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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权·创伤·记忆:论《时间的噪音》中的后现代叙事

2020-02-22王桃花罗海燕

山东外语教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肖斯塔科维奇巴恩斯后现代

王桃花 罗海燕

(中山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1.0 引言

早在1998年,俄裔美国作家所罗门·伏尔科夫(Solomon Volkov 1944-)就已通过《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Testimony:TheMemoirsofDmitriShostakovich)这本书记录并整理肖斯塔科维奇亲自口述的人生经历,对于世人而言,肖斯塔科维奇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 1946- )为何还要在2016年以肖斯塔科维奇为题材创造小说《时间的噪音》(TheNoiseofTime)?小说通常虚构人物,而巴恩斯用真实的历史人物做主角,虚构是否还有用武之地?他会采用什么样的创作手法?肖斯塔科维奇的人生已然被固化,巴恩斯重述他的故事,有何意义?事实上,巴恩斯不断进行小说创作实验,被称为“英国文坛的变色龙”。他的小说语言精练、风格多变、手法新颖,每一部都别出心裁、迥然不同。1984年的《福楼拜的鹦鹉》就已体现他的后现代创作实验倾向,该小说打破传统的小说题材界限,被认为“半是评论、半是叙述”(Bradbury,2001:487)。在《时间的噪音》中,多种后现代叙事技巧包括戏仿、拼贴、黑色幽默等被运用到极致,呈现小说丰富的艺术魅力。

国外学者布鲁斯·塞斯托(Bruce Sesto)最早注意到了巴恩斯小说的后现代叙事特征,认为作者主要关注历史话语的欺骗性(2001:26),对巴恩斯的后现代分析比较浅显;伊琳娜·博林格拉(Elena Bollinger)探讨该小说中肖斯塔科维奇艺术与生活的共生关系,她提到该小说的非线性叙事后现代特征(2018:138),然而对这部作品的写作技巧关注明显不够;基思·格列戈尔(Keith Gregor)通过分析小说中涉及的莎士比亚戏剧来反映现代暴君缺乏良知(2018:141),但对巴恩斯通过后现代手法来批判政治的分析欠缺深度。国内研究该小说的学者屈指可数,对其后现代叙事手法的研究更是寥若晨星。侯志勇探讨了肖斯塔科维奇与权力的三次对话,认为其“展现的正是肖斯塔科维奇终生对在政治高压下的生存、艺术真诚和个人正直的追求和反思”(2016:66)。汤轶丽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分析肖斯塔科维奇的悲剧命运,“探究肖斯塔科维奇最终做出成为懦夫的伦理选择”(2017:120)。综上所述,截至目前,国内外尚未见有学者对《时间的噪音》后现代叙事手法进行专门论述,从而导致对该作品的主题缺乏深刻认识。本文旨在探讨朱利安·巴恩斯小说《时间的噪音》的后现代叙事艺术,揭示作者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以及对生命的深刻理解和反思。

尽管目前学界对于后现代小说仍存在不少争议,但它的以下基本特征还是被大多数学者认同:“矛盾、并置、断续、随意、无限倒退、过分突出的叙述者……对叙述形式的批评性议论、互文性、自反意象、戏仿、娱乐与游戏”(Salami, 1992: 24)。后现代小说不断消解传统小说形式和技巧,打破传统小说叙述常规,同时也创造出一系列表现手法,如“戏仿、拼贴、蒙太奇、黑色幽默和迷宫等”(杨仁敬等,2004: 28)。按这个标准来看,《时间的噪音》无疑属于后现代小说,其后现代叙事手法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戏仿多位作家唤起读者对历史的记忆,激发读者对集权社会的想象,诠释作者对权力与死亡的理解和认识;拼贴零散的文学片段和生活俗语丰富小说内涵,通过电梯、飞机、汽车三个场景的流动暗示主人公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经历了三个截然不同的人生阶段;采用黑色幽默叙事技巧再现肖斯塔科维奇的残酷记忆。

2.0 戏仿经典:强权的揭露

戏仿又被称为滑稽模仿、戏拟或谐仿,源自后现代主义流派中的结构主义,是后现代创作手法之一。朱利安·巴恩斯在《时间的噪音》中运用了大量的戏仿来唤起读者对历史的记忆,以戏仿的方式来对抗集权社会的统治,揭露个体在强权重压下的生活状态。帕特里夏·沃(Patricia Waugh)认为,“滑稽模仿将创作与批评糅合在一起,用现在成为‘话语的材料’的东西代替曾经成为‘事实’的东西”(1984:133)。戏仿的主要目的是讽刺,通过对古典文学题材、历史人物和事件等进行夸张、扭曲或开玩笑来讽刺原作或表达自我主题。戏仿“把不同的文体并置在一起,使用一种体裁的技巧去表现通常与另一种体裁相关的内容”(王先霈、王又平,1999:213)。巴恩斯戏仿莎士比亚、果戈里等多位作家的经典文学作品,使读者认识到生活的苦楚和滑稽可笑。

《时间的噪音》中,最明显地被巴恩斯戏仿的作家便是莎士比亚。小说的主人公肖斯塔科维奇热爱莎士比亚,也正是因为他演奏了俄罗斯版的《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备受谴责和羞辱,他的音乐被认为“偏离了苏维埃艺术大道”(巴恩斯,2018:32)。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野心勃勃,在其夫人的怂恿下弑王篡位,后来又大肆屠杀人民,使民众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因此,麦克白夫人被认为是一个阴险恶毒的女人,是造成麦克白悲剧命运的元凶。《时间的噪音》中,巴恩斯详尽描绘了集权社会的暴虐统治,“暴虐颠倒了世界……上百万又上百万人死去了”(2018:84-85)。小说中的暴虐统治者也像麦克白夫人一样非常残暴。巴恩斯戏仿的对象是莎士比亚塑造的人物,《麦克白》中的麦克白夫人对权力有着极强的渴望,冷酷狠毒,心狠手辣,甚至召唤魔鬼来驱除她的怜悯之心,“她由人类的母亲变为了魔鬼的母亲和情人”(徐嘉,2015:42)。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夫人存在野心和良心的矛盾,还有怜悯之心,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存愧疚和不安,最终因为精神失常而自杀。反观集权社会下的暴君,比麦克白夫人还要凶残,对民众“从来不是群捕;只抓走一个牺牲品,然后下一晚再带走一个”(巴恩斯,2018:80)。在杀戮和暴力面前,强权统治者暴虐无道,从来不会反思自我,毫无怜悯之心。作者通过观察和记录肖斯塔科维奇在暴虐统治下的生存状态来表达对集权社会的强烈不满。

作为一位历史意识强烈的作家,巴恩斯还戏仿了具有深厚文化历史底蕴的文本《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等。为了生存,小说中肖斯塔科维奇委曲求全,忍辱负重,继续从事音乐工作。肖斯塔科维奇的一生都伴随音乐创作,他为《哈姆雷特》写过音乐,认为莎士比亚是反映人性的一面镜子。在《威尼斯商人》中,莎士比亚说,“一个不喜欢音乐的人,不值得信任,这样的人不吝于行事卑鄙,甚至敢于谋杀和叛国”(巴恩斯,2018:112)。苏联的统治者喜欢音乐,图哈切夫斯基被称为“红色拿破仑”,但民众的处境仍然如履薄冰,危在旦夕。最后“红色拿破仑”被枪决,而肖斯塔科维奇开始了在电梯前的守夜,看着邻居们一个个消失,他惶恐不已,“这世界只剩下疯狂”(巴恩斯,2018:63)。巴恩斯提到的莎士比亚戏剧是对俄国历史的戏仿,他戏仿作品中描述的荒谬暴君形象。他选取李尔王、麦克白这样的经典人物形象,借此提醒读者关注在暴君统治下的个体生存状态,因为“荒谬是社会医治僵化最有效的方式。它使华而不实爆炸,纠正善意的怪人,使疯狂冷却,阻止无能者成功。它洋溢着真理,虚假在它面前退缩”(罗斯,2013:25)。巴恩斯通过反讽来揭示暴虐统治的现实,暴露民众在政府极端权力下的生存状态。肖斯塔科维奇深深地、痛苦地体验社会大震荡时发生的一切,听众通过音乐可以体会到他细腻的情感和深邃的内心。

蒂费纳·萨莫瓦约(Tiphaine Samoyault)曾说:“戏拟是对原文进行转换,要么以漫画的形式反映原文,要么挪用原文。无论对原文是转换还是扭曲,它都表现出和原有文学之间的直接关系”(2003:41)。在《时间的噪音》中,肖斯塔科维奇通过莎士比亚的第66首十四行诗来戏仿暴虐的统治,“艺术被权威绑住了舌头……所有人都会加入进来……他们都揭穿了这行诗的谎言,都拒绝被绑住舌头”(111)。此处,与莎士比亚单纯的诗歌朗诵不同,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显得更加激昂澎湃、歇斯底里。听众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开始用音乐来对这种不合理的制度进行批评。巴恩斯直接将这句诗挪用到一个新的历史语境,表达了肖斯塔科维奇隐含的一种政治性抵抗。琳达·哈琴认为,戏仿是“后现代主义的完美表现形式”(2009:14)。《时间的噪音》正是通过戏仿让读者反思俄国暴虐统治时期的历史。

小说还戏仿了《圣经》的“受难——救赎”话语模式。根据《圣经》,世人都犯了罪,所以需要通过耶稣基督救赎。“如果作家采用古语、长词……冗长而复杂的句子和段落、稀奇古怪的暗示、离奇的表现手法,如果作家多愁善感,夸夸其谈……那么,戏仿者就会捉住其中的某些特征,进行戏仿”(Cuddon,1991:640)。《时间的噪音》中,巴恩斯运用丰富的想象力,通过描述肖斯塔科维奇生命中的大事为读者展示了戏仿的姿态。小说从肖斯塔科维奇等电梯开始,中间穿插了他情感失意、事业受挫、被当局怀疑等种种磨难,最终他因为音乐才华被当局重用,开始“天堂”般的生活。《圣经》的主题明确,严格按照分章节书写的模式,时间和空间顺序也非常明显,但在《时间的噪音》中,各个部分没有明显的逻辑联系,全书由三个流动的场景构成,是碎片化的故事组合。这意味着肖斯塔科维奇即使在反复遭受磨难之后,也依然没有得到所谓的“救赎”。事实上,这部小说表现了巴恩斯高超的叙事技巧。1936年肖斯塔科维奇被当局审问,开始在电梯前忐忑不安地守夜。1948年斯大林亲自打电话要求肖斯塔科维奇代表苏联访问纽约。1960年肖斯塔科维奇被迫入党。在“新天堂”里,人们已经失去信仰,处在危险尴尬的境地,肖斯塔科维奇不得不通过音乐来救赎自我,因为“音乐是不朽的,音乐会永存,会一直被需要,音乐能讲述任何事”(138)。所以,他在战争流亡期间也依然创作了《第八交响曲》,“他能一直专心工作,无视周围的混乱和不适。这是他的救赎”(巴恩斯,2018:94)。人类的生存随着时代的变化变得越加艰难,暴君却更加冷酷,没有良心,“也许良心不再有进化功能,因此被剔除了”(巴恩斯,2018:206)。巴恩斯通过描写肖斯塔科维奇的受难批判了人类会得到进步解放的宏大叙事,现在暴君已取代了上帝,“人间炼狱”成了“天堂”。人们被逼无奈只能默认,因为政治声明就是《圣经》。作者颠覆传统的历史观念,重新组合,形成了一个后现代状态下对《圣经》“受难——救赎”模式的戏仿。正如小说中提到的《圣经》所言:“拥有天赋的人,灵魂必比任何人都要纯粹”(巴恩斯,2018:205)。肖斯塔科维奇就是这样一位灵魂纯粹但却饱经忧患的作曲家。通过多次戏仿和挪用圣经的话语,巴恩斯将历史的碎片呈现在读者面前,无情嘲讽当时集权社会的荒谬。

除了戏仿莎士比亚作品和《圣经》外,巴恩斯还戏仿嘲讽了美国人的个性特征。在传统文学作品中,尤其是在亨利·詹姆斯的作品如《美国人》中,美国人的形象一直天真烂漫、单纯无知。美国人对外宣传自己生活在一个自由民主、技术进步、社会和谐、文明有礼的国家。美国人自己认为很乐观积极,然而在苏联作家如伊利夫和彼得罗夫的写作中,他们想到美国就会感到忧郁,美国人本性很被动,“因为所有东西……都经过了预先处理,从想法到食物。甚至连奶牛也在田野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浓缩牛奶的广告”(巴恩斯,2018:82)。此外,肖斯塔科维奇对美国记者的印象是,他们有一种“欢快的粗鲁,价值优越感爆棚”,而且他们因为读不出肖斯塔科维奇的名字,自作主张缩写为“肖斯蒂”(巴恩斯,2018:82)。面对这样的欢迎方式,肖斯塔科维奇倍感厌恶,他在美国感觉被媒体监视,而且一举一动还被刊登在《纽约时报》。巴恩斯对此也进行了戏谑的模仿和无情的嘲讽,“好像它真的很有趣似的”(巴恩斯,2018:83)。不同于一般的传记书写,巴恩斯通过后现代小说的创作技巧来还原历史上肖斯塔科维奇饱经风霜、历经沧桑的一生。

3.0 拼贴文本:创伤的再现

《时间的噪音》中,巴恩斯运用拼贴这一后现代艺术技巧颠覆传统小说理性叙事方法,使一些毫不相干的文学、生活零碎片段形成一个有机整体,以此震撼读者、突出主题。美国后现代主义代表作家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认为,“拼贴的要点在于将不相似的事物粘在一起,在最佳状态下,创造出一个现实”(1994:331-332)。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小说就是一部精致的拼贴。

巴恩斯通过拼贴把文学作品、作家、生活、俗语等融为一体。他在英国出生,父母教授法语,他对法国文化也很感兴趣,所以法国元素经常在他的作品中出现。他的小说也是一个多元文化的拼盘文本。《时间的噪音》中既有莎士比亚的戏剧如《麦克白》《哈姆雷特》等,也有俄国文学家屠格涅夫、普希金、契诃夫的名言警句。其中屠格涅夫的歌词讽刺了政府对民族的剥削和残酷,“俄罗斯,我珍爱的母亲,她从不靠暴力带走什么;她总是收下欣然奉上的,那时,她正用刀子抵住你喉咙”(巴恩斯,2018:89)。这记录了肖斯塔科维奇对俄国的失望和愤怒。此外,巴恩斯拼贴了莫泊桑的一个短篇小说来表达自己对爱情的看法。这是关于一个年轻警备司令为爱疯狂的故事。这个军官爱上了一位商人的妻子,趁她丈夫外出,他们私会。结果得知她丈夫要提前回来,于是军官捏造了一起紧急军事案件把女人的丈夫关在城门外以获得短暂的欢愉。接着巴恩斯以第二人称来总结爱情,“你应该这样去爱,没有恐惧,没有障碍,不要去想明天。然后,之后没有遗憾”(巴恩斯,2018:44)。作者打破了常规的叙事方式,期间插入自己对这一事件的评论。后来巴恩斯评论说:“莫泊桑让自己思考自己说的故事”(巴恩斯,2018:178)。小说呈现的是一些零散性的片段,而不是传统小说的一个完整情节。小说充满着象征性描写,肖斯塔科维奇开始从不同的角度反思,他感觉自己“就像那个商人丈夫帕里斯先生,被刺刀挡在了城外”,因为他的妻子妮娜坐在一个名叫A.的别克车里面,而肖斯塔科维奇却被禁止拥有这样的国外车辆。这个世界是暴虐的,所以爱情也充溢着荒唐和疯狂。妮娜离家和A.在一起,她的遗体都是在A.护送下运回来的。每次肖斯塔科维奇去悼念亡妻时,“那里总有A.送来的红玫瑰,撒满墓上”(巴恩斯,2018:177)。字母A象征着“Adultery”,也可以理解为“Able”,甚至还隐喻为“Angel”。此外,“红玫瑰”象征爱情,而妮娜墓前总撒满A.送的红玫瑰。巴恩斯通过拼贴爱情故事来描写肖斯塔科维奇的感情世界,读者可以感到主人公清醒时的迷茫和失落时的痛苦。这是小说情节和现实人生的糅合,这是一个集权社会下暴力夺走人间欢乐的世界。

后现代作家强调“拼凑”艺术手法,《时间的噪音》由三章构成,也就是三个小片段,每个片段都有自己的小标题,分别为“在电梯旁”“在飞机上”“在汽车里”,它们不是简单的组合,而是相互依存的一个整体。任何一部分的缺失都可能影响主人公肖斯塔科维奇的形象。这些“零散、片段的材料就是一切,它们永远不会给出某种意义的阻隔或最终‘解决’,它们只能在永久的现在的阅读中给人一种移动组合的感觉”(陈世丹,2002:16)。小说中肖斯塔科维奇无论在飞机上还是在汽车里,好像总在旅程中漂泊。他的意识流动也非常迅速,从童年到青年,再到老年,从回忆到现实,从恐惧到反讽……巴恩斯没有用传统的叙事手法来描写客观世界,而是把对集权社会的暴政统治通过人物的片段回忆和心理活动来反映。正如书中写道,“花园里的菊花早已凋谢……但爱还在我病弱的心里萦绕”(巴恩斯,2018:211-212)。巴恩斯竭力要表现一个暴虐横行的世界,这个世界造成了人们心理失常和人性扭曲。小说有对暴力和死亡的控诉,同时也有对爱和美好未来的憧憬。

然而,小说最明显的拼贴体现在俄国诗人叶夫申科的诗《职业生涯》当中。它描绘了肖斯塔科维奇不得不在权力阴影下讨生活。“在伽利略的时代,一个科学家同行,并不比伽利略笨。他很清楚地球是旋转的,但他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此外还有关于良心和忍耐的诗句,“但是时间会有办法来证明,最顽强的才是最聪明的”,诗的结尾指出肖斯塔科维奇的百般无奈,“因为我将继续追求我的职业生涯,靠尽量不去逐求另一个”(巴恩斯,2018:189)。巴恩斯用拼贴的方式再现了肖斯塔科维奇在权力下战战兢兢的生活。与伽利略的“英勇就义”相比,肖斯塔科维奇显得很卑微,但更能让我们体会到平凡生活和亲人的可贵。巴恩斯将各种文本组合在一起,体现了现实生活与个人内心愿望的巨大差异,产生了常规叙事无法达到的效果。

4.0 黑色幽默:记忆的残酷

黑色幽默在后现代作品中既是表现手法,也是表现效果。巴恩斯是一位有着世界眼光的作家,其思想深刻、目光犀利,还有很强的语言能力和逻辑能力,令人赞叹。他通过塑造一个可恶的、非人性的、可怕的世界来指责当时社会的残酷,呼吁维护人的尊严。作者通过黑色幽默描述丑恶、黑暗、残暴的事情,使读者感到好笑、滑稽,但在阅读该叙事片段之后同时感到难过、揪心、愤怒。对于黑色幽默的小说创作者来说,“生存的荒谬只能忍受,因为它是世界不可改变的一部分。他们冷漠地把荒诞视为世界本质性闹剧的一部分……用语言接着进行生存不按理出牌的游戏”(杨仁敬等,2004:38)。在《时间的噪音》中,以肖斯塔科维奇为代表的普通民众经受着精神和肉体折磨。

肖斯塔科维奇回顾了自己因为音乐得以幸存的残酷记忆。他创作的音乐被认为像“鸭子的叫声、野猪的呼噜声和疯狗的狂吠”“杂乱无章”“不讲政治”,是“神经质的和抽搐的……其结局‘粗俗、简陋、下流’”(巴恩斯,2018:34-35)。这些词语之所以可以形成幽默,是因为他的音乐在海外非常成功,在国内却被讥笑嘲讽。为了保全性命,肖斯塔科维奇不得不忍受这些辱骂。这些词语给他带来精神折磨和心理创伤,严重影响他对未来和生活的期待,呈现出创伤记忆的反复性和破碎性等特点(朱小琳,2019:84)。他一直怀着焦灼和恐惧,等待被捕的恐怖敲门声,情不自禁担心自己可能被带走。“狼说不出羊的恐惧”(巴恩斯,2018:79),显然,读者可以体会到肖斯塔科维奇的恐惧心理和生存焦虑。

肖斯塔科维奇是这个荒谬世界中的幸存者,他被折磨、被利用,只能胆战心惊地等待自己的命运。他被权力召去“大房子”审问时,“他总是很守时,赴死时也很准时”(巴恩斯,2018:62)。肖斯塔科维奇紧张不已,焦虑不安,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用麻木的、接受死亡的心态来面对这疯狂而不可理喻的社会,甚至他的妻子妮娜也强颜欢笑同意,“他就是个死人了”(巴恩斯,2018:59),“国家大事跟帽子和大衣一起,留在门边了”(巴恩斯,2018:58)。肖斯塔科维奇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他早已接近崩溃、心如死灰。妻子对他的理解和同情让读者产生强烈共鸣,凭着家人的关爱和扶持,他重拾勇气,继续生活,默默平复暴君给他带来的精神创伤。倘若不通过这种后现代叙事手法,小说呈现给读者的将是暴力、血腥和凶残。巴恩斯以黑色幽默的叙事艺术,渲染了肖斯塔科维奇所处社会的悲惨和荒谬,使读者感到痛心。

《时间的噪音》中的黑色幽默还通过类比、想象的文字来实现。书名TheNoiseofTime中英语单词time(时间、时代)意在表明,这是最坏的时间或时代。经历那段恐怖的时期后,肖斯塔科维奇被权力重新审视并得到重用,他被任命为世界和平大使代表去纽约。在飞机上,“政治家一样肥胖油亮的大虾,在蘸虾调料里浮荡”(巴恩斯,2018:80)。此外,作曲家在战争期间也被权力根据政治需要投入使用,一会儿过时,一会儿流行。在《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签订》之后,俄罗斯和德国成为新的反法西斯同盟,俄罗斯母亲“就像一个中年寡妇拥抱一个强壮的邻居,因为激情来得太晚,所以毫无理智,抱得更加热情”(巴恩斯,2018:87)。但随着战争局势变化,希特勒入侵俄国,瓦格纳音乐家便又成了一堆“棕色糟粕”(巴恩斯,2018:87)。很多作曲家由沉默迷茫转而悲观失望,对政治产生厌恶感。尤其是肖斯塔科维奇面对这种荒谬和个人受到社会的压迫,他只能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嘲讽态度来看待一切。因此,他只能用他那双被认为是“小小的”“不宜弹奏钢琴”(巴恩斯,2018:86)的手在纽约演奏他的作品。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演出取得极大的成功,掌声不断,如雷贯耳。肖斯塔科维奇却认为这是他的“最大羞辱”,他感到极其“自我厌恶和自我蔑视”(巴恩斯,2018:87)。所以,他自己希望在下一个闰年来临之前可以一死了之,他希望“以自身灵肉的无言的麻木……达到减除欲望的焦虑痛苦的目的”(王岳川,1996:16)。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多年前就该死了。

黑色幽默作家从艺术手法上打破传统,小说叙事情节缺乏连续性,现实生活和幻想回忆交织在一起,插科打诨、幽默滑稽的叙事片段和严肃的哲理浑然一体。现实主义手法已无法描述这个荒谬复杂的社会,因此,巴恩斯通过运用后现代叙事技巧来描绘人物的精神状态,揭示整个社会的神经质。最后,肖斯塔科维奇必须向生活妥协,“像一只在蘸虾酱里游泳的大虾,他在各种荣誉中徜徉”(巴恩斯,2018:148)。这种打破浪漫主义英雄的描写,作者不再强调使命、责任或悲天悯人之类的价值。黑色幽默是这些无权无势的小人物陷入政治斗争时发出的绝望笑声,是他们面对恐怖命运时的智慧和勇气。

5.0 结语

《时间的噪音》是朱利安·巴恩斯运用多种后现代叙事技巧的小说,作者通过“在电梯旁”、“在飞机上”和“在汽车里”这些流动的场景将小说中主人公肖斯塔科维奇的人生以碎片的形式予以巧妙拼凑,使得笔下的主人公仿佛随时可以从时代的裂缝中逃脱,然而,肖斯塔科维奇却时刻处在无所不在的恐惧包围之中,音乐,只不过是他最后的落脚地。在宏大的集权社会环境下,巴恩斯用戏仿、拼贴、黑色幽默等后现代叙事技巧表现了极端权力所造成的个体人性扭曲、精神堕落、弱小无助状态,以及当时社会的冷酷无情和麻木不仁。这些后现代叙事手法的运用一方面表现了肖斯塔科维奇在精神上遭受创伤后的痛楚和无奈,人类在强权重压状态下无法抑制的生存焦虑;另一方面也促使读者思考人类自身的命运,体现巴恩斯对历史、现实和未来的多元思考。朱利安·巴恩斯对肖斯塔科维奇的偏爱毋庸置疑,肖斯塔科维奇既不是奋不顾身的超级英雄,也不是宁死不屈的民族英雄,亦不是无所畏惧的民间英雄,他是一个在强权下隐忍生存的作曲家,甚至被认为是“懦夫”。但巴恩斯在本书的专访中谈到:“当懦夫才是唯一理性的选择”(巴恩斯,2018:236),作者正是用这种迂回曲折的后现代叙事手法,书写着与众不同的英雄,揭示他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以及对人类命运的深刻理解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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