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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源《大学》诠释的特色

2020-02-26单晓娜涂耀威

关键词:魏源格物朱子

单晓娜, 涂耀威

(武汉纺织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湖北 武汉 430200)

讲求经世致用,是儒家治学特点之一,也是中国古代士大夫社会责任感的体现,一旦社会发生大的变革,经世意识就会勃兴。经今文派阐发微言大义是为经世,学者笃信程、朱亦为经世,主张调和汉、宋者同样有经世情怀。儒家经典《大学》讲求“内圣外王”“体用兼备”,认为人由内在的德性修养(修身)出发,进而可以治理国家(治国),推动社会发展(平天下),达到治平理想。

晚清,经世风潮大兴,经学研究借经典阐发微言大义,调和汉宋趋势明显。围绕《大学》及其诠释建构的价值体系,成为晚清经世之学思想来源的结穴所在[1]。近人钱基博论述清代《四书》学时曾说到,“特是《论》《孟》多专家,而《学》《庸》罕兼及。此乃汉学门户,所为与朱子不同者也”[2]67。而到了晚清,受经世思想影响,不受汉学家重视的《大学》再次引起广泛关注,出现了大量诠释专著,代表性的有宋翔凤《大学古义说》、刘沅《大学恒解》和《大学古本质言》、郭嵩焘《大学章句质疑》、刘古愚《大学古义》等著述。晚清主要经学大儒在经义中对《大学》诠释也十分重视,魏源就是晚清今文经学家中调和汉宋诠释《大学》的代表。

魏源(1794—1857),字默深,湖南邵阳人,近代著名的思想家。魏源的学术思想有一个发展变化过程。钱穆曾指出魏源“初尚宋儒理学,后主今文经学”[3]587。他虽是今文经学家,却十分关注宋明理学,对程、朱理学的《四书》诠释多有推崇和肯定,并努力加以改造。魏源撰写了体例风格上仿效或接续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古微堂四书》,体现出魏源宗今文而不废宋学,重建道学体系的努力[4]413。魏源在《古微堂四书》中对《大学》的诠释比较集中和突出。其中,《大学古本发微》包括《大学古本发微叙》《钦定礼记义疏大学篇一则》《朱子大学改本》《大学朱熹章句》《大学古本发微》;《大学古本章句集证》包括《程陆格致证》《姚江格致证》《诸儒发明格致证》《补传或问得失证》《物理至善证》《格致知本证》。《大学古本发微》《大学古本章句集证》二书系魏源早年即嘉庆二十五年(1820)前后撰成。借古经阐新义是经典阐释的重要特点,魏源对《大学》古本思想的“发微”,可谓返本开新,反映了他对理学的态度。以往的研究关注魏源经学思想较多,较少关注其《四书》学研究。因此,对魏源《大学》诠释思想的探究,有助于加深对《大学》诠释思想意蕴的认识,梳理魏源从宋学到今文经学的学术思想发展历程,拓展魏源学术研究的深度和广度。

一、版本义理:古本分章与格物本义

魏源青少年时期补县学弟子员,开始究心于王阳明之学[5]847,后又到理学重镇岳麓书院求学,故他对理学、心学均有所浸染。魏源治经,贵在心得,主张“摆脱传注,直求经文”[3]588,不论汉宋,无门户之见,“其学于汉宋无不窥,而以儒者见诸实用,则阳明其人,然亦弗徇其良知之说,以祖陆而祧朱”[6]21。诠释《大学》时,魏源对朱熹与王阳明《大学》诠释思想均有所肯定,又不完全趋同,版本上认同《礼记》中的《大学》古本,义理上以程、朱思想为尊。

魏源认为朱熹著述中对《大学》“格物”之意已有不少阐发,并非后人所认为的朱子“格物”是泛言格尽天下之物,“朱子之格物非逐外”。造成后人有此误解,是朱熹未弄清《大学》古本分章之条理的缘故,即没有用《大学》古本。王阳明虽用了古本,却未弄清楚“格物”的本义,又流于虚诞,变圣经为异学。从而造成朱熹虽“道问学”而失之支离,王阳明虽“尊德性”而失之随意。他说:

格物者,格其意、心、身、家、国、天下之物,以知其诚、正、修、齐、治、平之理。朱子《或问》、《文集》、《语录》屡言及之。本末不偏,惟未悟古本分章之条理,而误分经传加以移补,遂留后人之疑窦。……明代王文成公始复古本,而又未悟格物之本谊,遂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者良知,为善去恶者格物,与《中庸》明善先于诚身,择善先于固执之旨判然相岐。[7]447

魏源又指出,古本《大学》条理清晰,体系完备,朱熹不必做补传与改本;而王阳明虽然恢复了《大学》古本,但又没有理解“居敬穷理”和“致知”的关系。他评价朱、王对《大学》的诠释是各有得失:

朱子《致知章》,《或问》谓“格物”以前,当以敬补小学之功,然此章之注……正涵养用敬之事也。且持敬之学,散见于《诚意》、《正心》二章……举程子言敬十六条,无一不备于《大学》,无一不见于《章句》、《或问》,何又烦别补于《大学》之外,又何烦以敬补小学致王文成议之……至文成既明知敬,不当补于《大学》之外,而所谓致良知者,又不以居敬穷理为致知之功。[7]477

朱熹“即物穷理”说与王阳明“良知”说,分别代表着《大学》诠释的理学化与心学化两种取向。魏源对《大学》采取折衷的态度,基本的认识是认同程、朱理学在义理上对《大学》的阐释,同时使用《大学》古本。即尊重古本分章,在古本基础上阐明程、朱《大学》思想。如《大学古本发微》所录《大学朱熹章句》中,魏源以《朱熹章句》原文注释《大学》古本,并将朱熹改本第六章、第七章变为第二章,以配合古本条理层次。

不过,《大学》古本,相较于朱熹的《大学》章句义理阐释难免有方枘圆凿之嫌,如何弥缝二者之间的不合?魏源“就朱订朱”,用程、朱之说诠释古本之义,对古本《大学》义理做了阐微显幽、正本清源的工作。

二、就朱订朱:以今本之说释古本之义

严佐之曾指出,清中叶康、乾时期的不少宗朱者,认为朱熹之道毁于从朱之人,面对晚明以来对朱熹的批评质疑,不再是不辨是非,一意回护,而是以“就朱订朱”的方法梳理朱子《四书》学说,或从文献上“还本清源”,从自己的营垒“清理门户”[8]81-82。这样的现象,在魏源对《大学》诠释中也存在,他基本上是以朱熹义理思想阐述古本《大学》的经义。

魏源在《大学古本发微》中附录了乾隆十三年(1748)编撰的《钦定礼记义疏大学篇一则》,分《大学》为致知章、诚意章、正修章、修齐章、齐治章、治平章六章,不分经传,不补传,不改动原文,依据古本之旧,抄录了郑(玄)注孔(颖达)疏,并录《朱熹章句》原文于下方。这样的折衷是清官方在汉学渐盛新形势下,对所出现的朱熹改动《大学》古本的质疑的回应,目的是为了维护朱熹《四书》之学说。官方这样的做法,给用《大学》古本的学者找到了合法的依据,魏源就全文录有《钦定礼记义疏大学篇》。魏源可谓是从理学内部梳理朱子《大学》诠释思想:

程、朱格物之本义,非姚江晦之,而遵程、朱者晦之。《语类》之繁冗,讲章之肤陋,本足晦圣贤之旨,而启高明之厌。于是口耳记诵、逐物殉外之弊,举而归之程、朱。乃后之申程、朱者,不辨其诬,而反执糟粕以为本义,不特启异说之侮,而其诬先贤、晦圣学抑何甚耶![7]496

遵程、朱者不读程、朱之书,不辨程、朱错误之处,徒有讲章记诵之学,才会受到王学“异说”的攻击。“异说”指阳明心学学者,正如魏源所说:

《小学》、《大学》,同表章于朱子,而有皆不可解者焉。《大学》既不悟古本之条贯,故“格致”、“知本”之义不明,而外求物理之疑始启。夫执古本以攻改本者顺而易,执改本以争古本者逆而难,此《大学》所以久成诤薮也。[5]137

未弄清《大学》古本的义理贯通所在,进行补传与改动,使得阳明后学以《大学》古本攻诘朱子改本变得容易。朱子在这一点上的不妥之处,魏源认为应该指出来,不用讳言。为此,魏源用了“就朱订朱”方法,即用朱子思想融贯性“贯解”古本《大学》,来阐释古本《大学》之思想。

魏源提出了“以今本之说释古本,离之两伤,合之两美”的命题,旨在让朱熹《大学》阐释之思想与古本《大学》相结合。朱熹对《大学》的相关论述散见各种著述,魏源集录了大量论断说明古本“格物”的意义。他说:

《大学》格致之谊,朱子《或问》、《文集》、《语录》发明详备,深契经心。无如补传,以“首《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而格之,不合经文“物有本末”“修身为本”之义。而明代《四书大全》又去取不伦,是以滋后人之借口。今汰其支蔓,专取其合于古本格本末之物者数十条,即以今本之说释古本之义,离之两伤,合之两美。[7]468

魏源“以朱订朱”,通过对朱子著述的引用来认证古本《大学》的本义,以消除误解,正本清源。魏源引用了28条论述阐明“格物穷理”,又引5条阐述“知本即物格”之义。他说到:

以上二十八条,皆发明格物穷理,不外身、心、意、知、家、国、天下,而家、国、天下之理,又不外乎一心。即子思之明善、孟子之知性。彼以多闻识病程、朱者,可废然思返矣。……此五条,皆发明以知本即物格之谊。彼泥执《大全》、《补传》,谓程、朱泛求诸天下之物而不知本、不知反身者,又可废然返矣。[7]471-472

同时,魏源做了大量“正本清源”的工作,对历史上《大学》诠释者思想进行了梳理。魏源认为程颐、陆象山(九渊)言“格物”“知行”未尝支离,是“知行”并言,辑录了二人“格物”之说,论证王阳明对他们有误读,最终造成“知”“行”相混,以“知”废“行”,“谓其求理于外,牿心于物,非知行合一之旨。无稽如此,将谁欺乎!岂伊川、考亭俗,明道、象山亦俗乎!”[7]485又录陆象山“知行”之说,谓其与程、朱义理没有根本不同:

阳明则谓象山格物致知之说,沿袭俗解,又创为知行合一之说,而以格物为为善去恶,谓学、问、思、辨、行五者,只是一事,不可分知行,而以分属为支离。……始也以知而混行,继且以知而废行,一悟本体,即是工夫。究彼空谈,什倍前世。……故必先知陆、王之所以分,而后知《大学》古本、今本之所以合。[7]487

魏源“祖陆而祧朱”,明辨王阳明是错误地理解了程、朱、陆而未弄清“格物”之本义。同时,魏源认为王阳明“致良知”之旨,程、朱已先发之;而王阳明“格物”之失,时人已尽议之,又引众人之说以证明。但是,魏源认为王阳明也未尝废程、朱“格物”之说,“阳明之致良知非专内”[7]490,是阳明后学没有能够正确理解阳明的格物之说,又引王阳明与姚江之徒的言论证之,“程、朱格物之说,姚江亦不能废,而姚江格物之说,其徒未尝遵也。请以阳明之言证之”[7]488。魏源对后人之误读所做的“正本清源”工作的主要几个观点,可用以下3句话概括:

朱子之格物非逐外,阳明之致良知非专内。

非今日无异于朱子,乃朱子原无异于古本耳。

格物之说,自是阳明错认朱子,与朱子原不相涉也。[7]516

所有这些,均为证明程、朱著述中对《大学》古本之义有比较正确的认识,今本之义与古本没有不合之处。

三、返本开新:对《大学》义理的新认识

魏源以今本《大学》之说证古本之义,遍引程、朱理学论著“贯解”古本《大学》,并不意味着他的《大学》诠释是朱熹思想的重复。从魏源对《大学》的认识看,回归古本,还原程、朱义理的本意,却也不完全等同于朱熹对《大学》的理解,有其新义理在其中。

魏源曾将《大学》著述呈请理学名儒姚学塽(1766—1826)过目,姚说:

古本出自石经,天造地设,惟后儒不得其脉络,是以致讼。吾子能见及此,幸甚。惟在致力于知本,匆事空言而已。

姚学塽对魏源用古本持肯定态度,强调“致力于知本,匆事空言”。这里所说的“知本”,就是以“心性”为本;所说的“勿事空言”,就是将“心性”修养与经世实功结合起来,不务虚言。姚氏在此为实现儒家内圣外王的理想设计了切实可行的路径,魏源深受启发[9]79。魏源对姚学塽“终生仰止”,听取其见解,也强调知本之学,曾明言“《大学》致知之要,归于知本”[7]467。“知本”对于《大学》而言具体所指有所不同:

故以体用言之,则身对国家天下而为本;专以体言之,则意、心又为身之本。然而体用一原也,无二本也。显言之,则意、心、身为国家、天下之本;微言之,则中也者,天下之大本。然而显微无间也,无二本也。……故守约知本,即曾子一贯之学。[7]467-468

而“知本”,就是要认识到“明德”的重要性,是心性之源所在,他说道:

《大学》言心不言性,而明德者,心性之所统,民物之所同,至善之所原也。三纲领止是一事。[7]465

《大学》“明德”最重要,只是心性之学。“明德”要通过“格物”来实现,这涉及魏源对“格物”概念的认识。

朱熹的“格物论”建立在其所补《格致传》中,若认同《大学》古本,“格物致知”作何解,关系到对《大学》整体思想的认识。“格物”之本义如何?魏源说:“格,至也。物,犹事也。”[7]466而《大学》古本意义连贯,所格之物就在其中,“格物者,格其意、心、身、家、国、天下之物,以知诚、正、修、齐、治、平之理”[7]447。具体说来,求之于“意”,“念”“虑”皆“物”,而“省察”“克治”皆“格”;求之于心,“五性”“五情”皆“物”,而“体验”“扩充”皆“格”;求之于身、家,“五事”“五伦”皆“物”,而“阅历”“讲求”皆“格”。魏源认为这就是《大学》之道:

何谓大人之学?格本末之物。曰:意之所构,一念一虑皆物焉;心之所构,四端五性皆物焉;身之所构,五事五伦皆物焉;家国天下所构,万几百虑皆物焉;夫孰非理耶性耶,上帝所以降衷耶?图诸意,而省察皆格焉;图诸心,而体验皆格焉;图诸身,而阅历讲求皆格焉。[5]4

解《大学》为大人之学,是朱熹的解释。但解“格物”为本末之物,却是魏源不同于朱熹的地方。这里所言“物”,即是意、心、身、家国天下;“格”,即是各种修养工夫与手段。相对于朱熹“格物致知”说而言,魏源又强调所“致知”之“知”是明德之本体,即是“致其良知”。魏源认为,良知之说,先儒早已言之,不应因阳明有“良知”之说而讳言之,“然则所致之真知何知乎?曰:人生不虑之良知也,即明德之本体也。知体自良,出于孟子,非自后人良之也”[7]466。胡敬斋为朱学嫡传,已明良知,在阳明以前,“然则良知原人人所有,但所以致之者不同”[7]466。

朱熹主“即物究理”,王阳明言“良知”,魏源限定“物”只是意、念、心、身、家、国、天下之事,通过“格”的修养工夫达到良知明德之体,以复天理。“格物之说即明其是以著其非,穷其源以极其流,则知本之义可得而言矣。”[7]515表明魏源对《大学》以及“格物”的认识最终与理学家无异,也是恢复心性,明理达性,以复本体之善,其主体思想还是程、朱理学。但是,在《大学》具体阐释上,魏源的格物之说,强调伦常重要性,将“格”与“物”的对象具体化,强调践履实行的经世的一面,与理学只言心性不同,故魏源以今本释古本,也可谓成一家之言。

四、结语

魏源赓续了清官方《钦定礼记义疏》对《大学》的处理原则,用《大学》古本为本子,用程、朱理学思想为注解,通过穷源及流,爬梳理学原著,全面梳理了二程、朱熹、王阳明等人的《大学》诠释思想,指出了理学末流对他们的误读,论证了程、朱之学诠解《大学》古本在义理上的精妙与圆融。

不过,魏源用程、朱之学解《大学》古本,实际上对《大学》的具体认识与朱熹不完全相同,在具体概念范畴的诠释上其强调践履实行,虽以程、朱理学为主,也不废陆王之学。

从学术史的角度而言,魏源的“格物”之说,在《大学》释史上不能算新见,宋人黎立武《大学发微》、清人毛奇龄《大学证文》已言之。但是魏源《大学》阐释思想在清代学术史上仍有其思想史意义,魏源“以朱订朱”,还本清源,论证后学对程、朱《大学》阐释思想的不正确理解,试图以程、朱之思想说解《大学》,反映了晚清知识分子面对理学末流的自我调适,能不限于门户之见,不拘于成见,不废陆王。正如有学者所言,“‘致良知’的命题正是‘经世命题’的根源”[10]303,魏源引“良知”解“明德”,也可谓是后来转向经文今学的学术思想渊薮。

值得说明的是,经典误解的意义也可以从积极的方面去认识。文化传播的所有形式几乎都是不正确理解的形式,正如马克思1861年给拉萨尔的信中所说:“你证明了罗马遗嘱法的袭用,最初是建立在不正确理解上的。但是,绝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现代形式下的遗嘱法,是不正确理解的罗马遗嘱法,否则,就可以说,每一过去时期的任何成就,一被后来的时期所接受,都是不正确理解的古老东西。……不正确理解的形式,正好是普遍的形式,并且在社会的一定阶段上,是适合于使用的形式。”[11]608一种非本意上的误解,虽不一定合乎经典的原义,却丰富了经典的内容。魏源以朱订朱,正本清源,指责前人的误解之处,而自己以今本释古本也可能是一种新的误解,但仍有其价值,这正是历代《大学》诠释文本的思想史意义所在,对我们做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不无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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