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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历史语境的新审美建构和艺术想象
——评徐怀中小说《牵风记》

2020-02-26权维伟

四川省干部函授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人性战争文学

◇ 权维伟 ◇

从烽火硝烟背景下诞生并发展的中国当代战争文学,一方面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极为宏伟瑰丽的艺术走廊,另一方面也炮制出中国特定时代语境下的战争文学“怪胎”,但不可否认,各种战争文本所凸显的深厚现实主义人文关怀,也承载着民族历史,输出了文化记忆。随着战争文学迈入新时期,如何全新审视战争与人性(个体生命价值),战争文学与战争文化,“如何评价战争中的人以及如何透视战争中的人性,衡定战争文学的价值,厘清战争文学的得失。”①肖向东:《论中国当代战争文学——基于“战争文化”与“人学”视角的观察》,《江海学刊》2013年第6期。成为中国当代战争文学直面危机并亟需“开出一剂良药”的重大研究课题。作为九旬高龄著名军旅作家徐怀中的“最后一击”,《牵风记》以解放战争初期晋冀鲁豫挺进大别山为主线,借“国风式”质朴古老的民风,生动记载了一段凄美动人的战地传奇,深入到了思想、伦理和文化的抽象哲思境界,超越了中国当代战争文学的传统叙事窠臼与写作“误区”,引发出人们对“战争与美”“战争与人”“战争与性”的深度发现、想象与考量。

一、荡气回肠的战地传奇

《牵风记》字数仅13 万字,但自刊发以来,一路高歌猛进、牵风而行,风头一时无二。小说故事情节淡化、线索简约,但作者刻意“挑战”战争小说的常规,高度融合中国小说散文叙事手法,通过“三个人一匹马”(一名旅长、一名旅长警卫员、一名旅长参谋和一匹神马)便搭建出一个历经战火罡风的奇观世界,呈现出战争背面的别致风采与生命褶皱。

孑身一人投奔延安的青年女学生汪可逾,偶经“夜老虎团”驻扎地,因战士们对野政文工团慰问演出没有“坤角”而无法收场。“一号首长”陷入困境之际,怀抱宋朝古琴的汪可逾犹如“仙女”下凡,弹奏一曲《高山流水》,既妙手救场,又结识团长齐竞,并成为其部下一名宣传文化教员。在情投意合的两人即将奏响激越浪漫的战地恋歌时,一场难以预料的事故打破了故事的走向。汪可逾前往异地赴任途中,突遭敌人疯狂追击,迫于无奈,毅然跳下悬崖,身负重伤,不幸被俘。历经双方交换俘虏后,齐竞陷入对汪可逾失去贞操的强烈怀疑中,汪可逾也对齐竞说:“我从内心看不起你。”①徐怀中:《牵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195页。双方感情最后无疾而终。当前方战事吃紧,汪可逾因身体不便未随部队挺进,只独留警卫员曹水儿进行护卫工作。历经多重羁绊,汪可逾偶入大别山天然溶洞,生活艰难,多日未曾饮食,竟抚弄无弦之古琴,搽洗身体之污垢后,如“羽化”登仙般溘然长逝,肉身久久不腐,身体呈站立向前状,脸庞始终挂着女神“标志性的微笑”,可谓愈发离奇,不能以常理言明。警卫员曹水儿身形高大威猛、英勇善战,在部队立下赫赫战功,也深受广大女性爱戴。在烽火硝烟中,他也经常迷失于自我个性欲望之下,沾花惹草,最终酿成了被枪决处死的悲惨境地。战争结束,“一号首长”齐竞也在历经身心的双重折磨下,满怀自责之心服药自戕。还有极具意象底色的宋朝古琴,表征着汪可逾“遗世而独立”的知识分子形象,也在她和齐竞之间架设了一座“心桥”。后来古琴的无奈掩埋、偶然寻回,即使成为无弦之琴,但也能引来神马“滩枣”前来呼应,彰显了超乎寻常的传奇色彩。那匹长相俊美、灵性超然、通晓人性的神马“滩枣”,因一曲《高山流水》结缘汪可逾,热忱追随她,并成为其行军旅途中重要伙伴,更见证了汪可逾的悲惨人生命运。即使“滩枣”漂泊沦为野马,仍循古琴意念之音寻找到汪可逾尸体,竭尽全力将其尸体拖入千年银杏树洞,创造了一种别致的人间奇观。“滩枣”虽不免沦为鹰群抢食,独留一副骨架,这种颇具天葬意味的死亡方式,更是为它神性形象涂抹了亮丽的一笔,点亮了它生命的独特价值。为轻装上阵,被迫集体击杀战马的震撼场面,力透纸背,直面了“人性的幽暗”,充满了一种原始色彩的悲壮美感。紧急战略转移时,数百名妇女被放逐于大自然的艰难险境中,挣脱世俗观念,立于船头集体脱衣的惊人场面,更是“无巧不成书,无奇不用典”,造就了这部小说的传奇特质。

作为一部独具战争韵味的现象级小说,《牵风记》不蹈常规、另辟蹊径,将关注点聚焦于烽火硝烟宏大背景下战争与美、战争与爱、战争与人三者之间的多重透视,三个人、一匹马、一张古琴之间的婉转曲折故事,书写出人性的高尚与卑鄙、传统文化伦理与现代文化观念、英雄性与匪性的缠绕交织,共同构建起一个“有情”的宏阔世界。可以说,徐怀中的大胆探索,在相当幅度上颠覆了中国当代战争小说的写作伦理和审美取向,震动了当代战争文学注重写实的传统思维方式,引入了以往当代战争小说未有的盛大想象空间,促使中国当代战争小说突破了以往世俗经验、底层叙事的樊笼,为当代战争小说注入了一道灵气美,同时直抵灵魂和精神叙事存在的“澄明之境”,真可谓是牵住了当代战争文学的创新、审美和改革之风,犹如春风拂面,清新劲凛润心田。

二、返归本心的崭新形象

情感、人性、人道始终是徐怀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叙事内核,而《牵风记》这部五十年未竟之作,进一步激荡了作者的写作灵感、创作激情和心性气质。作者以战争历史“还原”为突破口,朝着战争与生活、战争与人性的多维度透视为出发点,戳破了历史的窗户纸,开启了一个独具个性特征的人物世界,这个世界是人类自然之眼所见生命本相,极显了个人生命存在的本色。

冰清玉洁、聪明可人、纯洁善良的汪可逾,出身书香世家,擅长弹琴,受到良好教育,是一名先进知识分子的典例表征,身上却散发着一缕仙气,父亲为其取乳名“汪纸团儿”,不加遮掩。逢人问候“你好”,遭受冷遇全然不顾。她恪守自我人生价值和行为准则,鞋子必须摆齐;即使面临敌军逼近,部队开拔,仍临危不乱,坚持将半半拉拉的宣传标语补全;冷对闲言蜚语,可以断饮食,绝不可断洗澡的习惯;冷雨夜淋湿衣服后,仅穿一条短裤藏在门洞中休息时,偶遇齐竞偷拍其人体照片,竟恬淡从容,要求齐竞将照片赠送于她,从而永远留住镜头中的美。当死神叩响了她的门扉,她解开尘士的束缚,极致地追求着身体的洁净,仪式般清洗了个人肉身,独留下最冰清玉洁的身体和纯净如水的灵魂,达到了人生的艺术化,也神性寓意了美对战争的无限超越。

早年留学日本帝国大学,主修导演和摄影艺术的齐竞,响应国家号召,参加革命,凭靠过人谋略和聪明才智,一战一仗磨砺出了一名卓越的军事指挥官。不同于以往战争小说中的“高大全”指挥官,齐竞内心世界丰富,他对汪可逾一见倾心,又因怀疑汪可逾遭受敌人强暴而嫌弃她。尤其战争结束后,深觉愧疚与自责的齐竞,终日郁郁寡欢,终服药自杀,了却了悔恨的一生,可谓惊心动魄,反映出最立体、最真实、最本质的自我抉择。

骑兵通信员曹水儿是一名毁誉参半的另类英雄,出身于贫苦家庭,在不够年龄时参军,在不谙风情时结婚,但其人生的发展轨迹平凡的“惊奇”。跟随“一号首长”后,智勇双全、屡立战功,却陷入到风流成性的非议事件中,导致声名狼藉,遭人告发,丢了性命。曹水儿却又性格刚烈、自尊心强,可以接受处决,而不接受五花大绑,坚挺着昂首阔步的雄性姿态。

绰号“小尿壶”的地主崽子刘春壶,虽未成年,因表演天赋异禀被征召到文工团进行文艺宣传表演,常常将导演和观众感动的痛哭流涕。然而在部队千里挺进大别山时,被敌人俘获,终被活埋。刘春壶的凄惨命运令人扼腕叹息,但这半个人物形象,却异于我们此前司空见惯的“小萝卜头”或“王二小”式形象,他遭受着苦难命运的锁喉,但含有着扎根于孩童内心的可爱,如爱尿床,令人感到战争中人性的柔软与坚韧。

作者曾自述:“如我这样过于老朽者,欲再度开发自己,至关紧要的是彻底消解自我禁锢的意识,清除公式化概念化的影响,真正回归文学艺术自身所固有的规律上来,枯树杈上才有望生发出一枝新叶。”①徐怀中、傅逸尘:《战争叙事的“超验主义”审美新向度——关于长篇小说〈牵风记〉的对话》,《小说评论》2019年第5期。纵观中国当代战争文学中丰富多彩的人物形象,多是特定时代语境下经典生产和典例示范的产物,充斥着简单粗暴的“资产阶级人性论”滥调,如战争主题单薄、战争生活单调、战士形象单一。而徐怀中自铸新象,执着于书写英雄的“末路”,汪可逾的香消玉殒、齐竞的自杀身亡、曹水儿的身首异处,都是属于中国战争文学艺术长廊中不可多得的“这一个”形象,而不是“这一类”形象。这些神形兼备、有血有肉的形象,真切可感、返璞归真、快意跳脱,而且不可复制,超越了此前大部分战争作品对人物塑造的牢笼枷锁,回归到对人性和生命本心的觉解,同时以美的伦理渡世俗道德之寡见,贡献了文学史上热气腾腾的人物形象,呈现出生命本然与人性自然的素朴韵致。

三、浪漫奇崛的诗意呈现

弥漫在《牵风记》中的空灵意象、奇诡故事、神秘想象,将自然主义、写实主义点染成写意主义、意象主义,作者同时将中国传统的意境美、美学想象浇灌融入到小说叙事中,化繁为简,虚实结合,显露出丰沛硕大的艺术容量,开启了文学对真、善、美的原初诉求。

《牵风记》的历史真实性源于作者丰富的军旅生活体知,每个故事、每个人都“隐约”着自我亲身经历,“真”奠定了《牵风记》的厚重与深远。但作者仿佛有强烈意图,既深情、温暖和呵护着这段磅礴的历史,也为这段历史具象“穿戴好”一身形而上的外衣,并把其中的情意融入悠远哲思。犹如汪可逾的小名“汪纸团儿”,“被揉皱的纸团儿,浸泡在清水中,会逐渐平展开来,直至回复为本来的一张纸。人,一生一世的全过程,亦应作如是观。”①徐怀中:《牵风记》,人民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293页。哲味浓郁,深邃高蹈。再如数百名裸女在千里黄河上劈波斩浪、浩浩而行的场面,想象大胆,极具视觉冲击力和艺术感染力。而坐落于大别山深处的红军溶洞,似仙外奇境,它肃穆壮阔,又神秘、空灵,作者刻意造这一超拔之境,衬托出汪可逾坐化式离世的奇巧,令人出其不意,留下了无尽魅惑。到小说终章,作者极尽想象之能事,描写出汪可逾肉身不腐、老神马独移尸身、鹰鹫虫蚁难近其身等匪夷所思的故事情节,更染上了一层玄妙奇幻的神话秘色。可以说,徐怀中看似造景,实则造境,其想象之“大胆”,超乎常人,将人们引入到不可言说的奇幻之境后,关于美与爱、战争与人性的觉解,便悄然弥漫开来,产生了“无言胜万言”的超验境界。

很长一段时间,当代战争文学沉迷于书写沉重苦难、庸琐日常、黑恶人性等现实,遗忘了文学书写应追寻的高贵审美气质。《牵风记》则进行着某种气象推进与创新,《牵风记》通篇在诗性语言运用上可谓浓墨重彩,小说语言风格回归到诗歌的“自然而然”,高举抒情性大旗,无限开拓战争文学本身想象空间,致力于汲取诗歌节律声调的真醇美,不仅美的天然,也保有了弥足珍贵的浪漫诗心,张扬了浪漫主义气质。而笼罩在全书的写意式书写,将战争烽火消解成一个巨大的生命张力场,雄浑的生命气象在大别山主峰中隆隆作响,震人心魄。也许有读者对小说中的勇歼强敌、智躲山火等奇幻色彩的真实性提出怀疑,认为与实际生活相差太远,但这何尝不是作者对于中国当代战争文学一种高贵的先锋审美试验?在中国当代战争文学中,徐怀中是少有的放飞自我激情写作的作家,战争小说脱离了残酷、血腥、死亡,多了一丝美感,添了一份深情,这使《牵风记》的写作聚集了力度、重量,具有了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某种开拓、提升意义,是一次伟大的美学突破,这就是徐怀中一以贯之的美学理想。

翻阅中国当代战争文学漫长卷宗,《牵风记》是浸润作者一生经验与深邃思考结晶而成的诗化小说,采用泼墨写意手法,颠覆着中国传统伦理与文化价值旨意,畅通了超越现实与审美向度的叙事维度,并让超验色彩在历史与现实题材出重焕光彩。这部“为己之作”,着力于意象与意境的双重表现,曲味含苞,瑰丽奇谲,直接超越了现实残酷斗争,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诗性叙事,实现了对战争与人性的终极追索,作品也迸发出撼人心旌的精神力量,建构出中国当代战争文学攀登高峰、创造奇峰的“寓言”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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