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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话语的人际功能分析

2020-02-23陈丹丹

关键词:尚书人际代词

陈丹丹

(扬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扬州 225127)

《史通》云:“夫《尚书》者,七经之冠冕,百氏之襟袖,凡学者必精此书,次览群籍。”历代学者多持此论。当下,虽然《尚书》不再是官方政治运作的重要依据和知识分子精神生活的重要参考,但作为中华文明的源头典籍,它所构建的话语体系反映了中华民族的原初精神图景,对于探寻华夏文明的精神内核和文化基因有着重要的意义。文明植根于文本和话语,需要通过诠释和解读才能得到阐发和传承。随着传统文化的复兴,《尚书》研究越来越受到重视,在传统小学的注疏基础上,对古代文本进行现代诠释显现出巨大的张力和活力,可以使古代经典历久弥新,在现代社会发挥作用,达到古为今用的目的。

20世纪以来,人文社科研究发生了所谓语言转向,语言研究正在经历从关注语言的内部机制、结构到关注语言的外部使用效果、功能的转向[1]。这一转向的代表性理论之一就是系统功能语言学,它将语言置于社会活动之中,关注语言在人类社会中的功用。随着上个世纪80年代对系统功能理论的引进和阐释,国内学者围绕语篇功能思想开展了大量研究,并取得了丰硕的理论与实践成果[2]。语言理论的突破为中国典籍的小学研究传统提供了现代研究范式,为古老的文献研究带来了新视角、新路径。

系统功能语言学认为,语言学是社会学的一个分支。语言应社会活动需要而生,人们利用语言交往,展开社会生活、建立和维系社会关系、构建社会结构。人们利用语言“做事”,这是人们对语言的要求,也是语言所必须完成的功能。其中,人际功能是语言实施的重要功能,指的是人们用语言来表达并维持与他人的人际关系,以某种交际角色参与到情景语境中,表达自己的态度和判断,并试图影响别人的态度和行为[3]58-62。人际意义即通过语言实现的人际功能,由语言“形式层”(词汇语法资源)表达。大量研究表明,系统功能语言学理论有普适性特征,能够指导不同语种的语篇研究,也可以运用于不同时代语言的话语分析。《尚书》成书于上古,虽然上古语言风貌与今大不相同,但是语言的本质特征不会改变,它同样是以独特的形式承担交际功能,构建社会关系。《尚书》多为记言,或为互动式对话,或为单方面宣讲,所记各篇的言语行为都有其发生的具体语境,在不同情景语境中,言语者的身份地位、听说双方的关系以及言语行为的交际意图不尽相同,或协商或训诫或忠告或誓师,都影响并制约着语言的选择,而这些语言选择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不同人际活动中的语言特点,进而形成了不同交际活动的话语型,以实现具体语境中的人际功能。人际功能在语言层面上即语言的人际意义,由语气、情态、评价系统的词汇语法等各级语法单位体现[4]。本文从实现人际功能的各语言系统出发,考查《尚书》语篇(1)本文采用今文《尚书》语篇及其今译文。参阅周秉钧《尚书易解》,岳麓书社1984年版;江灏、钱宗武《今古文尚书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是如何选择语言资源实现人际功能,进而体现上古社会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结构的。

一、人称系统

(一)称呼语

社会中的人定位于一定的社会结构,与周围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由此形成不同的身份,拥有不同的社会关系。其中,有些身份、关系是相对稳定的,如职业身份、亲属关系等,而有些身份、关系则会随着事态发展或情景变化发生变更,具有动态性特点。这些语域值的变化在语言中较为直接地体现为称呼语的不同选择和运用。

称呼语不仅具有指称功能,还能表达言语活动参与者之间的角色关系、社会地位、亲疏远近及权势高低,以及说者对听者当下的态度,是一种特殊的语言符号,是体现人际意义的重要手段。一方面,说话者根据交际场合的正式程度和交际双方的角色地位、亲疏关系等语境参数选择不同的称呼方式,设定自己与交际对象的关系,便于展开交谈;另一方面,听话者根据说话人的称呼形式进行某种推测,摆正自己在对话中的角色关系,揣测说话人的交际意图,在心理上作好参与交际的准备,调整自己的语言形式,以达到交际目的。当然,称呼语生成于人类社会,反映并受制于某一民族的传统文化、历史积淀以及社会结构关系。

《尚书》语篇中有大量的人物话语,言语者根据交际对象的身份地位、与己关系等对称呼语做出相应的选择,使听说双方关系得以建立,交际目的得以实现。如:“谟”体之《皋陶谟》记载了远古社会一次“君臣谋言”,君上和臣下之间就共同的政治目标商讨治国方略。文章前半部分记录皋陶和禹之间的对话,两位都是帝舜的大臣,平级关系,权势相当,因此,这部分对话没有出现一个称呼语,似乎两者间无需客套的敬称谦语,反映了两者之间平等的地位和亲近的人际关系。文章后半部分主要记录帝舜和禹之间的对话,对话双方是上下级关系,权势关系是不对等的:作为臣下的禹称呼舜时皆用“帝”,以表现下对上的敬畏;作为君上的舜,地位虽至高无上,但在与自己亲近的大臣讨论国事的语境中,频频使用直呼其名的方式称呼对方,以拉近彼此的距离。《皋陶谟》整个语篇记录君臣之间双方或多方共同参与的互动式协商式对话,圣君贤臣和睦齐心,态度恳切溢于言表,共同完成“陈其谋而成嘉猷”的交际目标[5];其中,称呼语的选用维持宗族等级次序、协调人际关系,使“君臣相谋”的交际目的顺利实现。再如,“誓”体几乎均是军队出征前将领誓师之词。出师前必“即众师而誓之”,目的在于振奋军队士气,严明军队纪律,保障征讨的成功。但是,作誓者与听誓者之间社会距离大,作誓者面对各级军士呼告,需将所有听誓者纳入称呼范围内,不顾此失彼,拉近与所有听誓者的距离,从而使上下齐心,保证战争胜利。《费誓》中“人(无哗)”、《汤誓》中“(格)尔众庶”皆囊括所有在场的听者;《甘誓》中“六事之人”,言六军全体将士;《牧誓》中“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尤为典型,周武王誓师时,将所有将士按官级高低,甚至按籍贯,一一罗列而出,不厌其详,反映了周武王的诚意和敬意,使得在场者瞬间获得了一种存在感、归属感。此外,武王在誓词中自称为“发”,极大地拉近了与将士的距离,显得亲切、平易近人,成功地凝聚军心,最终也赢得了战争胜利。此外,再用一例来说明说话者根据具体情境对相对稳定的关系构型进行的调整。《文侯之命》是周平王对晋文侯的策命文书。平王时期,周室衰微,晋文侯辅佐平王平定戎乱,东迁洛邑,系有功之臣。策命中,平王称呼文侯皆用对同姓诸侯中尊长的称呼“父”加上晋文侯的字“义和”或直称“父”,可见对晋文侯所寄的深厚感情和依仗之意。周平王虽贵为天子,然而在当时周室势力急剧衰弱的情况下,其权势地位已大不如前,策命中平王自称“予小子”,显得自谦有余、权威不足。君王这样的抑己尊人,一来褒奖功臣,表达对老臣的敬重,二来表达出自己的处境,恳请老臣们继续辅佐,以“永绥在位”。

(二)人称代词

说话人采用何种人称代词指称自己和对方也具有明显的人际动因,不同的人称代词的使用表明听说双方在社会结构中不同的地位身份、权势距离,也显示了说话者的情感、态度和立场。

汉语在辽阔的空间和漫长的时间里演变发展,今文《尚书》是商周古文,其人称代词系统中,“我”(196见)、“予”(146见)、“朕”(58见)为高频自称代词,“汝”(148见)、“尔”(161见)为高频对称代词(2)以下分析以高频自称、对称代词为主。,它们不仅可以指称人物、衔接上下文,而且能够传达人际意义,表达说话人希望维系的人际关系和对听者的情感态度。王力先生认为,“汉族自古就以为用人称代词称呼尊辈或平辈是一种没有礼貌的行为。自称为‘余’‘我’之类也是不客气的”[6]320。低权势者在高权势者面前自称“我、予、朕”等是不礼貌的,同样,低权势者也不能用对称代词称呼高权势者。今文《尚书》各篇说话人面对不同人物时受双方社会关系、权势地位的限制,使用自称和对称代词的频率是不一样的。

首先来看自称代词的情况。《高宗肜日》是臣下训诫君上的训体,篇中无一自称代词。《皋陶谟》是臣臣之间、君臣之间商讨谋划的谟体,全篇字979,臣下对君王自称时使用代词仅6见。《文侯之命》是君王对臣下的策命,全篇字仅212,君王使用自称代词7见。誓体诸篇大多是高级将领在军队出征前面对广大军士的大声宣讲,由于讲话内容和情景语境,宣讲者自称代词的使用频率不高(《甘誓》3见,《汤誓》8见,《牧誓》1见,《费誓》1见),《秦誓》与其他四誓不同,并非用于军旅,而是秦穆公在群臣面前的悔过誓词,自称代词略高,共10见。“诰”体篇目最多,自称代词使用频率最高,所涉人物关系最复杂,大体分为三类。第一,听说双方权势地位悬殊,是上对下的关系。如:《盘庚》是帝王诰不欲迁都者,使用自称代词46见;《大诰》是以帝王口吻诰对不欲出征平乱者,使用自称代词27见;《多士》《多方》是对不服从周朝统治者,使用自称代词分别为22见、12见。总计107见,占诰体各篇使用自称代词总和的55.7%。第二,听说双方权势地位近乎平等。如:《康诰》《酒诰》《梓材》《君奭》诸篇言语双方均为同朝为臣的周姓兄弟,自称代词的使用总计31见,占16.1%。第三,说者权势地位低于听者。如:《召诰》《无逸》均是臣下对君上的告语,自称代词用例较少,共9见,占4.7%。可见,在不同人物关系的话语构型中,自称代词的使用频率也有区别,面对权位高于己者,说话人使用自称代词较少,以示礼貌,标识和维系了言语活动中人与人的伦理关系。(3)此处选取较为典型的听说双方角色固定且话轮单一的诰体篇章,其他个别篇章(如《洛诰》)中具有多个话轮、听说双方角色不断切换,虽然也能说明问题,但阐述冗繁,故在此不作穷尽性讨论。

再来看对称代词的情况。古人认为用人称代词称呼尊辈或平辈既不符合人物身份,也不礼貌,因此,面对权势高者常常用其字号、职衔、爵位或溢美之辞来尊称。今文《尚书》中大部分篇章都是权位高者对权位低者的演讲,其中对称代词用例很多,如《盘庚》中对称代词用例多达81处,《大诰》15处,《多士》35处,《多方》54处。然而,下对上的话语中对称代词的使用就远远少于前者,如:《高宗肜日》记载的臣下训王的话语中没有对称代词;《召诰》是召公向成王汇报工作,面对天子皆用“王”称,无一对称代词。可见,对称代词的选用受制于并反映出话语双方的地位和身份特征,在维系、建立人际关系和社会结构方面同样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人称代词作为语言形式本身也具有感情色彩,使说话人能够根据自己与听者之间的情感和心理距离选用不同的人称代词,以表达话语的人际意义。

今文《尚书》中高频自称代词“我、予、朕”,除了格位和单复数方面的区别外,还能表达不同的思想感情。今文《尚书》中,“我”多用于表自谦,“予”大致表自尊,“朕”则多表现庄重语气。诸篇中,上对下的话语中运用自称代词“予”的频率高于“我”,体现自己较尊贵的地位。平级之间的对话则多用“我”自称以表谦逊。下对上的话语中,如上文所述,少用自称以示对对方的尊敬,即使有自称代词的用例,也多用“我”以示卑逊。

除自称代词外,今文《尚书》中的高频对称代词“汝、尔”也具有感情色彩,且与自称代词“予、我”在情感表达上有对应关系。“汝”多用于表示敬重或亲切,“尔”多用于表示谦逊或训诫。《周书》的《康诰》《梓材》《无逸》《君奭》等篇,主要为周公对康叔、成王和召公奭的劝告问答之词,言语双方皆为周王室成员,对称皆用“汝”;而《周书》的《多士》《多方》,周公训诫的对象主要是殷商旧部和不服从周王统治的各国君臣,对称皆用“尔”,《多士》34见,《多方》52见,竟无一个“汝”字。随着时间的推移,文言对称代词“汝、尔”表达情感色彩的界线逐渐模糊,意义趋同,但认识它们在一定历史时期发挥的作用,对它们在现代语境下的解读具有重要的意义。

二、语气(情态)系统

在言语行为中,说话者总是扮演着一定的话语角色,同时在一定程度上限定了受话者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应该承担的角色。话语角色和交流内容两组四个变项交叉组合便出现了交际过程中的四个言语功能:陈述、提问、提供、命令[4]106。言语功能与语气之间存在对应关系,通常来说,特定的言语功能由某一语气实现,如陈述语气实现陈述功能,疑问语气具有提问功能,祈使语气实施命令功能。说话者通过语气选择来表达个人见解,实现行为目的,维系社会关系,影响和改变他人的态度和行为。考察话语的语气就是为了了解言语行为中的话语功能,分析说话者如何通过语气选择来表达个人见解,以使个人价值得到认可,态度和判断得到支持,良好的社会关系得以确定,更重要的是影响和改变他人的态度和行为。语气系统是实现言语功能的主要方式,也是表达人际意义的重要语法资源。除了语气系统外,实现语言人际功能的另一个重要语法资源是情态系统。在语气系统中的正反两级归一度之间存在着动态的逐渐过渡的状态或程度,这样的意义空间就是由情态系统表达的。

汉语研究对语气的定义、分类大多从语气的功能出发,实际上,汉语中的“语气”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不仅包括西方所说的语气(mood)和情态(modality)两方面的内容[6]311,甚至包括其他虚词所表达的态度情感,基本等同于系统功能语言学的人际功能。

就汉语语气的实现方式而言,在共时层面,汉语与其他语言有类型学上的区别,汉语是分析性语言,缺乏印欧语系所具有的形态变化,不可能像英语那样用主语和限定成分的位置变化表现各种语气;在历时层面,汉语在不同历史阶段具有各时期的形式特征。

《尚书》成书于中国远古,其语言虽能承担各种交际功能,但在表达相同的意义底层时所呈现的外部形态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首先,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化属于高语境文化,其语言、文学、人际交往重“意会”“领会”,尚“言象互动”(4)重非语言信息的高语境文化与重语言信息的低语境文化各有其历史文化哲学渊源,也各有完全不同的交际特点。相关内容可参阅贾玉新《跨文化交际学》,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张廷国《“道”与“逻各斯”:中西哲学对话的可能性》,载于《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1期。,因此,汉语(尤其是上古汉语)重“意合”的语言特点使不少语气的表达处于隐性状态,没有显性的形式结构,它们的表义功能具有较强的语境依赖性,所表达的语气、情态等意义往往需要借助情景语境和上下文。为满足表达需要,上古汉语逐渐生成了一些助成语气的标志成分和结构,是语气的标记,在其作用下,具体语境反映的各种语气会更加明确。《尚书》是一部言论集,以口语为主,对话丰富,善于运用各种语气以实现言语功能,描摹人物声气神态,表达人际意义。其语气系统可以由语气词、副词、疑问代词、叹词等来标识和强化。此外,《尚书》中存在语气隐喻现象,不同的语气实现同一个言语功能,能够更好地表达交际者的情感、态度,实现语用效果和交际意义。下面将《尚书》中对语气意义的表达有标志作用的语言成分详释如下。

(一)语气词

语气词是文献语言中的高频虚词(5)在很多语法著作中称为句末语气助词,与句首句中语气助词相对。,然而,今文《尚书》中的语气词却仅有9个,是“哉、若、矣、焉、乎、已、止、其、所”。“哉”,74见。“若”,10见。“矣”,7见。“焉”,4见。“乎、已、止、其、所”,各1见。其中“哉”是高频语气词,“若、矣、焉”次之,“乎、已、止、其、所”是低频语气词。全部语气词出现的频率正好为100次,约占全书总字数的一百七十分之一,它们位于句末帮助小句形成各种语气,实现语用功能。而且,上古语气词兼职多,同一个语气词可以表达多种语气,同一种语气也可由不同的语气词来表达。

助成陈述语气的有“哉、矣、焉、已、止”。语气词最早的语用可能是作句子标识[7]313。它们除了助成陈述语气实现言语功能外,还能表达一定的话语态度、情感和语势,甚至可以表达时态。如“哉”在陈述中有使话语具有轻重缓急之语势和调节音节的作用,在“臣哉邻哉。邻哉臣哉。”两句句中的“哉”舒缓口气,两句句末的“哉”加强判断效果。

助成祈使语气的有“哉、焉、矣”。“哉”,《助字辞》解释是“句绝而有嗟叹之意”[8]16;《古汉语同义虚词类释》认为“表祈使语气而叹义犹存”[9]617。今文《尚书》中,祈使语气多出现在上级对话下级的情景语境中,以下达命令、提出期望,加强语气,促成言语行为的言后效果。其中“哉”表祈使语气共39见,使用频率最高,表示劝勉、希望,少数表示命令、禁戒,同时,惟妙惟肖地刻画人物的态度、心情、神态。

助成疑问语气的有“哉、其、乎”。“哉”,《词诠》的注解是“语末助词,表疑问”[10]281。此处重点解释“乎”及其构成的语气隐喻的人际功能。“乎”,今文《尚书》4见,作语气词1见。如:“帝曰:‘吁!嚚讼可乎?’”《词诠》的解释是“语末助词,反诘时用之。此种有问之形,无问之实”[10]122。这句属于语气隐喻。此句的上下文是,帝尧询问众臣能被提升任用的人选,放齐推举尧子丹朱,帝尧反对,说:“吁!嚚讼可乎?”此语并非就丹朱能否担当大任存有疑问而进一步索求信息,其真正的言语目的是提供信息:丹朱说话虚妄,又好争辩,绝对不可以担任要职。这里,提供信息没有用陈述语气,而用反问语气,这种从一个语气域向另一个语气域的转移,就是语气隐喻。用疑问语气这种“非一致式”表达“提供信息”的言语功能,是为了取得特殊的语用效果:尧帝态度坚定,语气强烈,不容置疑,可谓给放齐当头一棒;放齐阿谀奉承的形象、尧帝唯贤是求的圣君形象,皆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二)副词

副词,一般用来表示动作或状态的各种特征。今文《尚书》所录诸篇口语语体明显,由于句末语气助词的缺乏,交际者的语用目的、态度情感往往通过其他的方式加以表达。语气副词和否定副词,是今文《尚书》传达人物语气、描摹人物神态情感、表达人际意义的又一方式。

今文《尚书》中语气副词有“其、尚、惟、庶、乃、敢”。其中,“其、尚、惟”可助成祈使语气,表达劝诫、命令、希望。在汉语实际分析中,很难割裂语气与情态的内在联系[11]50。王力[12]、吕叔湘[13]对此早有论断。语气副词等语法成分在表现语气的同时也传达了说话人的态度、意向、情感,即语言的情态意义。《尚书》中也不乏此类表达:

苗顽弗即工,帝其念哉!(《虞夏书·皋陶谟》)

《词诠》云:“其,副词,殆也。于拟议不定时用之。”[10]97“其”在句中是语气副词,表推测语气,可译为:“舜帝您恐怕要为这事忧虑吧。”此句实际上委婉地表达了臣禹对帝舜提出的希望和要求,带有祈使语气(6)今译中的“吧”字,因其礼貌性而逐渐功能化为祈使句的标志之一。,但“其”字的运用提供了更大的商讨空间,很好地协调了双方的权势关系。可见,汉语(也包括上古汉语)中的语气系统和情态系统并非泾渭分明,而是相辅相成,共同表达着语言的人际意义。

(三)叹词

叹词,是一种表示喜怒哀乐和呼唤应答的词[7]325。叹词往往独词成句,总是独立于句子的组织结构之外,不与任何词或句子成分发生结构关系。《马氏文通·正名卷之一》称“凡虚字以鸣人心中不平之声者,曰叹字”,章士钊始称“叹词”。叹词,用以鸣心中不平之声,或称赞或哀叹,甚至用于应答呼唤时也承载着说话人的感情色彩和语用功能。今文《尚书》的叹词一共出现了10个,有“呜呼、俞、吁、嗟、咨、已、都、猷、於、噫”,词频达108见,数量之多在上古典籍中是罕见的,这与《尚书》的内容是史官实录君臣之间“训、诰、誓、命”有关,口语中,人们需要叹词这一交流感情变化的符号形式,因此,《尚书》的叹词就自然较别的文献丰富,使用的频率也比较高。

叹词是情感类型的文字诠释,在不同的语境中呈现不同的感情色彩。表示赞美有“呜呼、都、於”;表示哀伤有“呜呼、已、噫”;表示惊怪有“吁”;表示感慨有“呜呼、已、都”;表示应答且有肯定赞许之义有“俞”。从《尚书》整体情况看,叹词多“一词多用”“一用多词”现象,这与叹词描摹声音彼此音同、音近旁转相通、音同字异有关。

此外,叹词在各篇中的分布值得一提。《虞夏书》中《尧典》《皋陶谟》两篇叹词使用频率远高于其余诸篇,分别为26见和17见。这两篇多用“咨、都、俞、吁、於”等叹词和语气词“哉”,表现君臣之间各抒己见,相互诫勉,展现出在当时的社会政治生活中,君臣地位相差不大,人际关系融洽和睦,让人感受到上古时代君臣议事决策的民主平等状态,说明尚未形成主仆式森严的等级关系,不见国家的强权政治,只见部落联盟的民主协商。

(四)疑问代词

疑问代词,助成疑问语气,语用功能十分明显。今文《尚书》缺乏“乎、欤”等疑问语气词,句子的疑问语气主要通过疑问代词表达,全书出现的疑问代词有“畴、谁、何、曷、害、割、如何、如台、奈何”,还有一个表示疑问的凝固结构——“若之何”,代词“之”已虚化为一个衬音助词,“若之何”即“若何”。如“今尔无指吿,予颠隮,若之何其?”“若之何”和问词之助“其”的连用传神地表达了说话者——微子询问父师、少师时的恳切态度和急迫语气。

甲骨文、金文无疑问代词,《尚书》始有疑问代词,用于寻求信息,无疑而问时用于抒发强烈感情、增强行事效果。《尚书》中疑问代词是疑问语气的标记,而《尚书》中还有很多疑问语气是无标记小句,没有疑问代词,也没有如现代汉语中“吗、呢”等句末语气词标记,需要通过语境判断,如“有能俾乂?”“朕言惠可厎行?”等。值得一提的是,今文《尚书》中的疑问句中有三分之二是反诘语气,在当时缺乏句末语气词的情况下,如果言者需要抒发强烈的情感、达成自己的言语目的,语气隐喻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语例丰富,篇幅所限,仅举一例说明:

在今尔安百姓,何择,非人?何敬,非刑?何度,非及?(《周书·吕刑》)

句中三个疑问句式平行排列,结构整齐,节奏明快,今译为:“如今,你们安定百姓,应当选择什么呢?不是吉人吗?要谨慎地对待什么呢?不正是刑罚吗?要考虑什么呢?不就是判断公正适宜吗?”十分明显,六个疑问小句皆为无疑而问,“何”是疑问代词,句中说话人却自问自答,并非用来索求信息,其目的在于达到一种表达效果。答句也有特点,答句提供信息本应由陈述语气表达,而文中偏偏选用了疑问语气,无疑而问,感情强烈。这样设问与反问的结合,让听话人参与思考,印象深刻,服从权威,践行大法。

功能语法认为“选择即意义”。“隐喻式”是对“一致式”的偏离,传达着某种有别于“一致式”的话语意图。汉语语气隐喻现象也很普遍,有些句子,形式上是疑问句,可是含有要求的意思;有的形式上是祈使句,可是含有商量询问的意思;也有的形式上是疑问句或祈使句,可含有感叹的意思[11]49。因此,在《尚书》诠释过程中,要注意“非一致式”的话语意图,掌握在实际社会活动中话语选择的意义和功能。

综上所述,语言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存在于社会符号系统之中。话语中对语言资源的选择背后有着强大的社会交际动因,语言的社会交际功能也在语言形式结构的各个层面留下了痕迹,这不仅体现在各个地区的语言中,还体现在各个历史时期的语言中,是语言的共性。《尚书》把千年之前人类的话语带到我们面前,是极其珍贵的语料资源,其语言表层形式并非凭空出现,而是说话人根据各类事件中不同的人物关系,选择语言资源表达人际意义,实现人际功能,用语言高效完成交际任务。与此同时,内化于社会交际活动中的社会结构关系通过语言得以强化,随文本保留、流传,故而,对上古文本《尚书》的现代诠释可以从一个新的视角探究中华文明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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