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中女性悲剧的空间解读
2020-02-25詹舒丹
詹舒丹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
艾萨克·辛格是当代西方评论界公认的最具传统性和犹太性的作家,马克·谢克纳称他为“最后一位犹太作家”。1978年,辛格凭借着《卢布林的魔术师》以“洋溢着激情的叙事艺术,不仅扎根于波兰犹太人的文化传统中,而且反映和描绘了人类的普遍处境”[1]217荣膺诺奖,该作围绕着魔术师雅夏与四个女人的纠葛展开,他因一时邪念入室偷盗,而后认识到自己的罪恶,选择了自我惩罚,在忏悔中靠近和皈依犹太教。根据知网检索文献可以发现,目前国内学界尝试运用创伤理论、空间理论、结构主义、精神分析、文学伦理学等研究角度切入,文本的主题、男性人物形象雅夏是他们普遍关注的对象。与此同时,作品中的女性群体较少受到关注,这也为本文的研究提供视角和可行性。本文尝试结合空间理论和女性主义,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从社会空间、家庭空间及身体空间三个维度分析《卢布林的魔术师》中被边缘化的女性群体所遭遇的空间禁锢。
20世纪后半叶,空间转向成为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的重要领域,愈来愈多的批评理论家和作家都注意到空间在小说创作中的重要地位:“空间元素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小说家们不仅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且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2]从刘兮颖提出的三重空间、张星星的四重空间论可以看出空间结构在《卢布林的魔术师》中对雅夏人物形象和精神历程的建构,同时,与雅夏在不同空间产生纠结的女性群体,她们所遭遇的悲剧也可以通过空间表现出来。以埃斯特、玛格达、泽弗特尔、埃米利亚为代表的女性处在权力关系的底端,生活空间极其狭窄和边缘化,在外界的挤压和内在的自我异化下,她们的生存空间缩减到只剩下自己的身体。
一、社会空间
福柯在《空间、知识、权力——福柯访谈录》中提出“空间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础。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3]《卢布林的魔术师》以20年代的小城镇卢布林、皮阿斯克和大都市华沙作为空间背景展开,“社会空间既是行为的场所,也是行为的基础”[3],当女性走出封闭的家庭空间,进入开放的社会空间时,她们的自我意识、伦理身份和伦理关系也在发生相应的变化,作为社会公共空间的边缘化他者,女性面临的困境和挑战是远超于男性的,社会规范对女性的凝视和规训无处不在。雅夏的第二个情人,被小偷丈夫抛弃的女人泽弗特尔,她生活中的经济来源是小偷帮会每周给予的两个盾和雅夏偶尔提供的几个卢布,而这些微薄的救济随时可能中断。泽弗特尔遭人歧视的原因不仅在于她被抛弃,更在于她行为的“不规矩”:“小山上并不流行放荡的风气。小偷坐了牢,他们的老婆规规矩矩地守了好多年,等她们的丈夫出来。”[4]49女性不可做违背社会伦理规范的事情,一旦越界,就会遭遇道德非议,陷入被孤立的境地。
小说中的波兰已经进入工业革新时代,科技的发展使世界的面貌日新月异,现代文明的涌入加剧新旧思想和宗教信仰的冲突。相比于变化中的华沙,小城镇卢布林和皮阿斯克的生活是封闭传统的,保持着过去的生活方式。经济上处于依附地位的女性面对生活的变革所遭受的打击比男性沉重得多,她们无法在现代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只能依靠男性在物质上的一点帮助。而《卢布林的魔术师》中的女性群体将希望寄托在同样处在社会底层的雅夏身上,注定了她们现实中的无助处境。“对妇女来说,现存的空间是造成她们异化的一个重要因素。因为,男性对妇女的社会空间的安排是男性控制妇女的一个重要工具。”[5]225从根本上上,造成《卢布林的魔术师》中女性群体的悲剧命运原因在于经济上的依附地位,但从文本可以看出社会空间赋予女性的角色选择是极其有限的,雅夏瞧不起泽弗特尔,认为她“她这一辈子什么也干不成,只能当佣人——还能当另一种人”[4]42,当泽弗特尔走出家庭空间,独自来到华沙投靠雅夏,想要通过做女佣养活自己,初到华沙时乡下妇女的打扮和拘谨可以看出她的无助,在无依无靠的处境下泽弗特尔结识皮条客赫尔曼,最终走上出卖肉体的职业道路。无论是回归家庭空间成为家庭天使,还是从事地位低下的女佣职业以及妓女行业,都是社会空间为女性所限定的角色,没有超越男权社会性别分工的界限。这些职业并不能让女性经济独立和自我实现,摆脱依附男性的地位。哪怕是处境较好的埃米利亚,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优雅的谈吐,结识中上层阶级的人物,但她仍然无法到社会上去工作、施展她的才学,只能依靠政府的救济金和其他男性的资助度日。
现实中空间表现出的性别差异将女性置于社会公共空间的边缘化处境,她们被圈限在家庭和身体这样的私密空间里,为了获得更多的生存空间,女性必须与外部接触,找到可以施展自己能力和影响力的公共空间。相比于怀疑上帝存在、出现信仰危机的雅夏,埃斯特在宗教信仰上更为虔诚,她遵守犹太教教规,在重要节日里到会堂做祈祷。犹太会堂是犹太人进行公共祈祷、慈善、文娱活动和研读经书的场所,是犹太人的经商生活中心,既是宗教空间又是公共空间。[6]雅夏对家庭的疏离和冷漠,以及他周转在不同情人之间放荡的个性,使埃斯特随时面临着被抛弃的命运。去会堂做祈祷于埃斯特而言不仅是宗教信仰的要求,更重要的是会堂是聚会的场所,是群体的所在。通过融入群体,与他人交往,可以获得一种身份认同感和安全感,减少与丈夫疏离的孤独感。
二、家庭空间
家庭空间作为社会空间的一个隐喻,它主宰着家庭结构和家庭伦理,同时创造着家庭政治。男性是家庭空间的绝对主宰者,占据家庭的大部分空间,拥有家庭空间的决定权和使用权;而女性更像是寄居者,“家”只是空洞的地理概念,并不具备温情和保护等概念上的内涵和外延,家庭中没有属于女性的私人空间。[7]魔术师的职业要求雅夏外出跑码头,在外的时间远远超过在家停留的日子,生性轻浮的他到处都有情人,与不同的女人鬼混,违背婚姻伦理中要求忠诚的原则。而作为妻子的埃斯特,迫于性别身份被束缚在有限的家庭空间里,处理家务,照顾动物,通过做裁缝维持生计。“埃斯特时常懊悔她嫁给一个魔术师,而不是嫁给一个裁缝或者鞋匠,他们整天待在家里,一抬眼就能看到”[4]8,她不仅要忍受独自在家、长期与丈夫分离的寂寞,还要承受被拒绝走入雅夏的精神世界、彼此没有共同语言的痛苦。雅夏偶尔在家里停留时,他对于埃斯特与其说是亲密的丈夫,不如说是一起生活的陌生人:“她时常问起他的演出……但是他不是用一句短短的话回答,就是用一句玩笑话支吾过去。他一会儿跟她亲热得要命,一眨眼就变得非常冷淡”[4]9。他们的婚姻仅仅依靠犹太律法维系的,埃斯特在两性关系中被动地承受雅夏主动分离和疏远的焦虑,哪怕最后雅夏回到卢布林,回到埃斯特的身边,但他以忏悔者身份将自己囚禁在小房子的举动将埃斯特置于沦为弃妇的不幸处境,家庭空间对她而言是牢笼般的存在。相比于具有合法伦理身份的埃斯特,作为雅夏的情人玛格达处境则更为尴尬。她跟随着雅夏到处登台演出,做他的助手、情人、女佣,稳定和温暖的家庭空间对她来说是非常遥远的。雅夏在华沙演出期间所住的华沙公寓,破旧简陋,但对于玛格达来说,这是她唯一能争取到的家庭空间,“存在,就意味着拥有空间,每一个存在物都努力要为自己提供和保持空间”[7],在这里,没有别的女人会来争夺雅夏,抢走她暂时的女主人身份,这也是玛格达之所以用心打扫和经营这所公寓的原因。她没有经济收入,所有的生活资源来自于雅夏,这就决定了她在家庭空间中的依附地位,这从玛格达找裁缝做件夏装都要经过雅夏同意便可以看出。当她察觉到雅夏打算与其他女人私奔时,绝望中的玛格达选择在公寓里自尽,除了因为雅夏的变心而伤心之外,更是出于被雅夏抛弃后失去物质来源和家庭空间的恐惧的缘故。
乔国强在《辛格研究》中认为《卢布林的魔术师》的女性群体“看上去仍然好像男性人物身上的附属品,仍然像沉默的羔羊一样拘谨地留守在自己的家园里”[8]。空间显现出的明显的性别差异造成女性在现实空间中的异化,表现在男权社会下的性别规范将女性拘束在狭窄的家庭空间领域,同时这种性别规范又逐渐内化为女性的无意识,从精神和身体上双重规训着女性,使她们在家庭空间里也没有表达真实自我的权利。埃斯特饱受长期与丈夫分离的寂寞、情欲的折磨,在婚姻伦理和宗教教义的规范下选择压抑自己的欲望,坚守对婚姻的忠贞,不做越界之举;她明明知道雅夏在外与不同女人鬼混,却一直安慰自己,选择相信雅夏。“她不可能再爱别人;没有了他,她的生命就结束了”[4]26,埃斯特无微不至地照顾雅夏,甘愿为他做一切,是个完美契合性别规范的“家庭天使”,她在家庭这个空间中是一个影子的存在体,而非作为人的个体存在。雅夏的精神伴侣埃米利亚,是一位已故教授的遗孀,有着高贵的家世背景,她的起居环境整洁雅致,与文本中其他女性相比,她在家庭空间中掌握的权利和自由是远多于她们的,但经济的困窘使埃米利亚表面上舒适的家庭空间实则也面临着摇摇欲坠的处境,为了争取生存空间,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一个贫穷潦倒的魔术师身上。《卢布林的魔术师》中女性群体被边缘化的社会处境、经济上的依附地位和男权社会性道德的双重标准使家庭这一空间并不稳固,随时面临着解体的命运,女性面临着随时失去家庭空间的精神焦虑,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男性的欲望之上。
三、身体空间
根据新的空间理论的看法,身体也是空间的一种类型:“人的身体不仅本身占有一定的空间,而且有活动范围,由此形成某种身体空间。”[9]正如福柯指出的,身体空间也是权力的一个角斗场:“肉体也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9]《卢布林的魔术师》中的女性群体处于权力关系的底端,她们的身体不是具有独立意志的主体,而是被男性主宰和支配的客体。在外界的挤压下女性所拥有的空间缩减到只剩下自己的身体,她们企图凭借性和生育争取生存空间,殊不知这也是对她们身体的物化。
首先是在性的方面。在文本中,女性的身体被物化成欲望的客体,成为男性凝视的对象。“男性凝视指的是一种将女性物化、化为景观并成为可欲对象的心理机制。”[10]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凝视规范她用男性制定的标准内化凝视自己,臣服男性的支配,甘愿做男性的附庸。埃斯特对自我欲望的压抑和对婚姻伦理规范的坚守是女性自我物化的一种表现;玛格达、泽弗特尔为了获得生存空间不得不成为雅夏的情人,“性”成为了她们身体中可供交易的商品。雅夏维持着玛格达一家的生活,为了维持这唯一的物质来源的继续,玛格达相当于将自己的身体卖给雅夏,她既是女佣也是情人,她的存在不过是照顾雅夏、满足他的欲望而已。与样貌平凡、身材干瘦的玛格达相比,年轻漂亮的泽弗特尔拥有更多的身体资本。被丈夫抛弃的泽弗特尔经济上没有保障,人际关系上陷入被其他女性孤立的困境,出卖肉体成为她争取生存权的筹码。为了生存,即使她不爱雅夏,她也愿意委身于他,撩起裙子引诱雅夏的欲望。当她遇见皮条客赫尔曼,为了换取安稳的物质生活,以牺牲自我和出卖肉体为代价跳上一块更有保障的跳板。在雅夏看来,与他发生过肉体关系的这两个女人只是满足男人原始本能和征服欲的工具,他根本看不起她们,玛、泽的人格尊严和身体自由更无从谈起了。
其次是在生育方面。生育孩子以维系家族的延续是男权社会从生理和伦理上赋予女性的职责,从空间理论视角分析,女性的身体通过孕育新生命,能够延续和扩展自己的身体空间,获取更多的权力。[7]文本中多次表现出埃斯特无子的焦虑:“但是据说她独自待着的时候,她时常哭……上帝封闭了她的子宫;传说中她把挣来的钱大量花在江湖医生和巫师上。有一次,她嚷着说,她甚至羡慕那些孩子埋在墓地里的妈妈。”[4]7埃斯特对生育的渴望一方面源于母性本能,履行犹太教赋予妻子的伦理职责,通过生育延续父系的血脉和传统,更重要的一方面在于她认为孩子是维系婚姻的纽带,可以拴住浪子雅夏的心。文本其他地方也展示了作为情人的玛格达、埃米利亚对生育的渴望:“玛格达同别的女人一样,盼望有一个孩子。她准备跟雅夏生一个私生子。但是她连这一点愿望都被他剥夺了,他自己要做她的孩子。”[4]103对于生命的繁衍,女性是没有话语权的。她们之所以想为雅夏生子,更大的原因在于增加争夺雅夏的筹码。生育于她们而言是争夺生存空间的工具,是两性关系中提供给她们安全感的筹码,由此可见女性在经济和生理上的依附地位。与埃米利亚相比,玛格达地位低下、样貌丑陋、举止粗鲁,她与雅夏在男女关系中处于绝对不平等的地位,雅夏连与玛格达生育私生子都不愿意,残忍地剥夺她成为母亲的机会。无论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埃斯特,还是被剥夺生育意愿的玛格达、成为妓女的泽弗特尔,她们都失去了再次延伸身体空间的可能性。这也就不难理解玛格达自尽前将公寓里的动物活活掐死的举动了:因为雅夏没有后代,他将这些精心训练的动物视为他的孩子,而玛格达将动物残忍杀死,就具有与希腊悲剧中美狄亚“杀子复仇”一样的悲剧意义。
在父权社会里,与象征着权力、强大、自由的男性不同,女性的身体是被控制、压迫、改造的对象,因此女性的身体空间呈现出狭小局促性、自我圈限性、压抑扭曲性和道德训诫性的特点。[5]224玛格达是《卢布林的魔术师》中最具悲剧色彩的女性,她的身体与文本中其他女性的身体不同。玛格达虽然在意识层面认同雅夏的意志,但她以身体反抗着男性的书写和改造,挑战着男性强加在女性身上的条条框框。玛格达的身体是绝对不符合男性审美标准的:“她身材瘦小,皮肤黝黑,胸脯平坦,简直是皮包骨头……高颧骨上显出玫瑰疹的红色,她的皮肤上布满疹子”[4]29,没有其他男人愿意接触她。与其说她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充满兽性特征的怪物,雅夏也身材矮小,长相平凡,他所面临的恶意远远少于玛格达。每当她不满雅夏与别的女人鬼混时,脸上的红疹愈发明显,她还通过划伤手臂等身体自残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愤怒,最后,玛格达以上吊自尽、毁灭身体的方式向雅夏展开残酷的报复。文本中关于玛格达死亡的身体的描绘是令人恐惧的:“她的嘴唇没有出声,然而她在尖叫——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长期忍受的喊叫”[4]192,沉默的身体发出的是对男权社会性压迫和双重审美标准的反抗。
综上所述,《卢布林的魔术师》中的女性人物处在权力关系的底端,被置于社会公共空间的底端,在男权社会伦理道德标准的挤压下她们被圈限在家庭和身体这样的私密空间里。但经济上的依附地位决定了女性在家庭空间的边缘化处境,她们随时面临着失去家庭空间的生存焦虑,只能依靠性和生育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在小说中悲剧色彩最浓重的玛格达身上,女性遭遇的空间禁锢表现得最为触目,她以掐死动物、上吊自尽的方式将悲剧推向高潮。《卢布林的魔术师》中女性的悲惨命运也是辛格对犹太民族的命运隐喻,通过对不同身份、不同处境的女性的生存空间的书写,表达出作家对于女性生存现状和精神世界的现实关怀,也展现了他对两性伦理的深切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