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土创作到海外译介
——作家阎连科文学与翻译访谈录
2020-02-22吕兆芳
吕兆芳
(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 外国语学院,四川 广汉 618307)
阎连科,河南嵩县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是继村上春树之后亚洲第二位卡夫卡文学奖获得者,第一及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老舍文学奖、日本twitter文学奖等奖项获得者,曾多次被提名布克国际文学奖、法国费米娜文学奖以及美国古根海姆文学奖等,被认为是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近的中国当代作家;40余年约有800万字的文学创作,作品被翻译为30多种语言,代表作包括《受活》《四书》《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年月日》等。
吕兆芳(以下简称吕):阎教授您好,非常感谢您拨冗接受我们的访谈。目前您的作品被译成30多种语言,在海外拥有广泛的读者群体与影响力。据我目前掌握的资料,1993年《瑶沟的日头》最早被译成英语,发表在《中国文学》(ChineseLiterature)第一期,译者是当时的牛津大学文学博士生鲍伯·里格尔(Bob Riggle)。2007年《小村与乌鸦》由美国学者葛凯伦(Karen Gernant) 和中国学者陈泽平合作翻译,刊载于文学杂志《马诺阿》(Manoa)。2008年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翻译的《黑猪毛,白猪毛》收录于邓腾克(K. A. Denton)主编的世界旅行文学系列丛书中国分册(China:ATraveler'sLiteraryCompanion)。在这几部作品的译介过程中,您和几位译者有沟通吗?请您介绍一下具体情况。
阎连科(以下简称阎):《瑶沟的日头》是外文局翻译的,当时他们告诉我要翻译这个作品,出版后给了我两本杂志,具体翻译情况我不清楚,那位译者也不认识。《小村与乌鸦》这个你要不提我都忘了,杂志可能我都没有。确实有这个事情,后来我还见过福建师大那位译者(陈泽平),但不熟。葛浩文当时翻译了两篇。那是《丁庄梦》出版后我去参加纽约书展,大西洋出版社(格罗夫/大西洋出版社)的社长与《纽约客》当时的副主编是同学,那位副主编在《纽约客》策划了一个东方文学专栏,计划在一年时间内发表我的四到六个中短篇作品。他告诉我说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让我找个好译者。我选了五、六个中短篇交给葛浩文翻译。葛浩文从中选择了两篇,另外一篇好像是《爷爷奶奶的爱情》。我委托《丁庄梦》的年轻编辑跟进这个事情。但后来那位副主编去哥伦比亚大学上学了,这么一件重要的事情最终不了了之。葛浩文翻译的那两篇好像发表了一篇,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黑猪毛,白猪毛》),另外一篇怎么样了最后我也没有问。
吕:以上几篇都是中短篇作品,篇幅较短,没有单行本,而且翻译时间也相对较早,或许是由于这些原因才没有引起相应的关注。后来《为人民服务》《丁庄梦》《受活》《四书》《炸裂志》等一系列有影响的作品陆续进入读者视野,才逐渐开始了连续和有计划的译介。请您介绍一下这一时期您的作品在亚洲和西方主要国家的译介情况。
阎:在亚洲有日本、韩国、越南和蒙古四个国家做了译介。韩国的金泰成和子音·母音出版社,日本的谷川毅和河出书房新社等都是重要的译者和出版社。因为这些业务基本上都是朋友介绍的,大家相互熟悉,沟通也很好,所以以前亚洲地区就没有经纪人。从今年下半年开始,亚洲业务也转交给了经纪人。我的经纪人劳拉是波兰裔英国人,因为早期翻译的几部作品情况有些复杂,业务沟通上比较困难,因此毕基埃出版社的社长就介绍她做我的职业经纪人。她的公司规模不大,但她非常敬业、高效,做得非常好,我对她很满意。
西方的译介最早始于法语,其它语种基本上都按照法语翻译的顺序展开。我的作品在法国乃至整个欧洲能有今天的局面和影响,要归功于陈丰女士、毕基埃出版社和法国译者们的整体策划和对我的持续关注与译介。毕基埃出版社专注于亚洲文学推介,是欧美出版界了解亚洲文学的窗口。陈丰是该社的中国文学策划人,她拥有独特的审美品位和专业眼光。经陈丰推荐,《受活》在国内一出版,毕基埃就把它列入了中国文学丛书,也签了翻译合同。但它的语言的独特性和叙事结构的复杂性“吓退”了三位译者,他们都认为不可译,其中一位译者甚至翻译了一部分又退给了出版社。山穷水尽之时,出版社决定暂时搁置《受活》,先翻译《为人民服务》,于是《为人民服务》先出版了。后来林雅翎(Sylvie Genti1)的出现让出版社觉得要废掉的《受活》又柳暗花明了。那时她已经翻译了莫言的《红高粱》,她说可以不要预付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给她限制时间。这期间毕基埃又签下了《丁庄梦》,当时我还没写完。《四书》是在动笔之前,我大概介绍了小说的构思,毕基埃就决定签下翻译了。《为人民服务》和《丁庄梦》很快翻译出版,它们就这样偶然地率先走进了法国乃至欧洲,引起媒体和读者关注。
林雅翎生活在北京,我们偶尔见面,但就翻译的探讨并不多。有一次她发邮件说《受活·花草坡》那一节许多植物花卉名字在植物词典里都查不到,我回复说那些都是编的,后来她也用拉丁文词根“编造”了那些植物名称。2009年,法译《受活》出版,书名改为BonsBaisersdeLenine(《列宁之吻》),其它语种也都跟了这个名称,因为如果外文书名不统一,读者会以为是不同的作品,可能造成接受混乱。无论是在市场、读者还是评论界,《受活》都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法国《世界报》做了整篇报道,盛赞它的语言,林雅翎因此获得了当年的法国国家翻译奖。此前一年,金卉(Brigitte Guilbaud)因翻译《年月日》也获得了该奖,《年月日》被法国教育部列入中学生课外选读书单。同一位作家两部内容风格迥异的作品的译者接连获得该奖,在法国尚属首次。我曾问林雅翎是怎么处理《受活》的方言的,她说小时候她生活在马赛的姥姥家,而她老公是德国人,因此她从马赛方言和德语中获得了陌生化法语的灵感。陈安娜使用了瑞典古语,谷川毅用的好像是关西方言,罗鹏更多地创造新词,译者们都在自己的语言系统中找到了神奇的处理方式。
《受活》在法国的意外成功让我和出版社都觉得是种了一棵枯桃树,却结了一树大苹果。其他懂法语的汉学家、翻译家都用“完美”和“无可挑剔”评价它的法译本,它甚至一度带动了《为人民服分》和《丁庄梦》的销量。之后其它西方语言都会参考林雅玲的译文,挪威语更是直接从法语转译。接着《四书》《炸裂志》《耙耧天歌》和《发现小说》,林雅翎每年翻译一部。然而,去年她刚着手翻译《日熄》和《坚硬如水》,就因肺癌晚期不幸离世而不得不永远搁笔。她是极好极好的翻译家,我永远怀念她、感谢她。因为她,《红高粱》《墓碑》《受活》等一批中国作品才有机会走进巴黎文学大卖场。
最早把我的作品介绍给英语世界的翻译家是英国汉学家蓝诗玲(Julia Lovell)。她最先向出版社推荐的是《受活》,同样因为该作品语言和结构的复杂性,最终选择翻译了《为人民服务》。中间因为她写《鸦片战争》和翻译鲁迅的作品,出版社就把《丁庄梦》签给了辛迪·卡特(Cindy Carter)。辛迪是一个非常聪明且有才华的姑娘,由于她工作太忙导致迟迟不能交稿,跟出版社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但后来大半年时间,她表现得非常认真和投入。我们每一两周见一次面,讨论她不太明白的文本细节,中英文的彩色笔迹密密麻麻地标满了她那本书。译作出版后反响很好,我也见证了她的劳苦和不易。
遇到罗鹏(Carlos Rojas)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命运。他是王德威和刘剑梅介绍的,经济状况和教育背景都很好,他也不靠这个生活,所以对翻译很纯粹。我不想我的书一本换一位译者,换一家出版社。我和罗鹏都希望彼此能稳定下来踏踏实实合作,因此我们一拍即合。这也有劳拉的功劳,她把英语的译者和出版社都统一下来了,译者就是罗鹏了,北美的出版社一直是久负盛名的格罗夫/大西洋出版社(Grove/Atlantic, Inc.),英国确定为企鹅兰登书屋(Penguin Random House),也是有实力的出版社,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是澳大利亚的文本出版社(Text Publishing)。从翻译《受活》开始,罗鹏就很少问我什么,我们交流并不多。但我们很有默契,对文学有共同的理解和信念,可以说是萍水相逢胜过朝夕相处。我一个英语单词都不认识,但别人会跟我谈他的翻译,哈金曾跟我谈过,对他的翻译很肯定。他非常守信用,严谨自律,基本不会拖稿。目前《坚硬如水》他已经翻译完毕,在修改,明年应该能出来。上个月《纽约客》的特约撰稿人发了一篇对我的长篇报道,引起不小的反响。文中提到《我与父辈》,出版社突然要罗鹏迅速翻译,恨不得马上出版。杜克大学出版社前不久刚签了《发现小说》和《沉默与喘息》,作为学术著作出版,也由他翻译。他非常专注、高效,基本每年都完成一两部译作。
吕:在亚洲,日本的译介较有代表性。长久以来日本读者对外国文学缺乏兴趣。饭冢容说,只有四位外国作家在日本出版超过五部作品(译作)。目前您在日本出版了十多部,《丁庄梦》甚至被译成盲文,这是只有鲁迅、老舍等经典作家才有的礼遇。《受活》获Twitter文学奖,属亚洲作品首奖,上市半年再版三次,创中国文学作品在日销售奇迹。一年内连续出版三部作品(《我与父辈》《年月日》《炸裂志》),除了鲁迅只有您。您在文论《发现小说》中提出“神实主义”,代表着中国文学在借鉴吸收中的独立探索和创新,成为当代中国文学成熟的标志。文论作品被翻译,体现一位作家被深度接受,日媒称一个“阎连科的时代”已经到来。这是您创造了一个现象级的文学事件,还是它可能成为中国文学在日译介的一个转折?请您介绍一下作品在日的译传情况,并谈谈您在日本受欢迎和中国文学在日长久遇冷的原因。
阎:日本最先出版的也是《为人民服务》和《丁庄梦》,译者是谷川毅,两部译作分别由日本两家老牌出版社文艺春秋和河出书房新社出版,前者创社近百年,后者有130年的历史。谷川毅还翻译了《受活》《年月日》和《坚硬如水》,是我最主要的日语译者。《受活》《炸裂志》《日熄》《坚硬如水》《我与父辈》也由河出书房新社出版。《受活》从筹备到出版用了10年时间,一直翻译不完,后来我急了,说不要再拖了,随便翻译出版了算了,好坏听天由命。出版社也预计可能会因为太厚不好卖,想定价高点少卖点,50美元的价格超出了一般读者的接受能力。但结果和法国一样,完全出乎意料,重要媒体反响很好。后来获奖、再版什么的,口碑好起来了。我想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那一年(2014)我得了卡夫卡文学奖,引起了一些批评家的关注,慢慢地书评带动销量。2016年《我与父辈》《年月日》和《炸裂志》相继出版,也引发了一些关注,译者分别是饭塚容、谷川毅和泉京鹿,三位都是日本最好的中国文学翻译家。后来《四书》《坚硬如水》和《日熄》等反响也很好。
有两个例子可以反映日本读者对《受活》的认可。一个是,神户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读过《受活》后决定学习中文,希望能跟我聊聊天。后来见到我时激动不已,已经可以用中文简单交流了。另一个例子是,一个由40多人组成的世界文学女子读书会,她们70%有副教授以上职称,每月自发自费从全国各地相聚东京读一部她们喜欢的外国作品。她们第一次读了《阿Q正传》,之后再也没读过中国文学。她们认为《受活》完全超越了她们的阅读经验,语言很好。我觉得是译者有他们神奇的地方。作品受欢迎的原因我也说不清,我想是《受活》改变了整体的接受状况,媒体和批评家认为它的隐喻深度与现实连接,想象力不可思议,结构和语言具有创造性。我想还有一个原因是出版社的整体规划好,他们基本每年推出1-2部作品,难易相间,接续性好。另外,谷川毅、饭塚容和泉京鹿都是非常优秀的译者,这是最关键的因素。
中国文学在日本长久遇冷原因比较复杂,其中最主要的应该是作品本身的核心思想或价值与读者的内在需求有距离。其次,政治因素(中日关系)也会影响文学接受,比如钓鱼岛争端会导致日本读者对中国文学的冷淡。当然这是相互的,也是阶段性的。另外是地缘因素。日本人太了解中国文化了,越了解越不信任,也越冷淡,对中国文学也有一种不信任和冷淡。鲁迅之后中国的整体形象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国文学走出去,当然也必须承认改革开放的确给了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机会。所以,在文化文学输出和交流过程中,我们还应该重视自身整体形象建设,增强文化自信。我认为,中国文学真正走进日本还需要一段时间。
吕:作品的成功译介和接受除了与它传递的思想价值有关外,离不开译者的努力和付出。您对自己作品的译者有什么要求或期望?
阎:为什么我们认为托尔斯泰的作品好?多数人不懂原文,很少有人说他的语言有多好,那是翻译的原因还是他的语言原本如此?作品有好的内核,无论怎么翻译都不会流失。所以作家应该把作品写好,能写八分的努力写到九分,甚至十分,供翻译减两分,还有八分,还是很好的作品。如果幸运遇到罗鹏这样的译者,他不但不会减分,还会为你加分,那更不得了了。作家与其关心翻译的好坏,不如努力把作品写好,更不要去苛求译者,说自己没有遇到好译者这样的话。我完全相信译者,也凭译作本身的运气。另外,我们的写作整体上还很落后,水平还很低,中国文学和作家还远没有达到能够自由挑选译者的地步。我不懂外文,也没有能力掌控,所以我对译者没有任何要求,他们有按照自己的方式翻译的自由。唯一一点就是不要转译,尤其是小语种,一定要从汉语翻译。
吕:毕飞宇先生谈到中国“文学经济”时说中国文学一脸“贱相”。由于缺乏职业文学代理人和国际文学市场行规,导致中国文学价格很低,在“国际文学贸易”中同时伤害到作家和译者的利益。译者抱怨翻译中国文学不划算,这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中国文学外译的桎梏。您怎么看这个问题?国际文学市场译者的价格水平、经纪人费用和出版社收益大概是什么状况?
阎:经纪人代理费通常是作家版权费的10-15%。译者由出版社付钱,具体价格我不太了解,但我知道他们都不能靠这个生活,包括罗鹏和葛浩文,葛浩文也是很艰难。这是全世界文学的“贱相”。我想中国文学的“贱相”更多地表现在“我给你钱,你翻译吧”。虽然市场不代表文学价值,文学价值也不完全取决于市场,但至少要尊重市场规律。中国文学是最近一二十年来个别作家开始走出去,很多走不出去。靠花钱“送出去”,钱出去了,文学还是没出去。中国文学的国外市场实际很小,出版中国作品并不怎么赚钱。以我的作品为例,出版社多数是不赔钱,略有小赚。
吕:您在《守住村庄》中说,福克纳、马尔克斯、大江健三郎守住了他们的邮票之乡、马孔多镇和峡谷村庄,从而找到了通向人类共有精神的文学隧道,您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具有世界意义的精神之地和坚守这块土地的理想与信念。作家的“村庄”的确是作家的创作源泉和灵感来源,但同时对作家的创作视野、作品主题和思想的拓展也有限制和束缚的风险。加拿大汉学家杜迈克(Michael Duke)认为,多数当代中国文学作品仍然局限在中国特殊的历史环境里,成为美国文学批评家韦勒克(René Wellek)所说的一种“历史性文献”。您对此怎么看?对“村庄”的坚守是否必然构成对全球书写的束缚,进而限制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的步伐?亦或,是一种出路?
阎:关于世界性和地域性的问题,我想支撑作品真实性、细节性的东西是地域性的文化、风俗等,但其精神应该是在地域基础之上的超越和对世界性的表达。如果没有超越的思想,杜迈克就是对的。守住是容易的,超越是艰难的。特殊历史阶段的书写,前苏联的白色恐怖,一定是地域性的。《受活》是典型的例子,多方言啊,但内核是超越的。因此,“村庄”叙事未必是阻碍和束缚。
吕:您在文学上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赢得了国内外文坛的关注。截至目前,您是首位华人卡夫卡文学奖获得者,也多次被提名或入围如布克国际文学奖等多个重要文学奖项。近些年,坊间一直有传言您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位诺奖得主。您觉得这种期待会给您带来压力吗?目前哪些作品令自己满意?
阎:这些声音完全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压力。当时卡夫卡评奖委员会连续给我发了三、四封邮件告知获奖的消息,并问能不能前去布拉格参加颁奖。那一段时间一直没有查看邮箱,直到后来委员会专门打来电话通知和询问,我才知道自己获奖的事情。国外的一些评选活动,不翻译成中文我就看不懂。所以,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关注外界的声音。既然没有能力关注,就把心思放在写作本身,其它事情都交给经纪人和命运。至于译者,英语遇到罗鹏,就很幸运,法语遇到林雅翎,但她又很快离开,这就是命运。目前主要语种都有稳定的译者和出版社,彼此合作很好,经纪人做得也很好,自己就一心写作。写久了,慢慢清楚什么是好的作品,就朝这个方向努力。自己清楚写什么,就不会太在意外界的声音。我希望我的作品在每个阶段是有变化的。过去十来年,创造力和自由度相对理想,《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四书》和《炸裂志》是这个时期比较满意的作品。从《日熄》开始,内容和风格与之前有较大差异,原来那种现实和历史书写将会消失。
吕:歌德在批评德国缺乏进取精神的文学环境时,曾把“世界文学”作为民族文学发展的目标。请问您认为成为世界文学的标准是什么?您如何看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文学语境下的整体状况和影响中国文学步入世界文学之列的因素?有学者认为,世界文学的等级性结构源自于语言间的等级差异,以前是英语“霸权”,现在汉语也开始“国际化”,正如一句歌词中说的:“全世界都在学中国话,孔夫子的话,越来越国际化”。按照这个逻辑,或许我们可以套用布迪厄的“文化资本”概念来解释由于各国语言文化资本的不同而导致的文学作为语言文化产品的竞争力的差异。不过很多国家在语言文化资本和综合国力方面并没有优势,也产生了不少具有世界格局的作品,如波兰、智利和南非。而在诺奖排行榜上,与我们获奖人数齐名的是秘鲁、尼日利亚、危地马拉,甚至我们鲜少听说过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以及圣卢西亚这样的国家。请问您怎么看这种现象?
阎:影响中国文学成为世界文学的因素很复杂,作品本身的价值和翻译无疑都是较为关键的因素。作者是否具有开阔的视野和飞扬的想象力,创造出具有世界意义的主题思想和经典内容,用广阔坚实的叙事结构和强大的虚构能力、充满激情和诗意的语言以及各种具有创造性的修辞组合等文学因素抵挡翻译的流失和削弱,这些事关创作和翻译层面。一个现实问题是,一些小语种,如挪威语和丹麦语,都只有一位汉语译者。挪威那位译者是位七十多岁的姥姥,每天还要带外孙。即使我一本,莫言一本,余华一本,她也翻译不过来。所以中国文学走进挪威、丹麦等国家非常难,这不光是出版社盈利与否的问题,关键是没有译者。我们不妨再从“文化资本”视角探讨一下。文学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它不像电影。电影制作一定程度上依赖于大量资本投入,甚至投资越大票房越高,好莱坞电影的生产和输出就是这类典型。但文学输出未必如此,你提到的例子表明产出具有独特价值和世界格局的作品与资本没有必然联系。事实上,目前我们的文学资本投入相当多,为完成一定的输出任务,政府每年资助大量作品翻译成各国文字。但文学资本输出并不等于文学输出和文学接受。我们可以参考日本的资助方式,针对日本青年作家被美国出版社选中翻译的第一部作品,日本政府代为支付版权费和作家前往美国宣传的差旅费。
至于成为世界文学的标准,我认为,第一层是译作要有一定的市场销量和读者群体,并对读者产生一定影响。第二层是作品对当地批评家和作者写作产生一定影响。也就是接受的广度和深度两个层面。这两个阶段没有完成,我并不认为我们的文学真正走出去了。但同时也要相信,世界文学在选择进入其行列的民族文学时有自己的规则和标准。我们的文学走出去多少,不是看我们统计的数字,而是要看目的市场接受了多少,有多深远的影响。我认为我们的写作水平还很低,整体上与世界文学不同步,走向世界文学的道路才刚刚开始。
吕:再次感谢阎教授跟我们分享中国当代文学海外译介和世界文学视野下中国文学书写等相关话题,让我们看到了文学作品从本土创作到异域传播过程中,作者的创作理想、责任和担当,译者的追求、付出的艰辛以及与之不匹配的社会地位;了解到国际翻译出版行业的运行模式,以及文学代理人、出版策划人和出版社等在交流与沟通、推介与策划等方面所发挥的不容忽视的作用;也感受到各方之间的真诚与努力、情感与责任,以及对中国文学走出去和世界文学交流共同做出的贡献。祝您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