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中的西伯利亚书写
2020-02-24
(新疆师范大学,新疆乌鲁木齐830017)
一、引言
空间是一个三维区域,它是区别于时间相对的存在形式,是物体存在、运动的(有限或无限的)场所。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将空间分为自然空间和社会空间。自然空间是人类从事生产和生活活动的基础,它是源于大自然长期演化发展的积累;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空间逐渐转变成社会生产关系集合的社会空间,成为人类展开交往活动的场所。这种空间概念运用到文学之中,便成为了文学批评中的“文学空间”。文学作家在写作时或多或少会受到所处时代及空间的影响,而这种影响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作家,并在其作品中进行展现,被投射到文学作品中,当作者的精神需求被投射到语言之中,语言本身也会成为浓缩时代特色的知觉、情感、想象的意识形态空间,对人类精神领域起到潜移默化的影响(谢欣然,2017:121)。就自然空间而言,西伯利亚面积131万平方公里,涵盖整个北亚,北起北冰洋,南至中亚的哈萨克斯坦、外兴安岭以及蒙古,东临太平洋,涵盖了俄罗斯的大片领土,不仅为俄罗斯提供着大量资源和财富,同时成为了俄罗斯文学作品中极为重要的“文学空间”之一。西伯利亚是蕴藏丰富自然资源的宝库,是象征着死亡与痛苦的流放之地,但西伯利亚更加是文人笔下意识觉醒与精神复活之地。
《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是俄罗斯作家古泽尔·雅辛娜于2014年5月起刊载于《西伯利亚星火》的长篇小说,2017年由张杰和谢云才翻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正如作者古泽尔·雅辛娜在《致中国读者》的话中写道的“它是我祖母坎坷命运的真实写照,她与几百万苏联公民一样,成为那个非常时期的牺牲品,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十六年。”作家将祖母的亲身经历融入小说之中,展现了在西伯利亚这一特定空间中人们的生活和精神图景。小说展现了西伯利亚的壮阔风貌与寒冷困苦,但同时展现了女主人公祖列依哈由一个唯唯诺诺只知服从丈夫命令的“可怜虫”向精神独立“女猎人”的转变。小说中不仅有对西伯利亚丰富资源、艰苦环境的描写,更加展现了女主人公精神的复活与意识的觉醒。
二、资源富饶之地
自1581年叶尔马克率兵入侵西伯利亚汗国之后,伴随着军事活动,早期的贸易活动便开始于这片土地之上。在西伯利亚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蕴藏着丰富的自然资源和物产,成为了俄罗斯重要的“资源宝库”,并且为俄罗斯的发展和壮大提供着重要的支持。
据统计:“16—17世纪,西伯利亚毛皮占俄国年度预算的四分之一、外汇收入的三分之一,享有‘软黄金’和‘金羊毛’之称……1908—1913年,在西伯利亚获取的貂皮、松鼠皮分别占俄国的97%和96%,黄鼬皮、棕熊皮分别占75%和72%,白鼬皮、兔皮分别占65%和58%”(徐乐,2019:165)。在《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中同样进行了描写:
冬天则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冬季是狩猎的旺季。区里收购全部毛皮动物——从普通的松鼠和松貂,到稀有的紫貂,后者有时每隔两三天才能遇到。毛皮需要付款,更多是通过汇款很少支付现金……(雅辛娜,2017:379)
他已经能够分辨出雪地上的足迹,就像在阅读野兽们留下的寄语:足迹长而稀落—这是兔子;步伐较大,足迹较深—这是獾子;足迹很浅,幅度很大—这是松鼠。……最丰硕的成果就是猎杀了一头驼鹿。(雅辛娜,2017:296)
俄罗斯是一个高纬度的国家,冬季大部分的领土都会被积雪覆盖,加之冬季持续时间较长,毛皮在过去成为了御寒的上品。在西伯利亚的广阔原始森林中生活着种类繁多的野生动物,冬季它们的皮毛成为祖列依哈所在“劳动村”提供给区里的重要商品,也成为了祖列依哈重要的经济来源,为其“精神独立”提供了物质基础和保障。
望着河两岸缓缓而过的绿油油的山野、丘陵,上面是连绵成片的松树和云杉。这儿的森林非常茂密,显得更加青葱苍翠。这儿根本不是树林—而是高大茂密的原始森林。(雅辛娜,2017:211)
驳船巳经在河埂处等待:捞出漂流过来的木材,通过叶尼塞河将其转运到马克拉科沃的木材加工厂。(雅辛娜,2017:418)
西伯利亚丰富的森林资源不仅成为人们冬季取暖所需的耗材,在为人们提供温暖的同时也被西伯利亚的手工艺者加工成小的装饰品。随着西伯利亚大铁路的修建,为木材运输提供了便利的运输条件,木材出口也逐渐成为西伯利亚一项重要的支柱产业。
他钓上来许多种类的鱼,有身子扁平、宽阔得像个盘子,周身泛着浅色磷光的鳊鱼;有浑身布满绿色斑点、牙齿锋利的狗鱼;还有一种伊格纳托夫也叫不上名字的鱼,像珍珠贝一样熠熠闪光,巨大的菱形鱼鳍挺立在宽厚的鱼脊上。(雅辛娜,2017:297)
人们饿得要命,总想吃东西,所以晚饭之后,很多人又匆匆返回原始森林—采蘑菇、摘野果、找核桃,香蒲也可以,也挖过白合肥厚的鳞状茎。(雅辛娜,2017:324)
西伯利亚地区拥有丰富的水资源,勒拿河、叶尼塞河、鄂毕河、贝加尔湖在为人们提供日常生活用水的同时也为人们提供了丰富的渔业资源,为广大的原始森林提供了滋养。对于“劳动村”的“特殊移民”来说,能够吃到东西就已经很好了,更不要提能吃饱了。于是西伯利亚原始森林中的各类菌菇、野果和湖泊之中各种鱼类成为了“特殊移民”填饱肚子的“美味”。
三、苦难流放之地
西伯利亚虽然资源丰富,土地广阔,但在俄罗斯人心中始终未将其纳入帝国的版图。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之中,西伯利亚是气候恶劣和荒无人烟之地,是犯罪之人的流放之地,是痛苦与荒凉的代名词。一方面是因为西伯利亚本身的自然和地理条件相较于俄罗斯欧洲部分确实相差较大,另一方面也与官方的“宣传”有一定的关系。而官方殖民者为掩盖自己破坏西伯利亚环境的罪行,大肆宣扬西伯利亚是荒蛮之地,把对殖民地的野蛮劫掠吹嘘成英雄主义地对鸟兽难觅的险恶国度的征服(徐乐,2019:166)。在小说《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中,女主人公祖列依哈被划为富农分子,在丈夫死后被没收财产,流放西伯利亚。透过作者在书中对环境的描写以及书中人物的对话,可以窥见人们对于西伯利亚的印象。
不过,在劳动村,她依然逃不过死亡。原始森林、吸血的小飞虫、繁重的体力劳动……肯定经受不住,肯定的。(雅辛娜,2017:210)
蚋虫遮天蔽日,漫山遍野,无论是原始森林、林中空地、河岸、土窑—到处都是。(雅辛娜,2017:283)
死掉的基本都是新来的特殊移民,这些被强制送到寒冷之地的人们,一时还很难适应当地严酷的气候。(雅辛娜,2017:380)
当八百多人的“特殊移民”历经闷罐车和平底船的长途运送后,只剩下三十人。通过作者对“劳动村”环境的描写,足见其环境的恶劣与艰苦。蚊虫肆虐、气候寒冷,对很多人来说,西伯利亚意味着死亡,不仅因为旅途的艰辛,即使勉强撑到了目的地,面对他们的只有严寒、饥饿以及无休止的繁重劳动,这便是人们对西伯利亚的印象。
这些特殊移民交头接耳,紧张地互相询问:去哪儿?哪儿?难道是西伯利亚?还能去哪儿?流放的—都往那儿送。(雅辛娜,2017:97)
这里羁押的是即将被遣送或被流放之人,这些人将要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做苦役。(雅辛娜,2017:134)
在西伯利亚这么偏远和荒凉的针叶密林里,都不曾栖息。这里的人们都是寂寥孤苦,形影相吊。(雅辛娜,2017:457)
他就是那个在这里,在偏远的蛮荒之地迎接他们到来的人。他将他们驱赶到原始森林,用繁重的劳动折磨他们,用铁的手腕强制执行生产计划,挖苦、恫吓、惩罚。(雅辛娜,2017:486)
通过以上四个句子可以发现,在谈到西伯利亚时,人们常常将“流放”、“苦役”、“偏远”、“荒凉”、“寂寥孤苦”、“偏远”、“蛮荒之地”等词汇与之相连。俄罗斯人仿佛已经给西伯利亚打上了“流放之地”的烙印,已经将其与苦难联系在一起。
四、意识觉醒之地
面对西伯利亚严酷的自然环境和无休止的劳动,人们饱受身体上的摧残,于是便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精神,无数名家笔下的主人公在西伯利亚的土地上获得了精神的复苏。托尔斯泰《复活》笔下的聂赫留朵夫在陪伴玛丝洛娃流放西伯利亚后获得了重生;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笔下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西伯利亚获取了精神上的新生;契诃夫在考察西伯利亚的苦役监狱和贫苦生活后写成了《萨哈林旅行记》,以其亲身经历唤起民众的觉醒。而本书的女主人公祖列依哈也通过五次“睁眼”,完成了女性意识的觉醒。
她是婆婆口中的“可怜虫”、“懒货”,是丈夫口中的“傻婆娘”、“懒鬼”,自十五岁嫁给四十岁的丈夫后便如牛马般在这个家里劳作。会因为拿两条苹果软膏而吓得不敢走动;会因为怕弄丢装柴火的背篓而担惊受怕;会因为婆婆的诬告而忍受丈夫的毒打,但她会因为丈夫没有长时间打她,觉得他“毕竟是一个心眼不错的丈夫”(雅辛娜,2017:31)。
当祖列依哈第一次睁开了眼睛,“四周漆黑一片,好像身处地窖之中”(雅辛娜,2017:3)。
此时的她是一个遵循母亲教导只会干活的“机器”——“干活,干活吧,祖列依哈。妈妈是怎么说的?干活可以驱走悲伤。哎呦,妈妈,我的悲伤不听你的俗语啊……”(雅辛娜,2017:36)。
在被押送前往喀山的路上,祖列依哈第二次睁开了眼睛,“在周围浓重的昏暗中,油灯的微弱光亮若隐若现,人们都在睡觉”(雅辛娜,2017:97)。此时的祖列依哈失去丈夫,在忐忑和恐惧之中随其他“富农分子”踏上了未知的流放之路,她仿佛在微弱的光亮的指引下开始有了自我意识。
第三次睁开眼睛,“周围笼罩在黎明时分玫瑰色的烟霭之中,所有的东西显得模糊而缥缈”(雅辛娜,2017:213)。此时怀有身孕的祖列依哈在平底船上回忆过往,“她确实厌倦了失去亲近的人。厌倦了总是生活在担惊受怕的分离之中。厌倦了一直等待着孩子的夭折。总之,厌倦了生活”(雅辛娜,2017:212)。她有了新的希望,但眼前未知的一切仍使她担忧。
第四次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破旧印花布照射进来,在原木搭建的红褐色木房上爬行……”(雅辛娜,2017:378)。祖列依哈的生活阳光普照,此时她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女猎人,面对戈列洛夫的威胁,她不再唯唯诺诺,而是拿起手中的猎枪反击。
第五次,“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阳光强烈而刺眼,让人头晕目眩”(雅辛娜,2017:491)。面对儿子的离开,此时的她不再犹豫不决,此时的她已经是能够快速作出判断的独立女性。从文章伊始婆婆口中的“可怜虫”到文章最后勇敢放手的“母亲”,祖列依哈在西伯利亚这片土地上完成了生命的蜕变、意识的觉醒。
五、结语
小说《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中西伯利亚这一“文学空间”,是资源丰富、森林密布、奇珍异兽生活的自然空间;是“特殊移民”接受苦役的流放之所;也是女主人公祖列依哈意识觉醒的地方。在西伯利亚广阔的空间里,承载了俄罗斯人对于西伯利亚的情感与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