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企业儒学构建新时代中国企业精神
——从韦伯问题谈起
2020-02-22张践
张 践
20世纪初,德国著名宗教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发表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引发了世界各地从事政治、经济、宗教、哲学等领域研究的学者的关注,他的研究被冠以“韦伯问题”成为一种学术现象。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中国经济、政治、文化的全面腾飞,韦伯问题再次引发了学界的关注,而这次关注的重点已经从问题的真伪转向了其对当代中国文化的启迪,即社会经济的发展与其文化传统的关系;从新教伦理对西方资本主义经济的深刻影响,转向了儒家文化对当代中国经济建设的价值和作用。
一、韦伯问题的当代价值
韦伯问题提出后,一度被视为东西方经济发展规律的“定理”,成为西方发达、东方落后的规律性总结。随着20世纪50年代东亚经济的崛起,这一“规律”开始受到挑战,韦伯问题成为东亚地区思想家关注的重点。人们对韦伯问题的关注主要集中在以下几点上:第一,新教伦理对西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生到底有多大作用?强调新教伦理对资本主义的精神动力作用是否夸大了宗教的作用?第二,中国传统的儒家伦理是不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阻力?是否能够适应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第三,如何解释20世纪后半叶东亚经济的崛起?如何评价21世纪中国的腾飞?其发展的内在动力是什么?如何看待中国传统儒学对于现代社会的适应性?是否可以通过创造性转换发挥其积极作用?
其实以上很多“问题”本来不是问题,争论的发生可能是因为我们的误读。关于第一类问题,韦伯早就指出:“我们根本不打算坚持这样一种愚蠢的教条主义观点,即资本主义精神(就上述解释的定义而言)的产生仅仅是宗教改革的某些作用的结果,或甚至认为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经济制度是宗教改革的产物。我们只是希望弄清楚宗教力量是否和在什么程度上影响了资本主义精神的质的形成以及在全世界量的传播。更进一步地说,我们的资本主义文化究竟在哪些方面可以从宗教力量中找到解释。”[1]西方近代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生,有着众多的主客观原因:生产力发展的积累,新大陆的发现,中世纪政教关系的相互制衡,古希腊、罗马的科学、民主精神,等等。其中经济驱动力和精神驱动力是两个不可缺少的变量,新教的产生是推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重要精神驱动力。要指出的是,在韦伯的思想中充斥着反唯物史观与反唯心史观的矛盾,但是韦伯承认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及其精神是物质和精神等多方面原因促成的。所以,韦伯在凸显精神文化力量的同时,并没有否定经济原因的作用。
关于第二类问题,中国从事传统文化研究的学者很不服气。特别是韦伯在《儒教与道教》一书中,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只有阻碍、没有促进资本主义产生的因素的分析,更不能让很多中国学者信服。华裔美籍新儒家学者余英时先生的《儒家伦理与商人精神》一书,是对其反驳的代表作。韦伯作为一名西方学者对于中国文化的涉猎,仅仅限于先秦诸子,无力顾及两汉经学、魏晋玄学、宋明理学等浩如烟海的著作,自然会多有偏颇。余英时先生通过明清时期士商互动、三教的入世转向、商贾之道、勤俭之风甚至日本的士魂商才,说明儒家文化具有适应市场经济的能力。余先生以其广博的历史学识旁征博引,令人信服其结论。其实韦伯在论证儒教与道教的时候早就指出:“可以预料,中国人同样能够(也许比日本人更加能够)在现代文化领域里学会在技术与经济上均已获得充分发展的资本主义。这显然不是中国是否‘没有自然禀赋’意识和资本主义要求的问题。但是较之于西方,中国尽管具有各种有利于资本主义产生的外在条件,但就像在西方古代社会,或者印度和伊斯兰教盛行的地方一样,在中国发展不出资本主义……”[2]韦伯并没有中国不能适应资本主义的看法,而是指近代中国并不具备近代资本主义产生的条件。
第三类问题是近年讨论的热点。东亚经济的腾飞已经是现实,总结日本、韩国、中国台湾、中国香港、新加坡经济发展的经验,儒家文化的影响是不争的事实。但是用这个事实比对韦伯问题,则引出了很多的争议。促进东亚经济发展的因素是儒家文化还是资本主义制度?如果韦伯问题存在,那么为什么东亚现代社会与欧美社会存在诸多不同之处?韦伯问题本身是否有问题?为什么儒家文化现在能够促进经济的发展,但是近代资本主义最早不是出现在东方?……经过几十年的争论,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逐渐统一。另一位华裔美籍新儒家学者杜维明先生的《新加坡的挑战》一书,给出的回答最有说服力。他认为东亚的资本主义不是原发的而是引入的,这种制度符合了市场经济发展的需要,并非西方的专属。在引入的过程中东亚各国将市场经济制度与本土文化相结合,使之具有了东方的特色。这时候与市场经济相结合的儒家文化已经不是古代的儒家文化,而是经过现代化的洗礼,吸收了西方文化精华,经过了创造性转化的儒家文化。
经过几十年的学术研究,可以说在新教伦理、儒家伦理与资本主义起源问题上的争议已经基本解决。然而笔者认为,仅这样理解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内在的学术价值还是不够的。韦伯提到的资本主义精神不仅是西方市场经济起源的催化剂,更是西方市场经济顺利发展的文化土壤和价值指南。这一点不仅能从韦伯的著作中看出,也能从中国当代市场经济发展遇到的问题中得到反证。
中国的市场经济起步于1978年的改革开放,40多年来经过艰辛探索,形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中国取得的经济成就举世公认,但是存在的一些问题也不能不引起注意。首先,众所周知,中国民营经济的地位经历了从“必要补充”到“重要组成部分”,再到纳入基本经济制度的逐渐变化。但是,有些人仍然持有传统观念,认为民营经济仍是“不得已而为之”,稍有风吹草动,“民营经济退场”论和“国进民退”论就会出现。其次,有些人将市场经济简单地理解为弱肉强食、胜者为王、丛林法则,导致部分民营经济野蛮生长。再次,因为法治不完善和市场道德缺失,特别是近代以来对传统文化的片面否定,导致在商品市场上,制假贩假、虚假宣传、以劣充好、破坏环境之类行为经常发生,以至于食品安全、药品安全、环境安全等成为党委、政府关注的大问题。最后,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尽管相关的法律法规不断完善,但是在法律存在漏洞之处,各种违法现象仍大量存在。人们常说市场经济是法治经济,但是仅有法律是不够的,没有市场伦理,法律再多也会百密一疏。当前,既要使法律完备并得到严格执行,也需要充分发挥市场伦理的作用。因为,道德规范不仅能提升市场经济品质,还能降低市场交易成本,推动市场经济健康发展。
中国市场经济的现实问题让我们不得不认真反思韦伯问题。我们在加强市场经济法治建设的同时,需要加强市场伦理建设,促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健康发展。正如余英时先生所言:“16、17世纪的欧洲和英国商人又岂能人人都依新教伦理而行,全无欺诈之事?即以今天的形势而言,我们也不能因为有经济犯罪的现象而否认经济世界中仍然受某种‘规范’的支配。事实上,‘欺诈’或‘犯罪’正是相对于某种公认的‘规范’才能成立的概念。”[3]
二、新教伦理孕育的资本主义精神
谈到新教伦理对资本主义精神的影响,首先要明确回答什么是资本主义精神。韦伯指出:“对财富的贪欲,根本就不等同于资本主义,更不是资本主义精神。倒不如说,资本主义更多地是对这种非理性欲望的一种抑制或至少是一种理性的缓解。不过资本主义确实等同于靠持续的、理性的、资本主义方式的企业活动来追求利润并且是不断再生的利润。”[4]显然这里所说的资本主义精神,不是贪婪追逐利润、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残酷竞争、疯狂掠夺等。韦伯一再指出,这样的现象在世界各国古往今来从来不缺,但是都没有发展出近代资本主义。他认为在资本主义早期的确存在着这样的现象,但是一个社会如果长期如此是无法稳定发展的。
为了能更加生动地说明什么是资本主义精神,韦伯引用美国政治家、科学家本杰明·富兰克林的话:“‘切记,时间就是金钱。……切记,信用就是金钱。……切记,金钱具有滋生繁衍性。……切记下面的格言,善付钱就是别人钱袋的主人。……影响信用的事,哪怕十分琐屑也得注意……’这些就是本杰明·富兰克林教导我们的话。……毫无疑问,这些话所表现的正是典型的资本主义精神。”[5]韦伯用这些生动简洁的格言警句,向人们形象地说明什么是资本主义精神。今天看来,勤奋、信用、节俭(禁欲)等精神正是市场经济共同的精神,而非局限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精神。读者可能会感到有些话语十分熟悉,当1979年深圳特区竖起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大标语牌的时候,充分说明市场经济制度及由此产生的市场经济精神所具有的普遍性。这些精神内在于市场经济,无他则市场经济无法健康发展,甚至成为恶的市场经济,走向自身的反面。从这个意义上说,勤奋、信用、诚实、节俭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不得不如此的问题。
毕竟具有资本主义性质的市场经济首先出现于西方,我们先看看基督新教是如何促进其产生的。
(一)新教的“天职”观念为市场经济提供了合法性
与中国古代社会一样,西方在近代之前,对于商人的牟利活动也是否定的。韦伯指出:“在对商人所下的一个古老的断语中已有过总结:‘商人从来得不到上帝的欢心’。他可能没有犯罪,却不会合上帝的心意。”被誉为“日本资本主义之父”的涩泽荣一也曾说过:“记得我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所有的商业皆是罪恶’。虽然这种说法很极端,可是细细品味,一切的商业行为都是有得失的,人容易被利益所诱惑,迷失方向,背离社会道德。”[6]这种排斥商业的思想与古代农业社会的性质相关,当时人们认为只有农业才是生产,商人仅仅从事贩卖而获得远远高于农业生产的利润,这是不劳而获,是对他人劳动的剥削。新教产生于16世纪初期反对罗马天主教廷发售“赎罪券”的运动中,为了论证人只要相信上帝就可以得救,不必依赖教廷或教会,马丁·路德提出了“天职”观念。他认为:“上帝应许的唯一生存方式,不是要人们以苦修的禁欲主义超越世俗道德,而是要人完成个人在现世里所处的地位赋予他的责任和义务。这是他的天职。”[7]既然现实生活中的任何职业都是得到了上帝的应许,那么不管是农夫还是商人,职业没有善恶之分。“在各行各业里,人们都可以得救;既然短暂的人生只是朝圣的旅途,因此,没有必要注重职业的形式。”[8]马丁·路德提出“天职”观念的动机是反对教廷发售的“赎罪券”,但客观上将商人从贱买贵卖的骗子形象中解放出来,使得资本主义企业有了合理的、神圣的护身符。
(二)新教的“预定论”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动力
新教改革的另一著名领袖加尔文为了反对罗马教廷的统治,提出人是否能够得救不在于参加教会的活动,向教会奉献了多少金钱,因为人是否能够得救是在其出生之前就被“预定了”。“按照上帝的旨意,为了体现上帝的荣耀,一部分人与天使被预先赐予了永恒的生命,另一部分人则预先注定了永恒的死亡。”[9]这种预定是不能通过后天的努力改变的,如果人能够通过后天的行为改变先天的预定,那就是对上帝权威的否定,是大逆不道的。可是活着的人们怎么才能够知道自己是否在上帝预定拯救的名单中?唯一的办法不是禁欲苦行,而是努力完成上帝赋予的现世的“职业”以便增加上帝的荣耀。因此笃信新教的人都会感到空前的孤独,亲人、朋友、教会、神父都不能帮助他,只能全心投入工作才能排遣。这种为了证明自己是少数可以得救的人的紧张心理,促成了进行投资的巨大动力。“这样,虚掷时光变成了万恶之首,而且在原则上乃是最不可饶恕的罪孽。人生短促,要确保自己的选择,这短暂的人生无限宝贵。社交活动、无聊闲谈,耽于享乐,甚至超过对健康不可少之时辰(至多为六至八小时)的睡眠,凡此种种皆位于应遭受谴责之列。清教徒当然不会如富兰克林那样申言时间就是金钱,但这条箴言在某种精神意义上确是真理。”[10]至于事业失败、生活贫困再不是值得同情的理由。《圣经》中曾经有“富人进入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困难”的说法;“什一税”最合法的理由,就是救济穷人。但是在新教伦理中,“期待自己一贫如洗不啻希望自己病入膏肓;它名为宏扬善行,实为贬损上帝的荣耀。”[11]事业的失败只能说明你是上帝的“弃民”,这使得任何人都不敢放弃努力工作。在预定论的视域中,成功的企业家追求更高的利润是为了增加上帝的荣耀,而贫苦人在各自的岗位上恪尽职守,也增加了社会的工匠精神。即使艰苦的努力仍然无法改变命运,预定论也有好的理论设计:“最后,禁欲主义还给资产阶级一种令人安慰的信念,现实财富分配不均是神意天命;天意在这些不均中,如同在每个具体的恩宠中一样,自有它所要达到的不为人知的秘密目的。”[12]现实社会中的贫富不均也是来自神意,上帝的意志是人们不能猜测、改变的。
(三)加尔文的“清教徒禁欲主义”,为社会提供了理性精神,为资本主义企业经营提供了合理的方法
基督新教中马丁·路德和加尔文两派中,实际上对资本主义精神产生重大影响的还是后者,特别是其中的禁欲主义。提到禁欲主义,全世界在中世纪都不缺乏,无论是天主教、印度教还是佛教、道教。但是这些宗教的禁欲主义,大多是指向彼岸世界的,教导人们通过禁锢欲望、折磨肉体来达到精神的超越,进入神指引的彼岸天国。与罗马教廷强调出世禁欲主义不同,马丁·路德认为:修道士的生活不仅毫无价值,不能成为在上帝面前为自己辩护的理由,而且修道士放弃现世的义务是自私的,是逃避世俗的责任。“一堵大堤挡住了禁欲主义摆脱日常生活的潮流。于是那些虔诚的人只好被迫在世俗生活中追寻自己的禁欲理想。”[13]清教徒认为,放纵自己的欲望将会造成人的精神懈怠,使人背离了增加上帝荣耀的正确道路,因此要严格节制个人的物质欲望。而世俗世界的劳动,是禁欲的最好方法,劳动可以使人精神专注,有效抵御各种物质的诱惑。加尔文认为:“人只是受托管理着上帝恩赐给他的财产,他必须像预言中的仆人那样,对托付给他的每一个便士有所交待。因此,仅仅为了个人的享受而不是为了上帝的荣耀而花费这笔财产的任何一部分至少也是非常危险的。”[14]禁欲的目的就是使人的生活理性化,符合上帝预定的拯救目标,而不是个人或家族的享乐、奢侈的消费。这样禁欲主义在社会上形成了“一种冷酷无情的节俭”,挣钱不花的企业家们根本目的在于个人灵魂的得救,而其客观上促成了资本的积累。
为了防止人们精神从理性化的目标倒退,清教徒特别在宗教实践中提倡“祛魅化”,反对宗教事件中任何具有“巫术”性质的仪式。基督教从古代犹太教发展而来,其中很多仪式带有迷信的痕迹。而加尔文主义者主张将一切具有巫术性质的内容从宗教教义中排除出去。“真正的清教徒甚至在坟墓前也拒绝举行宗教仪式,埋葬至亲好友时也免去了挽歌及其他仪式,以便杜绝迷信、杜绝靠魔法的力量或圣事的力量获得拯救这种想法。”[15]清教徒正是通过这样“决绝”的做法,排除世俗生活中任何非理性的内容。加尔文清教禁欲主义排除了物质的享乐、金钱的占有、亲情的连累、教会的帮助,世俗劳动的唯一目的仅是通过增加上帝荣耀以便证明自己是上帝的选民。这种纯粹的理性主义经营理念,导致企业理性化的生产方式。依靠自由的、合法的、信用的、可持续的、账目公开的方式经营企业,是真正的商业精神。正如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的导言中所说:“理性的工业组织只与固定的市场相协调,而不是和政治的、或非理性的投资营利相适应;这种理性的工业组织并非西方资本主义的唯一特点。资本主义企业的现代理性组织在其发展过程中如若没有其它两个因素是不可能的,这两个因素就是:把事务与家庭分离开来,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合乎理性的簿记方式;前一个因素绝对地支配着现代经济生活。……这种独立性的不可或缺的前提,即我们的理性的商业簿记方式以及我们的共有财产与私有财产在法律上的分离。”[16]公开化的商业簿记方式和公司事务与家庭事务的分离,就成为西方资本主义理性化企业精神的重要特点。
当然,韦伯写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的时候,西方国家已经基本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享乐主义、功利主义大行其道,作者无奈地哀叹:“资本主义制度已经不再求助于任何宗教力量的支持了。”[17]然而这种宗教理念的直接支撑作用已经体现在制度和哲学、经济学思想层面。作者又指出:“在这些方面中具有毋庸置疑的重要性的是法律和行政机关的理性结构。因为,近代的理性资本主义不仅需要生产的技术手段,而且需要一个可靠的法律制度和按形式的规章办事的行政机关。没有它,可以有冒险性的和投机性的资本主义,以及各种受政治制约的资本主义。”[18]“新教形成了一个先于纯粹理性哲学发展的阶段。”[19]16世纪近代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特别是资产阶级的崛起,引发了宗教改革,产生了基督新教,然后在松动的中世纪文化基础上发生了启蒙运动,资产阶级理性化的哲学、经济学相继发生,最终促成了资本主义政治革命。当代西方资产阶级的三权分立、宪政民主、多党制度、市场制度、法律体系等等,已经将新教的理性精神变成了制度文化,在意识形态层面更有效地推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
三、企业儒学应成为当代中国企业精神的价值源头
在论述了西方企业的理性精神与基督新教的关系之后,话题必然回到中国当前的企业精神建设问题。我们应当如何构建自己的企业精神?对自发的市场经济听之任之将难以避免经济危机的产生,对种种违法经营仅仅依靠“重典”,已被实践证明是一条腿走路。我们需要立足自身文化传统,借鉴东亚儒家文化圈国家和地区的成功经验,为市场经济建立精神之根。
东亚儒家文化圈国家和地区的成功经验很有借鉴价值。有中国学者概括东亚市场经济的特点说:“东亚的工业化,尽管选择了不同的现代化道路,但在东亚儒教文化圈的历史影响下,它们在变革进程中大都显示出某些相似的文化特征:(l)政治发展的特征:现代威权主义政权(即发展型国家),一党执政或一党独大,中央集权,家产制的现代官僚制与等级制等。(2)经济发展的特征:国家自上而下的发展导向,家族企业,官僚资本主义,政府与企业的合作或者劳资合作,高储蓄与相对低的消费等。(3)社会发展的特征:世俗化的儒教秩序伦理,家族主义,人情化的社会关系纽带,现世主义、实利主义、地方分散主义、小团体主义等。以上这些文化特征,显然不同于西方现代化发展的模式。”[20]东亚诸国和地区的现代化没有完全照搬西方模式,而是有效利用了本土的文化资源。正如涩泽荣一所说:“《论语》与算盘,乍一看,两者风马牛不相及,八竿子都打不出什么关系来。可是,在我看来,算盘有了《论语》而打得更好;而《论语》加上算盘才能让读者悟出真正的致富之道。它们二者息息相通,缺一不可,关系可以说是,远在天边,近在咫尺。”[21]应从博大精深的儒家文化中汲取企业精神的养分,而不能照搬西方经典。儒家文化以孝道为核心,完全排除家族企业在东方没有任何可能;儒家提倡家国天下,对国家的信任和依赖成为东方威权主义的价值基础;儒家讲“礼之用,和为贵”,人际关系的和谐至关重要,西方式的个人本位精神在东方没有市场。中国更不能忽视祖先留下的儒家文化等重要财富。
自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我们对自己的传统经历了一个肯定、否定、再肯定的认识和评价过程。中国改革开放取得的巨大成就,极大地增强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我们完全有可能在经济、政治、文化上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我们也要意识到,当今需要弘扬的儒学,既不是先秦的原始儒学,也不是宋明的新儒家,而是充分吸收了中华各民族一切优秀遗产,经历了与西学的充分比较研究,实现了创造性转换和创新性发展的儒学。对于企业精神的构建而言,企业儒学是近代以来众多学者、政治家、企业家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共同创造的结晶。笔者认为,这种经过近现代革命风雨的洗礼,符合新时代企业发展需要的企业儒学,可以很好地回答构建当代中国企业精神的合法性、动力性和合理性问题,为中国企业精神提供重要的精神文化资源。
(一)儒家的“天命观”和“义利观”为中国企业特别是民营企业提供了充分的合法性
孔子开创的儒学以“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为宗旨,也包括三代之上的“天命观”。孔子认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获罪於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他承认“天命”作为一种主宰力量的存在。尽管孔子及其后的儒家学者对于“天”的理解有“主宰之天”“自然之天”“义理之天”的分歧,但是对于“天命”的存在都是肯定的。涩泽荣一将儒家的天命观用到了企业精神上,认为:“孔子的‘天’是指天命的意思。人生在世,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是与生俱来的天命所归。”[22]显然涩泽荣一知道西方的“天职”观念,他把儒家的“天命”等同于“天职”,为天命主宰下芸芸众生的职业生涯提供了充分的合法性。无可讳言,儒家思想体系内宗教性的成分是淡化的,儒家论证问题都是用现实生活的逻辑。在说明营利的合法性时,儒家提出了一个重要观念——“义利观”。 孔子说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他将看问题着眼点在“义”还是“利”上,作为君子小人的分水岭。儒家的“义”是一个复杂的概念,泛指一切符合道义的行动。时代不同、环境不同、问题不同,人们对于“义”的理解也不同,因此儒家给出了一个比较容易把握的标准:“义者,宜也”(《礼记·中庸》);“行而宜之谓之义”(韩愈《原道》)。对于利,只要适宜即可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要不取不义之财就是君子。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里仁》)这是“利”不可取的一面,“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那么什么样的“利”可取呢?孔子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论语·述而》)不论从事什么职业,只要符合道义都是可取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邦无道,富且贵,耻也;邦有道,贫且贱,耻也。”(《论语·泰伯》)孟子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孟子·滕文公上》)因此孟子认为,要实现治理天下的“王道”,首先需要保护民众的“恒产”,即保卫人民的合法所得。
(二)儒家的“家国情怀”应成为推动中国企业发展的精神动力
余英时先生指出:“明清商人当然没有西方清教商人那种‘天职’观念,更没有什么‘选民前定论’,但其中也确有人表现出一种超越精神,他们似乎更深信自己的事业具有庄严的意义和可观的价值。……我们已引用山西商人席铭的豪语:‘丈夫苟不能立功名于世,抑岂不能树基业于家哉!’在这句豪语的后面,我们隐然看到他对即将投身的商业抱有一种自傲的心理。士的事业在国,是‘立功名于世’,然而商的‘基业’在家,也足以传之久远。”[23]儒家没有获得上帝救赎的外在超越意识,但是儒家提倡人在宗法家族中尽自己的义务,为自己的家、国“立德、立功、立言”,实现“不朽”,获得内在的精神超越。儒家思想的“治世”理路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进行道德修养的直接目的就是把自己的家庭、家族建设好。进而儒家把国看成家的放大,君主应当像爱护子女一样保护人民,人们则需要像尊敬父母一样敬爱官长。“正是建基于这种集体本位的社会结构,东亚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往往是在经济上以集体财富的积累为目的,在政治上以集体权利的保障为目的,这里的‘集体’在微观层面落实为家庭,而在宏观层面体现为国家。”[24]这种家国情怀使得东亚的企业精神不像西方那样强调绝对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契约精神,而是主张对家族和国家抱有一种感恩情怀。涩泽荣一说:“即使个人的财富是经过千辛万苦积累而来,但仅把这些财富当做一个人所专有,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如果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是积累不了这些财富的。要是没有国家、社会的帮助,你如何能获利,如何能生存,更别提发财致富了。因而,一个人的财富越多,也就意味着他所受国家的恩惠也就越多,为报答社会,扶贫救济这样的工作也就成为理所应当的。”[25]所以从日本到东亚四小龙,企业起步多是以家庭或家族为单位,这些国家、地区至今存在许多百年老店。不仅如此,在企业内部管理上,东亚企业多推行一种“拟家族化管理”,在企业内部企业主就是大家长,把员工视为子女,实行终生雇佣制、年功序列制,让员工把企业看成自己的家庭。在国家层面,家国情怀就很容易转化成一种爱国主义情绪,与传统的忧患意识相结合,成为国家、社会、企业发展的巨大精神动力。
(三)儒家的“德治主义”是中国企业经营的合理化道路
孔子说:“为政以德,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治国是如此,管理企业也是如此,进行市场贸易更应当如此。东亚成功的企业,其经营理念都包括“以德经商”等内容。如何实现“为政以德”?孔子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子帅以正”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企业领导者要以“正道”经营企业,保证符合国家的道德和法律;二是要以身作则,在执行企业的规章制度方面率先垂范。有人说市场经济本质上就是一种诚信经济。涩泽荣一谈到他对市场经济的认识:“所谓的商业道德,说到最根本就是一个字——信。如果没有了诚信,实业界就没有坚实的基础。”[26]除了最原始的以货易货贸易,任何商品交易都需要一定的信誉作为基础。信誉度越高,用最少的金钱就可以做最多的生意。所以本杰明·富兰克林说:“切记,信用就是金钱……假如一个人信用好,借贷得多并善于利用这些金钱,那么他就会由此得来相当数目的钱。”[27]儒家文化大力提倡人与人要诚信相待。孔子谈到治国,认为可以“去兵”“去食”,但是信用不可丢,因为“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论语·为政》)《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正因为诚信乃宇宙间的最根本规律——天道,人如果做生意不讲诚信就是“欺天”。诚信经营就是中国商人的理性主义精神。余英时先生研究明清时代大量的历史资料发现,当时大多数商人都是通过长途贩运、薄利多销等手段挣得合理的利润。例如陆树声为张士毅写的墓志铭中说道:“(士毅)舍儒就商,用儒意以通积著之理,不屑纤细,惟择人委任赀计出入。”[28]在余先生看来,这就是韦伯所说的理性精神。
(四)儒家的“入世禁欲主义”为财富的积累提供了巨大的精神动力
儒学中也有类似西方清教徒的入世禁欲主义。孔子认为无欲则刚,孟子提出“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宋明理学更将佛道教的禁欲主义纳入儒学体系,“存天理,灭人欲”成为后世争议极大的口号。实际上,这里所说的灭人欲反对的是奢侈、过度的欲望。儒家限制人的物质欲望,当然不是为了成佛成仙,而是“为子孙计”,使家族长久存续。如明代学者陈确写的《学者以治生为本论》说:“凡父母兄弟妻子之事,皆身内事。仰事俯育,决不可责之他人,则勤俭治生是学人本事。”[29]与西方一样,东方的入世禁欲主义也导向了“勤”和“俭”。早在远古的农业社会,圣贤就提倡勤俭思想。《尚书·大禹谟》有“克勤于邦,克俭于家”的古训。孔子说:“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明清时期的商人,将这种勤俭精神用于“治生”。顾炎武《肇域志》说:“新都勤俭甲天下,故富亦甲天下。……青衿士在家闲,走长途而赴京试,则短褐至骭,芒鞋跣足,以一伞自携,而吝舆马之费,闻之则皆千万金家也。徽州人四民咸朴茂,其起家以资雄闾里,非数十百万不敢称富,有自来矣。”[30]因此才有了名扬中外的浙商、晋商、徽商。这些文化资源对于当代的企业家弥足珍贵。直到现当代,中国以及东亚儒学文化圈国家的高储蓄率,一直是国家经济发展的动力和抵御危机的盾牌。
综上所述,企业儒学在东亚工商社会中是市场经济顺利发展必不可少的文化土壤和价值指南。对于企业儒学的研究,不仅可以正确解释东亚“经济奇迹”发生的内在原因,更可以为我国当代企业的文化建设提供重要的精神文化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