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士族家礼研究
2020-02-26陈延斌
李 冰 陈延斌
内容提要 魏晋南北朝时期,释、老思想的流行对儒家思想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在儒学发展的这个艰难时期,门阀士族的家学、家礼研究某种程度上挽救了儒学的衰落。由于家礼对于家族繁衍发展具有重要作用,秦汉以来受到打击的贵族以及贵族礼仪随着魏晋南北朝门阀士族的崛起重新受到重视。门阀士族出于维护家族自身绵延发展的需要,加之其政治、经济、文化上具有优势,将礼仪作为维护门庭的文化标志,于是撰作、践行家礼一时蔚然成风。尤其是家礼专书的出现,凸显了门阀士族在家礼发展方面的重大贡献。相应地,魏晋南北朝家礼中的冠、婚、丧、祭礼仪与前朝相比也发生了较大变化。
《礼记·曲礼》里说“礼不下庶人”,因此“礼”是贵族社会的产物。对家礼的记载,最早见诸《周礼·春官》中对“家宗人”的记述。据东汉礼学大家郑玄的注释,“家宗人”的职责范围只是在大夫的采邑、宗庙内负责祷祠、祭祀及“家礼与其衣服、宫室、车旗之禁令”[1]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60页。。因此,早期的家礼只不过是因循礼仪制度而施行于大夫家中的礼仪,并无特别的含义。随着秦统一六国以及郡县制的实行,士族产生和发展的社会政治根基发生了改变,士族发展受到了一定影响。汉承秦制,加之汉朝皇帝有意识地打击门阀豪强,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内贵族世家受到抑制。但是,东汉末年的常年战乱以及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各种历史因素,造成了门阀士族的崛起。这些门阀士族凭借自身政治、经济、文化上的优势,以自身儒家文化的深厚造诣对家礼礼义进行了进一步的诠释,客观上也在很多方面传承发展了有着贵族文化标识的家礼。因此,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门阀士族家礼成为家礼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
一、门阀士族的形成与其家礼产生的深层原因
家礼的创新发展与门阀士族的形成有着直接的关系,正是门阀士族的刻意彰显,使得家礼成为他们自矜门庭的文化标志,因此,有必要追溯门阀士族的形成过程。
(一)门阀士族及其形成 简单地说,士族是“士”与“族”的结合。“士”原来是商朝、西周、春秋战国时期最低一级的贵族。这些人中虽然少数人有自己的食邑,但是这些食邑不能继承,而且也面临着随时被诸侯夺回的可能,因此他们主要是靠为诸侯做事谋生。《白虎通·爵》曰:“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说文解字》说“士,事也”,把“士”与“事”作通假字解释。《礼记·表记》更明确地解释了士的职责:“唯天子受命于天,士受命于君,故君明顺则臣有顺命。”可以看出,“士”主要是指为君王服务的各级官员,早期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权,但是随着历史的发展,士族发展为具有强烈等级特色的门阀士族。门阀士族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他们是当时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很多重要资源的垄断者,如此,他们就拥有了社会特权,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凌驾于皇权之上。
作为一个社会阶层,门阀士族的形成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其中,西汉时期的“任子制”和察举制度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曹魏时期的“九品中正制”更是促进了门阀士族作为特权阶层的形成。
西汉初年,汉高祖在废除封建制的同时沿袭秦朝的褒子制设立了“任子制”。所谓“任子制”,就是依靠父祖的功勋或官爵,保举子孙任官的一种选官制度,“任子制”是典型的上层官吏的特权世袭制。西汉哀帝时这项制度被废除,到东汉安帝时又恢复。漫长的“任子制”孕育了东汉的世家大族,魏晋时期的很多士族由此承袭发展而来。
西汉时期还有一种选官制度是察举制度。地方士人以孝廉或秀才的名义进入仕途,而在察举时他们的学术修养成为一项重要指标。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有人凭学习儒学经典“学而优则仕”屡屡成功,一些饱读经书之士轻易就进入了仕途,还有人因此平步青云,故而攻读经学一时蔚然成风。“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青紫如俯拾地芥耳。”[1]〔汉〕班固撰:《汉书今注》4,〔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1853页。到东汉末年,这些靠攻读儒学起家的士族蔚为大观,与以“任子制”起家的士族一起成为门阀士族。南北朝时更是如此,比如南朝的裴氏家族精通礼乐朝仪制度,裴松之、裴昭明、裴子野数代人多次被朝廷请去参与礼乐朝仪的制定。余英时认为,西汉初年的士人多为“游士”,在汉武帝“独尊儒术”后,政治上得势的士人转而扩张自己家族的财势,他们逐渐发展成为具有深厚社会根基的“士大夫”或“士族”;而原来的强宗大族也让他们的子弟读书,由此也转变为“士族”[2]转引自林聪舜:《儒学与汉帝国意识形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85页。。曹魏时期,魏文帝曹丕采纳吏部尚书陈群的建议,设立“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使得“九品中正制”成为门阀士族形成的决定因素。“九品中正制”的具体做法是:首先由中央政府挑选各地有名望、有见识、“德充才盛”的官员做中正官,让他们把当地的人才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个等级,上报给负责任职的吏曹,吏曹以择“上”录用的原则选拔官吏。这项制度首先在州郡二级实行,后来又扩大到县一级。
曹丕推行“九品中正制”的本意是继承曹操“唯才是举”的人才政策,为朝廷选拔有才干的官员。但是拥有推荐权力的中正官无一例外是门阀士族中人,他们当然推荐自家子弟为官。这样一来,貌似为国家选拔人才的“九品中正制”从一开始就沦为了门阀士族推荐自家子弟、排斥寒门庶族的工具。“九品中正制”的实行,很快就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社会局面。西晋司马氏继承了这项政策,门阀士族的势力继续发展壮大,到东晋时门阀士族势力发展到了顶峰。
(二)门阀士族家礼传承发展的社会历史根源 在门阀士族的形成发展过程中,门第观念逐步加深和强化,礼仪制度的等级特征格外受到他们垂青,于是门阀士族的士子们将自己对儒家礼制文化的造诣运用于家族生活中,并撰作了自家的家礼文本。与此同时,门阀士族子弟遵守礼度已经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士族子弟“造次必以礼”“动依礼典”“动循礼度”“恒以礼法自处”,这与孔子对弟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要求是一致的,史书对此有很多记载。例如南齐王延之,“家训方严,不妄见子弟。虽节岁问讯,皆先克日。子伦之,见儿子亦然”[1]〔南梁〕萧子显:《南齐书·王延之传》,〔长沙〕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370页。。日本学者谷川道雄对此也有研究。他说:“六朝士族通过日常礼仪,努力维持家族之间的秩序,也努力维护家门的安定。遵守礼仪,有助于提高家风所拥有的高贵性,从而博得世间的赞誉。六朝士族在人们的要求下,须作一名‘礼仪人物’,即便是日常的言语、动作也必须合乎礼仪。言语、行动的端雅便是作为士大夫的资格。”[2]〔日〕谷川道雄:《六朝士族与家礼——以日常礼仪为中心》,载高明士编:《东亚传统家礼、教育与国法(一):家族、家礼与教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页。
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一个门阀士族如果要做到累世高官永据社会的高位,仅靠政治的荫庇是远远不够的,也是不可靠的。正如钱穆所说:“此门第之所赖以维系而久者,则必在上有贤父兄,在下有贤子弟,若此二者俱无,政治上之权势,经济上之丰盈,岂可支持此门第几百年不弊不败?”[3]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香港〕《新亚学报》第五卷二期,1963年。而一个家族如欲“上有贤父兄、下有贤子弟”,家礼教化就成了其中的关键因素。陈寅恪先生指出:“所谓士族者,其初并不专用其先代之高官厚禄为其唯一之表征,而实以家学及礼法等标异于其他诸姓。”[4]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71页,第72页,第72页。
另外,当时的国家其实是建立在士、庶族的家族群体之上,门阀士族作为知识特权阶层,其家族礼法对全社会起着示范引领作用。因此,门阀士族无论是出于永保家族地位的长远考虑,还是出于维护当下家族权威的现实需要,谨遵家礼都是必然的。陈寅恪先生说:“夫士族之特点既在其门风之优美,不同于凡庶,而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业之因袭。故士族家世相传之学业乃与当时之政治社会有极重要之影响。”[5]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71页,第72页,第72页。这些士族“家世相传之学业”就是经学,具体的进身之法是“循其东汉以来通经义、励名行以致从政的一贯轨辙”[6]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71页,第72页,第72页。。
二、门阀士族家礼的变化及其特色
门阀士族家礼有两个特色:一是鲜明的时代性,二是严谨的学理性。魏晋南北朝是一个战乱频仍的时期,与长期稳定的两汉相比有很大不同,政治经济社会的巨大变化使门阀士族对待礼制的态度也与前朝有很大不同。门阀士族的士子们具有深厚的礼学造诣,对礼义礼制有更深的理解和把握,他们不再拘泥于古礼烦琐的规定,而是与时俱进因时因地因人变化,这些变化无一不体现在冠婚丧祭诸家礼礼制中。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当时社会上的其他阶层也都是冠婚丧祭诸家礼的遵循者,这些礼仪并非门阀士族所独有,但因为门阀士族在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具有优势地位,无论是在家礼方面的因循旧制还是除旧布新,他们无疑是这些礼仪在整个社会施行的引领者和开创者,更是那个时期家礼文化的代表,所以有必要对门阀士族家礼的主要内容做逐一说明。
(一)日益淡化的冠礼 《冠义》曰:“冠者,成人之道也。”古人对冠礼普遍重视,因为它是一个人进入成人社会的标志:“将责之以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之礼于其身,可弗重与!故孝弟忠顺之行立,而后可以为人;可以为人,而后可以治人。”[1]陈延斌:《中国传统家训文献辑刊》,〔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版,第2270页。但是门阀士族子弟对于以上的继承是以血缘为基础的,冠礼对他们而言已经失去了重要意义,因此,门阀士族子弟的冠礼越来越被冷落。
《礼记·曲礼上》对冠礼有明确记载:“(男子)二十曰弱冠。”门阀世家子弟为了继承官宦家业早登仕途,行冠礼的年龄普遍提前。南朝学者阮孝绪“年十三,遍通《五经》。十五,冠而见其父,彦之诫曰:‘三加弥尊,人伦之始。宜思自勖,以庇尔躬。’答曰:‘愿迹松子于瀛海,追许由于穷谷,庶保促生,以免尘累。’”[2]〔唐〕李延寿撰:《南史》卷62—卷80,陈苏镇等标点,〔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80页。这段对话充分体现了当时崇尚清谈的社会风气,一个遍通“五经”的人不可能不懂古礼,阮孝绪不仅十五岁行冠礼,而且自己为自己加冠,这在前朝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可是其父却不以为忤。
(二)与时俱进的婚礼 门阀士族婚姻发生了两个重要变化。首先,门阀士族婚姻最为严格,实行门阀等级内婚制,门第成为门阀士族子弟婚姻的主要甚至唯一的要求。他们很少考虑双方意愿、道德才貌等因素。“士庶不婚”“贵贱不婚”几乎成为铁律,如有人违反会引起整个门阀士族阶层的讨伐。南齐门阀士族王源欲将女儿嫁给士庶不明的满璋之,遭到御史中丞沈约弹劾。沈约说,“高门降衡,……蔑祖辱亲,于事为甚。此风弗剪,其源遂开”,并要求对王源予以惩处,“免源所居官,禁锢终身”[3]〔南梁〕萧统编:《昭明文选》,于平等注释,〔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1592页。。北魏崔巨伦有一姐姐一目失明,门阀子弟无人愿娶,于是家里人就想把她嫁入寒门。崔巨伦姑母李叔胤之妻听闻此事坚决反对,理由是:“吾兄盛德,不幸早世,岂令此女屈事卑族!”[4]〔北齐〕魏收:《魏书·崔辩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21页。于是就让自己的儿子李翼娶了她。这桩排斥寒门的婚姻一时竟成为门阀士族的美谈。门阀士族弟子就这样被限制在一个很小的婚姻圈子里,以致近亲婚姻现象严重,生育的后代弱不禁风甚至智力低下,这也成了后来门阀士族衰落的一个重要因素。
其次,与对婚姻的门第慎重相比,婚礼仪式却相对简单,有时可以用草率来形容。比如“拜时婚”。“拜时婚”起源于东汉末年,婚礼时新娘头上罩上一块薄纱,夫妻拜过父母进入洞房后,新郎掀开新娘头上的薄纱,婚礼仪式就算完成了。这本来是战争时期因条件所限人们没法依照婚制六礼而采用的权宜之计。后来又进一步发展出了“冒丧婚娶”,此婚姻礼制是因为当时人们嫌丧期太长而实行的。所谓“冒丧婚娶”,就是在自家守丧期间婚娶。西晋司徒王浑对此痛心疾首,上奏朝廷要求取缔“拜时婚”,但是混乱的时局却使此风屡禁不止,甚至一直存在于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导致“拜时婚”盛行不衰的原因除了战乱使得人们对礼节不够重视之外,还与当时的门阀士族近亲结婚导致人丁稀少有关。东晋刘琰评论“拜时婚”说:“礼非拜时,拜时出于末世。将以世族多虞,吉事宜速,故以好岁拜时。”[5]〔清〕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5册下,〔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351页。
除了“拜时婚”这种非正常的婚礼外,门阀士族的婚礼还包括同姓婚、中表婚、尊卑婚、续嫁婚、指腹婚、财婚等。这些婚姻很多是在门阀士族等级内婚制的背景下产生的。“同姓婚”就是指同姓结婚。由于门阀士族子弟选择余地较小,同姓结婚这种在前朝被禁止的婚姻在当时又死灰复燃。“中表婚”是指姑舅两姨的孩子结婚,这种婚姻也不合古礼,但在当时非常普遍,著名的世家大族王、谢两家,四代结为中表婚。“尊卑婚”是指不同辈分的两人结婚。这样的婚姻在当时也很多,以致尊卑不分,伦常失序。“续嫁婚”为姐亡妹续或妹亡姐续,如三国时期后主刘禅娶了张飞的女儿为敬哀皇后,敬哀皇后死后,刘禅又娶了她的妹妹,后来也立为皇后。“指腹婚”是两个孩子还没出生,两家就订立婚约,假如两家的孩子是男女异性,则在他们成年后举行婚礼。“指腹婚”起源于汉,如果说大部分婚姻是媒妁之言的婚姻的话,“指腹婚”则是父母之命的婚姻。当时流行的“指腹婚”主要是门阀士族为了附庸风雅,人为制造的婚姻形式。“财婚”是指门阀子弟结婚时大讲排场,不仅是男方,而且是男女两家都要为结婚耗费大量钱财,这时门第较高的一方就会趁机大捞一笔。前面提到的王源嫁女与满璋之,满家送五万钱为聘礼。魏晋南北朝时期“财婚”一度非常盛行,实际上已经沦为买卖婚姻了。士族中的家贫者无财娶妻,不得不娶寒门女子,这又与门阀士族倡导的“门第婚”相悖。于是有些人不得不四处借钱结婚,如阮籍的儿子阮修因家贫,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娶妻,于是他去求王敦帮助筹钱娶妻。史书载:阮修“居贫,年四十余未有室,王敦等敛钱为婚,皆名士也,时慕之者求入钱而不得”[1]邓之诚:《中华二千年史》卷2《两晋及南北朝》,〔北京〕东方出版社2013版,第289页。。
上述种种婚姻,大都由于门阀士族的门第限制,择偶范围有限,出现了许多让平常人难以接受的婚姻。这一方面是因为战乱,另外一个方面也在于门阀士族的婚姻观念发生了很大变化。
传统的婚姻六礼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大多没有得到遵守,但结婚过程中的礼制却得到了发展。这种发展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婚礼中的“共牢合卺”之礼。所谓“共牢”,就是新婚夫妇共用一个牢盘进食;“合卺”则是将一个瓠一分为二,夫妇各用一个饮酒。合卺礼演变成了现代婚礼中新婚夫妇的交杯酒。二是创制了独特的“却扇礼”。即新娘子出嫁时双手拿着一个扇子遮住自己的脸,这种礼仪很可能是后来新娘子盖盖头的起源。三是婚礼中开始出现举乐。这种礼制是有违古礼的。《礼记·曾子问第七》曰:“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取(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婚礼举乐已经很常见,虽说朝廷多有禁止,但是已难禁住。《北史·高允传》记载:“前朝之世,屡发明诏,禁诸婚娶不得作乐,……今诸王纳室,皆乐部给伎,以为嬉戏,而独禁细人不得作乐。”[2]孙景琛总主编、茅慧主编:《中国乐舞史料大典二十五史编》,上海音乐出版社2015年版,第219页。
(三)雍肃隆重的丧礼 门阀士族最重丧礼,尤其是在丧服制度方面的研究成就最高。在丧服制度改进上,既具有了“以情制服”的鲜明特征,又能遵守“以礼裁之”的基本原则,充分体现了他们因时制宜、因人制宜而不拘于古礼的实践主义精神。
最能表现门阀士族礼学研究突出成就的是丧礼中“心丧”概念的提出。曹魏元帝咸熙二年(公元265年,也即晋武帝泰始元年),司马昭死,晋武帝司马炎提出要为父服丧三年,但这样一来必定严重影响整个朝廷行政和国家管理。朝中大臣屡次劝谏,希望他放弃,却被司马炎一一驳回。他坚持要服丧三年,因为古礼规定就是要为父亲服丧三年。另外,皇帝守孝让臣下何以自处?如果与皇帝同服丧,这个国家的政务更是不可想象;而如果不服丧,又有违君臣之礼。正是出于诸多方面的考虑,大臣们强烈要求司马炎放弃为父服丧三年的礼制。在这种君臣僵持不下且可能带来严重后果的情况下,大臣杜预建议损益古制,既要让皇帝尽人子之孝心,又要合乎礼制,于是他提出了“心丧”制度的建议。所谓“心丧”,元代学者王元亮在对《唐律疏议》释文时指出:“不视乐,不居寝,不饮酒食肉,不参预吉席,但得释此凶服而已。”[3]丁凌华:《五服制度与传统法律》,〔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65页。这种丧礼制度的核心是服丧期间除了不穿丧服,其余礼节都与正常守丧相同。在此之前,“心丧”只适用于师生之间。《礼记·檀弓上》说:“事亲有隐而无犯,左右就养无方,服勤至死,致丧三年。事君有犯而无隐,左右就养有方,服勤至死,方丧三年。事师无犯无隐,服勤至死,心丧三年。”郑玄为此作的注为:“致丧,戚容称其服也。就养就方,不可侵官也。方丧,资于事父也。心丧,戚容如丧父而无服也。”[4]〔清〕孙希旦撰:《礼记集解·上》,沈啸寰、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65页。
古礼将国君丧礼和父亲丧礼规格定得最高,臣子要为君王服斩衰期三年,几乎与为父服丧相同,而对于既无君臣之义又无养育之恩的老师,古礼创造了“心丧”这种折中方式。但是,古礼中却没有关于“心丧”的任何说明。杜预为了满足司马炎的心愿,又要符合礼制,创造性地用“心丧”制度来解释皇帝对父亲的服丧。史学家分析,司马炎如此一意孤行地坚持为父亲服丧三年,并非不知道服丧三年会对国家管理带来的弊端,而是他觉得从曹魏那里得到政权违背了儒家思想中忠君的教义,于是他不得不以崇“孝”来强调西晋政权的合法性。虽说以这种说不出口的原因挑战了当时的家礼礼仪,但客观上也给家庭丧礼一个创制的机会。经过司马炎的率先垂范,西晋以后的历代皇帝基本上都是为父母服三年“心丧”。因为皇帝的特殊身份,皇家礼仪更多地适用国礼,但是“心丧”制度的创立明显更多地来自家礼礼法。“心丧”制度由此成为一项重要的礼制,适用范围逐渐扩大,逐渐用到了子为父母、夫为妻、臣为君、甥为舅等诸多关系之中,而且也在服制、月数、应否谭祭,以及丧中遇到吊、贺、宴、祭如何处理等方面做了具体详细的规定,推进了家礼中丧礼的发展。
(四)由厚转薄的葬礼 葬礼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逐渐由当初的厚葬演变成后来的薄葬。曹操是薄葬的倡导者。他临终前交代后事说:“吾死之后,持大服如存时,勿遗。百官当临殿中者,十五举音,葬毕便除服;其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敛以时服,葬于邺之西冈上,与西门豹祠相近,无藏金玉珠宝。”[1]王爽:《中国家训》,〔海口〕海南出版社2018版,第311页。后来的曹丕也留下遗嘱,要求薄葬。后来的历代皇帝都声称要薄葬,但是帝王的薄葬很难实现。通过现代的考古发现,南朝梁、陈时期的帝王陵墓最为奢华。只是战争年代人们的物资不丰富,又加上帝王们的提倡,当时社会逐渐形成了薄葬的风俗。如南梁的刘杳“临终遗命:‘敛以法服,载以露车,还葬旧墓,随得一地,容棺而已。不得设灵筵及祭酸。’其子遵行之”[2]〔唐〕姚思廉撰:《梁书·陈书》,管曙光等校点,〔长沙〕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415页。。丧葬制度的变化,充分显示了魏晋南北朝时期门阀士族学者对于古礼的态度。在他们看来,古礼不应是凝固不变的,它理应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虽说不能对经典进行随心所欲地改造,但是因时制宜、因人制宜地对古礼进行删减则是必需的,而且这种删减不但没有削弱古礼的精神,反而是强化了古礼的核心原则。
(五)率多用古的祭礼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族普遍非常重视祭礼。泰始四年晋武帝下诏说:“夫民之大事,在祀与农。”[3]陈戍国:《中国礼制史·魏晋南北朝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112页。这与《左传》“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理念形成鲜明对比。士族没有像对待其他礼仪一样对祭礼做太多的革新,而是尽量保持了古礼的规定。这应该是讲究门第的士族的必然选择——只有严遵古礼才更能凸显他们家族的高不可攀,甚至有人因不遵古礼而被弹劾罢官。东晋豫章太守范宁在自己所辖的十五个县命令手下为他建家庙,遭到江州刺史王凝之弹劾。王不是反对他置家庙,而是说他逾越礼制品秩,大大超过古礼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的标准。另外,魏晋南北朝的祭祀还有个值得注意的变化,就是祭文的出现。祭文起源于曹魏时期,后来愈加流行,著名诗人陶渊明就是祭文高手,他甚至非常认真地为自己写了一篇祭文。
三、门阀士族家礼的作用和影响
总的来说,门阀士族对于家礼的研究和变革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一)门阀士族对儒学的传承 门阀士族对家学和家礼研究承担了儒学的传承任务,这是最重要的作用。孔子开创的儒家思想在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策驱动下成为天下“第一学术”,后来国家又陆续设立官学和经学博士,专门研究各种儒学经典,由此儒学的传承发展进入了一个繁荣时期。然而,东汉末年的连年战争和魏晋南北朝频繁的朝代更迭摧毁了官学的儒学传承,生命的无常和社会的动荡让释、老思想大行其道,儒家的修齐治平思想却难以实现,儒学传承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这时儒学的学术中心由两汉时期的官学转移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门阀士族家学。
门阀士族世代相传的家学很大一部分就是礼义研究的成果。为了使自家门第长盛不衰,他们开始整理自家家族长期以来遵循的礼仪规范,并以《仪礼》《礼记》等为参照,将它们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形成了自家家族长期遵循和研究的“家礼”“家学”“家仪”。这些“家礼”“家学”“家仪”除了有家礼、礼仪的记载,也有对家礼、礼义的阐释,这些阐释无一不是以儒学思想为遵循而加以丰富和完善的。礼义是经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门阀士族通过对家礼义理等儒家思想的研究,无意中成为儒学传承的中坚。以《颜氏家训》来看,该时期士大夫已经有意识地以儒家思想来指导自己的家族治理了。因此,儒家思想一方面在客观上助益了门阀士族家族长盛不衰,另一方面也对儒学的传承发展起到了较大作用。这是一个相互作用的循环过程。虽然门阀士族并无自觉传承儒学的觉悟,但是他们对家学的研究实际上担负起了儒学传承的重担。这是家礼发展史上的重要节点,也是门阀士族对家礼发展的最大贡献。
南朝学者傅隆指出,《易》《书》《诗》《春秋》“之微婉劝惩,无不本乎礼而后立业”。为此他向南朝宋太祖刘裕建议,“五服之本或差,哀敬之制舛杂,国典未一于四海,家法参驳于缙绅。诚宜考详远虑,以定皇代之盛礼者也”[1]〔南梁〕沈约、萧子,〔唐〕姚思廉、李延寿:《二十四史(附清史稿)》第三卷,〔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 年版,第275页。。傅隆对当时礼法的杂乱提出批评,希望刘裕制定统一的礼法以显示皇家的威仪。这里傅隆提到的“家法参驳于缙绅”,就是指当时的门阀士族各有其家礼,这些自成一家的家礼无不来自他们对儒学经典中礼学的传承发展。虽说他们各自的家礼因为门阀士族不同的学术传承会有所不同,但是核心思想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因为它们都是来自对儒学的诠释,符合儒家对礼义的规范。正因为如此,门阀士族家礼不仅起到了“整齐门内,提撕子孙”的作用,还起到了传承儒学思想的作用。
(二)家礼专书的出现和对国礼的影响 由于门阀士族对于家礼的特别重视,致使家礼文献不再是混杂于其他著作里的附属,作为以礼治家依据的家礼成书的必要性也就凸显出来了,于是就出现了家礼专书。
这是家礼发展史上的重大突破。至此,家礼和国礼有了明显的分野,家礼也有了更高的地位。史载:北魏李敷兄弟“敦崇孝义,家门有礼。至于居丧法度,吉凶书记,皆合典则,为北州所称美”[2]许嘉璐主编、周国林分史主编:《二十四史全译·北史》第2册,〔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944页,第1087页。;南朝裴让之父亲早丧,其母“辛氏高明妇人,又闲礼度,夫丧,诸子多幼弱,广延师友,或亲自教授,内外亲属有吉凶礼制,多取则焉”[3]许嘉璐主编、周国林分史主编:《二十四史全译·北史》第2册,〔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944页,第1087页。。这两则史料中记载的“居丧法度,吉凶书记”和“内外亲属有吉凶礼制,多取则焉”,表明家礼已经成书。《隋书》卷三十三《经籍志·史部·仪注》条目,记录有很多门阀士族家族编修的家礼,大多冠以家族的姓氏,以《×氏家仪》施行于自己家族内部。但可惜的是这些家礼文献大多没有流传于世,目前所见,只有《徐爰家仪》一卷与《赵李家仪》十卷保存了目录。当然,有些家训文献中也有家礼记述,比如颜之推的《颜氏家训》。该家训的《风操》篇中就说:“吾观《礼经》,圣人之教:箕帚匕箸,咳唾唯诺,执烛沃盥,皆有节文,亦为至矣。但既残缺,非复全书;其有所不载,及世事变改者,学达君子,自为节度,相承行之,故世号士大夫风操。而家门颇有不同,所见互称短长;然其阡陌,亦可自知。”[4]〔北齐〕颜之推著:《颜氏家训赏析》,方飞评注,〔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9年版,第43页。
家礼作为家学的重要内容,因为士族的青睐甚至对国礼的传承发展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对儒学经典的代代传承和对家礼义理的深入研究,使当时的门阀士族中产生了不少著名的礼学大家,他们不但精通国家礼仪,也精通家礼,更有人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家族的某些礼仪放进了国家的朝仪之中。比如因精通礼学被称为“一代儒宗”的南齐门阀士族王俭就是其中的代表。他在南朝的朝仪制定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王俭曾为齐高帝撰立受禅的仪注,《南齐书》卷二三称:“时大典将行,俭为佐命,礼仪诏策,皆出于俭,褚渊唯为禅诏文,使俭参治之”;“俭长礼学,谙究朝仪,每博议,证引先儒,罕有其例。八坐丞郎,无能异者”[1]马松源主编:《二十五史精华》第2卷,〔北京〕线装书局2011年版,第482页。。但隋朝的学者牛弘却对王俭修订礼制提出批评,他说:“且制礼作乐,是归元首,江南王俭,偏隅一臣,私撰仪注,多违古法。”[2]孔德凌、张巍、俞林波:《隋唐五代经学学术编年》上,〔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18页。所谓“私撰仪注”就是把家礼仪制融入朝仪礼制之中。再如,以“王太保家法”闻名于世的王弘家族亦然。《宋书·王弘传》载,王弘“民望所宗,造次必存礼法。凡动止施为,及书翰仪体,后人皆依仿之”。
被世人称为会稽“江表儒宗”的贺氏家族更为典型。贺氏家族世代以礼学闻名,最早可追溯到西汉时期的庆氏礼学。他们家族专研一经或几经形成“门业”或“世业”,一直到唐朝的贺知章仍绵延不绝。魏晋南北朝的贺循、贺玚、贺革、贺季、贺琛人人是儒学宗师,个个是礼学大家。这些学者代代传承,他们居家时“操尚高厉,童龀不群,言行进止,必以礼让”[3]范之麟、吴庚舜主编:《全唐诗典故辞典》,〔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1989年版,第1557页。,且无一例外地都参与了当时的国家礼典制作。于他们而言,因礼学的成就被当时的朝廷选择来编修国礼,又因自矜门庭的需要编修家礼,国礼和家礼都是以儒学思想为指导,制定国礼时有家礼的影响也是可以想见的。其实这与前文牛弘对王俭修订礼制的批评是一致的,但是不能因此说这种影响就一定是不好的。
(三)对古礼的扬弃和对后世礼学的影响 门阀士族的士子在礼学上的一大贡献就是对古礼的改进。随着生产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古礼的一些规定在很多方面已不合时宜,比如“祭祀用尸,席地而坐,食饭食肉以手,食酱以指,酱用蚁子,行礼偏袒肉袒,脱屦升堂,跣足而燕,皆今人所不宜者,而古人安之”[4]沈延国、汤志钧点校:《章太炎全集·膏兰室札记 诂经札记 七略别录佚名徽》,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8页。。还如,一些古礼因为时代久远、战乱等原因造成典籍文献缺失,或是注家对于礼仪制度的注解相互矛盾。对这些礼制进行重新规定和解释,以及理顺注解等等,需要给予符合儒家思想的合理说明。这一系列复杂的礼学学术成果都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完成的。
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十七中对魏晋南北朝学者在礼制方面的成就给予高度评价。他指出,“梁修五礼贤于汉”。南朝梁武帝时就编修了“五礼”,此后的各个朝代都有编修。隋朝炀帝修《江都集礼》,唐代有《贞观礼》《显庆礼》直至集大成的《开元礼》,这些礼学上的辉煌成果无一不受到魏晋南北朝门阀士族礼学研究的影响。因为门阀士族士子的不懈努力,礼学研究进入一个史上罕见的黄金时期。当然,这些描述主要是指门阀士族士子在国礼方面的贡献,家礼要到南宋朱熹编撰《家礼》一书时才真正达到了一个高峰。尽管如此,门阀士族在家礼方面的贡献也是不可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