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时代:语言的人文硬核及翻译教学
2020-02-24叶子南
叶子南
(美国)明德大学 / 广西大学
我在本文的题目中用了2019 年的一个流行词“硬核”,初看像是赶时髦,其实不然。查《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0)hard core 有这么一个定义:a central or fundamental element which cannot be removed or reduced,还有一个解释是foundation 的意思。我这里想说的就是人文性在语言中举足轻重的作用。其实,用举足轻重这个词分量还不够足。你看词典的定义,那可是不能移除(removed),甚至不能减量的(reduced)意思,那是撑起一个系统的基础。而在AI 时代,守住语言的人文性,不让它流失,已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因为这个“硬核”虽然没有被移除,但大有开始减量、淡化、边缘化的倾向。
在21 世纪初,耶鲁大学著名文学批评家布卢姆(Harold Bloom)在说起儿童读物《哈利·波特》时,言语很不客气,认为那类书的遣词造句都是陈词滥调,既谈不上有思想性,更无文笔可言。他断言,《哈利·波特》虽然卖出上亿册,但不出数年,便会无人问津,只能属于在垃圾堆中找到的读物(Bloom,2000)。这种不屑的态度出自一位重视语言想象能力的批评家倒也可以理解。但二十多年过去了,不仅《哈利·波特》并未像他预测的那样被人遗弃,而且在AI 技术的支撑下,新一轮冲击语言人文硬核的大潮正汹涌而来。
随着国际交流广泛深入地展开,我们越来越追求速度。为达到这个目的,电子技术的强力介入、语言本地化项目的出现、翻译记忆的使用、机器翻译的普及,甚至具有更强大功效的AI 技术的应用都不同程度地提高了人类交流的效率。借助这些工具,我们可以顺利地完成一个个迫在眉睫的语言交流任务。
问题是,在借助技术完成的交流任务中,人们使用的语言大多词义边缘清晰、词的解释余地较小、文字个体特征微弱、句法逻辑严密、文化含量较低,而且这些任务大都有一个实用目的。这和布卢姆所说的“富于想象的”的文字恰恰相反。他对《哈利·波特》的文字不屑一顾,可全球化时代使用的语言,比起那本书中的文字,其历史文化含量就更单薄了!
我无意贬低技术的贡献,我甚至希望技术能从我们手中接过更多任务。我关心的是语言中的那个人文的硬核。满足交流的任务只是语言的一个功能,这个功能的发达和语言人文性的浓厚属于两个不同范畴。语言效率的提高是为人办身外之事,不影响人本身,而语言的人文硬核是作用于人自身的。比如说,现在的语料库技术要比钱锺书收集的文献更为完整,但这只说明技术为人办事的效率比人高,可是为求速度而付出的代价是人退出了语言活动,因为你什么都没做,就拿到了由机器代劳的产品。你和钱锺书的差别是,你头脑中空空如也,人家头脑中是满满的实货。你单薄得仅存骨架子,而人家却有血有肉。
我们应该认识到,不是人类所有的语言活动都是为了实用的目的。斯坦纳(George Steiner)说,人类的语言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纯信息的,所以把语言说成是信息,把语言等同于交流并不正确(Steiner,1992:240)。这么说听起来有些过分,毕竟我们在很多场合使用语言就是为了信息交流。但把斯坦纳这句话理解成语言在交流信息外仍有其他功能,大概还是比较中肯的,而且这个功能在某种意义上说,要比交流功能更重要。他认为,人类的语言虽可澄清事物,但却更能模糊事物(It blurs much more than it defines.)(同上)。他还说,人类的言语主要是通过阐释和创造的功能而变得成熟的,并明确指出,语言模糊不清、一词多义、不够透明、违背语法等现象并非语言病态的表现,而是灵性的来源(not pathologies of language but the roots of its genius)(同上:246)。做实际语言工作的人听到这些话会觉得像是天书,简直是象牙塔中的妄语,但是他说的这些语言特征却是在AI 时代我们需要极力保护的。正是语言的这些特征,构成了语言的人文硬核。这个硬核,交流的范围越小,质地越坚实,含量越浓厚;交流的范围越大,质地越松软,含量越淡薄(同上:242)。所以,在国际交流的大范围里,这个硬核的“软化”和“减量”并不意外,我们的责任就是要保护这个硬核。
在这个大背景下,反观今天的翻译教学,我们就有理由生出危机感。把本地化、语料库、项目管理、程序设计等原来不属于翻译教学领域的内容引入翻译教学,这个大视野当然是必要的,但是它们的加盟不应该以牺牲语言人文硬核为代价。因为解读人文硬核内的语言需要大脑的创造性思维和经过培养的阐释能力(hermeneutic capacity),而在强调语言技术性的过程中,人文硬核中必须通过阐释解读的语言受到了排挤,如果长期不接触这类文字,阐释这类特殊文字的“武功”不是会被边缘化,就是会被完全废掉。我们不妨用两个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
Building an e-business is a complex undertaking.The key to longterm success is an agile e-business infrastructure that can quickly and easily accommodate changes in business processes and technology.(叶子南,2016:214)(谷歌翻译:建立电子商务是一项复杂的工作。长期成功的关键是敏捷的电子商务基础架构,它可以快速轻松地适应业务流程和技术的变化。)
在这个例子中,谷歌翻译已基本把该做的工作都做了,人参与改进的余地相当有限。用人工智能处理这样的语言,虽不能说可以完全把人边缘化,但是留给译者的任务已经相当有限。假如我们的翻译教学大量使用此类文本,学生的收获就会相当有限。再看下面的文字,人工智能的短板便显露出来了。
When I read a physical book, I remember the text and the book — its shape, jacket, heft and typography.When I read an e-book, I remember the text alone.The bookness of the book simply disappears, or rather it never really existed.(Klinkenborg,2013)(谷歌翻译:当我读一本物理书时,我会记得文本和书——它的形状、外套、重量和版式。当我阅读电子书时,我只记得文字。这本书的书本味简直消失了,或者甚至从未真正存在过。)
我们马上就感到这是一个不合格的译文,因为虽然大意也八九不离十,但在几个关键处谷歌翻译都遇到了“滑铁卢”,如physical book(物理书)、jacket(外套)、bookness(书本味)的译文都属于败笔。就拿bookness 为例,词典中根本没有这个词,这说明它还没有根深蒂固地在语言体系中安家落户,而对收入词典的文字,人工智能较容易找到解决方案,但对作者独创的文字,人工智能就很难把握。这个作者写到这里突发奇想,他想把语境中的全部所指都包括进去,比如its shape、 jacket、heft and typography,但他不能都一一写进去,那样会太啰唆。于是他就临时抓差,把book 拿来,顺便加上一个后缀-ness。作者有信心,觉得在母语的环境里跌打滚爬过的读者看到bookness 这个词就能解读出它所承载的丰富含义。但是,假如我们的读者只接触e-business 那类文章,就会对这种文字无能为力。
这仅是一个简单的例子。在我们的语言体系中,有无数富含人文性的语言表达法。阅读这些文字的过程就是刺激人思考、促使人琢磨的过程,语言的使用者总能在复杂的语言环境中解读出文字的丰富含义。而这样的文字是人工智能的克星,因为它们的含义任由作者随意揉搓,而人根据语境阐释出的译文也是人工智能无法想到的,因为机器没有阐释能力。比如,The bookness of the book simply disappears 的这个译文(一卷在手的感觉简直完全消失了),就不可能由人工智能生成,只能由人创造性地呈现。未来的人工智能也不能拿出这样的译文。这个译文天衣无缝吗?是不是把原文所有的所指都囊括进去了?当然不是,但衡量人文硬核语言准确的标准和衡量法律语言准确的标准不该用同一杆秤。不过那是另外一个题目。
所以,翻译教学不能忽视对语言阐释能力的培养。翻译课程选择的文本应该包括需要译者深入阐释的文本,那些词义边缘模糊、解释余地大、文字个性特征强、文化含金量高、翻译过程中译者介入机会多的文本是不应在翻译教学中“减量”的。正是这种并不整齐划一的文字构成了语言的人文硬核,而这个硬核是人类这个物种还能繁衍下去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