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视角下的《八月:奥色治郡》
2020-02-26张晓艳
◇ 张晓艳 ◇
美国剧作家崔西·莱茨(Tracy Letts)的《八月:奥色治郡》(August:Osage County)曾获托尼奖最佳戏剧奖,还获得了普利策戏剧奖和剧评人杰出戏剧奖。故事讲述了一对怨偶贝弗利和维奥莉特各自依靠酗酒、嗑药麻醉自己,多年来表面上维持着看似幸福平静的婚姻。一天早上贝弗利离家失踪,维奥莉特把三个女儿和自己的表妹、表妹夫叫到家中,在大女儿芭芭拉一家三口和二女儿艾薇到来之后,警察在湖中发现了贝弗利的尸体,他死于自杀,小女儿和未婚夫赶到参加葬礼。葬礼过后的餐桌上一家人唇枪舌剑,刻意隐瞒的种种秘密在相互的指责声中逐个显露,潜藏的矛盾如火山般爆发,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最终分崩离析,其悲剧源自于原生家庭的过往经历。剧中人物各自背负着罪孽与愧疚,满含着难以愈合的伤痛,其生存状态、内心体验和所面临的精神困境,与关注人类生存、自由和选择的存在主义不谋而合。因此,从存在主义视角来剖析这部作品,有助于更加深刻地理解作品的主题及其现实意义。
一、存在主义内涵
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是西方二十世纪盛行一时的哲学与文化思潮之一。其创始者德国哲学家马丁·海格德尔在他的著作《存在与时间》(1927)中指出,人的存在并不是一种孤立的、单独的存在,他总是处于不断地与外物、他人发生各种关系的过程中。但当他被抛于世而与他人共在时,他总是感到他人和世界对他是陌生的、疏远的,感到自己处于一种孤独的、无家可归的状态,因此,他与外物、他人发生各种关系的过程就充满了烦恼、焦虑。让·保罗·萨特在《存在与虚无》(1943)、《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1946)和《辩证理性批判》(1960)等著作中,也相继阐述了自己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可以概括为“存在先于本质”,“自由选择”和“世界是荒诞的”三大要义。
二、《八月:奥色治郡》的“存在主义”解读
(一)荒诞的人伦关系
荒诞是存在主义的一大要旨,指的是人类生存的无意义性和无目的性。存在主义认为,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人偶然地来到这个冷漠荒谬的世界,孤独寂寞却无法逃离,只感到恶心。《八月:奥色治郡》中,二女儿艾薇在谈及姐妹关系时就明确指出“大家都是人,我们这几个只是被基因偶然地联系起来了,而基因只是随机挑选出来的细胞而已”①Tracy Letts,August:Osage County.New York:Theatre Communication Group,Inc.2008.文中所引原作文字,均据此本。,她的观点当场受到了大女儿芭芭拉和小女儿凯伦的一致批评,认为她不应该将亲情看成只是随机细胞。虽然芭芭拉和凯伦摆出一副正义的面孔对艾薇口诛笔伐,但他们自己的行为却是艾薇看法的最佳注解。芭芭拉和凯伦姐妹俩都是早早地远离父母,将照顾父母的事理所当然地抛给了留在家乡的艾薇。在长期照顾父母的过程中,艾薇与嗑药毒舌的母亲维奥莉特渐行渐远,日益隔阂,她本人也罹患癌症,身边无人倾诉苦恼,只有表弟小查尔斯能同病相怜,陪伴左右,两个不得志的人在相互取暖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由于两人的血缘近亲关系,他们决定一起离开家乡到纽约开始新生活,却不料艾薇在准备向母亲坦诚自己和小查尔斯的决定时,意外得知小查尔斯居然是自己的姨妈和亲生父亲乱伦而生的私生子,她和小查尔斯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这打击让艾薇几乎崩溃,在芭芭拉的挽留声中她愤然离去。艾薇和小查尔斯并非这个家庭中唯一一对乱伦之人,在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是长辈违背伦常关系的牺牲品,他们的伦理是无心之过,而艾薇的父亲贝弗利和姨妈马蒂·菲却是在各自绝对清醒的状态下故意犯下了同样的过错。他们甚至在有了私生子之后的30 多年,仍然瞒着各自的配偶,却不曾想维奥莉特早就知道了真相,只不过为了个人原因一直隐忍不公开揭露,但又让贝弗利知道她已经知道他和马蒂·菲的私通之事,让他一直生活在愧疚之中最终走向毁灭。除此之外,更为荒谬的是,芭芭拉的女儿,年仅14 岁的琼夜晚抽大麻,在毒瘾中恍恍惚惚,和自己未来的小姨夫史蒂夫搂搂抱抱,被家中佣人乔安娜发现,因而落荒而逃。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面对芭芭拉的质问,凯伦竟然觉得自己的未婚夫没什么问题,“这种事哪儿都存在,它是生活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有被生活逼到绝境,从而放纵自己的时候”,她自己也一样,把随便的不正当男女关系视为理所当然。更为过分的是,在她看来,史蒂夫和琼的出轨,琼也要负责,她甚至“不相信琼在这件事里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完全无视了琼只是个14 岁的未成年少女这一事实。然后,为了自己来年的蜜月,她收拾行李,连夜和未婚夫匆匆离开了,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和自己的母亲说声再见。这一家子在电影的最后七零八落,荒诞的不正常的人伦关系毁灭了每个人曾经或者将要拥有的幸福,只留下各种孤单寂寞的背影来面对无可奈何的生活。
(二)自由选择的困境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将存在分为两种基本的形式,即自在的存在(being-in-itself) 和自为的存在(being-for-itself)。前者是一种无意识的存在,是物质的存在;后者是个体在世界上按照自己的欲望,通过自由选择和积极行动来塑造自己时所获得的一种存在。萨特认为,人如果不能按照个人意志做出自由选择,这种人就等于丢掉了个性,失去了自我,不能算是真正的存在。
《八月:奥色治郡》中的每个个体都通过自由的选择决定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塑造了各具特色的人物本质,他们所面临的困境也是他们自由选择的结果。贝弗利·韦斯顿年轻时选择了和妻子维奥莉特的妹妹马蒂·菲出轨偷情,生下私生子小查尔斯,一辈子受到良心谴责,在家庭生活中对妻子的尖酸刻薄,唠唠叨叨出于负疚心理选择了忍让到底,但这种压抑冷漠的生活和心理状态对作为诗人的他来说不啻是毁灭天才的催化剂,导致他几十年在事业上碌碌无为,最终变成了一个整天喝酒度日的落魄诗人。对于妻子的疯癫和事业的不得志,如果选择继续忍耐,一辈子也许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度过了,但贝弗利却在三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之后选择离家出走,自溺身亡,表达了对人生的不满和对生活困境的束手无策。
韦斯顿家的大女儿芭芭拉原是父母的希望所在,他们希望她能在文学上有所成就,因为她写作极富天赋,但芭芭拉却选择了放弃当作家的理想,和爱人比尔一起离开俄亥俄,到科罗拉多生活。20 年过去了,她得到的是一个不忠的丈夫和一个正值叛逆期的女儿琼。比尔和自己年轻的学生鬼混,提出和芭芭拉离婚,琼生活空虚,以吸食大麻为乐,对父母的不和颇多微词。
二女儿艾薇住在父母身边,四十多岁了还待字闺中。父母对大女儿由满含期待到希望破灭,对二女儿则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艾薇数十年如一日地呆在家乡照顾父母,维奥莉特对她却总是冷言冷语,经常嘲笑讽刺,认为她比不上姐姐芭芭拉,甚至连艾薇的发型都会成为维奥莉特唠叨的对象,觉得她总是“耷拉着肩膀,弄个直头发,还不化妆就出门,简直就是个同性恋”。在父母那里得不到足够的关怀,患病之际艾薇选择了隐瞒所有人除了自己的表弟小查尔斯,从而与他相爱,却不料最终是个爱上自己亲弟弟的悲剧结局。
小女儿凯伦看似最无忧无虑,更换男朋友如换衣服一样频繁,拜金主义的她一心只关注钓上金龟婿。得知父亲失踪,她带着花花公子男友史蒂夫从阳光明媚的迈阿密回到闷热的俄亥俄。在父母需要照顾的时候凯伦选择去享受放纵的生活,在面对史蒂夫私下勾引侄女琼的事实她就只能忍痛接受,自我催眠,幻想着即将到来的婚礼,追随未婚夫的步伐离去。
马蒂·菲在年轻的时候选择背叛家庭,和自己的姐夫贝弗利暗中有了私情,并且有了私生子小查尔斯,也许孩子是这桩不道德的爱情中出现的一个意外,因此,她一直对儿子不满,认为他一事无成,“脑子都腐烂了,连个鞋店的工作都干不好,只会宅在家里看些无聊的电视节目”,她对儿子的嘲弄甚至连自己的丈夫都看不下去了,声称要是她再对儿子说一句刻薄的话,就把她踹到公路上。实际上,小查尔斯并非一无是处,当他弹着钢琴,对着艾薇诉说衷情时,颇具诗人的气质和才华,但也许正是这一点和他亲生父亲的相似之处让马蒂·菲耿耿于怀,以致于处处看他不顺眼,马蒂·菲的烦恼都来源于年轻时的轻率选择。
《八月:奥色治郡》中,无论贝弗利,还是他的三个女儿,还是马蒂·菲,他们的生活困境和个人性格都和自己的自由选择息息相关,贝弗利和马蒂·菲选择了不伦的婚外情,就必然面对随之而来的恶果,无论是对家人的愧疚还是对私生子的不满;芭芭拉荒废作家天赋,选择平庸的家庭主妇生活,就会有婚姻破裂自己却不知缘由的茫然;艾薇封闭自我,难于和父母沟通,就只有独自品尝爱上兄弟自己却被蒙在鼓里的苦涩;凯伦个性放荡,自在不羁,当然就要面对爱人出轨的风流韵事。
(三)孤独的人生,“他人即地狱”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描述了“我”与“他人”的关系,认为每个人都必须通过“他人”来感知“我”的存在,认识“我”的本质,他人的目光左右着“我”的自由意志,因而“我”的选择总是会受到“他人”的影响;而每个人又都是从自己的主观性出发来看待“他人”,努力把“我”从“他人”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并反过来力图控制“他人”,人与他人之间总是处于这种控制与反控制,支配与反支配的状态。萨特将人与人的这种关系概括为“地狱,就是他人”,意思是,如果与“他人”的关系被扭曲了,被破坏了,尤其是当“我”在“他人”的影响下做出了违背本心的选择的时候,那么“他人”对于“我”来说就是地狱,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对“他人”和“他人”对“我”的看法采取一个正确的态度,“他人”就会成为“我”的地狱,这一点在《八月:奥色治郡》中体现得尤为突出。
《八月:奥色治郡》的中心人物维奥莉特·韦斯顿在少女时代因为迷恋别家小男孩穿着一双巧克力色牛仔靴的神气模样,单纯的她幻想着能有一双一样的女式靴子,这样她喜欢的男孩就会和她在一起。她在镇上的橱窗里看到了她心目中的靴子,祈祷能得到它,甚至天天幻想着她穿着靴子和那男孩对话的场景。维奥莉特多次祈求妈妈买下那双女靴给她当作圣诞礼物,她的妈妈笑着暗示她圣诞节的早上在树下会找到包装好的,鞋盒大小,用漂亮包装纸包好的礼物。圣诞节的早上,当维奥莉特满怀希望,迫不及待地打开期望已久的鞋盒子,才发现里面是“一双破旧的男工作靴,脚趾头的地方有个洞,鞋带都是烂的,靴子表面全都是泥和狗屎”,她的妈妈恶心完了维奥莉特后还笑话了她好几天,而当时的维奥莉特却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这种伤害直到几十年后仍然是她心目中挥之不去的噩梦,她可怕、恶毒的母亲确实带给她地狱般的感受。
当维奥莉特到了她母亲的年纪,由于童年的阴影一直没能得到有效的舒缓,她自己也变成了如同母亲般的毒舌粗俗之人。她从出场的第一幕就一副看不起印第安女佣的样子,对自己的丈夫贝弗利也毫不留情地挖苦呵斥,甚至当着女佣的面对好心劝说自己休息的贝弗利口不择言地斥责他“为什么不去找只母猪一起睡”。在贝弗利的葬礼上,她嘲笑祷告词虚伪,因为贝弗利根本不是那样的一个完美的诗人和教师,她告诉全家人他就是个沉溺于酒精的老头子,以此摧毁贝弗利在他人心目中的正义形象。对于丈夫和妹妹马蒂·菲的背叛行为她表面上闭口不谈,但内心却早已扭曲,在完全可以第一时间劝说贝弗利打消自杀念头的时候,她为了获得保险箱里的财产选择了无视丈夫的死活。对于家族的其他亲人,维奥莉特也极尽挖苦之能事,所有人在她眼中都一无是处。她指责男士在葬礼晚餐上穿衬衣,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天也不允许,并把聚餐和斗鸡会相比,因此大家只得在炎炎夏日穿上西装进餐。在他人看来,维奥莉特如同地狱之神,但他人对于维奥莉特而言,又何尝不是地狱呢?她最爱的女儿对她拳脚相向,口诛笔伐,她的丈夫和妹妹有私情,她把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化作攻击他人的利器,却也深深地伤害了自己,最终只能孤独地面对凄凉的晚景。
结 语
《八月:奥色治郡》中韦斯顿一家是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的缩影,全剧充斥着各种矛盾——教育、代沟、养老、嗑药、婚姻、乱伦,家庭中的每个人都将他人的存在看成是自我存在的障碍,人性的刻薄阴暗表露无遗,剧作家给观众和读者展现了一个荒谬的美国社会和一群充满孤独感的个体,剧中人物无一不面临选择的困境,无时无刻地成为着他人痛苦的根源,同时,自己也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从而亲手把原本应是疗伤之地的家变成了互相斥责的地狱,从存在主义视角重新审视这部作品有助于了解当今美国家庭生活状况和家庭矛盾冲突的缘由,从而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和人生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