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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或自由之途

2020-02-25鬼金

山花 2020年2期
关键词:华东曙光

鬼金

一场夜雪,万物臃肿,石头们、野草们、树木们已经被雪埋了,丢了形状和面目。树枝沉甸甸的,弯曲着,仍能看到从雪里裸露出来的树梢,倔强地生长,向上延伸,传递着大地的消息。一座石头房子在氓山白茫茫的山坳里。白雪覆盖了的石头房子,突出在一片低矮的肥胖的灌木围成的栅栏之间,像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山坳四周丛林密集,延伸至峰顶。起风了。那些附在万物上的雪,发出簌簌的声音,犹如雪下面隐藏着无数个鬼魂……在蠢蠢欲动……汇聚着力量,成为一个群体,裹挟着白色,向峰顶而去……从群体里分离出来的几个鬼魂,顽皮地爬上屋顶,要把屋顶的瓦片揭去似的……可以看到石头房子在风雪中巍然不动……但又随时都可能拔地而起,宇宙飞船般移动到半空中……那几个鬼魂变得气馁了,它们匆忙追赶着那成群的伙伴,在树木密集的林丛中,跌跌撞撞地聚集到一起。风渐渐熄了,鬼魂们也归于风的口袋之中。这山坳里开始变得安静下来,偶尔,有几声鸟鸣让这个早晨从噩梦中醒来,引领着晨曦女神从噩梦的缝隙中进入,落在山坳之中,落在被风撕扯过的屋顶上……

晨曦女神慢慢褪去薄如蝉翼的白色衣裙,形体弥散,白色的衣裙翩翩自上落下,透过雪沉入大地的宁静之中。

你的伤口呢,它在哪里?我思索着,那个隐秘的伤口到底在什么地方,掩藏在哪里呢?当人们伤害了他,侵犯了他的骄傲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躲在这样的一个伤口里。这伤口变成了良心,在膨胀,充盈。所有人,在准备变成这个伤口本身的那一刻,变成隐秘而痛苦的心灵的那一刻,都懂得返回这个伤口中。

——让·热内《走钢丝的人》

片断一

……疼。整个身体都变成了碎片。莽河耳朵里听到挖掘机的声音,巨大的机械手挥舞着……他在黑大桥艺术区的工作室,就变成了一片残垣断壁。拆迁的人走后,他对着一片残垣断壁,哭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在脸上滂沱……最近D城的几个艺术区都取缔了,他居住的黑大桥艺术区也不例外。黑大桥艺术区的大门已经被挖掘机干掉了,那个牌匾也支离破碎。牌匾上的一个人体画面也跟随着牌匾的支离破碎而破碎,看上去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真他妈的疯了!莽河说。黑大桥艺术区的艺术家处于一种惶恐之中。有些人在废墟中玩起了行为艺术,比如在身上用颜料涂抹上一个个红×,躺在废墟之中。有人还在胸前写上“杀戮”两个字,背后写上“艺术”。这些只是一个记录而已,并不能左右整个艺术区的取缔。已经有人在工作室被扒倒之前,把自己创作的艺术品进行了最后拍卖,便宜得像菜市场里的白菜土豆价钱,然后,收拾东西,悄悄离开了。虽然他们的工作室都是租的,但住了这么多年,就像自己家一样。有的人还在这里结婚生子。他们在这些工作室里面创造着他们的艺术梦想,过着近乎世外桃源的生活……现在,这个根据地马上就要灰飞烟灭,他们除了心痛,还有什么办法呢?悄悄离开未尝不是最好的方式,他们不忍心看到最后的死亡场面……有一个叫三良的男画家把工作室里的画都烧了,往自己身上也泼了汽油,走进火焰中,还是被人救了下来,送去附近的医院。因愤怒而自戕是无意义的。必须说,很多人当年背井离乡从全国各地投奔这里来,是为了艺术。现在,艺术区取缔了,他们很多人成了无家可歸的人。即使人能回去,但心也回不去了。

黑大桥艺术区的形成,当年也是几个艺术家来到这里,后来来的人渐渐多起来。黑大桥艺术区,没有桥,也没人考证为什么叫这个名儿。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起的。现在,这些都将成为过去。至于这片土地上将出现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们离开,他们活着,也许会看到……相信一定是不会和艺术沾一点儿边的……艺术是什么?在利益面前,屁都不是。都说某某画家的画拍卖了几个亿,那是资本在背后操纵的。

当年有大老板看到了商机,就买下这片地,以艺术之名建了很多工作室,出租。也有人说大老板是为了一个叫楚红的女画家。现在,大老板经济运作上出现了问题,或者还有其它问题,决定把这片地又卖给了另一个人。也有人说大老板要跑路。至于那个叫楚红的女画家被大老板包装、炒作,出国后,再没回来。有人说,画家楚红是老板洗钱的一种方式。有人说,画家楚红在国外给老板生了五个孩子,三男两女。接手这片地的老板不喜欢艺术,在艺术上也看不到任何商机,自然要取缔了,在这片地上谋求其它可能的经济效益项目。小道消息说,这个老板从非洲猪瘟这件事上看到了商机,打算把这片地打造成亚洲最大的生猪基地。

一个戴着达利面具的人出现在莽河梦中。他站在莽河身边。莽河问,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戴着达利的面具?看上去像个小丑。他们身后是黑大桥艺术区的废墟……戴着达利面具的人没有说话,他游魂般在黑暗中。莽河感到恐惧,跟随在那戴着达利面具人的身后……莽河追问着,你要带我去哪儿?面具人仍没有说话,置身在废墟中,突然整个身体飞散开来,消失不见了,只有那个达利的面具遗落在地上。隐隐有声音从半空中传来,你问我是谁?我是谁呢?我是你呀,莽河。

莽河望着一片废墟的黑大桥艺术区,内心一阵悲恸。他弯腰捡起那个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几只流浪狗在废墟中吠叫着……梦境中的黑大桥艺术区给莽河一种墓地的幻觉……

是啊,莽河心中的一部分已经死了。

那些日子,黑大桥艺术区的人们都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个个都箭在弦上。莽河还记得陈常平的佛堂搬迁的那天,来了一辆大吊车,从打开的屋顶把一尊披着红布的大佛吊起来,悬于半空,再放到大卡车上。陈常平带着很多信徒跪下,望着被捆绑的佛像慢慢落在大卡车上……跪在地上的人们失声痛哭起来。陈常平以前也是一个画家,当年从湖北来到黑大桥艺术区,画了几年,连一张画都没卖出去,日子过得恓惶,每天靠馒头和白开水度日。突然,有一天,他不知道受什么启发,皈依了。在很多施主的捐赠下,陈常平建了自己的佛堂,日子也渐渐好起来,把老婆孩子也从湖北的乡下接了过来。有一个时期,黑大桥艺术区的很多艺术家们都开始信佛了。莽河没有,他朋友里很多人也信了,也劝说他皈依,说,总要有个信仰的支撑吧。有信的人说,佛主保佑他们,竟然让他们开始卖画了。但莽河认为艺术的自由才是他的信仰……他还清醒地知道什么才是艺术的真谛,但更多的无力感让他筋疲力尽……他累了。来黑大桥艺术区这么多年,最近几年尤其让他感到无力……画画也觉得没意思,他干脆放下画笔,不画了。他开始雕刻,用刻刀深入……把生命里的一些东西慢慢地雕刻进石头里……在雕刻的过程中维持着一些渺小的快乐……刻刀在石头上敲下的那一瞬间……莽河能感觉到部分生命和情绪镶嵌到了那石头里……那石头在切削的过程中,也有了他的生命痕迹和灵魂形状……

或者说“荒人”系列的雕塑在最近几年让莽河到达了艺术的高峰,没想到,现在艺术区取缔了,他多少有些颓,不知道要怎么办?回老家望城?还是继续待在D城,再找个地方,凭着之前的人脉和人气,继续他的雕塑家生涯?但黑大桥艺术区的那种自由的空气可能是别的地方没有的。莽河陷入了迷茫和彷徨之中。

即将四十六岁的莽河再次找不到方向。

片断二

第一次找不到方向,莽河还在望城。那时候,他三十岁,在一所中学里做美术老师。在望城他也算是一个画家,但和望城那些画画的很少往来,也不加入望城的美术家协会,他和他们之间存在艺术上的分歧。他更喜欢西方的现代艺术。他认为现代艺术是能够给灵魂形状的艺术,而那些望城的画家们还停留在描摹照片,停滞在像与不像的层面上,他们对艺术的认识到梵高那儿,就再没有向前了。更别说那些抽象和表现主义的大师了,他们鄙视那些抽象和表现主义大师……他们认为那些大师的艺术是丑陋,是邪恶……他们更喜欢那种生活表面的呈现……平庸得没有对生活的冒犯和碰撞……是啊,他们也许太安逸了。偶尔可以卖几幅画,靠办美术班维持着日常生活。莽河并没有认为他们不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追求,但莽河更认为艺术应该给人启蒙,给人灵魂的颤栗,让人们对身处的世界保持着清醒……那么莽河就对吗?他只是望城那些画家里面的一个异类。他同时也被他们当成了“敌人”,是的,敌人。带引号的敌人。

望城的艺术氛围让莽河找不到自由的感觉……很多人拉帮结派的,妄自菲薄,以为他们就是望城美术界的大佬了。他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他们的艺术品没有情绪,没有来自身体的本能……

有一次他给学生们放幻灯,讲了些西方的表现主义,第二天竟然被校长叫去谈话……校长说,有学生回家跟家长说你讲的东西让他们感到害怕,甚至做噩梦……中学生,你给他们讲这些干嘛?他们又不是要当画家,他们是要考学的……你就教他们一些最基本的,给他们当个兴趣而已,我们需要的是升学率,升学率,你知道吗?

如果不是当时还有一个教化学的女老师在校长办公室,莽河真想用几句话把校长撞南墙上去……但他忍住了,没吭声,只是点头附和着校长的话,心里却说,你懂个锤子。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莽河去了一趟厕所。困扰他几天的便秘得到了解决……

莽河坐在马桶上发呆了一会儿,抽了支烟,才从里面走出来。

晚上下班的时候,暴雨,莽河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暴雨发呆。同事郭纪元说,没带雨伞吗?要不要我们一起走。莽河说,你先走,我再待一会儿。我喜欢看这暴雨落下……郭纪元尴尬地笑了笑,嘴里扔出来一句,有病。莽河笑了笑,没吭声。但从郭纪元嘴里蹦出来的“有病”两个字还是凿子般,敲在他的心上。有病。莽河心想,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谁又不是病人呢?各有各的病吧!你郭纪元就没病吗?暴雨把操场冲洗得很干净,腾了一股水雾。朦胧中仍可以看到那些举着雨伞和穿着雨衣的学生和老师,陆陆续续走出校门,他们看上去像一群外星人。暴雨连接着天地,处于一片混沌状态。闷热的办公室里,莽河来到窗边,打开窗户,雨滴们迅速就扑了进来,摔碎在窗台上,汪了一滩水……他的手指在那滩水上画着什么……雨滴们砸在他脸上、他身上,像是要闯进他的身体里……他挥起拳头去砸那些雨滴,是有雨滴被打碎了,但雨滴变成水,依附在他的手上。湿漉漉的。他张开手掌,接納着那些雨滴。在掌心里,一汪混浊的雨水。他翻过手掌,雨水从掌心流淌着,再次变成雨滴,汇入到那些雨滴们的队伍之中。暴徒般的雨滴侵袭着窗外的世界……莽河关上窗户,看到滞留在窗台上的那汪雨水,更加浑浊。他随手拿过一块抹布,把窗台上的雨水擦去。水渍的痕迹还是能看出来雨滴们是来过的。

办公室内的电话响了。莽河走过去,拿起话筒,是邵蓝的电话,问,这么大的雨,你没带雨伞吧?要不要给你送一把雨伞过去。莽河说,等等,雨会停的吧。你下班了吗?邵蓝说,是的,买了鱼,晚上给你做红烧鱼。莽河说,好的。邵蓝说,你回来的时候,路上注意了,我下班的时候,在公交车上看到路上有人掉进下水道里……莽河说,我会注意的。莽河看着墙角他的画架和颜料,画布上是一幅未完成的女性肖像,他怔怔看了一眼,拿起画笔蘸着松节油和黑色颜料,把画面涂了。他的笔触是粗暴的、蛮横的,像一个破坏狂。黑色的颜料在画布上流淌着……像一道珠帘挂在隐隐可见的模糊的人脸上……

暴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莽河闯进雨中,淋着雨,走了半个小时,才回到家。路上,他看到这座城市的很多下水道都堵了,雨水在路面上,成了新的河流……水面上漂浮着这座城市的污秽,在寻找着出口……他置身在喧嚣狂乱的雨中,觉得整个人都是赤裸裸的。狂乱的雨鞭子般抽打着他,他竟然感到一种之前没有过的酣畅淋漓,雨水透过衣服,徘徊在毛孔周围,之后,渗入他的身体里。那雨落在他的身体里了,构建着另一个世界。回到家,邵蓝看到浑身淋湿的莽河埋怨着说,咋淋着就回来了呢?感冒了可咋整?赶快擦擦,换身衣服。雨水从莽河的身上,流淌到地上,在脚下汪成一滩,雨水在他身体里构建的那个世界坍塌了,从他的身体里流淌出来。他拿着毛巾擦干头发,只换了个大裤头,光着膀子,说,我看天要黑了,雨也没有停的意思,就……我看这雨要下到夜里了,下到更深的黑里了。邵蓝说,收拾收拾吃饭吧。红烧鱼的味道让莽河感觉到饿了,胃里面叽里咕噜的。吃饭的时候,莽河想和邵蓝说说被校长找去谈话的事儿,但他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了。没说。他被鱼刺卡了一下,赶紧咽了口馒头,才吞咽下去。他很喜欢吃鱼,但害怕鱼刺。邵蓝在一家工厂机关里做人事管理工作。邵蓝说,我同事想让孩子跟你学画呢?要不你也办个美术班得了。莽河没吭声。邵蓝说,现在孩子们的钱多好挣啊!各种补习班,兴趣班的。有了钱,我们也许可以换个房子,你看这平房,一下雨就漏,厨房里又漏了。同事说她儿子参加的作文班老师,弄了个省作协会员,一年办班下来十几万挣着。我看把下屋的画室收拾一下,你带几个学生,地方够大,咱不指望挣十几万,咱就挣四、五万就行。你老说怕误人子弟,可是,你不教的话,别人还不是祸害孩子,还大把大把地挣孩子的钱,那也是家长的血汗钱……如果你真的发现了好的苗子,给他们启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邵蓝的语气里,仿佛那些孩子就是印钞机似的。莽河还是没吭声。是啊,启蒙,启蒙什么?现在的孩子还需要启蒙吗?他可不想把他们带坏了,让他们变成同类的敌人,最后还要被学生家长埋怨,成为罪人。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一直徘徊和彷徨没办班的原因。吃过饭,莽河抽了支烟,去了下屋的画室。屋顶有个地方,也漏雨了,他找了个脸盆放到下面,可以听到滴水的声音。凌乱的画室内都是一些他完成和未完成的画,有的堆在那里,有的挂在墙上。完成的那些画看上去都是在描绘着地狱图景或人的某种癫狂的精神状态……来过画室的朋友都说,你画的东西太阴郁了,让人看到了灵魂,但这样的画人们是不敢去看和面对的,你还不如画些风景、花卉什么的。望城有个专门画丁香花的,听说卖了很多钱。莽河再没理那个朋友。

莽河坐下,又点了支烟。邵蓝端着刚洗的一盘李子进来,说,中午去我妈家摘的。我妈给我打电话说她和老姨去沈阳买东西,家里酱缸没盖,让我过去把酱缸盖上,别进了雨水,会生蛆的。我去把酱缸盖上,顺便摘了几个李子,有虫子的已经被我挑出来了,你吃几个。邵蓝说,办班的事儿,你就当我没说,我知道你难,你有你的思想和原则。邵蓝放下水果,转身出去了。莽河回味着邵蓝的话,心想,自己的思想和原则,就是个屁啊!

画室里闷热,有一种动物内脏的气息。莽河置身在动物的体内,感受着那些蠕动的肠道,要把他排泄出去似的。莽河赤裸上身,坐在未完成的画前面……外面的暴雨仍在持续着,天因为暴雨的来临,提前黑了。一种画室随时都可能被淹没坍塌的感觉缠绕着他。他僵在那里,不能进入到凌乱的色块之中。他盯着那些色块,尝试着把自己置身在其中,变成色块的一部分。莽河拿起画笔,慢慢地画了个锤子,握在一个白巨人手中。在白巨人前面是一个黑巨人,白巨人举着锤子,敲在黑巨人的头上,在慢慢把黑巨人敲碎……他的画笔在画布上舞动着……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那个白巨人还是黑巨人……

莽河从椅子上站起来,与画面拉开一段距离,凝视着画面。他又觉得缺点儿什么?是什么呢?他点了支烟,把接满了雨水的脸盆端起来,倒了里面的水,回来,又把脸盆放到原来的地方,嘀嗒的雨滴砸打在脸盆上。脸盆是瓷的,有几个地方已经磕掉瓷儿,生锈了,被锈腐蚀着,随时都会因为瓷的脱落,出现洞眼儿。屋子里那种动物内脏的气味混合着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更加浓重,粘稠了,包裹着他,令他快要窒息了都。外面的暴雨仍没有停下来,看上去雨丝更加密集,粗暴,成为水流,瀑布般,倾泻着,让天和地处于一片混沌之中。莽河的耳朵里听见叮叮当当敲打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坚硬地响着,仿佛要把天地间的混沌凿出一道缝隙,是的,缝隙,把缝隙变大成为一个隧道。至于隧道的尽头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竖起耳朵在寻找着声音的方向。那声音也在敲打着他的身体,令周围的一切都跟着震颤起来,仿若震颤的事物下面隐藏着一群蠢蠢欲动的魂灵。他敏感地捕捉着声音的来源……

莽河转身盯着画布,他走过去,拿起画笔,在黑巨人碎裂的缝隙里填了几点红色颜料,血液般了,给人一种漫漶流淌的幻觉,蔓延着,把白巨人变成了红色……他的手颤抖着,放下画笔。耳边那敲打的声音仍在继续,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是来自画面深处还是来自现实?他随手拿过邵蓝端来的李子,吃了一个,先是感觉到酸,咀嚼着,开始感觉到了甜……那甜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盯着刚刚修改过的画面,他觉得他是一个胜利者,正是这胜利者的自豪感,才让他感觉到了甜的美妙……但这美妙只是瞬间,就消失了,再次让莽河有一种窒息感。他反思着刚才的得意,想想真是不应该,他是一个失败者才对。莽河来到那扇比他的脸大不了多少的小窗户前面,推开,呼吸着雨水里面裹挟的土腥味……那敲打的声音再次清晰地穿过密集的雨丝传过来。莽河对外屋的邵蓝说,季曙光回来了?咋又听到他敲敲打打的声音了呢?他爷爷死后,他不是把卖石碑的店关了吗?邵蓝说,我也没注意,下班回来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店又开门了。莽河说,哦。可能是季曙光回来了。他想继承他爷爷的手艺。邵蓝说,凿石碑算什么手艺呢?再说现在都机械化,他这样手工制作的墓碑还有几个人买,我看,早晚得关门……莽河想说,你不懂。但他没说。他站在门口,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刚要点上,烟被雨滴打湿了,他按着打火机,闪动的火苗舔舐着烟,连连啯了几口,还没着,他干脆把湿了的那截捏掉,再次点着,才燃起来。他啯了几口,就把烟扔到门外的雨水中……转身要回屋,但他的脚步停住了。他看到胖子华东在雨中走着,身上的衣服都湿透透的了,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胖子华东很享受雨中的感觉。以前,每次下雨都能看到胖子华东在雨中淋着,嘴里还唱着那首著名男高音的《我的太阳》。胖子华东很专注地享受着雨水,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他的声音一次次在挑战着雨水,向上攀爬着……雨中,胖子华东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他的高音顺着雨丝向上,向上,攀爬,攀爬,又摔落下来,有的回到他的身体里,有的干脆落在地上流淌的雨水里,随着水流被冲走了。胖子华东的脑子有些问题,说起来也挺神奇的,他家人说胖子华东从来没听过《我的太阳》,有一天下雨,他在雨中突然就吼起来的。这突如其来的特异功能是真是假,也没人追究,人们只是当一个好玩的话题,消磨时间和逗闷罢了。

莽河回到画架跟前,耳边仍能听到胖子华东从街上经过时近乎嘶吼的歌声。也许因为下雨,莽河觉得胖子华东每次吼高音,都没有到达那个点上……但看到胖子华东是快乐的。不知道谁给胖子华东取了个外号叫“宽人”,华东很喜欢这个“宽人”的外号,觉得比“胖子”好听,他还常常向人自我介绍说,我叫宽人华东,不叫胖子华东啦,你们要晓得哦!他每次向人们自我介绍的时候,表情都是严肃的,但围观的人却哈哈大笑。有人说,你说你是“宽人”,那么还有“窄人”吗?谁是“窄人”?

宽人华东一脸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围观的人哄笑而散。

让莽河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喜欢在雨中唱《我的太阳》的自称“宽人华东”的家伙,在第二天早上,以尸体的形式出现在污秽遍地的街道上。有人说,宽人华东那天傍晚,边走边唱,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在水里,看到的人以为他会起来,就没在意。没想到,宽人华东就这样被地上流淌的雨水呛死了。

莽河早上上班的时候,看到街上围了很多人,他本来不喜欢凑热闹的,但还是透过人群往里面看了一眼,看到宽人华东赤裸着身子,趴在污秽的泥泞里……

后来,莽河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张照片,竟然是寬人华东趴在污秽泥泞的街上。是一个叫马可的摄影师拍的。据莽河了解,那条街道上并没有一个叫马可的人,从拍摄的角度来看,好像是来自宏兴旅馆二楼的阳台上。莽河网上搜索“马可的摄影”,还真有这个人,是一个喜欢街拍的人,也在望城。那个公号里有很多马可关于望城的街拍,其中就有宽人华东趴在泥泞中的那一张…… 莽河把那张照片剪下来,压到办公桌的玻璃下面。

没有了宽人华东,下雨的街上从此少了一道风景。

十一月的一个清晨,就在冷酷无情的漫长秋雨在村子西边干涸龟裂的盐碱地上落下来第一粒雨滴前不久(从那之后直到第一次霜冻,臭气熏天的泥沙海洋使逶迤的小径变得无法行走,城市也变得无法靠近),弗基塔被一阵钟声惊醒。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小教堂孤零零地坐落在西南方向四公里外,早已破败了的霍克梅斯庄园的公路边,可是那座小教堂不仅没有钟,就连钟楼都在战争时期倒塌了,城市又离得这么远,不可能从那里传来任何的声响……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撒旦探戈》

片断三

宽人华东父母早逝,和哥嫂生活在一起。后来他哥哥厂子破产倒闭,去南方打工。他嫂子对宽人华东很不好,常常虐待他,还用棍子打他。每次打完,宽人华东就会嚎啕大哭,看上去像个受虐的动物。他也会表现出仇恨,那就是在他嫂子打他的时候,掏出他的器官……越是这样,他嫂子打得越厉害,像打一条狗似的,把宽人华东打得满地爬。后来,他嫂子和别的男人跑了,就只剩下宽人华东,靠捡拾垃圾为生。

邻居们联系到宽人华东的哥哥,他哥坐火车连夜从南方回来和几个邻居处理了宽人华东的尸体。那天,莽河、季曙光也去帮忙。季曙光问要不要给宽人华东刻一个墓碑。华东他哥说,不要那玩意儿,麻烦。再说,对于华东也没什么意义,我带着这点儿骨灰就行了。季曙光没再说什么。莽河还记得宽人华东他哥把华东的骨灰装在一个可口可乐的瓶子里,带走了。临去火车站时,宽人华东他哥华山说,我那个破屋子,你们帮着照看着,万一能动迁,有个房基在那儿,也能弄几个钱。那个骚货跟人跑了……季曙光说,好的。我看看,收拾收拾,能不能帮你租出去。华山说,谢谢啊!华山说,曙光,你不是也在南方打工吗?咋回来了。季曙光说,爷爷没了,我就回来了。华山说,这东北,唉!我都不忍心说了,你不该回来的。大的方向说,像个弃儿,没人管。小的方面说,人们的观念固化。季曙光说,在外面待久了,哪都一个样,天下乌鸦一般黑。华山走后,季曙光和莽河去了宽人华东和华山的房子。那个两间房的小院子已经惨不忍睹,都长满了荒草。在院子里有个煤棚子,就是宽人华东的住处。一些破烂堆得到处都是。这些破烂也是宽人华东的财富,他每天都四处捡着。华山媳妇跟人跑的时候,把屋子里值钱的东西也一扫而空。

从宽人华东死那天,雨一直持续七天,时大时小,喘气似的。

季曙光在宽人华东的煤棚子里看到一个破旧的录音机,他按了一下,里面先是传出嘶啦嘶啦的杂音,卡住了,他又按了一下,从里面拿出磁带,在手心里磕了磕,再放进去,杂音好了很多,从里面传出《我的太阳》的歌声……季曙光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莽河伸手在季曙光的肩膀上拍了拍说,走吧。季曙光带走了那个破录音机。他们走在落雨的街道上,录音机抱在季曙光的怀里,那音乐声,在雨中荡漾着……莽河提出想跟季曙光学习刻墓碑,季曙光答应了。季曙光看过莽河的画,他说,他喜欢。他说,希望莽河可以在石头上凿出那样的东西……他说,莽河,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莽河笑了笑说,什么?季曙光说,置身在混沌和混乱中的锐利和清醒,如今像你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莽河说,一个失败者而已。季曙光说,什么又是成功呢?有钱有名吗?我想不是,这些更多是身外之物,找到属于你自己的,让你的艺术品变成人类的,宇宙的……你目前缺少的还是那种开阔……是世界意识或者说宇宙意识,我也说不太好,个人感觉而已,我希望你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而不是囚禁在这个小城市里……它会禁锢你,会消耗你……直到你变得平庸、麻木、沉沦……你需要在外面的世界找到你的盔甲……那么再回来,也许就可以承受……其实,刻墓碑,我爷爷说过,更多是自我面壁……

莽河对季曙光的话似懂非懂,但他还是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他对“自我面壁”这个说法感兴趣。

季曙光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他爷爷叫季省难。在这条街上给人刻了一辈子墓碑,人稱“季石匠”。季曙光也是二十多岁就在外面跑,现在回来了。为什么回来和回来后的感受,莽河几次想问,但都没问。

季曙光还说,我们都是在经历撕裂。这是个撕裂的……价值取舍、进退的失据,附庸的慢慢成为了真理,并深以为然;执着的却看不到光,堕入深渊。到底什么是生命中理应重要并坚守相信的东西呢?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会一样。在一个动荡的……兀自辗转反侧,对另一些人而言,只要肯蒙住双眼,就依旧春光明媚阳光灿烂……这也是我回来的主要原因,但只有走出去了,才会看见和感受到,去外面的世界,去让你的眼睛和你的心变得更加明亮……让明亮成为你的锋刃……所以,我还是劝你出去走走……哪怕你回来的时候千疮百孔……

从那天开始,莽河下班后,不画画的时候,就待在季曙光的店里,和他一起在石头上敲敲打打的。邵蓝偶尔也发牢骚说,咋的,你也想开个店,给死人刻墓碑吗?你看你的手整天和石头打交道都变得粗糙了,像砂纸似的,少摸我啊!莽河不知道怎么回答邵蓝。

莽河心里面知道,刻墓碑对于他只是一个基础,他有他的想法……好的艺术更多是从日常激发出来的……在画笔不能深入的时候,他希望用凿子和刻刀去完成……刻出灵魂的形状……

邵蓝还说,听邻居老人们说,季曙光的爷爷有宝贝的,你看到了吗?莽河说,别听那些人瞎说。邵蓝说,要不季曙光咋会回来?我听说季曙光在南方都娶妻生子了,现在跑回来……一定是还没找到他爷爷留下来的宝贝……

莽河说,这些八卦有意思吗?

邵蓝说,咋嫌我八卦啦?处对象的时候,你咋没嫌……

莽河说,懒得理你。

邵蓝说,我算看透了,你们男人啊……那时候,我说啥你都愿意听,现在,我说什么你都烦……

莽河没吭声。

邵蓝和莽河结婚四年,一直没有孩子,去医院也没检查出什么,各种偏方喝中药吃老鼻子了,都要成药罐子了,邵蓝的肚子还不见动静。对于生育,莽河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那天,邵蓝的母亲又送过来一个偏方,说是在庙里求的,让他们把求来的符烧成纸灰,放到黄酒里面,喝下去。老太太几乎是监督着他们喝下去,才离开的。临走的时候,她还在邵蓝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邵蓝看了眼莽河,频频点头……纸灰和黄酒喝下去,让莽河觉得阵阵恶心,但当着岳母的面,他又不好意思马上吐掉,他把纸灰和黄酒含在喉咙里,趁岳母不注意的时候,转过身去,吐掉了。没想到有一次竟然被岳母发现了,她哭了,说,我再也不管你们,你们有没有孩子该我什么事呢?她哭得很伤心……让莽河心有不忍了都。他告诉邵蓝说,以后别让你妈这样了,没孩子又怎么了?好像我们是罪人似的。邵蓝拉着脸子说,要说,你去说。莽河摇了摇头,一脸无奈。每次看到岳母过来,他都神经质了,又怕她找来什么稀奇古怪的偏方,让他们吃,吃,吃……仿佛吃下去,邵蓝的肚子就会气球般鼓起来似的。直到岳母也没了信心,这让邵蓝和莽河都轻松很多。

邵蓝开始迷恋起打麻将……有一天,莽河下班回家,忘带钥匙了,去麻将馆找邵蓝,他看到邵蓝在烟雾缭绕的麻将馆里,也叼着烟,神情专注地在那里和一群男人们搓麻将,他没惊动邵蓝,从麻将馆出来,去了季曙光那儿……晚上九点多,邵蓝打完麻将回来,看莽河没回家,就去季曙光那儿,看到莽河已经在一个门板上躺着,睡着了。她叫醒莽河,说,回家睡吧,你不是说你去麻将馆拿钥匙吗?咋没去拿呢?莽河从梦中醒来,他梦见那把钥匙被人埋在土里面,他用手挖着泥土,挖着,手指都磨出血了,可以看到手指的骨头了都……他的梦被邵蓝打断了。季曙光还在昏暗的灯下,戴着眼镜,在一块石头上凿着什么……邵蓝瞄了一眼,季曙光并不是在刻墓碑,而是在凿着别的什么……邵蓝开玩笑说,我家莽河都长到你这儿了,我看你们两个过得了……季曙光抬起头来说,你舍得吗?邵蓝说,舍得,舍得,一个臭男人,有什么舍不得的。莽河坐在那里抽烟,心里面觉得邵蓝远了,但他还是和邵蓝回家了。冲了澡,邵蓝想要莽河,但莽河说,累了。邵蓝问,你是不是对我没性趣了?还是我老了?你以前就像馋猫似的,总是吃不够的,现在……莽河说,是真的累了。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昏昏欲睡的,提不起精神来。邵蓝说,是不是给你换个年轻的,你就……莽河说,扯这些有意思吗?邵蓝说,那么你说什么有意思?除了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伺候你,你拿我当什么了?保姆吗?你关心过我吗?你还有画画和凿那些狗屁的石头,你考虑过我吗?我知道你对我去麻将馆打麻将心里不舒服,但我总得喜欢点儿什么吧?每天伺候你,你对我不理不睬的,你只活在你的世界里,像他妈的活死人,我也是女人,我也有需要。莽河扭过身去,婴儿般蜷缩,很快就睡着了。邵蓝躺在那里,眼望着报纸糊的顶棚,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由仰躺着,扭过身,和莽河背对背了。她伸手按了床头灯,屋子里的一切归于黑。邵蓝竟然梦见一个脸部打着马赛克的胖人,浑身泥泞,粗重地喘息着,身上的肉随时会淌似的,爬到她身上……他们慢慢变成了一滩稀泥……把邵蓝吓醒了。她尖叫着。莽河被她的尖叫惊醒,连忙问,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邵蓝说,嗯。她仍处在恐惧之中,抱着莽河说,你猜我梦见谁了?莽河问,谁?邵蓝说,脸上打着马赛克,但感觉那个身体像死鬼宽人华东。莽河说,哦。睡吧。他转过身来,抱着她,说,宽人华东的骨灰都被他哥华山装可乐瓶里带走了。邵蓝说,哦。她浑身骨头都是酸疼酸疼的,要散架似的,仿佛那沉甸甸的肉,仍压在她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莽河竟然睡不着了,他脑子里出现邵蓝描绘的噩梦,脸部打着马赛克的宽人华东压在邵蓝身上,像一只野兽……他从床上起来,去了下屋的画室,找了张纸片,用铅笔把邵蓝的噩梦简单勾勒出一个草稿。从下屋回来,邵蓝问,你干什么去了?莽河说,画了下,你说的梦,脸上打着马赛克的宽人华东……还有……邵蓝说,你有病。你去和你的画,你的那些石头睡去吧!莽河把邵蓝抱在怀里……缓慢地占有着她,让她感到身体有种被撕裂的痛感……随着撕裂的痛感,她和他所处的屋子也碎裂开来……碎。裂。开。来。两人结束后,很久,很久,才恢复到身体的原初状态。邵蓝把一条腿压在莽河的肚子上,说,我们这样,你不画下来吗?莽河说,会画的,而且要更深入地画。邵蓝说,你流氓,还要咋样深入……你都把我从里到外强拆了一遍。莽河坏笑,心里面自责着,没有控制自己的欲望。这么想的时候,他陷入了虚无之中,虚无让他更加无力……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他必须自我审判。是什么时候,他和邵蓝之间出现了罅隙的,他也不清楚。这不禁让他想起和邵蓝处对象的时候,他贪恋的其实也是邵蓝的身体……处了两年多,就稀里糊涂地结婚了。一晃,快七年了。他们二十三歲的时候就结婚了,邵蓝只比他大两个月。痒之年。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可以解决这个魔咒。

片断四

……金蕾的出现,让莽河感到了危机。金蕾是校长的外甥女。鲁美毕业。莽河明显看出郭纪元也有了危机感。金蕾长得眉清目秀的,剃了个男孩似的短发,给人一种中性的感觉。她涂着黑色指甲油,让她的手显得更加细嫩白皙。在左手的食指上还戴了个白色的指环,不知道是什么金属的。金蕾对他们还是很客气的,一口一个莽河老师,一口一个郭老师的。她对莽河说,我喜欢你的画。你现代……莽河笑着说,现代又能说明什么呢?金蕾说,现代能说明你的前瞻性。莽河说,哦。但对于教育是没有意义的。金蕾说,意义只对于你个人和懂你画的人。要不是为了生存,免得我妈天天唠叨我找个工作,我才不来这学校呢,我想去D城……可我妈说,如果我离开望城,她就去死。没办法,我只好……被我妈绑架……在她的观念里,有个工作,之后,找个男人结婚、生孩子……这样才是一个人完整的一生,可我却觉得如此重复着别人的人生,还不如死了算了。作为一个个体,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活着呢?这样的重复是无意义的……死亡最后会让每个人都归于尘土,那么如果我们的生再是重复的……那么……

金蕾还说到她的父亲,说到她父亲在她四岁的时候在氓山里面一座水库里自溺身亡了。秋天。金蕾是一九八五年出生的。莽河在心里面算了一下,金蕾小他八岁。金蕾说,那时候我小,等我知道父亲死了,已经是从水库里捞出来,从山里运出来,放到殡仪馆了。但我可以想象在秋天的山野中,那一汪水库,从氓山上看去,犹如一个女人的形体,而我的父亲,就自沉在那女人的怀抱之中。我没上去过山顶,但我从地图上看到,真的,真的,很像一个女人,水库那形状……山野华丽袍子般,我想,他自溺前一定是欣慰的。后来,我妈领我去了一次那个水库……我们在水库边上烧了一些父亲的日常用品……我跪在水库边上,澄澈、幽绿的水,要荡过来,扶起我似的。我看到一朵洁白的云,在水面之上,悬置着。我甚至相信,那是我父亲的灵魂。我一直盯着那云,直到它飘浮着,移动到了氓山顶上,犹如一座方尖碑或者佛陀端坐在那里……

要回城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我和母亲仓皇地在树林中奔跑着,躲避着从天而降的雨滴。正好山坳里有一座废弃的石头房子,我们跑过去,雨下到天黑,也没停,我们只好在那里过了一夜。夜里,我们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些干爽的树枝,我们把树枝点燃了。我和母亲坐在火堆边,我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雨停了,我们才回来。那场大雨仿佛是父亲在挽留我们,和我们度过最后的一个夜晚,他就要上路远行似的……我再看氓山上,已没了云,只剩下天空,水洗似的,我就想,他一定是远行去了……

金蕾站在窗前抽着细杆的香烟,边说,边望着窗外。地上出现她的影子。操场上的学生在做课间操。她说,就像这些做操的学生……机器人似的……我感到悲哀……

莽河说,那又能怎么样呢?

金蕾说,是啊,又能怎样呢?我也就是说说,心里面会舒服一些。

和金蕾的闲聊,让莽河很喜欢这个有些叛逆的女孩,那种危机感也在他心里消失了。金蕾落落大方的,和莽河很快混熟了,也不叫他莽河老师了,而是直呼他“莽河”。这些微妙的变化被郭纪元看在眼里,嫉妒了,心里不舒服了,他在校长面前,给他们打了小报告。校长叫莽河过去谈话。校长直接警告莽河不要太靠近他的外甥女,如果真给他惹出什么麻烦,他会给莽河好看的。至于怎么好看?校长没说。莽河也没问。从校长办公室出来,迎面看到金蕾。金蕾问,我舅舅找你干什么?莽河说,没什么,谈谈工作。金蕾说,你撒谎。莽河还在掩饰着说,真的。金蕾说,你撒谎。你不说,我去问他去。金蕾气呼呼地闯进校长办公室。莽河看到郭纪元从卫生间出来,斜着眼睛向这边看着,发现莽河盯着他,他身子一闪,又退回到卫生间里。莽河想过去和郭纪元说道几句,想想还是算了。跟小人一般见识,不值得。校长的谈话还是让莽河在心理上和金蕾拉开了距离,他变得沉默了。即使他知道心里面有那么多话想和金蕾说,但他把那些话装在肚子里。金蕾和莽河在办公室里的时候,郭纪元不敢直视他们,常常会讪笑着扯些不咸不淡的闲话。有时候,金蕾会给郭纪元几句,让他灰头土脸的。只要三个人都在办公室里,气氛总是不对,充满了火药味,随时都可能爆炸似的。当然,这更多是在金蕾和郭纪元之间。莽河那次被校长谈过话后,更加沉默了。偶尔,他会用目光和金蕾交流一下。这样的氛围令金蕾喘不上气来。有一次她趁郭纪元去卫生间,要把唾沫吐在郭纪元的茶杯里,被莽河制止了。莽河说,他小人,我们不能也小人了。金蕾也感觉到莽河的冷淡,她几次想问为什么?但都没开口。金蕾有一天发现了莽河办公桌玻璃下面的那张宽人华东的照片,问是谁拍的?要是变形一下画出来会很牛的。莽河说了宽人华东的故事。其实,莽河一直有这个想法,现在金蕾提起来,让他有了创作的冲动。郭纪元像一个正在腐烂的人坐在自己的座位后面看报纸,莽河也没细说。

从那天开始,莽河开始了“宽人”系列的油画创作,介乎抽象和表现主义之间。他用灰色在画面上处理人物的情绪,让整个画面给观者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即使他画的人物不是像宽人华东那样的肥胖,但他仍能画出人物内在的那种“宽”。宽是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要在画面上留下虚证。金蕾喜欢看他画画,每次都下班了,郭纪元走后,她就坐在办公室里看莽河画画,直到很晚了,两人才一起走出学校。有时候,莽河会请金蕾去路边店随便吃一口什么。或者金蕾去外面买回来,两人在办公室里把晚饭解决掉。由“宽人华东”带来的灵感,莽河已经画了五张“宽人”系列。有一天,两人正在吃着金蕾买回来的晚饭,郭纪元突然进来了,说是落了什么东西,回来拿。莽河还是很尴尬,甚至有点儿紧张,他说,老郭一起吃点儿吧?郭纪元说,你们吃吧,我拿了东西就走。他伸头看了看,说,哦,红烧狮子头啊!金蕾嘴里嚼着东西,白了郭纪元一眼,没搭理他。郭纪元拿了什东西,临出门的时候,来了一句,这小日子不错啊!就开门出去了。金蕾咽了嘴里的食物,喊着,你说什么?门咣地一声,被郭纪元关上了。莽河没吭声,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两人吃完,金蕾收拾了。莽河又画了一会儿,邵蓝闯了进来。金蕾正坐在窗边抽着她的细杆烟,看到邵蓝进来,她也愣住了。莽河从画面上抬起头,问,你怎么来了?邵蓝说,我不能来吗?莽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邵蓝打量着金蕾。金蕾坐着没动。莽河连忙介绍着说,金蕾,这是你嫂子。金蕾说,嫂子好。莽河给邵蓝介绍说,刚分来的金蕾。邵蓝说,哦。莽河放下画笔说,不画了,我们回家。邵蓝说,画吧,我下班回家看你没回去,就过来看看,最近,你总是回家很晚。你不在家,我也没心思做饭,想来找你,一起去外面吃。看来,你们已经吃完了吧?莽河说,金蕾买的,我们对付了一口。邵蓝说,哦。金蕾站起来,说,我走了。邵蓝说,一起去外面再吃一口吧。金蕾说,不了。金蕾走后,邵蓝用眼睛狠狠地剜了莽河一眼,没说什么。她也摔门走了。从那之后,莽河下班后都按时回家,不在办公室里画了。“宽人”系列也停滞了。金蕾近乎挑衅地问了莽河一次,是不是怕嫂子误会啊,那你画你的,我下班后不在办公室里待着了。莽河说,与你无关。金蕾说,你撒谎。金蕾这么说,莽河还能说什么呢。金蕾目光滚烫地盯着莽河,摔门出去。金蕾摔门的声音撞了他的心了,他怔怔地站在窗边,心想,这丫头,脾气还挺大!莽河收拾了一下东西,去了季曙光的店里,在石头上敲凿着。那叮叮当当的,金属和石头敲击的声音让他的心里面舒坦,仿佛在凿着一条道路。邵蓝也更加迷恋麻将,每天下班后都在麻将馆打到半夜才回家。回来的时候,莽河早已睡下了。

校长再次找莽河谈话后,莽河被安排到锅炉房去了。倒夜班。上一天一宿,歇两天两宿。他什么也没说。那天,郭纪元连面都没露,就像消失了。金蕾倒是阻拦莽河,让他先别收拾,她去和校长说。莽河不让金蕾去,但金蕾还是去了。金蕾是哭着从校长办公室回来的……莽河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都搬到楼下的三轮车上。他站在门口,最后看了眼这个办公室,像是在告别。金蕾擦了擦眼泪,关上了門,从身后抱住了莽河……莽河紧张地要拉开金蕾抱着他的手臂,但金蕾的手臂紧紧地缠绕在他身上。莽河说,别这样,别这样……他近乎结巴地说着。金蕾就是不松开,她说,我喜欢你。莽河说,你还年轻,有好的将来,别因为我毁了你的将来,松开,再不松开,我要急眼了。金蕾说,就不。莽河的手握着金蕾的手,要把她的手从身上拿开……金蕾说,没想到你是一个懦夫……莽河说,我是懦夫。在现实生活中,很多时候,做懦夫才是安全的,否则,你就会伤痕累累,遍体鳞伤,甚至可能搭上你的命……你还年轻,你不知道现实生活的残酷……金蕾紧紧抱着他,他能听到她心脏怦怦的跳动声。金蕾说,我不管,我也不怕,哪怕遍体鳞伤,伤痕累累。莽河叹了口气,说,丫头,要冷静。冷静才能看清周围的世界和自己……金蕾说,我不想看清,我就是喜欢你。你是因为我才去的锅炉房,我也要和你去锅炉房……再说,你看清了我们所处的世界了吗?莽河先是无言,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说,丫头,你天真了。金蕾说,我就天真了,天真有什么不好?比那些勾心斗角要好吧?莽河说,你不要逼我。你要知道在这么个小城市,人们的舌头是可以刮起一场风暴的……那风暴会淹没你和你的家人……金蕾说,这个破城市我早待够了,我们可以逃……莽河说,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金蕾说,D城。你的才华在这里就死了,在外面也许就……莽河不禁想起季曙光和他说过的话。莽河说,不行,我不想毁了你。金蕾说,怎么就是毁了我呢?也许会是一条光明之路……莽河真有些生气了,说,别天真啦!那么我说,我怕你毁了我,可以了吧?松开。我都沦落到锅炉房了……你给我松开……金蕾仍执拗地抱着他说,我不。莽河从金蕾的怀抱里挣脱,开门,走了。金蕾哭喊着,你是懦夫。莽河骑着三轮车拉着自己的那些画和画具,回到家,安置在下屋的画室里。他盯着“宽人”系列的画,眼泪汪汪的……心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宽人”呢?从肉体中溢出来的灵魂无处安放……

莽河站在幽暗的画室内嚎啕大哭。他不禁想起金蕾的话,你是个懦夫。是啊,在现实生活中,在这小城,他不光是个懦夫,而且是个失败者……在画室里待了很长时间,他格外的疲惫,连晚饭都没吃,躺到床上蜷缩着身子,睡了。邵蓝很晚才回来,没惊扰他,睡了。他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看到邵蓝沉沉地睡在床上。一条腿赤裸着伸出被子外面。莽河从邵蓝的身上闻到那股烟味和男人的汗臭味。他甚至闻到了酒味儿。邵蓝喝酒了……

那一刻,莽河觉得自己沉入了深渊之中,躺在那里的邵蓝变成了陌生人。

邵蓝是一个星期后才知道莽河已经从教师的岗位上被贬到锅炉房。她没说什么,更没问什么原因。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莽河的愤怒也慢慢平息。一天早上,邵蓝说,她母亲病了,她下班后要去照顾母亲,可能要一段时间。莽河没说什么。倒是有一天,莽河看见岳母穿着鲜艳,花枝招展地和几个老太太在公园里用手机互拍。他什么都明白了。邵蓝在说谎。他没有揭穿邵蓝的谎言,他觉得没那个必要,与其彼此撕扯得伤痕累累,还不如平静地面对心死。

不能忘却。记住我。我们向你伸出我们的枯手。这是那些渴望关怀的鬼魂们的呐喊。

我发现,再没有比理解死者更困难的事了。但是,也再没有比无视他们更危险的事了。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盲刺客》

片断五

锅炉房还有一个工人叫老白,五十左右,左脚有些跛,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很多人叫他跛子老白,但莽河从来没这样叫过。老白的左脚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学校后勤部门的人把莽河送到锅炉房,并告诉老白,说,给你安排了个帮手,你以前不老说自己一个人吗?老白看了看莽河,冲莽河笑了笑说,欢迎莽河老师到锅炉房来。莽河说,以后还要白师傅多多照顾。后勤的人语气坚硬地说,莽河老师,你以后就听白师傅安排吧。莽河点了点头。后勤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的,长着一个大脑袋,还大腹便便的。学生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孙大头”。孙大头从锅炉房走后,老白拿出烟递给莽河一支,问,咋啦,莽河老师,这锅炉房的活儿咋能是你干的啊?莽河说,服从领导安排而已,也是为了一口饭吃。老白说,我相信莽河老师只是在这里过渡几天,会回去教课的。莽河瞅着枯干瘦小的老白,说,给你添麻烦了。老白说,说什么呢?这些年,虽然我在这锅炉房里,但我眼睛没瞎,我还是知道莽河老师是个啥样的人。你就安心在这里待着吧,给我当个帮手,我不会让你受累的。莽河说,没事儿,什么活我都可以的。我不懂的地方,白师傅多告诉我。老白说,也没什么难的。为了欢迎你到这里来,我晚上买点菜,我们喝点儿。莽河说,我去买。老白说,哪能让你去买呢?我买。莽河说,别跟我争了。

喝酒的时候,老白说他是接父亲的班才到这学校里来烧锅炉的。他父亲死于一次锅炉爆炸。刚开始,我还不能适应在父亲意外丧生的地方上班,总觉得父亲时刻都在身边,但慢慢也适应了,反倒觉得父亲在冥冥中保佑着我……这么多年,望城有好几个地方的锅炉爆炸,但我这儿……

有一次,我睡着了,锅炉快烧干了,我就听父亲在耳边喊我。我连忙起来,避免了一次事故……

两人喝着酒,老白给他父亲也准备了一个酒杯,喊着他父亲过来喝酒,说锅炉房又来了一个人,叫莽河,是美术老师,被派到锅炉房来了,还请老人家多多护佑。老白说着,把一杯酒倒在地上。

刚开始莽河还觉得有些瘆得慌,但听老白这么一说,他也开始敬重起老白的父亲。他在脑海里想象着老白父亲的模样。他大学毕业分配到这所学校的时候,就是老白在锅炉房,他没见过老白的父亲。

老白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轮回,当年那个时期,我父亲在这锅炉房的时候,也有老师被安排到这里工作……那个老师有一次用一根铁丝上吊,差点儿就死了,被我父亲救下。那个老师的脖子上还留了疤痕,像一根红线似的……我父亲是在锅炉爆炸中死的,但你放心,那个时候的锅炉质量不行,现在的安全系数和预防指数高多了……再说,有我呢,我是有锅炉工证的……再说,老天爷也许看我这个跛子可怜吧……莽河说,其实,死也没什么好怕。老白说,你不能这么悲观。那次被我父亲救下来的老师后来还在市里当官了……还要给我父亲换个工作,但我父亲没麻烦人家,没想到……这都是命吧。父亲葬礼的时候,那老师还来了,为父亲扶灵……我没文化,但我从小人书上知道卧薪尝胆,知道只要活着,也许就有希望……你就在这儿先忍着吧……来,喝酒。那一刻,莽河觉得白酒是那么好喝,带着丝丝的甜味了,那喝到喉咙里着火般的感覺也让他喜欢。那天晚上,莽河第一次喝醉,醉成了一滩烂泥,被老白拖到床上。他梦见宽人华东从泥泞的街上走过来……从火焰中走过来……来到他跟前,顷刻间,坍塌成一堆灰尘……莽河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整个人都变成了泪人。他的泪水积聚在屋子的地上,越积越多,浮起了脸盆、扫帚、拖鞋之类的,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泉眼,源源不断地喷洒着泪水。莽河想动动身子,没想到他的身子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绑住了似的,动弹不得……泪水渐渐浮起了床,他随着床在上升,上升……被悬置于半空……他感觉像是宽人华东站在泪水里面,嘴里哼着《我的太阳》,双手高举着他的床,把他举到半空中的……

那些锅炉的仪表上转动的表针,变成了一个个赤裸的小人,错综复杂地扭结在一起,随着机器转动着……转动,那些赤裸的小人开始变大,跟真人一般大小,它们从仪表里跳出来,在他泪水的王国里……它们和宽人华东一起举着床上的他,趟着泪水……向门外的黑暗中缓缓而去……他听到哀恸的哭声……他在床上喊着,你们干嘛?难道我死了吗?你们在给我举办葬礼吗? 没有人回答他……没有……

外面闷热。莽河被扔到黑暗中。从床上摔下来,他在地上爬着,来到锅炉房门口,透过门缝,往里面窥看。

……宽人华东和那些赤裸的人们,在泪水的王国里,狂欢着,嬉戏着,濯洗着。泪水浸透他们的裸体,让他们变得和宽人华东一样……在宽人华东哼唱的《我的太阳》的歌声里,那些赤裸的人们开始了舞蹈,彼此的身体缠绕在一起……犹如一场肉体的盛宴。宽人华东坐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像一个观众……而门外的莽河是另一个观众。

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莽河,莽河……

莽河回转身子,除了黑暗,他什么都没看到。他看到的是空洞的黑暗。空洞。黑。没有尽头。屋内,那些水波潋滟的光,还有那些赤裸肉身的白光,吸引着他。一种无形的东西从莽河背后,推了他一下,他趔趄着进到屋内。那一刻,屋内的景象消失了,消失了,那些肉身的白光闪电般,隐没在黑暗之中。蒸发了似的,在屋子里,升腾起阵阵缥缈的白雾……

几年后,莽河在黑大桥艺术区的时候,再次做了这个相同的梦,让他诧异。这梦被他作为“宽人”系列的终曲,画了出来。

莽河到锅炉房上班后,只要他在班上,金蕾每天都会来一次。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莽河。说话的时候,金蕾也是鼓励莽河,要继续画下去,还有他的雕刻。金蕾说,她在季曙光的店里看到过他的雕塑,喜欢。尤其是那种看上去像是男女同体,又模糊性别的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物雕塑。莽河开始喜欢上喝酒,每天都会喝点儿,不多,微醺那种。有时候和老白喝,有时候自己喝。知道莽河喜欢上喝酒,金蕾也常常会带酒和买几个小菜过来。但莽河不让金蕾在锅炉房待很长时间……如果金蕾想多待一会儿,他就要对金蕾吼了,害得金蕾常常眼泪汪汪地离开……金蕾离开锅炉房后,莽河又会觉得整个锅炉房空荡荡的,心里面也是。他告诉金蕾,再别来了。可是,金蕾不听他的……仍旧……

一天晚上,金蕾趁莽河不注意,闯进了莽河睡觉的地方,脱光了,躲进被窝里。当莽河回来发现的时候,整个人愣住了,他站在地上,身体是颤抖的……黯淡的灯光中,金蕾眼神迷离地看着他。莽河站在地上,不知所措。他喊着,起来,给我滚。他粗暴地喊叫着。金蕾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莽河站着抽了支烟,扑过来……把她用被子包裹着,抱起来,放到外面,拿回被子,又把她的衣服扔出去……从里面紧紧关上门。金蕾抱着衣服,一只手拽着门,说,你让我进去,你让我进去。夜晚的校园是寂静的。莽河说,你走,你走,我不想害了你。我承认我是有欲望的,但我不能害了你……也许将来某一天,你会感谢我的。我已经沦落到看锅炉房了,还不是因为你……你如果不来学校的话,我也不会……这么说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也许就是冤家吧。你以为我就甘于囚在这锅炉房吗?还不是为了一口饭吃……有时候想想,生是多么简单,又是多么的无意义,但放弃生,也沒那么简单。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敏感?如果我也像其他人那样……艺术在很多时候是害人的。我觉得老天就是选定那么几个人来进行伤害的……我也知道肉身可以给个人慰藉,但……我承认,当初和邵蓝结合在一起,就是我屈服了肉身的欲望,而不是爱。现在我也正在经历着这种没有爱的痛苦。细想一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简单的,比如,性、生和死亡。如果爱了,这些又会变得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简单很好,但我常常又不想屈服老天给我的,潦草的命运。我是矛盾的。也许,到锅炉房这里,可以让我静下来,思考思考,我该如何平衡生存和精神生活。我承认我现在是失重了,我把精神这部分看得重了,但这部分又是个屁!生其实是生存,但又不仅仅是生存,生更是生活,对于怎么生?怎么活?总有些人要失重的。季曙光跟我说过一些话,我还记得,我再说给你听一遍,他说,我们都是在经历撕裂。这是个撕裂的……价值取舍、进退的失据,附庸的慢慢成为了真理,并深以为然;执着的却看不到光,堕入深渊。到底什么是生命中理应重要并坚守相信的东西呢?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会一样。在一个动荡的……

莽河说,我想,只有经历了无数个转弯,才能看到光的吧。但也许看不到。未知的前路……我不憧憬,我更愿意一步步去走,遇到狗屎我就跳过去,遇到石头,我就踢开……

金蕾披着衣服在外面哭,像黑夜的牺牲。

莽河说,说了这么多,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一个懦夫,随你怎么想……你是否想过,也许你是老天派来考验我的呢?我渴望性,我更渴望了解和爱……苦难是对艺术的加持,但仅仅有苦难还是不够的,我还需要更长的路,去抵达,现在我只是想在时间和空间里找到我……你嘲笑我吧……嘲笑我虚伪、嘲笑我天真……其实,我只爱我自己……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门外听不到金蕾的声音,莽河轻轻从床上站起来,打开门。金蕾走了。他站在门口,望着无尽的黑暗,有了重量的黑,让他仍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莽河回想起刚刚说过的那些话,觉得自己像个疯子,他自嘲着,冲着黑暗发出几声冷笑。那黑暗为之颤抖了都……那黑暗中冥冥存在的东西也觉得他疯了……

片断六

邵蓝说,我遇到了我爱的人了。我们离婚吧!我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邵蓝突然对莽河说出这样的话,让莽河有些猝不及防。他点了支烟坐在椅子上,望了一眼邵蓝的脸,那张脸尽管阴沉着,但能感觉到那种从内心里面溢出来的来自另一个男人的幸福感。邵蓝说,你答不答应都无所谓,我不和你过了。如果你是个清醒的人,我建议我们还是把手续办了。你也知道你心里有没有我……这些年,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我还是清楚的……在我们都不懂爱情的时候,把性当成了爱情……我只是你的容器……现在,我醒悟过来了。我要离婚,我要去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和心疼我的男人……我们这样能否维持下去,我承认能,但这样窒息的氛围中,我们都活得不舒服,喘不上气来,你说呢?与其在这样的氛围中闷死,苟延残喘,还不如分开,各自去呼吸属于自己的空气……对于你,你是有才华的,我也相信你可以凭借你的才华得到更多,对于你的事业我一点儿都插不上手……我也知道你在这个小城里,屈才了……你愤怒,你戾气十足,你怀才不遇……我帮不了你……除了……但那样之后,我发现你会陷入更加的空虚之中……你不快乐……我因此而感到羞耻,是的,羞耻……

邵蓝的话还是刺疼了莽河,他知道邵蓝是真的清醒了。这些年是肉身的欲望蒙住了他们,是欲望让他们潦草地进入了婚姻……他也意识到了……但他没有勇气提出来。现在,邵蓝提出来,尽管他一时还不能接受,有一种抽刀断水的疼痛,但由邵蓝提出来,比他提出来要好一些,令他也如释重负。看着这个几年来,他们经营的家,莽河的心里还是有些不舍和心痛。对于这个家,邵蓝付出的要比他多得多。莽河心里明白。

莽河说,邵蓝,这些年是我亏欠你的。

邵蓝叹息着说,不要说,亏不虧欠的,能夫妻一场也是缘分吧,尽管你没把我当……但还是要感恩你。现在,只是缘分尽了。

莽河说,你别说什么净身出户的,这房子和这屋子里的东西都给你,我知道这些也不能补偿你……但这些还是给你。我走。

邵蓝说,你去哪儿?

莽河说,季曙光那儿,我可以栖身的。

邵蓝说,那总是寄人篱下,要不,我把这房子卖了……到时候,给你一些钱……可这房子不动迁的话,也卖不了几个钱。

莽河说,去过你向往的日子吧,不要管我。这么说,没有让你可怜我的意思,我说的是真心话。

邵蓝眼泪汪汪的。

邵蓝说,我知道我的话可能说重了,这些年,我好像看明白你了,但又好像没看明白,你在我心里也是一个谜,云里雾里的……我永远不知道你心里面想的是啥……

莽河说,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尊重你的提议……离吧!

那天上午,邵蓝把莽河唯一的一件棕色西装找出来,那还是他们结婚的时候买的,只在结婚那天穿过,平时莽河从来不穿的。再次找出来,给莽河穿上。他本想拒绝的,可是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和邵蓝在一起了。他没有拒绝。邵蓝还开玩笑说,这样子都像是要去结婚……莽河想笑,却笑不出来。邵蓝还说,以后遇到新的女人,脾气好点儿,别光沉迷于你的什么艺术的……女人也是需要陪的,你把她娶到身边,不是摆设……尤其,在一些细小的事情上,你要让女人感觉到你在乎她,你疼她,你爱她……莽河说,有完没?邵蓝说,看看,又发脾气了。这也是你最后一次和我发脾气吧……她给莽河的西服系上纽扣,还把上面的褶皱抹了抹。莽河承认自己已经不耐烦了,但他忍住了。他同样承认,在世俗的某些方面,他是一个白痴,绝对的白痴……

邵蓝和莽河去了区民政局,排了很长时间的队。莽河都不耐烦了,尤其是看到那些办事人员傲慢的嘴脸,他暴躁起来,想骂人。邵蓝轻声说,你有点儿耐心行不行?这也是你对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耐心一点儿吧!莽河去走廊尽头抽烟。走廊里有来办理离婚的女人,在哭泣,在谩骂。邵蓝坐在那边排队,偶尔微笑着用目光瞄一下莽河。那微笑、那目光里面是复杂的。莽河抽了几支烟,企图把走廊的窗户打开,可那窗户是锁着的。据说以前有来办理离婚的女人从窗户跳下去过,从那以后,这窗户就上了锁。他去了一趟卫生间,回到邵蓝身边,还没有轮到他们,队伍前面还有七、八个人。邵蓝还在安慰着他说,快了,就要轮到我们了。莽河不知道说什么,目光凌厉地落在那几个办公人员表情僵硬的脸上……

中午的时候,马上就轮到邵蓝和莽河了,但办公人员停止了工作。走廊里有卖盒饭的,邵蓝买了两份,他们就在走廊内吃了一口。邵蓝还把盒饭里的一个鸡腿夹给莽河。旁边的一个中年女人轻声问邵蓝,你们这是来离婚的吗?邵蓝笑了笑说,是的呀!中年女人说,别人来离婚都像仇人似的,你们却像是来办理结婚的。邵蓝笑。莽河吃过盒饭,邵蓝拿过空饭盒,扔到几步远的垃圾桶里。莽河看上去有些疲惫,他昨晚在锅炉房是夜班。这时候,旁边空出来一把椅子。邵蓝拉了一下莽河说,你躺下睡一会儿吧!莽河躺在椅子上,头枕着邵蓝的大腿,很快打起了呼噜。

醒来的时候,莽河说,我梦见我爸妈了,还有他们养的那匹马。那匹马叫“火焰”,名字是我给取的。是一匹母马。据说,被洪水淹死的时候,已经怀了小马。

莽河的爸妈死于乡村的一场洪水。那时候,莽河刚考上美院。接到消息回到乡村的时候,莽河看到的是两个躺在太平间里的尸体……至于那匹马,邻居们说,被他们捞上来,放了血,扒了皮,卖肉了。其中一个邻居,还把卖马肉的钱递给莽河……邻居们帮忙安葬了他的父母。从那以后,莽河很少回那个乡村。

关于父母的死,这还是莽河第一次对邵蓝说。

邵蓝抓着他的手说,以前咋不对我说。莽河说,源于自卑吧……其实,这么多年我看似强大,其实那只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壳……莽河说完,笑了。邵蓝说,这就是你吧,让人看不透的地方,连我这个跟你睡了这么多年的人都看不透,你有时候像个孩子,有时候又深不可测,像个老头……邵蓝说着,叹了口气。莽河没说什么,站起来,去走廊尽头抽烟。那个梦,让莽河想起母亲说他是出生在山里的一个荒弃的房子里。母亲说那时候生孩子不像现在的女人那么娇气。那天,她上山采蘑菇,突然觉得肚子疼了,看到山中一个废弃的房子,她就走进去。她喊了几声采蘑菇的同伴,但没有回音。她觉得肚子越疼越厉害,屋子的地上正好有一堆草,她就躺上去。没想到折腾了一会儿,他就出生了。她用牙咬断了脐带……听到婴儿的哭声,她采蘑菇的同伴开始喊她,她答应着,那同伴跑过来,发现她已经生了……后来,母亲领他去看那个山中荒弃的屋子,但已经不在了,连个房身都不在了,看上去是被泥石流卷走了。初中毕业,等待中考成绩的时候,他特别暴躁,因为什么小事和母亲吵起来。莽河突然感觉到人生无望,他独自一人来到当年他出生的地方,那地方已经长满了荒草。他躺在浓密的荒草中,望着蔚蓝的天空,看到了一只鹰,刚开始看上去很近,很大,慢慢远了,变成一个黑点儿。后来,莽河睡着了,梦见那房子又回来了,像一个纸房子,罩着他,墙上涂着各种图案,还有一条金黄色的蛇,盘在窗台上……等莽河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他置身在荒草中,感受着来自泥土的气息和荒草的气息,他突然哭了,任眼泪簌簌地在脸上滑落。如果没考上高中的话,莽河可能就像父母那样在这村子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辈子。越想,他越感到迷茫。这时候,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竟然有更大的哭声,是一团一团的,滚动着。莽河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好奇地站起来,悄悄地走过去,躲在一棵松树的后面,望向树林内部……只见几个人在下葬……哭声是从几个相互搀扶的女人们的嘴里传出来的……哭声颤动,直抵树梢和树梢之上的天空……莽河看到邻居耿延生,在下葬的人群里面。但他知道耿延生家并没有死人。从那些人的衣着相貌来看,像是来自城里耿延生家的亲戚……

目睹了下葬的全过程,莽河被那些悲恸的哭声感染了。他也躲在树后面,哭泣着。直到,那些人下山,莽河來到散发着泥土芬芳的坟前……静静地站在那里,鞠了个躬。坟上颜色艳丽的花圈看上去是那么扎眼,仿佛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他拿起一个上供的苹果,擦了擦,坐在旁边,吃起来,淡然无味。直到晚上,莽河才回家。母亲和父亲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招呼他吃饭……莽河浑身无力,病了似的。母亲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去了那个地方,还看到耿延生帮人下葬,他还偷吃了一个上供的苹果。母亲去买了烧纸,晚上在街口边烧,边嘴里面叨咕着什么。莽河竟然奇迹般好了,身体有了力气,还起来吃了两碗汤子和鸡蛋炒韭菜。莽河并不相信这些是母亲烧纸的行为让他这样的,但是有一年冬天村里死了一个老人,大雪茫茫的,老人的灵棚里竟然飞来了一群蝴蝶,五颜六色的。当时,村子里来参加葬礼的人都目瞪口呆,他们像被施了定身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那些蝴蝶慢慢飞走。雪还在下,那些蝴蝶仿佛飞进一个奇幻的世界。

几天后,莽河考上镇高中的消息来了。父亲和母亲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但莽河高兴不起来。说不出来的沉重感和村子四周茫茫的山野让他仍旧迷茫……

这时候,开始办公了。邵蓝喊他,他从走廊尽头走过来。

两人办完离婚手续已经下午两点多钟。

从区民政局出来,邵蓝说,我去我妈那儿,过几天来收拾东西。莽河说,好。我得回去睡觉了。

两人在区民政局门口分开,一个向左,一个向右,都没有回头。

……整个宇宙也会停止运转,像费雪牌玩具一样,发条松到了最后。之后便再没有音乐,没有循环。或许,在那之前,我们就会燃料耗尽。但是现在,随着飞机再次倾斜、调头、返回,云团倾斜着,我们处于失重状态。

——汤姆·麦卡锡《记忆残留》

片断七

离婚后,莽河更加喜欢喝酒了。有时候和老白喝,有时候和季曙光喝,有时候自己喝。老白告诉他,在上班的时候还是控制一下,如果喝醉了,真出什么事儿,不值得。我们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当儿戏。别人不待见我们,我们要自己待见自己。莽河听了老白说的,直点头。他懂老白的话,就是不管再咋样,都要活着,要自个稀罕自个,不能作死。道理就是这么简单。莽河开始控制喝酒了。没事儿的时候,找出一本旧书萧沆的《解体概要》闲翻着。金蕾自从上次被他骂走,就没再来,他倒觉得心里面缺了点什么。偶尔,在校园里还能看到金蕾的身影。金蕾的着装变得含蓄矜持了,也素雅了,不像以前那么躁了。莽河很想跑过去说句道歉的话,但他没有。原来每天,还有那么多学生可以面对,现在没了,他除了老白、季曙光,几乎没有人来往了,让他有一种自我囚禁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孤独的,在吞噬着他,让他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他能感觉得到那种危险和桎梏。这样也更多让他开始思考他的绘画和雕塑,也只有绘画和雕塑让他沉迷、并找到其中的快乐……

秋天来了,莽河在不上班的时候,继续他的“宽人”系列,同时在雕塑上开始了“荒人”系列的创作……

金蕾那次因为冲动,在莽河面前的行为让她对自己都感到羞愧,但她知道,她爱上莽河了。在莽河身上,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引领着她,具体是什么,她也描述不清,但她知道,这是她失去父亲之后,终于找到的一种归宿感。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把头发留长了,还去纹身店把之前身体隐秘部位附近的一个纹身清洗掉了。清洗的过程和之前纹身的时候,一样的疼痛,但她突然意识到这疼痛让她在告别什么。她要求纹身师不要打麻药,就这样清洗吧……随着激光打在那柔嫩的肌肤上,她紧紧咬着牙齿,没有让自己喊出声来。纹身师说,要是疼的话,你就喊出来吧,但金蕾没喊,她任那疼遍布全身……缓慢地消化在她的身体里。

对于莽河,金蕾虽然不去锅炉房,但知道他在那里,她心里面就会安静。有一次,在街上迎面遇到了邵蓝,她本想扭头离开的,但邵蓝也发现了她,喊她,说,我和莽河离婚了。金蕾桀骜不驯地盯着邵蓝说,告诉我干什么?邵蓝笑了笑,摇头,走开了,走出几步,她还是回头,看到金蕾怔怔地还站在那里。邵蓝说,因为你是一个成人。金蕾觉得邵蓝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她想,成人怎么了?那天,金蕾迫切想见到莽河,她徘徊在锅炉房的门口,但她一次次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要去,不要去。她还是被自己说服了,那颗滚烫躁动的心让她不能平静。她站在黑暗中望着锅炉房的灯光,站立了良久,扭身离开锅炉房。金蕾的身影看上去是那么羸弱,在黑暗中变小了似的……

出了校门,金蕾看到十字路口,有人在烧纸。火焰跳起来能有一米多高,把局部的夜都烧着了,而那呛人的烟雾又让夜变得迷离和恐惧,透着无限的未知。金蕾站了一会儿,甚至感觉到火焰的热都炙烤到她的脸了。金蕾看到更多的人抱着烧纸和金银箔的来到路口……迷障般的烟雾后面有他们的亲人……

在十字路口的不远处,是一座铁路桥,连接着山和城市的一部分,坐落在宽阔的河面上。不时,有火车从山洞里穿过。车轮震颤着铁轨,切东西似的,让整座铁路桥也跟着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疾驰的火车并没有影响十字路口上正在进行的这一幕……没有。每天都从他们的生活中经过的火车已经让他们没有了新鲜感,或者说已经麻木了。此刻,他们更多沉浸在对逝去亲人的祭悼的情绪中。那些逝者在火光中都回来了……祭悼看上去更像是一场欢聚。

这时候,莽河躺在锅炉房的床上,手捧着那本《解体概要》在阅读

在定义的墓穴里

我们是否真的能够想象一个精神宣称:从现在起一切对我来说都已无所谓,因为我给出了一切事物的定义?”而假如我们真能,又该怎样把这精神放到时间当中去呢?

围绕我们的东西,给过它们一个名字以后,我们便更能忍受它们……于是也就不管它们了。但是以一种定义来体会一个事物,无论定义多么随意,都是在拒绝这个事物,是在把它变得乏味而多余,是在灭绝它。而且定义越是随意才越为严重,因为那样一来灵魂就已先行于知识了。无所事事而空虚无奈的精神——这个多亏了睡意才得以加入世界的精神——若不去扩大事物的名字,不去把事物掏空,将它们替换成一些说法,它又能做什么呢?而之后,它又会浮游于事物的残躯之上;再没有感觉,只剩下记忆。在每一句说法下面都躺着一具尸体:存在或是说事物,都已死在了它们自己所引发的借口下。这是精神轻狂而阴郁的放荡。精神把自己浪费在自己命名和规定的东西里了。它眷恋字词,痛恨滞重的沉默中的那份神秘,因此一定要把它们变得轻盈而纯净:于是它自己变得轻盈了、纯净了,因为它的一切都已被减轻、都已被净化。好下定义的毛病使它成了一个雅致的刽子手,同时也是一个含蓄的受害者。

就这样,灵魂推展到精神身上的任务被抹掉了,然而只有这种任务才能提醒精神它是活的。

耳边传来火车的声音,就像从莽河的身体里通过。滞留下来的声音,在他体内遍布每一个角落,要把他的身体置于半空,置于星空之中,变化着成为宇宙的一部分……

金蕾想到了父亲,是啊,很久没有想起父亲了,仿佛那个人从来没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似的。她突然有了想去氓山的那个水库看看的念头,想去祭悼一下父亲……

金蕾离开十字路口,她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莽河的锅炉房的灯还亮着,灯光微暗,像一个羸弱的心脏,可以听到心跳似的。她再次折回来,进了校园,穿过操场,站在锅炉房外面,敲门。此刻的莽河还沉浸在体内滞留的声音制造的幻觉中。他置身在宇宙的怀抱里,那些星星们都是一個陌生面孔。金蕾又敲了几下,莽河听到了,从幻觉中回来,带着噬痛感。那些星星们的面孔也消失了。敲门声让他恐惧,仿佛那些星星们跟随他而来……他把怀里抱着的《解体概要》放到一边,问了声,谁?金蕾说,我。莽河愣了一下,听出是金蕾的声音。好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但他还记得,他问,有事吗?金蕾说,我想去氓山我父亲溺水的水库看看……你想跟我去吗?莽河犹豫了一下,之前在金蕾说过她父亲的时候,他就很想去看看那个水库……莽河说,好。金蕾说,那明天早上八点,我在长途汽车站等你。莽河说,好。金蕾说,那我走了。莽河说,好。金蕾走后,莽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着,失眠了。对于金蕾邀请他去氓山的水库,他蓦地有一种怪异、新奇而猛烈的忧伤。这也许是他答应金蕾的原因。

此刻,那些他画过的“宽人”们竟然站立在窗外,透过玻璃窗,向屋子里面窥看着他躺在床上。整个夜晚,莽河都处于一种恍惚、混沌、深不见底的,在尽头燃烧着暗火的梦境之中。整个梦境让他感到疲惫。随着疲惫,他还是缓慢地沉入到睡眠里去,像是被某种飘忽的东西拖曳着四肢,拽进睡眠的空旷之地。暗火仍在燃烧着,照亮了不远处的几座坟冢。

第二天早上,老白来接班,才把莽河叫醒。老白还给莽河带了油条和豆浆。他说了声谢谢,大口吃起来。他确实感到很饿,像在梦境中搏斗了很久。他吃完后,把那本《解体概要》装到背包里,直奔长途汽车站而去。

片断八

山野是静寂的,让人觉得喘息都会把沉睡的东西惊醒。金蕾和莽河站在水库边,望着茫茫的水域,深绿色的水是那么幽深,看不到水底。被囚禁在几座山之间的水库,看上去又像是一个阴性的王者,傲然地横陈在那里……莽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水库,跟大海不同。水库是有边界的。其实,大海也有边界只是看不到……大海常常会给莽河一种荒芜的感觉,而水库让他觉得踏实,那种凝聚在山野之间的力量,让他想跳进去。他不知道金蕾的父亲为什么会自溺?还是以为自己水性很好,下去后,出了意外呢?这些也许只有逝者知道,只有这山野中的茫茫水域知道。

金蕾在地上摆了供果,还点了三支香,插在泥土里,跪在地上对着水库磕头。她说,父亲,我来了。我相信,你会看到的。冥冥中的一种力量让莽河也跪下来,但他没有。金蕾从地上站起来,那香袅袅地冒着几缕细烟。

金蕾说,我常常梦见父亲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从我们上来的小路穿过草丛、树林被运出去……置身在五颜六色斑斓的秋天的色彩之中的尸体……在移动着。我甚至幻想,那不是一种死,而是一种生。你能想象那种美丽的画面吗?莽河说,能。金蕾说,我同样迷惘的是这山野间的水库杀死了父亲,还是父亲回到了大自然之中,回到了人的本初?每次当我踏进这山野之中的时候,我觉得我回到人的本初……我是这自然的一部分……看着这水,我有要脱光跳进去的冲动……仿佛有一种力量在引领着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和意识,难道是父亲的遗传基因在我身体里作祟吗?还是别的什么……莽河说,本能吧。金蕾问,什么本能?莽河说,逃离或者回归吧。金蕾说,我没明白。莽河说,至于逃离我不想解释,也可能解释不明白,但我想回归,我倒可以说几句我个人的理解。我们人类在胚胎的时候都是在羊水之中的,我们本能对水感到亲切,那么……金蕾说,你这种解释倒不失为一种合理的解释。莽河说,也不一定,我就是瞎想。两人说着说着,累了,在岸边坐下来。金蕾说,你知道为什么让你陪我来吗?莽河说,不知道。金蕾说,一是我找不到可以和我同来这里,而且让我感到舒服的人。二是我怕我一个人来我也会像我父亲那样,我总觉得那水库有一种魔力会把我吸引进去的……只有你。我这么想是自私的。我想有你在,我才不会……对于父亲的死,我这些年来,已经没了悲伤,我甚至有些羡慕那种死,尤其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觉得那是一种献祭。哈哈,献祭,你懂吗?用肉身来献祭这饥饿的水……

莽河没吭声,伸手从身边折了朵黄色的野花,递给金蕾。金蕾顽皮地把花别在了鬓角上,把头依偎在莽河的肩膀上。金蕾转身指着远处山坡上的石头房子,说,那就是我以前说的,那年我和我妈来这里,下雨后躲避的地方……莽河也转身,盯着那石头房子。

两人在水库边又坐了一会儿。

金蕾说,我想去山顶,从上面看看这水库,上次下雨和我妈就没上去。莽河说,好啊!

他们身边的香已经燃尽了,三堆灰落在地上。莽河用脚碾了碾。金蕾从供果里面拿上两个桔子。他们没有找到上山的路,就沿着树林往山上走着。两人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山顶。山顶的空气稀薄,尖锐,都扎肺了,呼吸了几口,才适应。他们在寻找一个最佳的位置眺望下面的水库……这山顶是有人来过的,可见恍惚的小路湮没在草丛中。莽河在前面走,用脚踩着疯长在小路上的荒草,金蕾跟在后面。莽河的脚下突然触到一个什么东西,弯腰捡起来,是一把已经生锈的镰刀,他握在手里,对着那些荒草挥舞着。尽管刃口生锈了,但那些荒草还是被纷纷砍落枝叶……他们终于找到一个悬崖,从这里可以俯瞰到水库的全貌……水库的形状看上去真的很像一个女人……但莽河把它理解为一个阴性的神……金蕾指着下面的水库说,跟地图上的形状一模一样,真的像……莽河说,嗯。

两人在悬崖上坐到日落。那殷红的落日犹如一个胚胎沉入到水中……莽河被震撼了。他在后来把这个景象画入他的“宽人”系列之中。近乎悲壮的日落,深深地感染了他们。金蕾抱住了他,他能感觉到金蕾的孤独。沉下来的黑,是夜,悄然,无声无息地来临。他们从山上下来,没有回去,而是决定在那石头房子里住一宿。莽河在屋外割了些枯草,拿回到屋内点燃。两人坐在火堆旁边,直到夜深了,有了重量……火堆犹如石头房子的心脏,在跳动。跳动。

第二天早上,金蕾和莽河下山,他们望着山顶,白色的雾缭绕着,像一顶白帽子。他们记不得来时的路了,看到一条似乎可以下山的路,就走过去。他们在路边看到一座破败的九圣祠,也没人看护。两人进去看了看,发现里面端坐的九座神像竟然都没有头颅。这令他们感到诧异,为什么这些神像都没有头颅呢?虽然,没了头颅,但他们仍能让人感觉到那种威严和肃穆。金蕾跪在那里拜了拜。莽河站在金蕾身后……他仿佛听到一种呼唤声……令他的身体为之颤抖。金蕾拜过之后,站起来,说,走吧。莽河看到金蕾眼泪汪汪的,他没问为什么。莽河在院子的墙上和其它有文字的地方企图寻找那九座神像的名字,没找到。两人拉着手从里面出来,金蕾的手很凉。九圣祠院内的那棵老柳树在风中摇晃着,树叶沙沙作响。莽河回身又看了一眼……他仿佛看到那九个没有头颅的神像从里面走出来……站在门口,向他们挥着手……从他们的脖颈里发出含混的声音,但莽河好像听见了,他们在说,给我们塑头……给我们塑头……头……头……

金蕾说,这条路看上去也能到达水库,下次来,就走这条路。

莽河没吭声。

金蕾问,你看到什么了吗?

莽河摇了摇头。

金蕾说,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莽河又摇了摇头。

……因为一个人宁愿忍受原来的困境而害怕遇到新的麻烦。在冒着风险寻求改变之前,他乐于逆来顺受。不错,人人会说他希望逃离活着的乡亲,但真正危害他的是死去的亲人。死人静静地躺在地下并不想作弄人,然而任何人都逃脱不了死者的阴影。

——福克纳《八月之光》

片断九

季曙光胃癌晚期,莽河请了半个月假在医院护理他。季曙光临死的时候,和莽河说,我是一个罪人。我是从南方逃回来的。我杀了我的妻子……什么原因?我不想说。我是个杀人犯……回来后的每天,我都在店里面敲打着那些石头,我在忏悔……现在,好了。是时候了,我也得到了惩罚。还有,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也许你都忘记了。也好。路都是要自己走的……莽河说,我没忘。季曙光说,哦。对了,在爷爷的店里的炉坑下面,有爷爷留下的东西,是他在那个时期刻下来的,叫《罪人录》,如果你觉得有用的话,就送给你吧。对于我已经没用了。忏悔了这么多年,我可以坦然上路了。季曙光已经瘦得像一具骷髅,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嘴里面轻轻地喃喃着,气若游丝。莽河看到从他眼睛流下来的泪滴。莽河伸手轻轻地给他拭去……季曙光变得安静下来,莽河伸手在他的鼻子下面试了试。季曙光走了,看上去是那么安详,仿佛找到了自由之路。

莽河处理了季曙光的后事。

那天从墓地回来,莽河买了酒,还有熟食,和老白喝到半夜。老白说,你真不该在这里,你没看到这城都他妈的像死城了吗?我是没办法了,啥手艺不会,你还会画画,走吧。走出去,说不定就走出一条路来。莽河喝了口酒说,走出一条路,又能咋样?老白说,总比在这里等死强吧!

金蕾知道季曙光的事情已经是三个月后,她过来安慰了莽河几句。临走的时候,金蕾对莽河说,我舅舅给我介绍了男朋友,我看了,人还不错,我打算结婚了。

半年后的一天,莽河坐上了去往D城的绿皮火车。之前,他已经联系了黑大桥艺术区的一个朋友,让朋友帮忙找个工作室。莽河躺在卧铺上,从背包里拿出来一个一本书大小的木头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本纸页发黄的书。借着车厢内昏暗的灯光,他看到书页上的一个个人物面孔像极了他画的“宽人”。他翻了几页,已按捺不住,有种想画下来的冲动。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愣住了,是季曙光的脸。看上去是新加上去的,是季曙光所为。莽河心情沉重地把书放进木头匣子里,装入背包。在他身边还有一卷捆绑结实的他的“宽人”系列的油画……

莽河无法想到正是这二十几张“宽人”系列的油画,让他在黑大桥艺术区得以生存,并开始他的“荒人”系列雕塑,直到最后离开……这曾经被誉为“自由之地”的黑大桥艺术区,如今也将不复存在了。

那天,离开黑大桥艺术区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天下着雨,莽河拦了辆出租车。

之前,他已经处理了他的全部艺术品。他的几个藏家乐坏了,还请莽河吃了顿饭,问他将来怎么办?莽河说,不知道。有人建议他还留在D城,在城内买房子。但莽河拒绝了。朋友说,要不住他在D城的房子,免费住。莽河也拒绝了。朋友说,那你是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啊!莽河苦笑着。朋友说,现在是你的艺术高峰,你不能就这样消失啊!莽河说,这样的环境,高峰又能怎样?你们真的是为了艺术收藏吗?还不是为了钱……他的话让吃饭的几个藏家面色苍白。莽河还说,如果我突然消失了,你们的藏品也許会暴涨的……朋友说,你还真以为你的艺术到达了那个水平吗?没有。这么说,不是打击你……我曾估计过,以你现在的状态,还要经历起码十年,才可能出现你说的情况,那还要看艺术品的市场,而且你还要一直在场,如果你不在场的话,你之前的人脉和名气就会黯淡很多。莽河觉得这位朋友说的话是诚恳的,是清醒的,他并没有生气。他想,这些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那顿算是“最后的晚餐”,还是让莽河感到愉快的,也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但这些真的,真的不重要了。他释然了,对他所处的世界。他不必再与所处的世界保持着那种紧张的关系。他要杀死现在的自己……从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逃离……

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莽河说,先离开这黑大桥再说。窗外的雨更大了。雨刷器在频繁地动作着。司机说,你总要说个地点啊!D城这么大。莽河说,火车站。司机说,好。从黑大桥艺术区出来,路上的车辆渐渐地多起来。在路上,他们还看到一辆路边的轿车自燃了,是突然闪现的一道火光……司机把车开出一段距离,掉过头说,离远点儿,说不定会爆炸的。越来越大的雨点和那片火纠缠着。火势竟然没见小,很多司机把车停在很远的距离围观着……那辆自燃的轿车,渐渐被火焰吞噬。司机说,不看了,说不定马上就要爆炸了。司机开着车,离开,继续行驶在去D城火车站的路上。雨大得让他们感觉像是在一个外星球上。莽河始终竖起耳朵,倾听着,但他都没听到爆炸声。

出租车过高速收费站,还有二十多分钟,就可以进城了。雨停了。他们发现这边竟然一滴雨都没下,仿佛一场雨到这里就夭亡了。车灯照射的地面还是干燥的。司机骂了一句什么,莽河没听清。窗外可以看到远处城市的五颜六色的灯光……那不是他向往的,但必须置身在那喧闹之中,然后,离开……手机响了一下,是一个骚扰的短信。莽河摇下车窗,把手机扔了下去。

在D城火车站,莽河戴着那个达利的面具,转悠了很长时间。回望城的火车已经没有了。车站广场上,晃动着几个喊着住店的人。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问莽河,住店吗?莽河看了眼中年女人说,远吗?中年妇女说,不远。十分钟就到。莽河说,好。莽河跟着中年妇女来到一家小旅馆。房间不大,但床看上去还干净。莽河决定睡一宿,第二天再回望城。临近零点的时候,莽河被隔壁男女做爱的声音惊醒。他坐起来,点了支烟。那声音更加猖狂起来,都不像是真的了,仿佛要把整个旅馆里的人都唤醒似的。莽河觉得身体开始躁动了。这时候,电话响了,他愣了一下,没接。电话还在响,他拿起电话说,来吧!过了一会儿,响起敲门声。莽河打开门,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身上的气味有些呛人。女人开始脱衣服,一丝不挂了。她把莽河扑倒在床上。没想到莽河很快就结束了,女人嘴里都在责备了,还有嘲笑。莽河沉默着,沮丧地点了支烟,女人穿好衣服,问了莽河的房间号,出去了。虚无像毒药一样,侵蚀着莽河。凌晨的时候,他才睡着。

莽河梦见了氓山,梦见了九圣祠里那些没有头颅的九座圣像。他在梦中听见那些脖腔里发出的声音,给我们塑头……给我们塑头……给我们塑头……头……头……

第二天坐上火车的时候,莽河才觉得少了点什么。他那个达利的面具被遗忘在小旅馆了。

片断十

石头房子内,一身深灰衣裤,头发灰白,挽成发髻的莽河从用树枝和树干搭成的简易床上起来。地上的火已经熄灭了,几个未完成的头颅雕像在地上。他赤着脚穿上鞋,趿拉着,可见皲裂的脚跟。他拿过一根棍子,在地上冷灰中扒拉出几个土豆,他拿着土豆在地上磕了磕,带着皮吃起来。吃了三个土豆后,他抓了把旁边的柴火,点燃。拿过来一个架子,上面吊着被烟熏得黑黢黢的水壶。他突然竖起耳朵,听到一阵阵的冰裂声,从不远处的水库传过来。他知道是封冻的水库上的冰发出的声音……近来,尤其是夜深的时候,他总是能听到那囚禁着水的封冻的水库传来这种声音。他甚至想过在冰面上凿出几个窟窿,但他没有。他想,如果这样下去,早晚那封冻的冰面会裂开的。莽河拿了把铁锹,打开门,一股冷风抱紧他。他身子一哆嗦,不禁喊了句,下雪啦!他用锹在地上撮了锹雪,望着周围白茫茫的山野,他还是怔了一下,才转身回屋,把铁锹里的雪倒进水壶里……被火焰舔舐的水壶已经烧热了,雪倒进去,很快就变成了水。他弯腰又捡起一个土豆吃着,嘴角是土豆烧糊的黑炭,他用手抹了一下。坐在一个马扎上,看着那八个头颅雕塑。还有一个……莽河拿起锤子和凿子在石头上继续凿起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屋子传到外面,在山野间发出阵阵回响。那回响还是被冰裂的声音吞没……

水库边的树木上的积雪在冰裂声中,簌簌抖落。

屋内的墙壁上贴着莽河在纸上画的一些画,透过光线可以看出那是“宽人”系列的延伸,但看上去线条突出了,看上去更简洁,粗放,近乎草稿。莽河专注地雕刻着最后一个头颅,看上去与之前的“荒人”系列不同,完成的八个摆在地上,他专注雕刻的第九个,让他犹疑了两天,才开始动手。已经完成一半,五官已经初步成型。他想,这最后一个雕刻完成,他就把它们搬到九圣祠去……

冰裂的声音让莽河感到烦躁,他停了下来,又捡了地上烧熟的土豆吃着。吃完,抹了把嘴角。他拿起斧头和凿子,走出了门,向水库边走去。来到冰面上,莽河像个顽皮的孩子,在冰面上触溜出很远。再触溜一下,又是十几米,近乎水库的中间位置。也许是他的重量,让那冰面下的裂开声变得小了,弱了。他有些战战兢兢的,蹲下来……在凿着冰面,很快出现一个窟窿,像一张嘴似的,发出喘息声……他挪了个地方,又凿出一个窟窿……这样凿了十几个……莽河站在冰面上听着,那冰裂开的声音,因为这十几个窟窿而减弱了,仿佛呼吸顺畅了很多。莽河把其中一个圆形的窟窿扩大,扩大,他手里的斧头变成了画笔似的,直到冰面上出现一个直径两米大小的窟窿。他累了,蹲在冰窟窿边上抽烟,往水里面看着。水是清冽的。

突然,一條一尺多长的红色鲤鱼从面前的冰窟窿里跳出来,摔在冰面上,不停地扭动着头尾。莽河笑了笑,心想,自己几个月来都没吃荤腥了。这是天赐给他的,可以拿回去熬一锅鱼汤。要不就杀了,开膛破肚,里外都抹上一些盐,放到火上,烤……这么想着,莽河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莽河站起来,走过去,弯腰把鲤鱼抓在手里。鲤鱼的劲儿很大,从他的手里跳脱到冰面上……莽河手上沾满了红色的鱼鳞。莽河眼睛盯着鲤鱼的眼睛,鱼眼中的目光是柔和的,已经接受可能被食的命运。它的身体在冰面上,不再挣扎,头尾紧贴着冰面,一动不动。莽河看着鲤鱼,仿佛从那眼中看到了求死的欲望。这反倒让莽河不想把它带回去吃掉了。莽河再次把鲤鱼抓在手里的时候,看到它的腮部还在翕动着,他小心谨慎地来到冰窟窿旁边,双手往前一送,没想到用力过猛,脚下一滑,连人和鲤鱼一起掉进了冰窟窿里……

第二天,冰面上的那些窟窿又都长上了,仿佛从来没有人凿开过似的。第三天,落了一场大雪,山峦和冰面上,白茫茫一片了。一头饥饿的野猪从山上下来,闯进了那个石头房子里,四处找吃的,没找到,就从屋子里跑了。它碰倒地上的雕像,那些雕像相互碰撞着,骨碌到门外,停下了。有的竖着,有的躺着,它们眼望着山下冰冻的水库,沾在脸上的雪,莫名地融化了,泪流满面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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