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小说《妈阁是座城》的陌生化修辞策略
2020-02-25高宇虹
高宇虹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妈阁是座城》是旅美作家严歌苓的一本长篇小说。“妈阁”是“Macau”的音译词,指的是澳门。《妈阁是座城》讲述的是发生在澳门赌场上,赌场掮客梅晓鸥与大房地产商段凯文、木雕艺术家史奇澜和国家某部科技人员卢晋桐等赌徒之间跟踪追债的故事。该小说展现出严歌苓独特的语言叙事风格,语言叙事风格的形成是话语、文本修辞策略和手段运用的结果。本文提及的“修辞”具有双重含义,一指的是为了增强表达效果对词语、句法的灵活运用;二指的是严歌苓增强小说表现力和小说接受的审美强度而选用的技巧。俄国的什克洛夫斯基在《词语的复活》中提出“陌生化”这一概念。俄国形式主义认为,文学的本质在于文学性,而“陌生化”则是文学性产生的根本原因。[1]陌生化凭借文本与主体接受之间的张力美,给予主体出乎意料的审美效果。本文从三个部分即语词错位组合、语法规则变异、人物形象的内涵来探究严歌苓是如何运用陌生化理论与读者进行审美修辞活动的。
一、语词错位组合的审美陌生化
俄国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指出:“艺术的手法就是使事物奇特化(又称为陌生化)的手法,是使形式变得模糊、增加感觉的困难和时间的手法,因为艺术中的感觉行为本身就是目的,应该延长。[2]严歌苓通过打破常规的语词组合,用陌生化的手段建构文学语言,将构词、语法、逻辑的不合理转化为修辞合理。通过语词错位的陌生化手法,拉长审美过程,由于对象从熟悉到陌生,接受者接受信息自然就从语言感知转变为审美感知。
首先,是语词组合的陌生化。词汇本身具有稳定性,语符组合时受到语法规律的限制。在一些优秀的文学作品中,经常通过变化语词组合的形式,形成变异修辞的方式,来创造新的艺术形式,给予人全新的审美体验,带来审美心理的新奇感和惊异感。《妈阁是座城》就是通过抽换语素和同素连用的修辞变异,实现语词组合的陌生化,来提升小说语言表达的修辞效果。
所谓抽换语素,就是通常所说的“仿拟”辞格,即把现成的合成词或成语中的某个语素换成意义相反或相对的语素,从而临时仿造出一个“新”的词语。[3]这样的造词方式,打破固有的语言习惯,构建鲜活的语言,从而创造出幽默生趣的修辞特色。
(1)因此她“倚小卖小”,做了个孩子被惊着了的鬼脸。
(2)弱者“倚弱卖弱”的时候,容易巧胜。
例(1)(2)中的“倚小卖小”“倚弱卖弱”是对成语“倚老卖老”的仿拟,仿照其联合式结构,通过变换语素创造出一个新的词语。仿造后的两个词产生了语言审美的陌生化效果,清晰准确地表明梅晓鸥拒绝了老尚发出的裸游邀请,幽默生动地表现了梅晓鸥临场反应的机智。“倚弱卖弱”是梅晓鸥催债时惯用的招数,用弱小唤起债务人的同情心,催促还款。
所谓同素连用,是指运用同一语言单位(语素、词或短语),修饰、说明和关涉不同的语言单位(语素、词或短语),或由不同的语言单位修饰、说明和关涉同一语言单位。[4]这种同素的连用,使语词表达更加紧凑,更有气势。
(3)晓鸥的手脚顿时凉透了,捉奸捉双捉弄到自己的男人也不会比这更让她心凉。
(4)而眼前这位输光输净输得比穷光蛋还要穷一亿多元都还没输急眼……
例(3)中的“捉奸捉双捉弄”和例(4)中“输光输净输得比穷光蛋还要穷……”是同素连用现象。单一语素的多次重复具有强调、强化语义的效果,达到了语词表达的陌生化效果。这种效果就是让人深刻感受到晓鸥发现史奇澜重操赌博旧业时,无奈心酸的心境。重复语素且音节紧凑使得音步缩短,韵律感增强,增加了音乐美。较短的音步读起来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突显晓鸥的气愤。
其次,是语义搭配的陌生化。词语与词语之间的搭配,有其内在的联系和规律,除了在句法结构上要符合组合原则之外,重要的是要受语义内容和逻辑范畴的制约。[5]固定、千篇一律的表达已经无法触及人们的审美神经,无法抓住人们的吸引力。严歌苓在创作时,注重对语言颠覆性的使用,使语义搭配形成陌生化效果的修辞方式让人眼前一亮。这种语义搭配的陌生化,主要通过两种方式来实现。
一是主谓结构搭配的陌生化:
(5)躺在台子上的是苍老的梅花九,布满皱纹,鞠躬尽瘁。
(6)这一会读报和睡眠都鲜美无比。
(7)她都能听见心里龟裂的旱土嗤地冒起丝一般的青烟。
例(5)中,“躺”是人的一种动作,一般情况下只能与表人的名词搭配。扑克牌梅花九是物品。此处使用了拟人的修辞格,生动形象地表明了梅花九遭受到段凯文的“蹂躏”。表人语义特征与表物语义特征的词并置可以形成陌生化。这句话的修辞重构是变陌生为熟悉和变熟悉为陌生双重运作。在认知层面,变陌生为熟悉,以减少认知障碍;在审美层次,变熟悉为陌生,以增加审美张力。[6]例(6)的“鲜美无比”形容的是食物的可口程度,视觉打通了味觉,两种表感官的词相互渗透形成陌生化。严歌苓使用通感修辞,独具匠心地表现出梅晓鸥对当下家庭生活的满意。例(7)中“听见”和“青烟”形成相矛盾的一对修辞元素,“听见”是表示动态语义的词,“青烟”是细小的固体颗粒,“青烟”只能被看见不能被听见,“听见……青烟”语义的错位搭配产生了通感的效果,完成了从视觉审美到听觉审美的转移,丰富了审美体验。
二是偏正结构搭配的陌生化:
(8)这还是个稚气可笑的额,不管那一层脑壳后飞转着多少恶毒的念头。
(9)因此段总严厉而慈爱地向那个鬈头发的混血侍应生指出一盘沙拉的账目……
例(8)中“稚气可笑”的语义指向额头,这是一种超常规搭配,稚气可笑多用来形容人的性格和行为。此处实则借“额头”来暗讽梅晓鸥被卢晋桐戏弄之后的状态。例(9)的“严厉”“慈爱”这一对矛盾的形容词并置形容段凯文对侍应生的态度,让人感受到段凯文复杂的情绪,这样相斥的表达含蓄隽永,耐人寻味。
二、语法规则变异的审美陌生化
语法是语言的组合规则,是一个由各种抽象规则交织成的有紧密联系的系统,具有明显的层次性、系统性、稳固性。从逻辑上来说,语法规则是人们长期运用语言的结果,是不能突破的。现代心理学认为,审美主体对熟悉的事物容易产生审美疲劳。20世纪60 年代心理学家丹尼尔·E·贝里尼提出“唤醒”理论。陌生化理论就是基于亢奋性唤醒起作用。亢奋性唤醒介入了高度奇异的令人有惊讶或复杂之感的样式,因而它有维持审美主体注意的可能性。[7]语法规则的变异冲破了语言的樊篱,亢奋性唤醒审美主体的注意,诱发审美主体的好奇心。作者通过两种模式来实现语法的变异效果:
一是词性变异:即一个词由内在固有词性临时变异为外在临时词性:[8]
(10)晓鸥想不通,多年前静若处子的老史如今怎么就成了一块溃烂,慢性的,消耗力还这么大。
(11)其实美丽和青春就是她们的生计,她们吃自己的美丽和青春;
例(10)中,动词“溃烂”在此处活用为名词,不再表示动作行为,而是表示老史的状态。在梅晓鸥眼里,被“赌博”病菌侵入的老史就像是一块溃烂的伤口,不那么完整了,原先的魅力已不复存在。例(11)的“美丽”“青春”这两个形容词活用为名词。这里的“美丽”“青春”指的是具有该状态的人,即婚外恋女性的资本是美丽的外貌和青春的年纪。词语的活用起到了艺术的积极的修辞作用,使得平淡无奇的表达泛起涟漪。
二是句法成分变异:即通过句法成分的错乱、颠倒或搭配错误等形式来实现句法结构的陌生化:
(12)晓鸥看着段总的侧面,一根通天鼻梁插在两边被地心引力拉得微微下坠的脸蛋之间,相当不错,十几亿挣下来,无数小三儿穿梭过来,只在这面相上留下这一丝儿腐败模样。
(13)耳光要打得漂亮,她的个头是不理想的。
例(12)中句法成分错乱。“相当不错”形容的是主语“段总的侧面”,“十几亿挣下来”的主语是段总,而不是鼻梁,主语的隐形变换让人在审美过程中产生跳跃,段总的形象也因审美的跳跃而跃然纸上。例(13)中,状语前置强调陈小小的瘦弱,与史奇澜形成反差。状语的常规位置应该是处于谓语动词或者形容词之前,句首对象状语这一语言现象,还是比较少见的。这种独特的用法增强了文章的表现力。
三、人物形象中的陌生化内涵
首先,小说人物的命名在人物塑造中起到重要的作用。名字具有指称功能的符号系统,承载了审美价值和艺术功用。名字不是毫无意义的,总带有某种象征意味,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命名向来是一件庄重且神圣的事情,其中包含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它是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伦理、道德的智慧结晶,还蕴涵了人们对新生命的期许与祝福。作者对小说人物进行命名时,需要根据小说中人物的个性特征、社会经历、故事叙述、创作指向来赋予指称符号。严歌苓作为修辞活动中的表达者,通过审美化的言说和理解,使小说人物的名字陌生化,这种艺术手法的使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接受者的审美心理和期待视野,让接受者完成对文本审美化的体验。
段凯文是一位腰缠万贯的房地产开发商,上过各大杂志、报纸的成功人士。“凯文”这一名字翻译成英文就是Kevin。Kevin 是英国男子的常用名,寓意为家庭条件优渥,聪明过人,有着超强的洞察力。
卢晋桐是一位国家某部科技人员,仕途光明但最终身患癌症。是《说文解字》:“晋,进也。日出,万物进。”指追着太阳一直前进,本义为上进。《说文解字》:“桐,荣也。”桐,是一种树名,也就是梧桐树。民间将梧桐树视为良木,有着“凤栖梧桐”的说法。男生取“桐”为名,预示着一生富贵,有所成就。
“段凯文”和“卢晋桐”名字寓意美好。但从小说故事情节来看,两个名字均属于恶性背反型。所谓恶性背反型,是指小说中的人物命名与其以后的性格命运呈现出一种完全对立的状态。[9]段凯文原来是一个财力与智慧兼并的标准成功人士。但沾染上赌博的恶习后,家财丧尽,还因为在赌桌上作弊,遭受牢狱之灾。卢晋桐最后陷入贫穷、病痛的困境,富贵一生有所成就的愿望终究未能实现。严歌苓通过人物命名预设的人物形象,勾起读者对人物形象的顺向的幻想,但段凯文和卢晋桐很好地用行为讽刺了名字的寓意,因此读者再进行一次逆向的审美活动。读者初读小说时,往往根据人物名字来预测小说故事的脉络走向及结局,不自觉地形成了审美期待。名不符实的人物结局与读者的审美期待背道而驰,陌生化了读者对人物形象的感知与把握。严歌苓通过恶性背反型名字的人物形象的创设,深刻却又悄无声息地告诫人们沉溺于赌桌的人,最终难逃贫困的劫难。
其次,人物性格的描写是人物形象塑造中最核心的部分。严歌苓通过塑造艺术的人物形象,提高作品的文学性,利用陌生化的手法使得读者摆脱生活自动化了的先行性,唤醒人们对生活初始的审美感受,重新颠覆性地认识人物形象,突破了读者与人物形象中的界线,从而引领读者阅读向前,让读者目睹小说人物的风采。
陈小小是木雕艺术家史奇澜的妻子,她是一个体型瘦弱的马戏团杂耍人员。她与史奇澜的相处过程中处于依附的地位,史奇澜占据了夫妻相处的主动权。丈夫史奇澜抛家弃子赌博躲债,妻子陈小小拖家带口苦苦找寻他,展现出的卑微也丝毫没有使史奇澜动容从而金盆洗手,反而是他吃准陈小小对她死心踏地。当陈小小知道史奇澜负债累累,知道他与梅晓鸥的暧昧关系之后仍然愿意接受史奇澜,这些事触及到了伦理道德的底线,与现代大众的人生观是相违背的。陈小小的行为举动无一不表现出她的怯懦与隐忍,非常人的“陌生化”形象令读者匪夷所思且印象深刻,通过艺术化的手法使得陈小小成为了文学的典型形象。
段凯文是个吃苦耐劳、奋发图强,对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事业成就感到满意的人。段总是一位白手起家的企业家,经历过少年时期的艰苦卓绝的日子,也体验过壮年时期的养尊处优的生活,正值中年的他逐步走向穷困潦倒的境地。年少的他,勤俭节约,朴素大方有气度。中年的他,沉迷于赌博,挥霍无度,一而再再而三地欠债、耍赖。段总不惜搭上自己的颜面,不择手段哄骗梅晓鸥,只为了自己能在赌场上一掷千金。段总为了赢还使用了“茶壶嘴对冲水墨画”的迷信手段,不赢到心中理想数目绝不放弃。他在赌场上展现出蓬头垢面的形象和疯狂的行为举动,令旁人不禁对这位有身份有地位的北京企业家侧目。读者会对段总的性格特点的变化感到陌生,因为对大多数读者而言,他们是没有从富豪生活跌落至贫民生活的体验。这样的描写,给人鲜明的直觉性体验,展现出一个被赌博耽误人生发展的令人惋惜的形象。
最后,细节描写是文学作品中细腻描绘的最小环节,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是通过细节描写一点一滴生动形象塑造起来的。严歌苓耗费较大的笔墨放大微观行为,利于读者消除对细节原有的自动化认知,消除麻木,激发审美。
当梅晓鸥发现卢晋桐偷盗她的钱财去赌博时,脸上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失望、心碎及疲倦。严歌苓对梅晓鸥面容描写时,提及到了面色、黑眼圈、睫毛膏、口红、唇部等,全面展现出梅晓鸥憔悴的面容。面容的描写就像电影慢回放一样,每一帧的细节都无处藏匿。读者对憔悴的面容该有的样子并不陌生,都有印象。但是严歌苓笔下的梅晓鸥展现出的憔悴状态与普罗大众有着共通之处,也有着独特之处。严歌苓把憔悴状态当作陌生的事件细致描写时,会使得读者产生陌生感,延宕了审美时间,强化了审美效果。
梅晓鸥为了劝阻卢晋桐赌博,在卢晋桐面前使劲蹦跳,奋力地往天上跳,再狠狠地落地,不惜以自己的身体和孩子的性命为代价。细节的描绘可以看出梅晓鸥态度的坚决以及她行为举动的疯狂程度。严歌苓“陌生”了梅晓鸥蹦跳的过程,用细腻的文字勾勒出现场的画面,完美地调动读者的直觉体验性的记忆储存,积极参与文本意义的创造,展现出了一个不是惺惺作态、逢场作戏,而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劝导者梅晓鸥的形象。综合文中多处对梅晓鸥的细节描写来看,她是一个看遍赌场风云,尽力挽救赌徒的善良的叠码仔。
四、结语
小说《妈阁是座城》之所以能够成为严歌苓的重要代表作,其语言艺术和魅力具有重要的功劳。该小说所展现出的严歌苓独特的语言、人物的修辞策略,是小说创作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小说的语言修辞应用十分自然、娴熟和精湛,充分展现了作者的修辞策略和能力,也展现出小说独特的语言魅力与叙事能力。这些修辞手法顺手拈来,而且俯拾即是,不仅仅体现在人物语言、人物形象中,还体现在环境描写、篇章布局等方面。作者为我们展示的,除了小说的内容外,还有语言表达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