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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敌人》译后记(外一篇)

2020-02-25李以亮

山花 2020年2期
关键词:耶夫斯基诗集诗人

李以亮

《永恒的敌人》是扎加耶夫斯基在美国出版的第五部诗集,收入作者在2002年后创作的新诗,有些发表在各种专业期刊上了,但并未单独出版过波兰语版集子,只是由诗人本人编选、由他诗歌的主要译者克莱尔·卡瓦娜女士翻译成了英语。此前,扎加耶夫斯基的英语版诗集在纽约著名出版社法勒、斯特劳斯&吉鲁(FSG)先后出版了《震惊》(1985)、《画布》(1992)、《神秘主义入门》(1997)和《无止境:诗选与新诗》(2002),这些诗集的出版,间隔通常在五年左右。在出版这些诗集的时候,扎加耶夫斯基部分时间生活于美国,在休斯敦的大学教授创意写作。《震惊》由米沃什作序,又被哈罗德·布鲁姆列入了著名的《西方正典》书目之中。而据作者本人称,《无止境》代表了他一生创作的“主要成果”,这很好理解,因为《无止境》毕竟是一部总结性的“选集”,差不多囊括了之前出版的几部诗集的全部精华。

《永恒的敌人》出版的时候,扎加耶夫斯基已经结束在国外的漂泊生活,从巴黎回到了波兰古城克拉克夫定居(仍有一个学期去美国教书)。我记得扎加耶夫斯基在出席一次诗歌活动后接受记者采访,记者问他,他是否是一位职业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幽默地表示他“正在为实现这一目标而奋斗的路上”。可以说,扎加耶夫斯基在大部分时间里已经过上了一个职业诗人的生活:写作、旅行、阅读。而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写作,与他本人的生活是结合得比较紧密的,这也在《永恒的敌人》这本诗集里充分体现了出来。

集子里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反映的是诗人“在路上”的所见所感。在开篇诗作《星》中,诗人说“多年后我回到这里”——回到了波兰,因此随后便有不少篇什涉及作者在波兰的足迹。接着是一组极短的诗《在路上》——写诗人在欧洲,主要在意大利的行迹。诗人所到之处,意大利、法国、美国,都留下了诗篇,这与诗人注重“即兴能力”应该有很大关系。扎加耶夫斯基曾经在文章里认为,“即兴能力是波兰诗歌的一项伟大传统”,在密支凯维奇、米沃什这样的大诗人身上都有充分体现。如果说纪游诗主要还是“即兴”,涉及诗人在波兰各处的诗章,则更多表现出怀旧和沉思的基调;这后一部分诗,尤其能够见出作者的才力和水准,时间与积淀的意义,大约也体现在这里。诗人往往看似随意的几行,就能道出一般人难以道出的深意。比如《奥斯维辛的燕子》:

在营房的阒寂里,

在夏日的星期天的无声里,

燕子刺耳地尖叫。

是否这就是

人类的话语所剩下的一切?

二战结束后,应该有过很多人到过奥斯维辛,参观或者采访,大概只有诗人留意到这里的燕子,“燕子刺耳地尖叫”,进而联想到人类的话语,在面对二十世纪这一悲剧时,是何等的苍白无力!这里,又回复到了扎加耶夫斯基曾表述过的主题:人类的恶与苦难是无法穿透的,就如黑暗本身;它存在过,却令人难以理解。但是后人不能、也不该遗忘,所以,“记忆”理应是诗歌的一个功能。我们完全可以将阿多诺的名言——“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倒过来理解,正如扎加耶夫斯基所言:阿多諾的说法固然是非常有道理的一道指令,却不意味着应该取消诗歌。毋宁说,在奥斯维辛之后进行诗歌写作,应该三思而行,甚或思考更多次。

从本书精心编排的目录里,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在纪游诗外,穿插了篇幅不小的“人物诗”。这些人或者是诗人交往的友人,或者是读书时读到的人物;有的诗作具有哀歌性质,有的诗作是评述性的。对于他们诗人往往表现出一种积极的理解,借由他们展开“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这也充分显示了诗人写作的宽度和深度,也是为译者极其欣赏的地方。如果说走出去的、“在路上”的那些诗歌,展开的是作者的直接经验,这一类“人物诗”,则更多开掘了作者的“间接经验”。

扎加耶夫斯基自称是一个拥有历史意识的诗人,这无疑是确切的;我要补充的是,他也是一位有着极强现实感的诗人,也许正因此,他的诗是“落地”的,并不虚幻,也很少晦涩或难以理解的。在我看来,他的诗是亲切的、自然的,是很容易“进入”的那一类型,但并不是说他的诗歌没有难度(无论就写作,还是就阅读而言)。在这一点上,他跟他的同胞诗人米沃什可以说是完全一致的:他们都“拒绝难以理解的诗歌”,而他们诗歌的难度,不在字面、不在修辞,而在思想和情感的独特发现与深度——要理解这些,的确也并非易事。

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技艺,到八十年代就非常成熟而稳定了,至少我没有看出存在什么明显的变化。除了写作方向(深入当代现实、历史、日常生活)的一贯性,他在诗歌技巧上也臻于统一和完善。毫无疑问,他是一位具有强烈的知识分子气息的诗人,对哲学、文学和诗歌,都有着极为广泛的视野和见解,他的诗歌在历史/现实感与审美要求之间,达到了一种理想的平衡,而这,也可以说是“波兰诗派”(Polish School)标志性的特征,它是经由现代波兰诗人几代人共同努力而形成的诗学共识,扎加耶夫斯基继承、加入和发展了这一优秀的传统。

扎加耶夫斯基自青年时代起就非常热爱哲学和音乐,他诗歌的思想性是非常明显的——这些在翻译中大体比较容易留存和呈现;而他诗歌的韵律和节奏,虽经转译,我希望仍然能够被最大限度地保留(尽管这是难的)。他的作品风格一直都很统一:平静、温和、细致而不失力度,这种精神气息贯穿了他四十多年的写作——也许除了年轻时所写的那些诗作,那时他还是一个“愤怒的诗人”。其实,说“愤怒”也没有一般想象的那么“愤怒”(如果对比一下金斯堡或者拉金)。

在我看来,扎加耶夫斯基走向“和解”的途径,一是审美主义(纯诗),一是反讽(或曰幽默)。无论是诗人的审美主义,还是反讽倾向,扎加耶夫斯基都不是极端的,他从不过度;换句话,他有所节制。我们从他的散文、随笔或者访谈里都可以看到,对此他是有着充分自觉的。我们知道,“纯诗化”从来不是米沃什以及他那种风格的诗人所追求的,但是他们也并不拒绝“纯诗”的合理意义。在扎加耶夫斯基这里,纯诗有时是创造一首诗的灵魂,有时可能只意味着一首诗里几行最成功的句子,其重要性是不一样的,但是不难发现,纯诗式的诗行大量而显目地存在。因此可以说扎加耶夫斯基是一个“有篇有句”的诗人。他的诗,在结构上非常讲究,有着一个严肃诗人老道的布局和笔法,通常是精致的,作者惜墨如金,这是说他的布局谋篇;而他的“有句”,则表现为大量潜伏于全诗的那些“金句”,往往是一些精妙的比喻(隐喻),或是一些高度浓缩、十分亮眼的警句,用诗人本人的话说,它们“提供一个狂喜的时刻”。相信这些地方,一定是读者可以玩味和欣赏的“亮点”。

翻译《永恒的敌人》是在2009年,距今刚好十年。此前我译完了所能读到的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它们大多收在《无止境》里)。那时并不存有出版的想法,纯粹就是喜爱,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总说,翻译必须是出于热爱。同时我也一再表示过,翻译最先受益的肯定就是译者本人。通过翻译扎加耶夫斯基的作品,我越来越相信,扎加耶夫斯基正是哈罗德·布鲁姆所说那样一种“难以穷尽的诗人和作家”。当然,翻译也是一个“无止境”的工作,这还不是从“数量”这个角度而言,而是从最大限度接近原文、理解原作者这个意义上来说的。我知道,“热爱”只是翻译成功的必要条件,未必是充分条件。虽然我一直没有中断对扎加耶夫斯基的兴趣与研究,仍然不敢说我在翻译过程中的理解和处理就是完善的——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这也许可以说是“无止境”的另一层意思。

《无形之手》译后记

十年前我在亚马逊网上预订了扎加耶夫斯基的最新诗集《无形之手》,很有些日子没有动静。有一天忽然接到一封电子邮件,告知预订的书出来了,我立马根据网站发来的链接下了单,几个星期后这本诗集的初版精装书就快递到了我手中。一百多页的书,不到七十首诗,一个上午我就一口气读完,然后是反复阅读、品味。

跟《永恒的敌人》一集的篇幅差不多,编排方式也几乎一样,全书都是分为三个部分,根据所涉主题精心地安排,当然这些主题也在扎加耶夫斯基以前的诗集里大多出现过。在《无形之手》书里,所涉及主题也是“回旋式”出现在三个部分里。在我开始翻译《无形之手》前,我已译完所有能够读到的扎加耶夫斯基诗歌了,所以几乎没有什么陌生感。这个时候我知道他去了芝加哥大学任职,但大部分时间还是生活在克拉克夫。我在芝加哥大学的网页上留心到他的电子邮箱,于是认真地去了一封信。几天后,果然收到他的回信。他在信中除了表示完全支持我的翻译,跟每个“被翻译的诗人”一样,也发生了疑虑,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诗歌被翻译到另一种语言里会是什么样子。他在信末写道:“通常来说,诗歌翻译最好是根据原文来进行,希望在你这里成为一个例外。”我颇受鼓舞,用了两个多月的业余时间完成了翻译。这是我翻译得最快、也最为愉快的一本诗集,既体验了一次纯粹的欢喜,也经历了一次集中的学习。

这本集子里同样也有不少我称之为“纪游诗”的作品,但数量明显减少。我要说的是,即便“纪游诗”,在扎加耶夫斯基的笔下也绝不等于“应景之作”。这些诗,所记不同于以前,是以“故地”,也就是家乡、早年求学的克拉克夫老城等这样一些地方为主,当然,还有新的诗人度假、工作的地方。这些,在诗歌标题下,多另有专门提示。

在诗人所到之处,还有一个明显不同于以前的特征,是多了一些回忆/往事的成分,因而更显个人化、更显深度。在这本集子里,扎加耶夫斯基的声音仍然是那么平静、温和,却多了一些伤感、疲倦的基调,特别是他多次寫到了死亡,诗篇的终结处,常常呈现出一种巨大的沉默。读之,我的心也不由得重重地往下沉。

特别是有几首诗,是诗人对他的童年、家庭、早年生活的回忆,朴素的文字里饱含了深情与敬意,令人动容。比如,写陪自己失忆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一所工科大学的退休教授)一起外出散步,诗人择取父子之间随意而亲切的对话;写早年父亲的远足,如何不知疲倦、冒着危险;写父亲怎样为朋友抄下儿子(诗人)的代表诗作《去利沃夫》;写父亲穿一件定制的绿色风衣到访巴黎,“仿佛那件绿色风衣,给他带来了厄运”。也许是由于诗人的母亲去世得更早,这本诗集里单独写母亲的诗较少(此前专门写过),但是也有一首《关于我的母亲》。在扎加耶夫斯基来中国广州领取“第九届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的现场,我记得,年近七旬的诗人朗读了这首诗,也是唯一的一首。当时我听出了诗人内心深处真切的歉疚和怀念,诗人低沉的语调,令现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片寂静,然后是热烈的掌声。

诗集中另有一些怀人之作,他们包括著名的诗人,如米沃什,也有些不那么著名的友人,如鲍娜·马拉瓦西、亨利克·贝利斯卡、兹比鲁特·格日兹瓦奇,以及作者早年的邻居,等等。这些诗让我们感到诗人的深情,他是那么柔软、亲切、细腻的一个人。当然,远不止如此,因为我们知道,扎加耶夫斯基还是一个有着广阔智力和博大关怀的人,在他的深情里面,同时总是包含着更多丰富的历史的细节,不单单是普通岁月的沉淀,更是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结晶。从这里,可以见出诗人高出一般亲情诗与悼亡诗作者的地方。

此外,诗集中还有一部分作品,或者通过“怀人”的主题而展开,或者更直接地谈论诗人和诗歌本身。作为诗学教授,扎加耶夫斯基沉思诗艺的主题曾出现于不同时期的诗作里,只是在本集中不再那么密集。《钢琴课》犹如一篇诗人自述,似在回答“何以成为诗人”这个问题;《写诗》可称得上是一篇关于诗歌写作的深刻的论文;关于高乌钦斯基的诗《K.I.G.》(诗人姓名的首字母缩写),也不啻于一篇关于这位波兰诗人和诗歌的小型论文;关于达·芬奇,关于托马斯·萨拉蒙,关于塞弗里斯诗中的阿西尼王,题为《不可能》《隐喻》《长廊》《被摄影的诗人们》以及题涉“自画像”的若干诗篇,都是处理“有关写作或艺术”的主题。其中诗人最擅长的,总是能够提炼出一些令人过目不忘的警句。这些句子,是顿悟,是神启,也是诗人长久专注于此而爆发的“经验之谈”,当然也是作者和读者期待的撑起一首诗的“纯诗”式的诗句。

前已说过,翻译《无形之手》时,译者未曾想到有可能会出版,趁这次机会,我做了大量的打磨、润色的工作。在这个过程中,我常以很久前读到一段话激励和勉励自己:

一首翻译诗,首先应当是诗,其次才是翻译。毫无疑问,译诗是会担风险的。翻译诗可能比原作更精彩,这是因为“译者”实际上已经成了作者。无论如何,诗的译者必须有意识地担负起作者的任务,否则,他最好搁笔。(鲁奇安·布拉卡《论诗》,李家渔译)

这当然是最理想的了,要真正做到其实非常困难。坦率地说,我有时感到自己的译文还是过于拘谨,放不开手脚。如果时间允许,我相信还有提升的空间。

有人说过,翻译是一门遗憾的艺术。不过,既然是艺术,自然期望遗憾可以减到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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