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参与式民主的新进展
2020-02-25李华
李 华
内容提要 进入21世纪以来,在全球的政治治理和公共行动中,“公民参与”的重要性日益提高。法国等西方国家都面对着一些重大社会的问题,例如移民子女受教育问题、贫困人口的边缘化、环境危机等。本文通过介绍参与式民主在法国的理论和实践,展示出当今法国对于参与式民主的研究状况,包括对参与式民主理论的批评、参与式民主与代议制、协商民主的关系、参与的主体研究以及参与式民主机制的实践情况考察等方面探讨西方民主目前的困境与变革。
引言
进入21世纪以来,法国等西方国家都面临一些重大的社会问题,例如移民子女受教育问题、贫困人口的边缘化、环境危机等。在这种背景之下,“参与式民主”在法国经历了一个理论和实践的转型期,具体体现在大量的参与机制涌现,分析这一主题的理论思考也大量增加。实际上,在21世纪初的法国,人们对“参与”这个词本身仍然抱有疑虑。比如,法国在 2002年2月27日颁布的《近距离民主法》(Loi relative à la démocratie de proximité)中就摒弃了“参与”一词,而采用了“近距离民主”的说法。根据该法律,在人口超过8 万的城市,必须设立街区议事会。而今天,“参与”这个词又时兴起来,越来越多的行动者又开始使用它,例如在2009年4月,谷歌法国网站(google.fr)上,“近距离民主”一词的检索网页数量为379000,而“参与民主”的网页数达到了491000,超过了前者①Yves Sintomer.«La démocratie participative».Problèmes politiques et sociaux,2009,n°959,p.5.。而法国的政治学研究者也意识到了这个课题的重要性,试图通过各类型的研究来理解参与式民主从上个世纪末掀起的这股潮流。当今法国对于参与式民主的研究主要包含了参与式民主理论批评、参与式民主与代议制、协商民主的关系、参与主体研究以及参与式民主机制实践等方面。
目前来说,欧洲进行的参与式民主的实践结果好坏参半。根据法国研究人员的总结,治理层面发生的变化较大,因为参与式民主开始深刻地改变政府行政行为的逻辑。但是,现在的政党力量都被削弱,不再能独掌政权,因而更注重民众参与的做法,却与舆论民主和技术专家治国等理念背道而驰,而后两者的分量也在不断加重。在社会层面,参与式民主的做法主要还停留于“外部修饰”。这也是参与式民主在欧洲的主要弱点,是其与拉美不同的地方②Ibid.,p.9.。另外,法国的研究者注意到了参与式民主的形式多样化、参与的主体范围日益扩大等诸多新现象。
从现实层面看,从2018年秋季开始在法国兴起的“黄背心”运动,是西方民主制危机加剧的一个充分体现。这场运动进一步表达出民众对法国代议制民主制度的普遍质疑和不信任,“他们拒绝交税,也不接受议员,他们想要另一种形式的民主”。③«L’introuvable démocratie des gilets jaunes».https://www.lesechos.fr/idees-debats/editos-analyses/lintrouvable-democratie-desgilets-jaunes-237919.Page consultée le 1 novembre 2019.最初示威者只是抵制汽油价格的上涨,但随着运动的推进,人们开始提出更深刻的民主诉求,即要求举行公民自发的全民公投(RIC)。在这个过程中,民主参与可以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能否满足民众的诉求,这都取决于参与式民主的机制能否真正解决人们所关心的问题。
一、从代议制民主的危机到参与式民主的必要
与“民主”一词相关的概念目前在法国有数种说法:民主、公民社会、赋权……每一个概念都可以有多重解读。这些名词的背后是不同的现实,因为这些词往往承载着反差极大的政治逻辑。
在西方,对于民主的论争由来已久。法国学者皮埃尔·罗桑瓦隆(Pierre Rosanvallon)在《民主的正当性》一书中④Pierre Rosanvallon.La légitimité démocratique.Paris:Seuil,2008,p.356-359.提出了对民主这个概念的疑问。民主既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同时也在制造问题。他认为要理解民主,就要从其复杂性着手。民主包含了以下四个方面的内容:民主意味着广义的公民活动,一种体现出鲜明原则的、要求实现权力制衡的政体,一种保障多元化的社会形式,同时也是一种政府管理的模式。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在《对民主的仇恨》一书中提出了在民主中获得统治者资格⑤Jacques Rancière.La haine de la démocratie.Paris:La Fabrique,2005,p.53-55.的问题。贝尔纳·马南(Bernard Manin)在《代议制政府的原则》一书中指出了理想的代议制政府建立在四大基本原则之上:定期选举、代表相对被代表者的自主权、舆论自由和议会审议的重要地位。同时,马南还在书中指出了代议制政府在民主方面的局限性,因为代议制作为政治制度,其本身设计与民主之间是明确对立的,而今天却成为了民主的一种形式。这是因为代议制政府本身既包含了民主的特点,也包含了非民主的特点,议员作为少数人来作出决策,这是具有贵族政治特点的。
罗伊克·布隆迪欧(Loïc Blondiaux)的论文《遭受质疑的代议制》⑥Loïc Blondiaux.«La représentation en question».Ligue des Droits de l’Homme,Le monde qui vient.Entre péril et promesses,Paris:La découverte,2016,p.287-288.能让人们较好地了解参与式民主从1990年代末在法国发展起来的背景。该文分析了法国代议制民主制度的危机,探索改革代议制政府的理论和实践意义。他指出,在法国社会中人们对代议制民主已经不再能达成共识。事实上,在处理社会和经济危机以及法国社会中日益增加的恐怖主义威胁和极端主义倾向方面,代议制民主有许多弱点。议员与金融势力勾结而且日益远离人民,议员无力解决经济和环境危机问题,选举中弃权的人越来越多,民粹主义和极右翼政党抬头。导致代议制民主危机的原因很多,布隆迪欧指出了首要原因就是马南揭示的代议制政府四大支柱现在被动摇:选举不能再赋予统治者足够的正当性,让他们在行动时打着人民的旗号;统治者的自主判断能力受到怀疑,他们似乎不在为大众利益行动,而更像是受到了隐秘利益的影响;公共舆论往往成为对立力量,而议会审议磋商似乎只是一个骗局。
法国政界和知识界的讨论大多对代议制政府提出批评,这些批评可归纳为四个方面:揭露其无能及对民众的背叛,揭露政治精英脱离民众,揭露代表原则本身的问题⑦Ibid.。法国的很多研究著述都提出要围绕两个主要观念重新思考政治代表的问题,而这两个观念的目标是接近的,也就是要加强政治代表的民主性。第一个观念是推广一种包容性的代表制。这种“包容性代表”的理想⑧Samuel Hayat.«La représentation inclusive».Raisons Politiques,2013/2,n°50.要求至少在两次选举之间保持代表和被代表者之间的对话,并且要对代表的正当性进行核验,在核验过程中,政权不仅要受到公民审视还要接受公民的质询和考核。因此,这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公民政治化,公民在被召集投票之外的时刻能够积极参与。这就意味着要设立“连续性民主”的机制,在这种民主中,在为国家作出贡献和提出批评这两方面同样都需要人民的参与。从理论层面说,参与式民主的发展随着代议制民主受到质疑应运而生,代议制民主被认为代表性不足,民众才提出了参与的要求,同时法国的公共权力机构也应推动参与式民主。
目前就法国而言,参与式民主机制被视为修正代议制民主弊端的手段,主要是通过推动公共领域向一些团体(外来移民、平民阶层、年轻人)的开放,这些团体历来很少出现在公共领域中。在法国各地设置的参与机制都体现了发展民主、通过讨论来扩大公共空间、决策向公民开放的明确意愿,其方式就是呼吁有困难且在政治领域中缺乏代表的社会群体表达意见。参与式民主的倡导者提出了要引入“参与”政策,以开辟调解社会需求的新渠道,特别是给社会组织提供表达其要求的空间⑨Camille Goirand,«Participation institutionnalisée et action collective contestataire».Revue Internationale de politique comparée,2013,20(4),p.7.。他们所追求的,是让边缘化的民众(因为在选举中没有人代表他们)参与公共辩论和决策,重新对公共生活产生兴趣,参与协会和政党,最终改变权力行使模式,尤其是在地方一级。针对代议制民主的效率与正当性面临的双重危机,20世纪初以来法国出现了一些新的理论概念,旨在增强政治代表的民主性。一些思想家提倡更具包容性的代表制,以此协调代表和参与的问题。其他人则要求建立新的参与机制使代表渠道多样化。
代议制民主危机从“黄背心”运动伊始便在法国凸显。法国国家科研中心的研究员让-米歇尔·弗尼欧(Jean-Michel Fourniau)指出:“今天的(法国)公民不再认可他们推选出的议员的代表性,从而产生了(议会)正当性的问题”,同时他还指出:“黄马甲运动展示出政府上层提供的解决方法无法被接受也无法实行,今后必须有全体公民的参与一起行动。”⑩«2019,année zéro de la démocratie participative en France?».https://www.france24.com/fr/20191010-france-democratieparticipative-convention-citoyenne-climat-extinction-rebellion.Page consultée le 1 novembre 2019.在气候问题、“黄背心”运动以及退休金制度改革这几大时下最棘手的主题上,法国政府都在试图更多地引入参与式民主,也就是说,公民不能再满足于授权于议员,他们希望能够亲自参与到决策的制定过程中去。
二、新参与机制的进展与局限
20世纪70年代,政治参与往往被视为一种自发的、非正式程序,以公民大会作为标志。而从2000年代初起,法国通过立法承认了公民有参与制定决策的权利,尤其是在环境领域。在地方和国家层面建立了很多机制(街区委员会、公共讨论委员会、公民议事会、参与预算、数字协商平台……),这些机制试图以比较直接的方式将公民和与他们有关的决策联系起来。公民通过这些机制可以在国家或是地方层面影响政府决策,甚至参与到公共政策的实施中,尤其是在城市规划方面。法国的一些大城市尤其是巴黎实施了参与式预算,成为公民参与决策的成功范例。
因此,法国的公民参与式民主机制已建立,人们越来越关注公众的代表性、组织讨论的方式以及讨论的质量等问题。像公民陪审团、地方协商、地方议程这样的机制也都实现了标准化,但街区议事会和参与式预算则在不同地方有所不同。此外,法国的国家公共讨论委员会是法国的特色⑪Yves Sintomer.,op.cit.,p.7.。
首先,法国的国家公共讨论委员会被很多研究者视为一种创新机构。1995年2月,法国的巴尼埃法(Loi Barnier)引入了公共讨论的程序。这项法案在2002年经过修改,规定了涉及“国民利益“的大型基础设施项目必须组织公民一起讨论。国家公共讨论委员会负责组织,首先确定时间安排以及通知和组织公众参与的模式。所有公民都可以通过公共讨论会或是网络就项目发表意见或提出问题。公共讨论会也可以在公共场所举行。讨论的原则是透明、充分论证和所有意见同等对待。公共讨论委员会是一个独立的行政机关,其使命是为公民提供信息,并让公民的意见纳入决策过程,即:给你们发言权,让你们的声音能被听见。⑫参考法国国家公共讨论委员会官方网站的介绍:https://www.debatpublic.fr。访问日期:2019年1月20日。公共讨论委员会的出现,推动了国家层面的集体讨论,尤其是针对领土整治的一些重大问题。委员会的新颖之处在于,这是一个介于决策机关和公众之间并与二者保持相等距离的、独立的“中立权力机关”。⑬Martine Revel et al.Le débat public:une expérience française de démocratie participative.Paris:La Découverte,2007,p.11-14.国家公共讨论委员会每年大约组织十多次全国范围内的讨论,而它不受任何其他权力机关限制。在讨论结束后(平均时长为4 个月且有大规模投入),国家公共讨论委员会并不会就项目内容发言,而是公布讨论总结。
以2015年为例,从4月2日到9月30日,法国一共举行了6 场公共讨论,每场讨论历时3 个月到5 个半月不等,主题分别是里尔大区快速交通网建设、A31 乙号高速公路的建设、两个中央公园建设、两个风力发电场建设的项目。⑭参考法国国家公共讨论委员会官方网站上的介绍:https://www.debatpublic.fr。访问日期:2019年1月20日。
根据法国公共讨论官网的介绍,公共讨论的目的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参与到重大项目的起草过程中。一般提交公共讨论的项目都是一些对环境和社会经济具有重大影响的项目,例如公共交通基础设施修建、能源设施、工业或科学设备等等,并且让每一个利益相关者都能发表意见,充分说出自己的理由。这种做法的好处在于讨论是在项目的早期阶段组织的,此时项目本身的合理性可以探讨。有些项目在经过公共讨论之后被放弃或是被修改,或者进一步协商和研究。例如在法国公共讨论网站上公布的A31 乙号高速公路建设项目。但是常见的情况是,公共讨论只给原始项目带来了小幅度的改动。公共讨论的有效展开是有条件的,比方说针对讨论项目提供的信息必须完整可观,每个公民都应该能够自由发言,而且应该重视人们提供的各种论据,且公共讨论应该是以独立和专业的方式组织起来的。具备这些条件的话,公共讨论可以为决策的合理化做出贡献。不过,议员虽然在决策制定过程中必须倾听公众意见,但是真正的决策者最终仍是他们⑮Martine Revel et al.,op.cit.,p.16-17.。公共讨论机构一方面可以被视为民主参与扩大范围的形式,也可以说是项目正当化的工具。而在讨论之后,国家公共讨论委员会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这也是值得关注的⑯Ibid.,p.19-20.。
当然,法国关于参与式民主的立法并不仅仅涉及环境方面。2000年的《社会团结与城市更新法》(SRU)规定在制定城市规划文件时必须与公民协商。2002年2月出台的关于近距离民主的《瓦扬法》(Loi Vaillant)规定在人口超过8 万的所有城市都强制性设立联合公民的“街区议事会”。
第二个重要机制是公民议事会。法国2014年2月通过了关于改革城市政策的法案(又称《拉米法》,Loi Lamy),规定了1300 个重点帮扶街区必须设立“公民议事会”。《拉米法》正式认定了城市政策必须有公民参与制定,但只能通过强制性机制,即公民议事会实现,其成员从街区居民中抽签产生,议事会的主要作用是参与国家和地方政府对涉及这些街区的决策制定。⑰参考法国的公民议事会官方网站上对公民议事会概况的介绍:http://www.conseilscitoyens.fr。访问日期:2019年1月20日。
公民议事会往往令人想起另一个机构,那就是2002年开始设立的街区议事会(例如巴黎第11 区设有5 个街区议事会)⑱参考巴黎第11 区官方网站上关于街区议事会的介绍:«Tout savoir sur les Conseils de quartier !»,https://www.mairie11.paris.fr/vie-citoyenne/les-conseils-de-quartier/tout-savoir-sur-les-conseils-de-quartier-246。访问日期:2019年1月20日。。在某些方面,公民议事会相比街区议事会有所革新。例如市镇议员不能理所当然地成为公民议事会成员,也就不一定能制定议事日程,出席公民议事会的居民由抽签决定以保障参与居民身份多样化,议事会成员以及其他积极参与者将接受培训,最后就是公民议事会的代表会被邀请参与城市政策制定,虽然这种参与的形式在法规文献中并没有明确说明⑲参考法国城市网关于公民议事会的框架性文件:«cadre de reference conseils citoyens»,http://www.ville.gouv.fr/IMG/pdf/cadre-de-reference-conseils-citoyens.pdf。访问日期:2019年1月20日。。
《拉米法》颁布三年后,1300 个公民议事会中几近一半能有效运作。这些议事会中居民的积极性、公民议事会相对市政府的独立性,以及对于公民议事会未来角色的不确定性,体现出积极的一面,但也存在不少问题和挑战⑳参考公民议事会国家跟踪委员会的研究:http://www.cget.gouv.fr/dossiers/conseils-citoyens-boite-outils.访问日期:2019年1月20日。。专门研究城市政策的法国学者托马斯·克茨班(Thomas Kirszbaum)在接 受法国《解放报》采访时提出了自己的批评意见。他认为:“公民议事会延续了法国市镇30年多来实施的参与式民主的制度机制。在这种情况下,地方行政长官在议会中占据了很多席位,他们希望强调参与进程的控制权仍然是在他们手中的。”㉑参看《解 放 报》2014年10月22日采访托马斯·克茨班的报道:«Les conseils citoyens sont une offre institutionnelle de participation»,http://www.liberation.fr/evenements-libe/2014/10/22/les-conseils-citoyens-sont-une-offre-institutionnelle-departicipation_1127229。访问日期:2019年1月20日。公民议事会是由地方上的合作机关(主要是市政府和国家)进行监督的。由于这些地方上的合作机关认为《拉米法》只不过提出了议事会构成的原则,于是它们拥有了更大的权力来选择参与的方式。按照该原则,议事会由两个团体组成:第一个是按男女数量均等抽签产生的居民代表团;第二个是由协会代表和实地工作的专业人士组成的团体。
在克茨班看来,公民议事会的局限主要在于这是一种由上级政权机关提供的参与机会,其逻辑始终是协商性质的。也就是说公民并不能真正参与决策,而公民议事会也就无法获得共同决策者的地位。公民议事会的操作空间大小完全取决于它与省和市议会议员之间或城市政策执行者之间的关系。对于公民议事会而言,能否对地方政策产生影响,真正实现法律中规定的“共同建设”,对其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㉒参考公民议事会官方网站上托马斯·克茨班的文章:«Les conseils citoyens doivent construire des alliances»,http://www.conseilscitoyens.fr/article/thomas-kirszbaum-sociologue%C2%A0-%C2%AB%C2%A0les-conseils-citoyens-doivent-construire-desalliances%C2%A0%C2%BB。访问日期:2019年1月20日。。
第三,在法国还可以看到一些参与式民主的创新机制,例如数字民主平台。在法国国民议会下设的工作组当中,专门开辟了一个工作组来负责管理数字民主平台以及公民参与民主的新形式,该工作组目前已提交了大量关于公民参与预算制定的圆桌会议的报告㉓参考法国国会官方网站:«Démocratie numérique»,http://www2.assemblee-nationale.fr/qui/pour-une-nouvelle-assembleenationale-les-rendez-vous-des-reformes-2017-2022/democratie-numerique/(block)/43882。访问日期:2019年1月20日。。其他一些团体则提议借助数码技术来更新民主。这种被称为公民技术的运动也引起越来越广泛的兴趣㉔«Civic Tech:les innovations démocratiques en questions»,Guillaud H.,2016.http://www.internetactu.net/2016/06/24/lesinnovations-democratiques-en-questions/.。对于公民技术的推广者来说,这些技术手段能让普通公民为法律制定贡献力量,议会与公民运动就属于这种情况,通过登录其官方网站,公民可以直接参与到立法当中㉕https://parlement-et-citoyens.fr/.Page consultée le 20 janvier 2019.。还有一些网络平台,可以让法国公民监督议员的活动,例如“公民的眼光”运动(Regards Citoyens)㉖https://www.regardscitoyens.org.Page consultée le 20 janvier 2019.,或者是在网上进行讨论(STIG 手机应用软件;Civocracy 智能平台),从而达到改善民主的目的。这些数码技术还可以更好地为公民提供关于项目的信息(例如Voxe.org),使公民能够与议员进行对话(例如Democracy.os)。而博客、论坛、社交网络也成为了新的公共空间。2014年10月6日,关注环境问题的网民发起了一场活动,最终说服了时任法国生态部长罗雅尔(Ségolène Royal)放弃了在吕贝隆地区开发页岩气的项目㉗https://www.latribune.fr/actualites/economie/france/20141104trib24b05fad3/democratie-numerique-gadget-ou-revolution.html.Page consultée le 20 janvier 2019.。今天在法国大量民主创新建立在数字技术应用的基础之上。这些技术的使用有可能走得更远,为深度改革代议制民主服务。但问题在于,应用这些技术的人数如果不够多,就难以带来真正的变化,所以目前法国主要关注的是定期使用这些平台的网民数量问题。
目前,法国参与式民主在所有层面上展开。很长时间以来,它在市镇层面应用最多,现在也是在市镇层面的革新最多㉘http://www.lemonde.fr/smart-cities/article/2017/03/30/democratie-participative-les-villes-sont-devenues-les-lieux-de-l-innovationpolitique_5103329_4811534.html.Page consultée le 20 janvier 2019.罗伊克·布隆迪欧.«城市成为政治革新地»(«Democratie participative,les villes sont devenues les lieux de l’innovation politique»,克莱尔·勒格罗Claire Legros 采访).世界报,2017年3月30日.。在农村,围绕环境治理和领土整治问题产生了不少冲突,因此每年都会有大量的协商行动就此展开。参与式民主在法国大城市中已成为政治生活的一部分。巴黎等城市都拥有专门负责筹划参与政策的部门。在巴黎,参与式预算是目前最宏大的项目。安娜·伊达戈(Anne Hidalgo)领导的市政府在2014年提出,让市民决定该市投资预算中5%的资金的去向(大约每年1 亿欧元)。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参与式预算资金之一。每年,公民或者协会可以提交项目建议(例如:修建自行车专用道、公园整治、墙体植被覆盖……),2016年共计3300 个提案㉙参考巴黎市政府官方网站:https://www.paris.fr/actualites/budget-participatif-2016-tous-les-resultats-4116.。市政府的部门会研究这些项目的技术可行性。被采用的项目要提交全体巴黎市民投票(实体投票或电子投票)。2016年,15 万9 千名巴黎市民投票,接受了219 个项目,巴黎市承诺从2017年开始落实这些项目。这样一种机制不仅能使市政府从公民的集体智慧中得益,同时也能让公民了解公共行动的复杂性。
最后,法国最新的一项参与式民主尝试可以说是法国的一大特色,即2019年马克龙(Emmanuel Macron)总统在4月宣布将举办“公民气候大会”,以抽签的方式选出150 位能代表法国社会多样性的公民,共同商讨解决对抗全球变暖以及进行生态转型的措施和方案,最终的提案将“提交议会投票、全民公决或直接产生监管措施。”㉚https://www.lexpress.fr/actualite/politique/climat-retraite-gilets-jaunes-pourquoi-l-executif-utilise-la-democratieparticipative_2101447.html.Page consultée le 4 février 2019.法国的一些学者认为,2019年在法国的参与式民主史上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让-米歇尔·弗尼欧指出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㉛https://www.france24.com/fr/20191010-france-democratie-participative-convention-citoyenne-climat-extinction-rebellion.«2019,année zéro de la démocratie participative en France?»,Romain Brunet.Page consultée 2 décembre 2019.。公民气候大会从2019年10月4日开始举办第一期,到2020年1月一共举办6 期,法国政府将对公民提案进行回应,并且制定执行提案的日程表。根据该大会的原则:“150 位公民将共同对政府的声明作出反应。他们可以公开指出政府是否理解了他们的提案,并且按其行事。”㉜https://www.conventioncitoyennepourleclimat.fr.时至今日,该公民大会的成效尚未明晰,公民参与是否能真正带来政治决策层面上的变化,还有待观察大会的后续事宜。
法国的参与式民主面临着一些重大问题和挑战,包括社会、政治或管理逻辑的挑战。这些尝试的结果目前来说并不明朗,因为参与式民主在法国的传播过程中也遇到了很多制度和社会障碍,而文化障碍更为突出。
法国的参与式民主有几个结构性的矛盾。首先,国家的地位与公职部门的精英主义文化似乎与公民参与最重要决策的做法格格不入。议员们对于承认参与式民主的价值也有同样的疑虑,他们的言论和态度表明,他们似乎是正当性的唯一代表。其次,参与式民主动员的公众从社会学角度来看不够有代表性。不管是经常参加街区议事会的人还是通过“公民技术”在线上讨论中表达自己观点的人,特点是一样的:他们因融入社会的程度更高和学历更高而区别于普通大众。在这些决策空间发出自己声音的,常常是那些已经有一定影响力并且已经对政治问题感兴趣的公民,而不是年轻人、底层或外裔人士㉝参考Loïc Blondiaux.Le nouvel esprit de la démocratie.Actualité de la démocratie participative.Paris:Seuil,2008.。再次,参与式民主在法国遇到的另一个障碍在于组织参与的范围。参与式民主通常在有限的区域层面上实践(例如一个街区)。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基层民主”使得参与仅限于一些领土整治问题。而在对一些项目进行协商时,要涉及全体公众非常困难。例如,在围绕修建新机场的辩论中,参加会议的极有可能是那些因为住在周围而承受其害的人。而那些享受便利的人极有可能在讨论中缺席,但他们的观点也很重要。因此存在一种非常难解决的范围偏差。最后,还有一个重大难题:如何让公民感到他们可以参与国家重大决策的咨询,而不降低每个人参与的质量?时至今日,参与式民主在法国仍然只是让选民参加一些地方性问题的咨询,而民众对国家大政方针的兴趣却越来越强。
结语
法国想用推动参与式民主发展来缓解民众对代议制民主的不满,这本身就隐藏着一个很大的悖论。因为,这么做是建立在一个假设之上:让越来越多的人直接把自己的意见反映到决策过程中去,就会让越来越多的人感到自己地位的提高,有一些满足感,他们对公共决策就不会那么反感,公共政策执行起来就会更顺利,得到更多选民的支持。然而,参与决策的人越多,决策就越困难,因为人们的利益诉求分散,最后一定会莫衷一是。采取这种形式进行的决策有可能既没效率,也抚平不了另一部分人的不满,因为他们的建议没被接纳。因此,这种参与式民主的最终结果有可能是两头不讨好。
从当下的法国局势来看,“黄马甲”运动迟迟不能退潮,退休金制度的改革一再引起大规模民众抗议等现象更加说明一点,即法国民众认为,参与式民主有着很大的局限性,并未解决他们关心的问题;民众认为政府的决策与他们的关切之间是完全脱节的。参与式民主目前还只是梦想,网络时代的到来也没有带来根本性的改变,那么如何找到另一条路,这是法国乃至西方民主制度面临的重大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