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之《镕裁》《章句》等篇中“本”“体”“要”之内涵新探
2020-02-23白建忠
○ 白建忠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本”“体”与“要”是刘勰《文心雕龙》中三个重要的术语。在《镕裁》《章句》篇中,学界对这几个字的解释不尽一致,存在许多争议。“辞尚体要”是《文心雕龙》中一个重要的命题,准确理解它的含义,对于解读《镕裁》《章句》篇中“体”“要”的含义很有帮助。故本文首先对“辞尚体要”的含义进行分析,然后联系《文心雕龙》全书,对《镕裁》《章句》等篇中与“本”“体”“要”相关的句子做出一些新的补充与探讨。
一、“辞尚体要”的含义
“辞尚体要”是《文心雕龙》中一个重要的命题,它最早出自《尚书·毕命》篇,其言云:“政贵有恒,辞尚体要,不惟好异。商俗靡靡,利口惟贤。余风未殄,公其念哉!”[1]754何谓“体”,何谓“要”呢?汉代孔安国曰:“政以仁义为常,辞以体实为要,故贵尚之。”[1]754孔安国将“体要”解释为“体实为要”。唐代孔颖达曰:“为政贵在有常,言辞尚其体实要约,当不惟好其奇异。”[1]754孔颖达将“体要”解释为“体实要约”,显然与孔安国的解释基本上是一致的,与孔安国不同的是,孔颖达将“要”解释为“要约”。但究竟何谓“体实”,何谓“要”,二人均未做明确的阐释。到了宋、明时代,这种疑惑才得到了比较圆满的解答。宋代程大昌《演繁露续集》卷三《文类·大体》曰:“体如人之有体焉,四支与身皆体也。又作屋作文,皆有大指,如曰‘辞尚体要’是也。”[2]宋代蔡沈《书经集传》卷六曰:“趣完具而已之谓体,恒体所会之谓要。”[3]明代王樵《尚书日记》在宋人的基础上,做了更详细的诠释,其书卷十五说:“趣谓辞之指趣也,趣不完具,则未能达意,而理未明,趣完具而不已,则为枝辞衍说,皆不可谓之体。人身上有领,下有要,乃体之关会处,事理之有要亦犹是也。”[4]宋、明人探本溯源,指出“体”“要”都与人的身体有关,颇中肯綮。许慎《说文解字》云:“体,总十二属也。”段玉裁指出十二属即顶、面、颐、肩、脊、手、足等人体的十二个部位[5]。《广雅·释亲》云:“体,身也。”[6]体,全身的总称,也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趣”是指旨趣,文章所表达的旨趣有序、切实、完备谓之“体”。孔安国、孔颖达都将“体”解释为“体实”,是指言辞所表达的旨趣切实完整。要之,“体”是指文辞所表达的旨趣切实完备。
《说文解字》以“要”为“腰”的本字:“要,身中也,象人要自臼之形。”《素问·痿论》注:“要者,身之大关节,所以司屈伸。”殷仲文曰:“以一管众为要。”[7]腰在人的身体中部,乃“身之大关节”,引申为要领、要点、关键。孔安国、孔颖达将“要”释为“为要”或“要约”,用的就是“要”的引申义。综合以上各家之说,在《尚书》中,“辞尚体要”是指文辞所表达的旨趣切实完备且抓住要领。
二、“立本有体”的内涵
《镕裁》篇说:“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立本有体,意或偏长;趋时无方,辞或繁杂。”[8]543不难发现,在本篇中,“体”与“本”二字的关系密切,所以首先来解释“本”的意思。
在《文心雕龙》一书中,“本”的含义也不尽一致。有时是指本源,如《宗经》篇说“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8]22,赋、颂、歌、赞之类的文体,是以《诗经》为根本的。《序志》篇说“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8]727,刘勰指出以道为文章的本源。有时是指“五经”,如《宗经》篇说:“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8]23“归本”就是指要宗“五经”。有时是指“大要”或“大体”,如《诠赋》篇说:“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杂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8]136“本”是指“大体”或“体要”,“蔑弃其本”就是指抛弃了赋的根本的写作规范。《杂文》篇说:“原夫兹文之设,乃发愤以表志。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此立本之大要也。”[8]255“本”是“大要”的意思。
“本”除了以上几种含义之外,有时还指情理。在《镕裁》篇中,“本”是指“情理设位”中的“情理”。再如《议对》篇说:“昔秦女嫁晋,从文衣之媵,晋人贵媵而贱女;楚珠鬻郑,为薰桂之椟,郑人买椟而还珠:若文浮于理,末胜其本,则秦女楚珠,复在于兹矣。”[8]439《情采》篇说:“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8]538刘勰反复强调作文应以情性、情理或情志为本。
在《文心雕龙》中,《章句》篇与《镕裁》篇的联系比较密切。《章句》篇说:“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8]570这里的“本”是什么意思呢?历来的解释也不完全一致。《章句》篇又说:“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8]570“宅情曰章”,是指安排情理于一定的地方叫作章,“章”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段,文章中的情理,刘勰有时称之为“情趣”,如《章句》篇曰:“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8]571每一段表达的情趣虽然不同,但各段之间须围绕文章的主旨,有机配合,前后照应,就像《章句》篇所说的:“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8]570由此推断,“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中的“本”与“一”,相对成文,意思都一样,都是指情理或情趣。刘勰指出,一篇文章中各段所表达的情趣“首尾圆合,条贯统序”,而且“末”与“万”,也就是文辞、字句,也能与之相互配合,即陆机《文赋》所说的“或妥帖而易施”,那么,一篇“首尾一体”的文章也就形成了。
“本”是情理的意思,那么,“立本有体”中的“体”是什么意思呢?一般认为,“体”是体制的意思,这种理解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并未真正抓住要害。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说:“意之患二:曰杂,曰竭。竭者,不能自宣;杂者,无复统序。”[9]一方面,意不能杂,“杂者,无复统序”,即刘勰所指出的“意或偏长”,“长”即冗长之意;另一方面,意也不能竭,“竭者,不能自宣”,即刘勰所说的“字删而意缺,则短乏而非核”。黄侃所说的“意”也就是刘勰所谓的情理。“立本有体”从两方面对作文提出了要求,一方面要以情理为本,是紧接着上文“刚柔以立本”说的;另一层意思更重要,是指文章中各段的情趣要按部就班,最后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
理解了“立本有体”中“体”的意思之后,《镕裁》篇中其他“体”字的含义也就迎刃而解了。如:“规范本体谓之镕,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镕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8]543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曰:“文以情理为根本,辞采为枝叶;镕所以治情理,使纲领清晰,裁所以治辞采,使芜秽不生。刚柔,指性气言,变通,指文辞言。”[8]546范文澜的解释很合理,“本体”就是指情理。如果再继续申述的话,“规范本体”是指将文章中的情理加以规范,使之有条不紊且完整,就叫作“镕”。又如“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8]543,“设情以位体”是指文章中情理的布置与表达既要井然有序,又要切实完备。再如:“夫百节成体,共资荣卫,万趣会文,不离辞情。”[8]544刘勰用人体作喻,指出各种旨趣有序地会合成一篇文章,就像人的许多关节组成身体一样。《章句》篇曰:“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8]570一篇文章由若干段组成,“意穷而成体”是指一篇文章所表达的情趣有序完整才能“成体”。
综上所述,《镕裁》与《章句》篇中“体”的含义,与“辞尚体要”中“体”的意思较为接近,其本意都是指身体,都强调情理或旨趣的表达要有序完整。《镕裁》篇从全篇着眼,而《章句》篇从章节、字句着眼,论述的角度虽然有大小之不同,但殊途同归,其目的都是形成一篇完整有序的文章。
三、“撮辞以举要”的含义
《镕裁》篇说:“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8]543其中的“要”字该如何解释,可谓众说纷纭。林杉在《文心雕龙创作论疏鉴》中说:“单纯地把‘撮辞以举要’解为‘审一篇之警策,应置何处’,或曰‘归结题意’,显然是既扩大了‘三准’说的范围,又缩小了‘撮辞以举要’的内涵,这与《镕裁》篇之旨是多有出入的。简言之,‘举要’之‘要’不是题旨之‘要’,而是‘辞尚体要’之‘要’。”[10]我认为,林杉将“要”解释为“辞尚体要”之“要”,颇具启发性。遗憾的是,林杉先生没有详细展开论述,下面就此观点再做进一步的阐述。
在《文心雕龙》中,“要”大多是指要点、关键[11],如《诔碑》篇:“至如崔骃诔赵,刘陶诔黄,并得宪章,工在简要。”[8]213崔骃为赵氏作诔,刘陶为黄氏作诔,简明扼要。《史传》篇:“阳秋魏略之属,江表吴录之类,或激抗难征,或疏阔寡要。”[8]285刘勰指出这些史书,粗略不得要领。《奏启》篇:“强志足以成务,博见足以穷理,酌古御今,治繁总要,此其体也。”[8]422刘勰总结奏的体制要求,其中之一是“治繁总要”,整理繁杂,抓住要领。
在《文心雕龙》中,刘勰没有原封不动地套用“辞尚体要”说。一方面,《文心雕龙》中“辞尚体要”的含义,继承了《尚书》中的意思。刘勰利用“辞尚体要”批评、反对“徒事华辞”“习华随侈”“言贵浮诡”的文风,这与《尚书》中“辞尚体要”所针对的“商之旧俗”,即阿谀逢迎、巧言无实之风几乎是一致的。另一方面,还多了一层意思,就是刘勰从文体的角度赋予了“辞尚体要”新的含义,使“辞尚体要”说的内涵有所拓展。左东岭在解释《征圣》篇中的“体要”时说:“后来所有的文体,都源于经书,所谓‘百家腾跃,终入环内’。按照这个思路,则刘勰的体要其实也就是体‘经书’之要了。因为‘文能宗经,体有六义’。这是刘勰将《尚书》的体要向文体的体要所做的一次引申。”[12]左先生的见解很合理。毋庸置疑,刘勰对文体十分重视,《文心雕龙》的二十篇文体论,刘勰称之为“文之纲领”。他写文体的四项内容中,其中的“敷理以举统”很重要,“敷理以举统”是指每种文体遵循的最根本的写作规范,若能按照规范来写作,刘勰称之为“正体”,否则,就成了“变体”“谬体”“讹体”。刘勰将“敷理以举统”往往称之为“大体”“大要”“大略”“枢要”“纲领之大要”等,有时甚至直接称之为“体要”,如《诠赋》篇:“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8]136《奏启》篇:“是以立范运衡,宜明体要。”[8]423要之,在二十篇文体论中,刘勰所谓的“体要”,主要是指各种文类在情志、事义、辞采、气势、风格、宫商等方面的规格要求[13],这就是“刘勰将《尚书》的体要向文体的体要所做的一次引申”。总之,在《文心雕龙》中,“辞尚体要”有两层意思,第一层仍然保留了《尚书》中的意思,是指文辞所表达的旨趣切实完备且抓住要领;另一层意思是指作文要遵循每一种文体固有的写作规范,即“大体”或“体要”。
综合以上的分析,“撮辞以举要”的意思也就明确了。一方面,是说文辞要抓住要领,不能“辞或繁杂”,“繁杂失统”。当然,刘勰并不反对“繁”,他反对的是“繁华损枝”“繁辞不已”,《征圣》篇说:“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适会。”[8]16《镕裁》篇说:“精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谓繁与略,随分所好。”[8]543“繁”与“略”作为不同的表达方式,作者要根据实际情况学会变通运用。另一方面,是指作者要遵循每种文体的根本的写作规范。这样解释的话,“撮辞以举要”的含义就比较完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