同文化的相互理解。研究者能够在西方文学作品中提炼中国传统思想中的整体角度与“侨易”变化实属难得,展现了其融贯中西的研究能力。
(四)新视野、新路径、新热点研究
新世纪我国普鲁斯特研究的特点还体现在研究视野不断扩大,研究内容多元发展的趋势。我国的普鲁斯特研究不仅在研究进度上与国际达到同步,研究者的研究视野与研究能力也逐步提高。下面将从新世纪以来的主要热点论题与特色研究作具体分析。
1.战争主题研究
普鲁斯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亲历者,战争的残酷与伤痛对其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更直接成为最后一章《重现的时光》的历史时间背景。战争无疑是普鲁斯特小说中另一个重要主题,战争主题相关研究也成为了国内外近年兴起的论题。1994 年,法国哲学家雅克·朗西埃开始关注《追忆》中的战争情节,先后发表论文与论著[28-29]阐述文学与战争的关系。2010—2011 年,法国的普鲁斯特研究学者选择战争作为年度研讨会主题,并于2014 年将成果出版论文集《普鲁斯特:一战作家》(Proust écrivain de la Première Guerre mondiale)[30],其中收录的12 篇论文分别从战争背景、战争描写、文学与战争等角度全面分析了普鲁斯特小说与一战的关系,是对普鲁斯特战争主题研究的重要成果。同年,第一部关于普鲁斯特战争主题研究的论著《普鲁斯特与战争》[31]出版。作者布里吉特·玛于兹埃肯定了战争对这部伟大小说的起源产生的决定性影响:战争不仅重新定义了作品的结构和内容,同时使作者在虚构的文学世界中描写现实残酷,抒发爱国情怀,并积极思考战争对文学的作用。普鲁斯特虽不被看作是战争作家,但小说中的战争描写对探究普鲁斯特写作心理变化与精神世界回归提供了新路径,在近十年亦引起国内学者的关注。
黄晞耘在战争主题研究方面紧跟国际研究动态,结合了法国学者让-伊夫·塔迪埃等对普鲁斯特生平的相关研究,细致清晰地梳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与作者小说创作的关系,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与前瞻性。黄晞耘认为《重现的时光》中多处描写了一战时期的历史细节和城市面貌,却不是现实生活的“简单照搬”,而是进行了较为“平静节制”的艺术升华。特别指出战争中断了《追忆》的出版,也给予了普鲁斯特重新思考审视战争主题的机会[32]。比如作者有意将家乡贡布雷的地理描述从战争后方(夏尔特尔附近)改到前线(兰斯附近),借叙述者之口直观地描述了家园惨遭战争摧毁的痛楚。小说中战争期间轰炸场面的经典片段也似乎来源于作者对1918 年1 月30 日巴黎空袭的近距离观察。同时,作者借由小说中人物的不同政治立场与价值观念,表达了对陷于战争硝烟之中祖国的热爱之情和对战斗英雄的欣赏和赞扬。研究者利用自身语言优势搜集了丰富的书信与手稿研究资料,把真切的史实叙述与鲜活的小说情节逐一对照,在战争背景与自身痛苦映射下再现了普鲁斯特的现实生活与内心世界。他的研究手段和研究角度对之后的国内研究者有启发作用。
随着国际研究动态与研究资料的获取途径便利化和多样化,我国学者吸收和融合了大量国外哲学与符号学研究成果,丰富了国内相关理论研究视野。臧小佳认为小说中不断显现的对称描写和有意为之的伏笔都表现出作者的“无器官身体”④建构。德勒兹认为“无器官身体”是与生物学领域的有机体(人的器官身体)相反的概念,是先于意识产生的欲望(人的灵体或自然身体)。研究者认为普鲁斯特将虚拟的战争情节加入最后一章似乎并非是战后闪现的突发奇想。写作本身是作者消解痛苦,重获自由的途径,因而在写作过程中作者的思绪不断牵引着情节走向。“这些战争中的场景与战前所写的场景形成回顾,似是小说的文学结构走在前面,小说预见着战争,而战争始终在某个地方等待爆发。”[33]研究者认为这些从小说伊始就精心安排的揭示步骤像是军事上的战略部署,正如雅克·朗西埃的经典阐述:“让小说成为向战争发起的‘关于写作的战争’”[29]138,颇具“军事符号学”意味。在“索多姆”旅馆里的情节设计上,作者通过对神圣战争的亵渎情节,讽刺现实中的战争与毁灭,从而表达了反战思想。值得我们关注的是黄晞耘、臧小佳的论文基本都是参考国外一手资料,充分体现了懂法文的研究者在紧跟国际研究脚步,寻求新研究路径上的优势。两位作者在厘清国际学者重要观点的基础上进行了深刻思考,不仅从战争历史的层面进行研究,更兼顾文学与政治、军事、社会等多方面的影响与融合,展现了新世纪国内学者研究的深度与广度。
2.感官叙事与风景研究
《追忆》中著名的“小玛德莱娜点心”无疑是研究者感知普鲁斯特式审美的重要片段。普鲁斯特擅长由气味、声音、颜色等感官体验或地点、环境等外部因素为媒介激发非自主记忆(回忆)。而重现回忆的过程常常与通感等手法紧密相连,与中国传统审美趣味不谋而合,从而激起国内研究者对隐喻、换喻与通感等文学手法的研究兴趣。
然而,“小玛德莱娜点心”也引起了精神分析学家的关注。麻省理工学院的皮克尔研究所(MIT Picower Institute)发现当人们被微小的感觉刺激时,会唤起对过往某一时期的强烈记忆。这种通过感官刺激生动地重现过去发生事件怀旧之情的现象被命名为普鲁斯特效应(Proustian Effect)。国内研究者亦尝试在跨学科视域下研究小说中的感官叙事。傅修延将多部中外文学作品有关听觉感知的情节分为幻听、灵听与偶听三类,认为幻听因其显著的不确定性成为了主人公脱离真实世界,进入虚拟情景的媒介。他以《追忆》结尾部分主人公似有实无的铃铛声为例,认为主人公的幻听促使时间倒流,唤起对孩童时代的回忆。傅修延提出听觉感知的叙事作用甚至超过“小玛德莱娜点心”⑤,认为“小说中‘因听而忆’的分量远远超过了‘因味而忆’,因为味觉唤起的记忆指向过于具体,而听觉的不确定性带来的却是让人浮想联翩的发散性思维”[34]。林翠云对气味的可靠性、蔓延性与隐喻性进行了系统研究,认为视觉和触觉对于记忆回溯的图像过于具体而效果甚微,而气味能够通过生理层面的感觉(sentation)到心理层面的知觉(perception)的转变回溯并建构完整的记忆[35]。冯樨以声音景观理论为基础阐释了声音的感官化特性,指明声音具有回忆功能与空间性,引导叙述者通过声音与空间的关联重塑过去时光的形象记忆[36]。在上述研究中,我国研究者分别尝试从不同的角度比较了视觉、味觉和触觉的确定性与听觉、嗅觉的不确定性,进一步说明听觉与嗅觉描写对普鲁斯特叙事的积极作用。听觉与嗅觉能够唤起回忆的功能促使其进入文学研究范畴,实现了普鲁斯特研究从心理学与精神分析学领域到文化多元研究的转向。
在欧洲人类学语境下,道格拉斯·波尔图(J.Dougals Porteous)、艾米莉·汤普森(Emily Thompson)等纷纷将嗅觉地景(smellscape)与声景(soundscape)一同纳入风景(landscape)研究范畴。风景研究属于文学、艺术与美学的跨学科研究,传统的文学风景研究关注作品中的风景叙事特征及其对文学风格的影响作用。21世纪后,随着国外研究逐步向地理学、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等领域延伸,“风景”因此被赋予包罗万象的文化内涵。现阶段风景研究仍然缺乏系统全面的方法论,有待研究者继续努力进行文学研究实践。
3.中法文学关系与译介研究
普鲁斯特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艺术性与丰富性不仅激起了中外文学界百年不衰的研究热情,更借助翻译的精准表达与诗意再现对中国作家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1980 年代,王蒙率先在《蝴蝶》等多部小说中运用意识流手法,成为新时代中国意识流小说的倡导者和实践者。随着中外文学交流日趋增加,中国作家广泛接触西方现代文学理论与各流派创作手法,试图打破传统的禁锢,力求以“世界性的语言”与国外文学交流对话。普鲁斯特小说中对精神世界的向往无疑对这一时期的中国作家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因此,普鲁斯特小说在中国的接受问题亦成为新世纪普鲁斯特研究者持续关注的问题。
译介研究是中法文学关系研究的基础,但《追忆》相关翻译问题研究仅集中在以许钧为代表的译者中。许钧在《二十世纪法国文学在中国的译介与接受》中独辟一章《普鲁斯特与追寻生命之春》,从《追忆》在中国的译介研究历程、译名争论与普鲁斯特在中国的接受等方面着眼研究小说翻译对研究与作家创作的影响。许钧认为普鲁斯特小说在中国译介滞后的原因主要有“政治因素”与“语言障碍”[37]220:其一,中国文学界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对普鲁斯特的重要性认识不足,中国读者对小说整体的关注与兴趣有限。其二,翻译工程浩大,翻译风格难以统一。1990 年代前后,中国文学界认识到翻译《追忆》的紧迫性与重要性,先后出版了多个版本的中译本。但许钧亦指出全译本的“风格不统一”与精华本的“内容不全面”等问题略显遗憾[37]217。论著接着佐引卞之琳、许渊冲、张英伦、周克希等名家观点,从直译、意译、文风等方面辩证地考量了各译本的书名翻译问题。许钧认为中国翻译界对普鲁斯特小说书名的激烈讨论本身是对小说主题认识的有效途径,也为中国读者与作家深入理解普鲁斯特提供多种可能。
在普鲁斯特对中国作家的影响研究方面,何红梅认为“《在细雨中呼喊》的时间与回忆明显地反映出对于《追忆似水年华》的互文性写作”[38]。在阐述余华与普鲁斯特写作的相似性时,研究者在肯定余华多维度与无序性的时间叙事及相应叙事人称的变化与《追忆》如出一辙的同时,也冷静地观察到两位作家对“记忆”的认识不同:普鲁斯特由过去记忆引向内心世界,而余华由现在记忆引向行动。余华在与普鲁斯特的超时空对话中,最终回归中国文学的传统,“从个体生活的特殊性探讨普遍的生存论意义”[38]。王永兵认为余华多部作品都立足“在当下中写作”[39],从现在延伸至过去与未来,与普鲁斯特时间观无异。同时列举格非、苏童、洪峰、叶兆言等多位新潮作家作品,阐述普鲁斯特的瞬间体验与时间空间化叙事对中国作家的重要影响。许钧也提到余华在多部外文版《在细雨中呼喊》自序中坦言受到普鲁斯特影响,这使得余华成为了国内学者研究受普鲁斯特影响最深的中国作家之一[37]。此外,疾病等痛苦的现实遭遇也是普鲁斯特与白先勇、史铁生等中国作家产生共鸣的根源。方东从现实生活与创作心理寻找白先勇与普鲁斯特时间意识的异同,认为两位作家都表达了对失去幸福时光的怀念,但普鲁斯特的时间“可追忆”,而白先勇的时间“一去不返”。研究者特别指出白先勇时间观分别以流动性、凝滞性与超越性特征表现不同的群体,其中“超越时间”蕴含了中国传统宗教“轮回”与“无常”的涵义,充分体现宗教思想观念对中国文学的渗透作用[40]。胡容从疾病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方面将史铁生长篇小说《务虚笔记》与普鲁斯特的《追忆》进行比较,认为两者开篇的“不眠之夜”与“写作职业”“传达了一种相通的人生境况和写作态度”[41]。这种从身体蔓延至精神的疾病痛苦促使作家在写作中寻求解脱。胡荣在两位作家的艺术想象与创作中找到其对“记忆”与“形象”的认识和人物描写的相似性,但遗憾的是对两位作家因不同生活环境与生活经历造成的差异性并未阐释。这一时期国内研究者主要从文本入手,研究普鲁斯特的时间主题与创作心理对中国作家的影响。一些研究者能够在比较研究中把握中国文学传统,体现了中西方文学“和而不同”的特点。
除《追忆》研究之外,国内研究者对普鲁斯特的论文《驳圣伯夫》关注度较高。其中刘晖的视角较独特,不仅系统辨析了圣伯夫的“传
记批评”方法,更大胆地为圣伯夫正名,揭示了普鲁斯特对圣伯夫的批评实则是为自己的小说形式辩护[42]。此外,我们欣喜地看到已有中国学者在深谙西方文学与哲学理论的基础上,
向多元化研究与跨学科研究领域走得更远。
张亘在讨论资本主义时代的历史背景下,普鲁斯特的大资产阶级身份与犹太身份对其写作的影响,研究视角颇具新意,开启了我国普鲁斯特研究更广阔的视野[43-44]。
三、中国普鲁斯特研究的特色、不足与建议
近二十年来,我国普鲁斯特研究在研究角度的更新,研究领域的扩展方面都取得了一定进步。虽然新世纪初期研究问题仍集中在叙事艺术与时空研究,但是叙述视角的多层面与时间向空间的转向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我国普鲁斯特研究的综合性与延展性。随着国际上普鲁斯特研究日趋多元,国内研究者逐渐认识到普鲁斯特小说不仅是文学的艺术也是社会与生活的艺术。因此,在新世纪研究者尝试以哲学与美学的眼光重新审视艺术与文学的关系。特别是以东方视角对小说中的中国艺术品进行研究,体现了中国普鲁斯特研究的特色,对我国文学与艺术的跨学科研究有一定启发意义。同时,国内研究者积极探索以更新颖的研究路径,更独特的研究视角,更全面的研究资料,挖掘普鲁斯特研究的可能性。战争视角与感观叙事等社会文化研究层出不穷,使得中国普鲁斯特研究与国际研究进程同步。在译介研究方面研究虽数量不多,但国内学者与翻译家一直保持审慎的态度探索《追忆》与中国传统文学风格的有机结合。在普鲁斯特对中国当代作家的影响研究中,国内研究者在中西文学对话中肯定普鲁斯特在时间叙事与创作心理上对中国作家的影响,同时在文本对比中审视中国文学传统之美。经过对我国近二十年普鲁斯特研究成果的观察与梳理,针对现阶段我国普鲁斯特研究中存在的一些不足,笔者提出以下几点建议。
首先,需要拓展研究领域和研究视野,尝试多元化跨学科研究方法。目前,国内研究者过于追求传统热点问题研究,大部分研究始终围绕时间与回忆两大主题,以传统文学批评的角度去阐释作品的叙事艺术与写作风格。研究理论多集中于热奈特的叙事理论与伯格森的时间心理学,研究范围相对局限,内容重叠性较高,对国际研究趋势缺乏前瞻性认识。虽有部分研究者在艺术与哲学、战争视角、感官叙事等方面尝试新的研究路径,但成果数量有限,鲜少形成成熟的研究论著。因此,国内学者需要进一步打破跨学科研究边界,从传统的文艺研究拓展为多元化跨学科研究相结合,积极采用多样化的研究理论与研究形式,探索向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等文化领域延展的可能性。
其次,在吸收国外研究理论的同时,要努力构建中国特色研究路径和方法论体系。新世纪以来,国内研究者有更多的机会获取国外研究资料,研究成果中常见对国外论述的直接引用,对理论研究理解不够深入。国内研究者在关注国外理论研究动态的同时,忽视了国内学者间的学术交流,未能全面体现中国普鲁斯特研究的特色。中国普鲁斯特研究要结合具体实际,积极探索如何结合自身的文化背景重新审视这一西方文学巨作,挖掘普鲁斯特写作中的隐喻手法、诗性回忆、感官叙事、艺术描写等契合中国文学传统审美的独特价值,适当运用比较文学研究、影响研究、东方主义研究理论与方法,积极探索一种中国特色理论研究模式,实现中国文化自信与文化自觉。
最后,我们要鼓励《追忆》再译与相关成果翻译研究。外国文学研究极大程度上依赖作品及相关资料的翻译。我国译林版《追忆》七卷本出版至今已近三十年,期间虽有周克希、徐和瑾等学者翻译多版精华本,但始终未能完成内容完整、翻译精准的全译本。《追忆》再译是中国学界共同的期盼和迫切的需要。同时,外国普鲁斯特生平手稿、传记与评论集的引进与翻译相对滞后,造成了不懂法文的学者一定的研究困难与局限,建议在引进和翻译国外普鲁斯特作品与相关研究论著方面加快脚步。据悉,法国Fallois 出版社已于2019 年10 月首次出版了由9 篇普鲁斯特1896 年前后撰写的短文组成的文集[45],期盼我国翻译家能够早日将其译成中文,为中国学者提供新的研究素材。相信随着更多国外资料的引进和翻译研究的不断发展,国内研究整体水平也将提升,并推动我国的普鲁斯特研究步入新的阶段。
注释:
① 译林出版社的《追忆似水年华》全七卷名称、译者与出版时间为:1989 年6 月出版的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李恒基、徐继增译)、1990 年6 月出版的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桂裕芳、袁树仁译)与第三卷《盖尔芒特家那边》(潘丽珍、许渊冲译),1990 年11 月出版的第四卷《索多姆与戈摩尔》(许钧、杨松河译),1991 年10 月出版的第五卷《女囚》(周克希、张小鲁、张寅德译),1991年7 月出版的第六卷《女逃亡者》(刘方、陆秉慧译),1991 年10 月出版的第七卷《重现的时光》(徐和瑾、周国强译)。
② 周克希翻译了《追忆逝去的时光》的第一卷、第二卷与第五卷,分别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年出版的《去斯万家那边》,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在少女的花影下》与《女囚》。徐和瑾翻译了《追忆似水年华》第一至四卷,由译林出版社于2011 年至2014 年逐年出版,后因2015 年病逝未能译毕第五卷。
③ 与法国专家合作研究项目为2013 年土伦-瓦尔大学Jean Galanos 教授主持的“普鲁斯特与绘画、音乐及哲学的关系”与2014 年巴黎四大Ber⁃nard Vouilloux 教授主持“文学与绘画艺术比较研究”。
④ 无器官身体(Corps sans organes)这一哲学概念由是法国哲学家吉勒斯·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费利克斯·瓜塔里(Félix Guattari)在他们的合著《反俄狄浦斯》和《千高原》中提出的概念,在德勒兹的《普鲁斯特与符号》和《意义的逻辑》亦有提及。臧小佳解释“无器官身体”为一种不同于生理学或物理学的肉体或身体的生成介质。
⑤ 傅修延认为“小玛德莱娜点心”是味觉体验,这与其他学者观点不同。多数学者认为“小玛德莱娜点心”是气味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