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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绝望”中的“正能量”
——鲁迅“出山”与查拉图斯特拉“下山”契合再探*

2020-02-25张钊贻

关键词:斯特拉人民文学出版社尼采

张钊贻

( 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 历史与哲学探索学院,澳大利亚 布里斯班市,4070;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北京,100024 )

虚无的反抗并不虚无

鲁迅“出山”参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查拉图斯特拉(一般认为寄托着尼采自己,或等同于尼采)“下山”宣讲“超人”,其心态与经历都有许多相似之处。对此,笔者在其他论文比较鲁迅与尼采的过程中略有提及(1)[澳大利亚]张钊贻:《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64-265、368-377页。,但仍觉得意犹未尽,需要补充。其主要原因是对他们“反抗绝望”或“反抗虚无”的契合,讨论得并不全面。

对所谓前期的鲁迅或“五四”前后的鲁迅,包括笔者在内的不少学者常常强调他的“反抗绝望”,这种概括自然有一定的根据。就以《呐喊·自序》为例,从学医救国想法的破灭到文艺运动没人响应,落得无聊、悲哀和寂寞,鲁迅只有设法“麻醉”自己的“痛苦”。在钱玄同积极劝说下,他勉强参与新文化运动,因为:

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2)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7-442页。

理由其实很单薄。后来鲁迅曾对许广平说过:“所谓‘希望将来’不过是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3)鲁迅:《两地书》,《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6页。可见,鲁迅当时的精神状态颇为消极。

精神状态消极却积极投身改革,表面上看当然是矛盾的。甚至,我们可以认为这是鲁迅特有的矛盾。笔者曾力图说明这表面上的矛盾,实际上也不矛盾,理由是:消极、“绝望”并不等同于完全的“负面”与彻底的“否定” 。即使我们认为鲁迅在“反抗绝望”,这“反抗绝望”中的“反抗”本身就说明鲁迅并非完全“绝望”;即使鲁迅一度接近“虚无”的反抗(或反抗“虚无”)的极端状态(这里指《工人绥惠略夫》的主人公向社会报复、带点恐怖主义意味的“无治的个人主义者”)(4)[澳大利亚]张钊贻:《“折射”成黑色的“超人”》,《从〈非攻〉到〈墨攻〉:鲁迅史实文本辨正及其现实意义探微》,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17-223页。,其“反抗”显然仍有积极意义(5)[澳大利亚]张钊贻:《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87-288页。。然而,说明“虚无”即“绝望”有其对立面,仍然没有说明和展示“绝望”对立面即正面的鲁迅思想态度的存在,这是需要补充的。

笔者当初比较鲁迅“出山”与查拉图斯特拉“下山”之时,因强调了鲁迅的“反抗绝望”,所以对查拉图斯特拉也侧重了他的孤独、碰壁、被误解和被嘲笑的遭遇。这一侧重,也就忽略了他“下山”正面的东西。同样,鲁迅在发起文艺运动失败后设法“麻醉”自己的差不多十年期间,其实也在积累“正能量”。所谓“正能量”,是指其积极的思想,尤其是来自传统文化方面的思想。但鲁迅自己谈论得不多,因此,也被研究者忽略了。补充鲁迅“反抗绝望”的正面意义,展示其中的“正能量”,同时也就是补正鲁迅与查拉图斯特拉即尼采的契合,这是本文的目的。

盈溢而孤独的太阳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一本孤独之书,一般都认为是尼采自况,寄托着尼采的思想。但孤独并不意味悲观绝望。在尼采笔下,查拉图斯特拉30岁“上山”。独处10年后,心境改变,醒悟到万物如果没有太阳照耀,何来幸福?一天,他步出山洞,面对朝日,像宣言般感慨道:

每天早上我们都在等你,撷取你所盈溢的,为此祝福你。

看哪!我的智慧已超出负荷,像蜜蜂采了过多的蜂蜜,需要有人伸出手来接受。

我该要赠与,分发,直至人类中的智者,再次为他们的愚蠢而高兴,贫困者,再次为他们的富有而高兴。

为此,我必须下到深处,一如你晚上那样,在落到海后,依然给地下世界带来光明。你这太富有的星辰啊!(6)Nietzsche,Also sprach Zarathustra, Erster Theil, “Zarathustras Vorrede”, 1; Giorgio Colli/ Mazzino Montinari (hrg), Friedrich Nietzsche Sä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Berlin: dtv/ de Gruyter, 1980, Vol.4, p.11。按:此即意大利尼采专家科利和蒙坦拿利合编的15卷本审订学习本《尼采文集》,是目前学界最普及并可靠的版本,由柏林德格律特出版社出版。以下简称KSA。此版德文拼写没有按现代标准处理。本文中译均为笔者所译。参考了 Walter Kaufmann 的英译(The Portable Nietzsche, Harmondsworth: Penguin Books, 1978), 也参考了Graham Parkes 的英译(Thus Spoke Zarathustra,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Graham Parkes 的英译附有很多注释,对了解文本的出处有很大的帮助。对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诠释,亦参考了 Douglas Burnham and Martin Jesinghausen, Nietzsche’s Thus Spoke Zarathustra, Edinburg: Edinburg University Press,2010.

于是,查拉图斯特拉决定“下山”,回到人间,要向人们“馈赠”他超负荷的智慧。

首先,查拉图斯特拉“下山”遇到的是在树林的神圣小屋出来到处寻根的老人。所谓“神圣小屋”,大概是教堂或修道院的象征,而老人是虔诚的宗教信仰者,一个圣者。老人见到查拉图斯特拉,反对他“下山”回到人间,但查拉图斯特拉回答说,他“爱人”,他要赠与,所以没有接受圣者的忠告,毅然继续走下去。当查拉图斯特拉走出了树林,到了最近的一个城镇的市集广场,那里正好聚集着等候观看走绳索的表演的人群。于是,他向观看表演的人群宣讲他超负荷的智慧:“超人”(Übermensch)的道理。但没有一个人听他的。后来甚至还遭到小丑和掘墓工嘲笑。因此,查拉图斯特拉醒悟到,他不应该面向群众,而应该找破坏者即创造者、收获者和庆贺(收获)者做同伴。(7)以上均见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Erster Theil, “Zarathustras Vorrede”,KSA, Vol.4, pp.11-28.

然而,接下去查拉图斯特拉遇到和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有学者、诗人、虔诚的信徒、他的信徒、有道德的人、有声誉的智者、“高人”(höheren Mensch)、年老年轻的女人、最丑的人、巫师、教宗、漫游者,等等。他们或憎恶他,或反对他,或不懂他。他想要馈赠的智慧,基本上没有人领情,也没有人懂得领受。查拉图斯特拉仍是个孤独者。最后,查拉图斯特拉回到原来的山洞,虽然身边多了一帮“高人”即创造者(8)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Vierter und letzter Theil, “Vom höheren Mensch”, 11. KSA, Vol.4, pp.362.,但是,他并未满意。一日早晨,他走出山洞,又向太阳发了一顿牢骚:“我已经醒来了,而那些高人,仍然在睡觉。他们不是我要的同伴…… 我还缺乏合适我的人类!”于是,查拉图斯特拉寄望于他“即将到来的小孩”(9)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Vierter und letzter Theil, “Das Zeichen”, KSA, Vol.4, pp.406-408.。查拉图斯特拉离开山洞,走出黑暗的山峦,回到了本书开头的场景,全书随即结束。

鲁迅跟查拉图斯特拉这些思想与经历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尤其是《前言》中查拉图斯特拉在森林与老人圣者的对话。老人对查拉图斯特拉说:

那时你携灰“上山”:现在你要带火入谷么?你不怕纵火的惩罚么?……查拉图斯特拉是个醒过来的人:你到睡着的人们那里去要什么?

查拉图斯特拉的回答则是,他“爱人”,他要赠与(10)Nietzsche,Also sprach Zarathustra,Erster Theil,“Zarathustras Vorrede”,2.KSA,Vol.4,pp.12-14.。查拉图斯特拉的“爱人”是什么意思?他“爱人”是因为人能“走过去”(Übergang,也可理解为“超克”)也能“走下去”(Untergang,也可理解为“没落”),这带给他爱和希望。(11)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Erster Theil, “Zarathustras Vorrede”, 4;Vierter und letzter Theil, “Vom höheren Mensch”, 3. KSA, Vol.4, pp.16-18, 357-358.后来他发现,他“爱人”其实也是出于“同情”(Mitleiden)。(12)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Vierter und letzter Theil, “Das Zeichen”. KSA, Vol.4, pp.408.这种“同情”并非怜悯(13)[澳大利亚]张钊贻:《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98-200页。,虽不至于“哀其不幸”,但跟“怒其不争”相去不远(14)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2页。。

老人所谓“到睡着的人们那里去”,自然令人想起《呐喊·自序》中的“铁屋”对话。(15)《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40-441页。关于这次对话的时间和“微观语境”,张丽华有详细的考证,见其《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兴起:以文类形构为视角》,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72-181页。老人圣者跟查拉图斯特拉的对话,是劝积极的查拉图斯特拉不要“下山”,而钱玄同则是劝消极的鲁迅入世“出山”,目的与角色虽然颠倒,内容却颇相似。自从鲁迅在日本发起文艺运动失败之后,鲁迅感到自己不被人理解,也无法说服别人,于是跟查拉图斯特拉相仿,“隐居”起来, 也是差不多10年。钱玄同努力劝说悲观犹豫的鲁迅写文章,投身文化革命的战斗,以可能的希望说服了鲁迅不再“隐居”,起来唤醒“熟睡的人们”,打破“铁屋子”。

鲁迅的“出山”和查拉图斯特拉的“下山”,都像普罗米修斯窃火到人间一样,是传播启蒙的思想,而且都是以孤独的觉醒者的姿态,走进熟睡的人群。由于中国的处境更加紧迫,鲁迅在熟睡的人们之上,又加上令人窒息的“铁屋子”。但不管情况如何,查拉图斯特拉跟鲁迅一样,都得不到人们的响应,迎来的只是不解或者嘲笑。有趣的是,查拉图斯特拉“下山”第一次宣讲“超人”,而“超人”就包含着“疯狂”(Wahnsinn);(16)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Erster Theil, “Zarathustras Vorrede”, 3. KSA, Vol.4, p.16.无独有偶,鲁迅“出山”后的第一部作品便是《狂人日记》,也是疯狂,而且以“救救孩子”为结尾,也跟查拉图斯特拉最后寄希望于“即将到来的小孩”一样。他们都用孤独的“狂人”去启蒙“熟睡的人们”,其“疯狂”其实有一定的必然性。(17)[澳大利亚]张钊贻:《〈狂人日记〉的历史寓意及其超越历史的启示》,《文艺争鸣》 2018年第7期。

尽管鲁迅与查拉图斯特拉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有一点明显不同,即鲁迅表面上没有表现为太阳,或采了过多蜂蜜的蜜蜂。实际上,鲁迅在“隐居”期间,采了很多传统文化的蜂蜜,只是不欲明言罢了。

“不后于世界”的“复古”

鲁迅很可能参加了光复会,至少跟光复会的一些主要人物如章太炎(1869—1936)、陶成章(1878—1912)和龚宝铨(1886—1922),在辛亥革命前后有过颇为密切的接触(18)项义华:《鲁迅与光复会关系考辨》,《鲁迅研究月刊》2005年第9期;顾农:《鲁迅与光复会关系通考》,《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3期。,也跟南社有点关系。(19)张能耿:《鲁迅与越社》,《鲁迅亲友寻访录》,北京:党建读物出版社,2005年,第382-388页。光复会和南社都有很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对传统文化更是尊崇备至。这一特点,在鲁迅早期的文章里面有所反映。

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一开始就批评那些“稍稍耳新学之語”的“近世人士”,“掊击旧物,惟恐不力”,“归罪恶于古之文物,甚或斥言文为蛮野……皇皇焉欲进欧西之物而代之”,虽然他也知道中国因长期“屹然出中央而无校雠”,“益自尊大”,“宴安日久”,“上征亦辍”(20)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5、57页。,但鲁迅的潜台词明显认为传统文化是很有价值而值得珍视的,所以他在讨论吸收西方现代文明的同时,就提出“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21)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7页;对照《且介亭杂文·拿来主义》,《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0-41页。。也就是说,传统文化在现代的中国,或者说是对中国的现代化,仍是有价值和意义的。鲁迅还说,“别求新声于异邦,而其因即动于怀古”(22)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8页。。然而,鲁迅虽然“怀古”,但却又“今且置古事不道”,什么原因?没有解释,我们只能推测。

“今且置古事不道”的主要原因之一,笔者估计,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跟光复会和南社那些复古的主张有所不同。以南社为例,鲁迅批评他们:

开初大抵是很革命的,但他们抱着一种幻想,以为只要将满洲人赶出去,便一切都恢复了“汉官威仪”,人们都穿大袖的衣服,峨冠博带,大步地在街上走。谁知赶走满清皇帝以后,民国成立,情形却全不同,所以他们便失望,以后有些人甚至成为新的运动的反动者。(23)鲁迅:《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39页。

鲁迅的概括是否符合南社的历史事实,我们可以暂且不论。鲁迅的意思是,南社的人们只尊崇传统文化,没有“外”和“今”的世界视野,使他们的革命只是为了复古,缺乏面对外来现代挑战所需要的吸收别人长处进行的改革和“上征”。其中一些主张复古的人,甚至是莫名其妙的“爱亡国者”(24)鲁迅:《随感录》,《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94-95页;对照《论睁了眼看》,《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54页。。鲁迅“五四”时期批评主张复古的人,同样也适用于光复会和南社一些人身上。鲁迅认为:

他们虽说什么经,什么古,实在不过是空嚷嚷。问他们经可是要读到像颜回,子思,孟轲,朱熹,秦桧(他是状元),王守仁,徐世昌,曹锟;古可是要复到像清(即所谓“本朝”),元,金,唐,汉,禹汤文武周公,无怀氏,葛天氏?他们其实都没有定见。他们也知不清颜回以至曹锟为人怎样,“本朝”以至葛天氏情形如何;不过像苍蝇们失掉了垃圾堆,自不免嗡嗡地叫。(25)鲁迅:《华盖集·十四年的“读经”》,《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37页。

这段话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他们”虽然主张复古,但对“古”实际是怎么样,其实一点都不知道。而鲁迅本人其实也未能幸免。在现代考古学还没发展起来的当时中国,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这是鲁迅“今且置古事不道”的另一个主要原因。但无可奈何的“不道”,并没有阻止鲁迅去探求,这又是他跟大多数主张“复古”的人,包括光复会和南社的一些人的差异所在。

在钱玄同劝说鲁迅“出山”的对话中,鲁迅说自己当时只是“钞古碑”,好像对世事全都不关心了,事实并非如此。(26)张丽华就指出鲁迅关心当时文坛,当然也有工作的原因,见其《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兴起:以文类形构为视角》,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78页。1913年,鲁迅的同乡兼同事胡孟乐赠送鲁迅10枚山东武梁祠画像石拓本,这是《鲁迅日记》最早有关汉画像的记载,自此之后,鲁迅开始搜集汉画像。(27)关于鲁迅与汉画像,参考叶淑穗:《鲁迅〈汉画像考〉初探》、姜异新:《今人如何遥想古人,西方如何观看东方?》,上海鲁迅纪念馆等编:《鲁迅与汉画像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年,第36-67页。鲁迅搜集汉画像并非仅仅是收藏“古董”“雅玩”,其中自然有艺术史的意义,姜异新称之为“鲁迅式文艺复兴”(28)姜异新:《今人如何遥想古人,西方如何观看东方?》, 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年,第60-64页。。这个提法很有意思,欧洲文艺复兴其实不限于“文艺”(29)[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何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鲁迅搜集汉画像也不仅仅是想促成中国传统艺术的“复兴”。

1934年,鲁迅致台静农信谈及自己刊印画册的目的,包括“印汉至唐画像,但唯取其可见当时风俗者,如游猎,卤簿,宴饮之类”(30)鲁迅:《致台静农》,《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45页。,目的性很鲜明,就是要知道“古”的情形怎样。正因如此,鲁迅对汉画像中表现日常生活或风俗,诸如嘉祥关庙、肥城孝堂山和嘉祥郗家庄的画像,都作了详细的描述和解读。(31)叶淑穗:《鲁迅〈汉画像考〉初探》,上海鲁迅纪念馆等编:《鲁迅与汉画像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年,第43-47页。鲁迅收藏古物,如明器、兵器、玩具和镜子等(32)王锡荣:《从日记看鲁迅怎样收藏》,《日记的鲁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92-100页。,也显然有同样的目的。

在《破恶声论》中,鲁迅早认为国民有“内曜”与“心声”的自觉与个性才是一个国家的根本,而“内曜”与“心声”的表现和培育,与神话、宗教迷信、民间赛会、诗歌、舞蹈有密切的关系。(33)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5-36页。当他看到汉画像中的神话、舞蹈、斗兽、杂技等等,是否会觉得自己的观点得到进一步确证而感动?而兴奋?后来鲁迅欲选汉石画像“有关于神话及当时生活状态,而刻划又较明晰者”结集出版,也就很自然。(34)鲁迅:《致台静农》,《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82页。

从汉武梁祠画像、北魏至唐佛教的信士像,鲁迅就知道古人的胡子是向上翘的,元朝以后才拖下来,而当时社会把“聪明的名士却当作国粹”,或把原来的样式看成是外国式。(35)鲁迅:《坟·说胡须》,《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83-184页。鲁迅逐渐发现,很多人认为是西方的东西,却是中国本来就有或本来就是那样的。(36)鲁迅:《且介亭杂文·从孩子的照相说起》,《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82-84页。事实上,鲁迅同时代人鼓吹的中国传统文化,其实是被歪曲破坏了的传统文化。(37)[澳大利亚]张钊贻:《从〈非攻〉到〈墨攻〉:鲁迅史实文本辨正及其现实意义探微》,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2-98页。1924年,鲁迅去西安,除了可能与写作《杨贵妃》有关,估计也有趁此机会了解“古”的情形的用意,尽管写作的念头打消了(38)陈平原:《长安的失落与重建——以鲁迅的旅行及写作为中心》,《鲁迅研究月刊》2008年第10期。,鲁迅并非完全没有所得。他看到了昭陵上“带箭的骏马”和鸵鸟,看到了唐朝人跟汉朝人一样的“闳放”。(39)鲁迅:《坟·看镜有感》,《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08页。从汉画像和古器物中,鲁迅采了很多“蜂蜜”,但这还不是全部。

在“隐居”期间,鲁迅还大量阅读了佛教典籍。鲁迅对佛教有毁有誉。他在许寿裳面前大赞过佛学(40)黄继持:《鲁迅与佛教》,《鲁迅·陈映真·朱光潜》,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71-78页;谭桂林:《现代中国佛教文学史稿》,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389-401页。,不过也认为印度的书令人“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41)鲁迅:《华盖集·青年必读书》,《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2页。。这“实人生”很值得注意。鲁迅表达过他对佛教这样的看法:

我对于佛教先有一种偏见,以为坚苦的小乘教倒是佛教,待到饮酒食肉的阔人富翁,只要吃一餐素,便可以称为居士,算作信徒,虽然美其名曰大乘,流播也更广远,然而这教却因为容易信奉,因而变为浮滑,或者竟等于零了。(42)鲁迅:《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98页。

看来,他主要不是看重作为宗教的佛教,而是钻进作为历史的佛教。那么,他手抄《法显传》的动因也就很明了。(43)鲁迅:《鲁迅日记1916年3月》,《鲁迅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20页。鲁迅也从佛教的历史中,看到值得继承发扬的“舍身求法”的传统精神(44)鲁迅:《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22页。,他从中采了很多古人的“蜂蜜”。

由此说来,当鲁迅诉说他在日本发动文艺运动失败之后,“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其实不完全是消极和“绝望”,而是积极“回到古代”去采蜜,积蓄“正能量”。当钱玄同劝他“出山”时,鲁迅恐怕已经采了“过多的蜂蜜”,已无须太多的说服,便投身五四新文化运动,投身于他的“文艺复兴”,一场双重否定的“重估一切价值”(Umwertung aller Werthe)实现“不后于世界”的“复古”(45)[澳大利亚]张钊贻:《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82-248页。。

结束语:回到“拿来主义”

查拉图斯特拉离开山洞“下山”去人间,云游四海之后,又回到山洞,即使他仍然觉得自己盈溢如太阳,到头来并未被人完全理解,只能寄希望于即将到来的孩子。爱人而充盈的太阳,几经努力,仍摆脱不了寂寞的结局。这是查拉图斯特拉的矛盾。看来并非他独有的矛盾。恐怕也算不上是矛盾,更多的是必然的命运。

姜异新注意到鲁迅搜集汉画像有两个“峰值”,分别是1915—1916年在北京期间和1935—1936年在上海期间。(46)姜异新:《今人如何遥想古人,西方如何观看东方?》,上海鲁迅纪念馆等编:《鲁迅与汉画像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年,第51页。一是他参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但影响只能体现在“五四”时期),一是他去世前的一年多。这两个“峰值”,似乎也伴随着鲁迅对复兴传统文化特殊关怀的两个高潮。《坟》跟《且介亭杂文》及《且介亭杂文二集》其实有不少文章是相通的,尤其是在中国传统和文化的问题上。这两个“峰值”其实颇有点回归的意味。(47)例如《且介亭杂文》的《拿来主义》和《中国人失去了自信力了吗》,与《坟》的《说胡须》和《看镜有感》就可以对照读。此外,《且介亭杂文》的《病后杂谈》和《病后杂谈之余》,也可以跟《坟》的《灯下漫笔》和《论睁了眼看》对照读。这些主要是批判性的,但批判是为了继承和复兴。在《看镜有感》中,鲁迅就呼吁学汉、唐的古人,“放开度量,大胆地,无畏地,将新文化尽量地吸收”(48)鲁迅:《坟·看镜有感》,《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11页。。后来在《拿来主义》中,鲁迅又大声疾呼:“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49)鲁迅:《且介亭杂文·拿来主义》,《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1页。,这“拿来”包括对传统的批判继承。鲁迅是否认为他的“重估一切价值”并未为人们所理解?就像查拉图斯特拉的遭遇一样,需要在生命结束之前再次发出号召?或寄希望于未来的“新人”?如果笔者推测没错,则鲁迅仍有不少寂寞,还有很多“未完成”之事。(50)[澳大利亚]张钊贻:《“未完成”的鲁迅与当代世界》,《从〈非攻〉到〈墨攻〉鲁迅史实文本辨正及其现实意义探微》,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80-89页。尽管如此,鲁迅之所以能够反抗这现实的寂寞,其实正是因为他内心充满着过去和未来的“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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