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的现代国民性建构*①
2020-02-25吕周聚
吕周聚
(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266071 )
国民性问题是鲁迅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多年来,围绕这一课题所发表出版的研究成果数量颇为可观。(1)围绕这一课题出版的相关文集、著作主要有:鲍晶编:《鲁迅“国民性”思想讨论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郑欣淼:《文化批判与国民性改造》,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张梦阳:《悟性与奴性——鲁迅与中国知识分子的“国民性”》,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谭德晶:《鲁迅小说与国民性问题探索》,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闫玉刚:《改造国民性——走进鲁迅》,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年;摩罗、杨帆编选:《人性的复苏:国民性批判的起源与反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这些研究成果大多聚焦于中国国民性的批判,由此得出鲁迅是中国国民性的批判者与解构者的结论,是不无道理的。鲁迅在1921—1922年创作的《阿Q正传》中成功塑造了一个阿Q的形象,阿Q身上的“精神胜利法”就是中国国民性的集中体现。在鲁迅看来,所谓的中国国民性便是“国民劣根性”,对之进行批判便成了鲁迅的主要目的。因此,在许多人看来,鲁迅只是一个中国国民性的批判者与解构者,而不是现代国民性的建构者。这种看法是值得商榷的。实际上,鲁迅除了批判与解构中国国民性之外,在现代国民性的建构方面也是有所建树的。
从逻辑角度来看,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解构与建构是同步进行的。解构与建构是互为前提的:有了解构,才会有建构;有了建构,解构才会有意义。从时间角度来看,1902年鲁迅到日本留学时,日本国内正在讨论国民性问题,加之受到梁启超“新民说”的影响,他开始关注中国的国民性问题。在弘文书院读书时,他与许寿裳经常讨论三个相联的问题:“一,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2)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8页。而“理想的人性”即“理想的国民性”,这说明鲁迅在这一时期就开始思考中国现代国民性的建构问题。他在仙台医专遭遇“幻灯片事件”,便如导火索一般引发了他内心深处的不满与愤怒,他在对侵略者感到愤慨的同时,也对中国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看客心态予以批判,并从理论的高度来探索改造中国国民性的途径与方法。在其早期的《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等文章中,他就深入思考中国的国民性问题,并提出了建构中国现代国民性的初步设想。所有这些都集中表现在他的“立人”思想的构建中,他将国民性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鲁迅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中国国民劣根性的存在,他要批判解构这种国民劣根性,要用新的国民性来取代这种落后的国民性。那么,鲁迅所要建构的新的国民性是什么?他要用什么样的国民性来代替落后的国民性?
一
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中国被迫与西方列强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原来庞大的中华帝国沦为西方列强的半殖民地,中华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头,不少有识之士积极地探索拯救中华民族的对策。总体来看,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期间,这些有识之士探索了三条救国之路:一是器物层面的救国,主要体现为洋务运动,以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为目的,力求通过修铁路、开矿藏等“洋务”运动来改变中国落后的社会现实;二是体制层面的救国,主要体现为戊戌变法运动,通过甲午战争的惨痛教训,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认识到即便有了先进的武器和科学技术,如果国家体制有问题,那么这个国家仍然是没有希望的,于是有了“公车上书”事件,可惜由于各种原因戊戌变法只进行了103天就以失败告终,中国失掉了一次变革的大好机会;三是人的层面的救国,主要体现为对中国国民性问题的思考。器物也好,体制也好,都是由人发明创造出来的。人是国家社会的核心,只有这个国家的人是现代的人,这个国家才有希望,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现代性国家。在那个时期,首先将人与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来进行思考的是梁启超。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逃亡日本,当时日本国内正在讨论“国民性”问题。(3)“‘国民性’问题在日本一直是一个与近代民族国家相生相伴的问题。作为一个概念,Nationality从明治时代一开始就被接受,只不过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叫法。”李冬木:《鲁迅精神史探源:个人·狂人·国民性》,中国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9年,第141页。受此启发与影响,他开始思考关注中国的国民性问题。他在日本创办《新民丛报》,其办报宗旨即“本报取大学新民之义,以为欲维新吾国,当先维新吾民,中国所以不振,由于国民公德缺乏,智慧不开,故本报专对此病而药治之,务採合中西道德以为德育之方针,广罗政学理论以为智育之本原”(标点符号为作者所加)。(4)《本报告白》,日本横滨:《新民丛报》第1号,1902(光绪二十八)年1月1日。梁启超将中国落后的原因归纳于国民“公德缺乏,智慧不开”,并将其视为一种病来进行救治。他用“中国之新民”的笔名,从1902年到1906年在《新民丛报》上发表了20篇政论文章《新民说》,认为“新民为今日中国第一急务”,有了新民对内就会有新制度、新政府和新国家,对外就能实行民族主义,所谓“新民”,“非欲吾民尽弃其旧以从人也。新之义有二,一曰、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採补其所本无而新之,二者缺一,时乃无功”(5)梁启超:《新民说一》,日本横滨:《新民丛报》第1号,1902(光绪二十八)年1月1日。。通过与西方白种人的比较,梁启超发现中国国民所存在的问题,提出改造中国国民性这一重要问题。
梁启超改造中国国民性的思想对鲁迅产生了重要影响。鲁迅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思考国民性问题,提出了著名的“立人”思想,这是鲁迅思考国民性问题的基本出发点。鲁迅早年抱着科学救国的理想,先是到南京江南水师学堂和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学习,后来远赴日本留学学医,希望学成归来用先进的医学为国人医治肉体上的疾病,使中国人在肉体上强健起来,改变中国人“东亚病夫”的形象。然而,在仙台医专经历了“幻灯片事件”之后,鲁迅学医救国的思想发生了变化:“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6)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9页。从鲁迅在仙台医专的学习成绩来看,作为班上唯一的外国留学生,其成绩居中游之上,如果坚持下来,顺利毕业应该没有问题。换言之,鲁迅决定弃医从文,不是因为其客观条件不允许学下去,不是为了个人的兴趣爱好,也不是为了名和利,而是其主观思想和人生目标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医治中国人的肉体疾病转向医治中国人的精神疾病。医学与文学虽然皆是以人为对象,但其关注的侧重点不同——医学关注人的肉体,医治人的肉体疾病;而文学则关注人的精神世界,“涵养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职与用也”(7)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74页。。从个人角度来说,精神是与个体的人的性格、气质密切相关的;从民族角度来说,精神则与民族精神密切相关。民族精神与个人精神密切相关,民族精神是个人精神的集合,个人精神是民族精神的折射。鲁迅充分认识到中国国民性所存在的问题,并力图通过提倡新文艺来改变中国人的精神,建构一种新的国民性。
通过“幻灯片事件”,鲁迅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中国国民性特点,即愚昧无知、麻木成性,奉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生准则,这种准则滋生了一大批麻木冷酷的看客,“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8)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8页。。这些看客给鲁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为鲁迅一生批判的对象。由此出发,鲁迅在其作品中塑造了一大批看客的形象,如《药》中围看夏瑜被杀的花白胡子、华老栓、华小栓、康大叔等,《示众》中围看“犯人”的胖孩子、胖大汉、秃头老头、抱小孩的老妈子、小学生等。这些看客身上集中体现出了中国的国民劣根性,鲁迅对这些看客持一种复杂的态度,一方面哀其不幸,另一方面又怒其不争。
如何才能拯救处于危难之中的中国?如何才能改造中国的国民性?鲁迅对此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并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与策略。在他看来,晚清以来中国的悲惨命运与中国的国民性是密切相关的,闭关锁国的社会环境强化了中国人的精神胜利法,而中国人的精神胜利法又导致中国进一步弱化,只有解决了人的问题,才能从根本上解决中国的生死存亡问题。然而,如何才能解决人的问题?中国现代社会究竟需要什么样的人?对此,鲁迅有着清醒的思考,“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9)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8页。。鲁迅充分认识到人的重要性,将“立人”与救国密切联系起来,并对如何“立人”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即“尊个性而张精神”,这是一种新的思想观点。
传统观念强调文章与道德的关系。“所谓道德,不外人类普遍观念所形成。故诗与道德之相关,缘盖出于造化。诗与道德合,即为观念之诚,生命在是,不朽在是。”(10)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74页。中国传统的“思无邪”“文以载道”便是这种观念的具体体现。鲁迅对此提出质疑,“然诗有反道德而竟存者奈何”?鲁迅通过考察西方文学史,发现了以诗反道德的摩罗诗人,“迨有裴伦,乃超脱古范,直抒所信,其文章无不函刚健抗拒破坏挑战之声”(11)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75页。。裴伦的行为被人视为撒旦,是摩罗诗人的代表。鲁迅分析了裴伦、雪莱等摩罗诗人的思想行为,充分肯定他们身上所具有的摩罗精神,并将这种摩罗精神视为中国国民精神的楷模,这是其“立人”思想的重要来源。
鲁迅所提倡的“立人”思想,旨在培养独立健全的国民人格,这种独立健全的国民人格与封建奴性是相对的。中国传统文化虽也强调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之间的密切关系,但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更加强调国家的重要性,而忽视了个人的重要性,强调个人利益要服从国家利益的需要,将个人与国家对立起来。在这种文化环境中,人们压抑自己的个性意识来服从国家、集体利益的需要,因此,中国传统文化中虽然也强调人的重要性,但这个人是一个“大写”的人,是一个强调集体性、整体性的人。因此,儒家文化思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禁欲主义思想,而这种禁欲主义思想与中国衰亡的命运之间又有着密切关系。在陈独秀看来,“吾国社会恶潮流势力之伟大,与夫个人抵抗此恶潮流势力之薄弱,相习成风,廉耻道丧,正义消亡,乃以铸成今日卑劣无耻、退葸苟安、诡易圆滑之国民性”,“老尚雌退,儒崇礼让,佛说空无”,致使吾民精神界者,“无一强梁敢进之思惟”(12)陈独秀:《抵抗力》,《青年杂志》1915年第1卷第3号。。中国的传统文化既培养了一批“为民请命”的人,也培育出了一批“顺民”。这批“顺民”的基本特点是“少年老成”,唯命是从,没有青春活力,没有个性,没有独立的思想,沦为封建统治的工具,这也正是鲁迅所极力批判的封建奴性的重要表现。鲁迅的“立人”思想与传统的育人思想有着本质的区别,“个人主义思想,在他和中国思想界之间,画出的一条明确的分界线,一边叫做中国思想界,一边叫做周树人。这种思想不仅使他脱胎换骨获得‘新生’,也使他在同龄人和同时代人当中孤星高悬”(13)李冬木:《鲁迅精神史探源:个人·狂人·国民性》,中国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9年,第27页。。
鲁迅回顾中国的历史,发现中国自古以来缺少具有独立思想、特立独行、富有反抗精神的人。在一般人看来,屈原是中国历史上怀才不遇、敢于进谏的爱国诗人,但在鲁迅看来,屈原“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14)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71页。。正因为如此,鲁迅要“别求新声于异邦”,这“新声”来自于摩罗诗人,“举一切诗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为传其言行思惟,流别影响,始宗主裴伦,终以摩迦(匈加利)文士。凡是群人,外状至异,各禀自国之特色,发为光华”,“闻者兴起,争天拒俗,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绵延至于无已”(15)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8页。。这种富有反抗精神的摩罗诗人,是鲁迅心目中理想的国民形象,是身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的希望之所在。
鲁迅接受了西方自由主义和个性主义思想的影响,他所提倡的“尊个性而张精神”“任个人而排众数”便是这一思想的集中表现。鲁迅希望中国人成为具有独立个性与思想的现代国民,而不是盲目信从、逆来顺受的封建奴隶。换言之,鲁迅是要建构一种个性自由、思想独立的现代国民性,并用这种现代国民性代替旧有的国民性。
二
鲁迅“立人”的方法是“尊个性而张精神”。实际上,“尊个性”“张精神”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换言之,鲁迅所要立的人就是具有独立的个性、健全的精神的现代人。那么,如何才能做到“尊个性而张精神”?
国民性即国民的性格、个性、特点,属于精神领域的东西,它与一个国家的发展、生存环境、文明程度密切相关。因此,一个国家的成长历史、生存环境、文明程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国民的性格特征。由于一个国家的发展、生存环境、文明程度都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因此,一个国家的国民性不是恒定不变的,而是随着国家的历史、生存环境、文明程度的变化而变化的。从这一角度来说,中国的国民劣根性的形成有其复杂的历史原因,且这一国民劣根性也是可以改变的。
从传统文化的角度来看,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更加强调人的社会性和集体性,而忽视、排斥人的个体性。个人主义思想是西方的舶来品,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有着本质区别,因此,个人主义思想传入中国之后,不断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发生碰撞冲突,一直饱受误解与诟病,“个人一语,入中国未三四年,号称识时之士,多引以为大诟,苟被其谥,与民贼同。意者未遑深知明察,而迷误为害人利己之义也欤?夷考其实,至不然矣”(16)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1页。。深受传统文化思想熏陶的国人对个人主义思想持否定排斥态度,将其视为“民贼”(国民公敌),这种观点在中国社会上流传甚广,至今仍有人认同这一观点。鲁迅对当时社会上对“个人”一词的误读、误解进行了反驳,他肯定“个人”的积极意义:“‘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除精神病学上的夸大狂外,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照Nordau等说,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疾俗,渐渐变成厌世家,或‘国民之敌’。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17)鲁迅:《热风·三十八》,《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27页。这种独异的“个人”是人类社会变革创新的动力,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生存发展的希望,然而,中国缺少这种“个人的自大”,多的是“合群的自大”和“爱国的自大”。“‘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至于对别国文明宣战,却尚在其次。他们自己毫无特别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倘若遇见攻击,他们也不必自去应战,因为这种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数目极多,只须用mob的长技,一阵乱噪,便可制胜。胜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是我受亏:大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也就是他们的心理。他们举动,看似猛烈,其实却很卑怯。至于所生结果,则复古,尊王,扶清灭洋等等,已领教得多了。所以多有这‘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18)鲁迅:《热风·三十八》,《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27-328页。鲁迅对“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的分析细致深刻,切中了中国国民性的本质。从对“个人的自大”和“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的分析中,我们不难发现鲁迅的态度:肯定“个人”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否定“合群的爱国的自大”。在鲁迅那里,独异的、自大的个人才是国家民族的希望,在他们身上寄托着鲁迅对于中国新的国民性的希望。
鲁迅看清了“众数”“庸众”的集体属性——愚昧、麻木、落后、盲从、自轻、自贱,这种属性是中国国民性的重要构成部分;他看到了“众数”“庸众”对少数人的专制,“更睹近世人生,每托平等之名,实乃愈趋于恶浊,庸凡凉薄,日益以深,顽愚之道行,伪诈之势逞,而气宇品性,卓尔不群之士,乃反穷于草莽,辱于泥涂,个性之尊严,人类之价值,将咸归于无有,则常为慷慨激昂而不能自已也”(19)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2-53页。。这样,“众数”“庸众”就成了社会发展的障碍与阻力,是亟待改造的。由此出发,鲁迅提出了“任个人而排众数”的主张,“惟超人出,世乃太平。苟不能然,则在英哲”。“与其抑英哲以就凡庸,曷若置众人而希英哲?则多数之说,缪不中经,个性之尊,所当张大,盖揆之是非利害,已不待繁言深虑而可知矣。”(20)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3-54页。鲁迅将“英哲”与“众人”对立起来,高度肯定“英哲”在人类社会发展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在这一点上,胡适对于中国国民性的认识与鲁迅相通。胡适认为:“世间有一种最通行的迷信,叫做‘服从多数的迷信’。人都以为多数人的公论总是不错的。易卜生绝对的不承认这种迷信。他说‘多数党总在错的一边,少数党总在不错的一边’(《国民公敌》五幕)。一切维新革命,都是少数人发起的,都是大多数人所极力反对的。大多数人总是守旧麻木不仁的;只有极少数人,——有时只有一个人,——不满意于社会的现状,要想维新,要想革命。这种理想家是社会所最忌的。大多数人都骂他是‘捣乱分子’,都恨他‘扰乱治安’,都说他‘大逆不道’;所以他们用大多数的专制威权去压制那‘捣乱’的理想志士,不许他开口,不许他行动自由;把他关在监牢里,把他赶出境去,把他杀了,把他钉在十字架上活活的钉死,把他捆在柴草上活活的烧死。”(21)胡适:《易卜生主义》,《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6号。作为中国现代自由主义思想的领袖,胡适从世界范围内来分析极少数人与众数之间的对立与冲突,这自然也适合中国的国情,或者说是对中国社会现实的一个隐喻。胡适对国民性问题的分析与鲁迅相同,这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吧。鲁迅用小说的形式形象地呈现出“少数人”与“多数人”之间的对立与冲突,《狂人日记》中的狂人、《长明灯》中的疯子、《这样的战士》中的战士,皆是中国的国民公敌,他们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不人云亦云,敢于独战多数,敢于反抗社会,他们便是鲁迅心目中的精神战士,也是鲁迅所要建构的现代国民形象。
当然,我们也要看到这些“英哲”的悲剧性结局。由于他们有着超前的思想,他们自尊自信,勇于坚持自已的思想观点,必然与社会发生尖锐的矛盾冲突,“自尊至者,不平恒继之,忿世嫉俗,发为巨震,与对蹠之徒争衡。盖人既独尊,自无退让,自无调和,意力所如,非达不已,乃以是渐与社会生冲突,乃以是渐有所厌倦于人间”(22)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81页。。这种“忿世嫉俗”与儒家思想所提倡的中庸、调和、退让有着本质的区别,鲁迅笔下的夏瑜、战士、狂人身上无不体现出这种“忿世嫉俗”的精神特质,他们的结局也都是悲剧。作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史、思想史上的名家,鲁迅与胡适不仅从理论上批判中国的国民劣根性,而且在现实生活中践行个人主义,以身作则,成为现代中国国民的楷模。
个性与创造性是密切相关的。一个具有个性、具有独立思想的人不会人云亦云、盲听盲从,他会有自己的、不同于他人的思考与发现,会用质疑批判思维来审视前人已有的思想,发出“从来如此便对吗?”的呐喊。这种个性意识和质疑批判思维会转化成一种创造意识,以不同的形式来推动社会向前发展。而缺少个性、没有独立思想的人身上更多的是一种奴性,循规蹈矩,缺少创新意识。现代社会发展需要有创造意识的个人,而要培养有创造意识的个人,则须尊重其个性,张扬其精神,给他们提供自由发展的空间,这也正是鲁迅将“尊个性而张精神”视为救国良策的原因。从这一角度来说,鲁迅的这一思想在当下乃至未来仍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三
鲁迅通过“尊个性”“张精神”来达到“立人”的目的,但“立人”并非其最终目的。在鲁迅那里,“立人”是与国家、民族的存亡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诚若为今立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23)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7页。。“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24)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8页。。19世纪中后期,中华民族处于亡国亡种的危急关头,如何救国救民,成为鲁迅苦苦思考的问题。在他看来,中国要想在西方列强的虎狼之口中生存下来,在世界上取得一席之地,最关键的是“立人”。在“立人”之后,所有的事情就都好办了,国家也会随之繁荣强大起来。“人”是所有事情的核心,物质、科学、技术、教育、制度等所有的一切,都是人创造出来的,有了现代的人,就会有现代的国家,就会有强大的民族。
由此来看,鲁迅虽然深受西方个人主义思想的影响,但其思想与西方的个人主义思想或极端个人主义思想又有着本质的区别。个人主义以个人利益为基本出发点,也以个人利益为最终目的地,常常将个人利益置于他人利益和国家民族利益之上,“意盖谓凡一个人,其思想行为,必以己为中枢,亦以己为终极:即立我性为绝对之自由者也”(25)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2页。。而鲁迅所提倡的“尊个性而张精神”,其本质并非要获得个人利益,而是要救国救民。在鲁迅看来,如果一个人能够“尊个性而张精神”,那么他就摆脱了封建奴性,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人,成为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人;如果中国的每一个人都能够成为一个具有独立个性和思想的人,那么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整体就成了一个现代民族,中国的国民性就得到了改革,这是鲁迅建构中国国民性的内在逻辑。
鲁迅这一代人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成为他们的共同使命。“匹夫”虽然也有“个人”之意,但它与现代的“个人”有所不同。“匹夫”的原意为平民中的男子,泛指平民百姓。“匹夫”大多缺少个人独立意识,而鲁迅所提倡的“个人”则是一个既具有个人独立意识,又具有社会意识和国家意识的“个人”,或者说是将“个人”与“国家”“社会”融为一体的“个人”。这些“个人”才是国家的希望,民族的脊梁,“故今之所贵所望,在有不和众嚣,独具我见之士,洞瞩幽隐,评隲文明,弗与妄惑者同其是非,惟向所信是诣,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毁之而不加沮,有从者则任其来,假其投以笑亻马,使之孤立于世,亦无慑也。则庶几烛幽暗以天光,发国人之内曜,人各有己,不随风波,而中国亦以立”(26)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7页。。这种“独具我见之士”正是鲁迅心目中理想的国民,只有“人各有己”,中国才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对这一问题,胡适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他认为,“发展个人的个性,须要有两个条件。第一,须使个人有自由意志。第二,须使个人担干系,负责任”(27)胡适:《易卜生主义》,《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6号。。在胡适看来,每个人必须具有自由意志,但张扬、发展个人的个性是有条件的,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自由是要受到一定限制的,“自治的社会,共和的国家,只是要个人有自由选择之权,还要个人对于自己所行所为都负责任。若不如此,决不能造出自己独立的人格。社会国家没有自由独立的人格,如同酒里少了酒曲,面包里少了酵,人身上少了脑筋:那种社会国家决没有改良进步的希望”(28)胡适:《易卜生主义》,《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6号。。胡适对自由与责任的论述非常深刻,很好地阐释了个人与社会、国家之间的复杂关系。鲁迅、胡适皆受到易卜生思想的影响,易卜生在给他的朋友白兰戴的信中说:“我所最期望于你的是一种真正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使你有时觉得天下只有关于我的事最要紧,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29)胡适:《易卜生主义》,《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6号。作为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易卜生深刻地体验到了个人主义与社会集体之间的矛盾冲突,他笔下的“国民公敌”便是这种思想的产物。在易卜生那儿,“国民公敌”具有独立的思想,其行为却并非为了自己,而是要有益于社会,这也正是鲁迅欣赏他的地方。“敢于攻击社会,敢于独战多数”,既是鲁迅对易卜生的评价,也是鲁迅从事文学创作的目的,同时也是鲁迅一生的真实写照。鲁迅以救国救民为自己的历史使命,他的命运与中国现代社会的命运息息相关,他用自己的行动践行了他所提倡的现代国民性建构理论,也因此被人们誉为精神界的战士、民族魂。
《阿Q正传》发表至今已近百年,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会看到部分国民身上表现出种种阿Q一样的思想行为,甚至有人对阿Q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精神胜利法”表示认同。这不禁让人产生错觉:阿Q是否又复活了?许多人进而会发出疑问:鲁迅当年对国民性的批判是否有必要?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是否产生了广泛实际的社会影响?鲁迅所要建构的现代国民性是否已经成型?实际上,中国国民劣根性的形成有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加之它有合适的生存土壤和顽劣的根性,在短时间内是无法将其彻底清除的。同时,现代国民性的建构也不是短时间内就能一蹴而就的,需要一个比较漫长的时间。现代国民性的建构并不仅仅是鲁迅、胡适等少数文化先驱的事情,而是与每一个中国国民有关,只有每一个中国国民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并且能够在现实生活中践行“尊个性而张精神”,使自己成为一个现代的国民,这样中国的现代国民性建构才能最终实现。
国民性既是一个与个人密切相关的问题,又是一个与国家、民族密切相关的问题,但以往的国民性研究大多聚焦于国家、民族的笼统概括,而忽视了对国民的个性和独特性的探讨。鲁迅从被人们所忽视的国民的个性出发来探讨国民性的建构问题,换言之,鲁迅所要建构的国民性是一种现代国民性,它必然要涉及个人与国家、民族的关系。诚然,鲁迅对国民性的建构无疑受到了西方个人主义思想的影响,但他并没有照搬照套西方的理论,而是从中国的社会现实出发,根据中国的国情提出改造国民性的问题,借鉴运用西方的个人主义思想来解决中国由来已久的国民性问题,将西方的个人主义思想与中国传统的国家意识结合起来,力图建构“尊个性”“张精神”的现代国民精神,并达到张扬民族精神、拯救国家民族的最终目的。鲁迅所要建构的理想的国民形象是所谓的“精神界战士”,他们具有共同的特点:“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30)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01页。通过这些个人发出的“雄声”,而让所有的国人获得新生,进而让整个国家繁荣强大,从个体的改造达到整体的改造,这是鲁迅现代国民性建构的内在逻辑。从这一角度来说,鲁迅所要建构的中国国民性具有了现代性、超前性、世界性,甚至带有乌托邦的色彩,是中国人的一个长远的追求目标,是中国国民性的一种理想状态。
鲁迅是在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头来寻找救国救民的方法,他将“立人”视为救国救民的良方妙药,他所要立的人及其立人的方法都与这一社会语境密切相关。在鲁迅那里,对国民性的批判与建构是同步进行的,鲁迅所批判的是中国传统的国民性,他所要建构的是现代国民性。相对于《阿Q正传》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鲁迅早期的“立人”思想更具有建设意义。鲁迅笔下的“狂人”“战士”是其理想中的国民形象,是他所建构的理想的中国现代国民性。在他们身上,我们不难发现尼采的“超人”、易卜生的“国民公敌”的影子,但他们又不同于西方的极端个人主义者,他们不是将个人利益置于中心,而是将个人命运与国家、民族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是小我与大我的合一。这种现代国民性建构,虽然只作为文学形象出现,但它却是中国建构理想中的国民性的方向。正因如此,无论是在过去、当下还是未来,鲁迅的“立人”思想皆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