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出态度与译者行为
——以本土译者汉语乡土语言译出实践为例
2020-02-22周领顺任俊
周领顺 任俊
(扬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扬州 225127)
1.0“译出”、译出态度与译者行为
一般来讲,在中国本土,国外作品的译入要多于本土作品的译出。关于这一点,许钧(2015:111)检视中国翻译史,发现中国文化的译出与异域文化的译入在数量和质量上均存在着较大的差异,“虽然也有16世纪到18世纪的中学西传,但从整体上来说,对中国作品译出的关注与重视均远远落后于对外国作品译入的关注与重视”。许多和许钧(2019:131)进一步指出,“在改革开放之前,中国翻译学界主要聚焦外译中实践与理论探索,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中译外活动及其研究对于中华民族文化生命力持存的重要价值”。
近年来,翻译活动的对象、工具和手段等都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而对中国翻译实践而言,最大的变化就是翻译方向的变化,中译外已经超越外译中”(马冬梅、周领顺,2020:63-64)。针对这种变化,谢天振(2012:14)指出,“建立在千百年来以引进、译入外来文化为目的的‘译入翻译’(in-coming translation)基础上的译学理念……很难有效地指导今天的‘译出翻译’(out-going translation)的行为和实践”。迄今为止,译出研究似乎还未见有分量的成果(彭红艳、廖七一,2020:109),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们留下的学术遗产主要是‘外译中’,中国学术界的翻译实践并未留下多少‘中译外’的经验”(张西平,2016:199)。
讨论“译出”,首先要从定义谈起。“译出”和“译入”经常并行而论,但国内译界尚未对此两者形成统一的定义。梁红涛(2018:131)做过这样的总结:“第一类学者许钧、胡德香、潘文国等认为,‘译出’是将中国文学译至他国,‘译入’反之,这种界定涉及‘译至他国的中国文学文本’和‘译到中国的他国文学文本’两类被译源文本,不区分翻译行为者。第二类学者李越、王颖冲等认为,中国文学若由源语国(中国)主导译介,可定义为‘译出’;若由译语国(他国)主导翻译,可界定为‘译入’,这种界定把中国文学文本作为唯一被译源文本,以‘谁’主导翻译进行划分,和翻译行为者紧密相关。”
关于“译出”,确实有过一些貌似定义的表述。比如谢天振(2014:7)将“译出”视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厢情愿地向异族他国译介自己的文学和文化”(对方不一定有强烈的需求);若作为定义,尚显严谨性不足。李越和王克非(2012:84)认为“译出”指的是“文学作品的选材、文本翻译、出版均由源语国发起实施,而作品的接受、传播发生于目标语国”的间接的传播方式;虽具备了定义的基本特征,但仍有完善的余地。这是因为,“译出”只是原文方译者所主导的文化逆向翻译活动,选材、出版、接受、传播等外围的活动不是“译出”场景中必有的核心元素,在定义中可不涉及。翻译活动中,译者介入的行动者网络(actor-network)其每个阶段的侧重是不一样的,而研究者的关注也有一个倾向问题。我们借助Schank和Abelson(1977:42-43)著名的“餐馆脚本”(restaurant script)对核心和非核心元作出说明。在餐馆脚本中,“参与者”(participants)有顾客、招待员、厨师、收银员和餐馆主人,“道具”(items)有餐桌、菜单、食品、支票和现金,它们可分别地跟动词核心构成“进入”“叫餐”“用餐”“离去”4个彼此相关的分场景。在不同的分场景中,参与者和道具发挥着各自不同的作用,它们的核心化程度也有种种的变化。比如在“就餐”分场景中,“餐桌”是核心元素,但在“离去”分场景中,“餐桌”是非核心元素。
“译出”即Lonsdale(1998:64)所谓的“逆向翻译”(inverse translation),与“正向翻译”(direct translation)相对。周领顺(2020a)指出,文化译出场景“涉及目的、形式和特定读者等核心元素,三个条件皆齐备者,方为典型”,并基于此尝试将“译出”定义为“由原文所属地且译入语为非母语的译者为主导,以保真传播原文文化为目的,以求真翻译为形式,以目的语读者为受众的文化逆向翻译活动”。其中,“求真翻译”或“求真型翻译”(周领顺,2014:110)是向原文靠拢的翻译行为,倾向译文连续统上的“作者/原文”一端。在此类翻译实践中,译者应秉持“保真传播”的态度,优先采用“全译”的翻译策略和方法,要求自己在译出中做到“不增不减”。该定义或可商榷,但必定是为学术严谨付出的一种努力。
造成我国译出实践和研究都比较少的原因有多个,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按照一般规律,翻译都是从外语译成母语,而不是从母语译成外语的。但我国有特殊的国情,特别是在新时代,我们有众多的文化文献需要“走出去”,仅靠为数不多的国外汉学家(如葛浩文)去翻译是不现实的。可以说,译出实践和研究是新时代赋予我们的使命。我们不仅需要身体力行地去进行翻译实践,而且需要“对中国的译出行为产生的深层原因、译出文本生产机制、译出行为面临的质疑与障碍、译出主体、译出合作模式、译出文本的传播渠道、传播效果等涉及译出行为各个重要方面的问题,展开系统研究,进行理论探讨与构建”(许多、许钧,2019:137)。为此,很多学问都需要细化。本文讨论的译者在译出时的态度和行为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看似平常而实际深有学问的话题。
以往谈到译者的态度和行为时,常常会大而化之地将中国本土译者简单划一,似乎本土译者的译出态度和译者行为是铁板一块,是一个整体。岂不知,同样是进行中国文化的译出实践,不同的译者态度可能会造成迥异的译者行为。比如,有的实践虽然从表面上看是由原文所属地且译入语为非母语的译者主导、以目的语读者为受众的文化逆向翻译活动,但并不以保真传播原文文化为目的,也并非以求真翻译为翻译形式,实为一种译入活动,或者说是非典型的译出。一个基本的道理是,译出传达原汁原味的文化内涵,传播原文文化的个性特征,而译入是选择性进口,以方便读者、满足读者的某些特定需求为主要目的。
这样看来,中国本土译者将中国文化转变为外语并非一定是典型的译出,因此有必要条分缕析。“保真传播”是态度方面的问题,而“求真翻译”是相应的方式,即策略和行为。为了说明态度和行为之间的关系,本文将以文化信息浓厚的乡土语言翻译为例,在初步梳理乡土语言翻译事实的基础上,对比分析本土译者的译出态度和行为,分析差异产生的原因,给中国文学作品译出提供些许参考,也借此丰富译者行为研究的有关内容。
2.0 译出态度、译者行为与中国本土译者乡土语言译出研究
在国内,与译出相关的研究,目前主要有这样几类:一是概论译入与译出的关系(如潘文国,2004;胡德香,2006;王颖冲、王克非,2014:谢天振,2014;许钧,2015);二是针对某一作家探讨其作品的译入与译出(如李越、王克非,2012;王瑞、黄立波,2015);三是聚焦某一具体文本对比其译入与译出活动(如黄立波,2011;赵征军,2019);四是针对译出的综述(如黄忠廉,2015);五是选择某一译者分析其译出实践(如吴赟,2016;许多、许钧,2019);六是探讨某一行业领域的译出现象(如王晓东、邓煜,2016)。
在国外,有关态度和行为的研究主要有两类,一类探讨态度与行为的关系(如Wicker,1969;Howard,1972;Ajzen & Fishbein,1977;Shrigley,1990;Seubert et al.,2007;Ajzen & Fishbein,2000),一类探讨不同态度影响下的行为表现(如Snyder & Kendzierski,1982;Fazio & Williams,1986;Olson,1993;Guagnano et al.,1995;Holland et al.,2002)。但以上的部分研究并不针对翻译:既不针对译出态度和译者行为,主要面对的也不是本土译者。
中国文化译出效果不够理想,首先“与我们看不到译入(in-coming translation)与译出(out-going translation)这两种翻译行为之间的区别有关”(谢天振,2014:6),尤其是翻译策略的区别;同时也与研究投入不多、成果较少有关,毕竟我国(世界各国皆然)译学界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译入研究上,即与“正向翻译”活动一致。
“‘乡土语言’是指一切具有地方特征、口口相传、通俗精炼,并流传于民间的语言表达形式,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地的风土人情、风俗习惯和文化传统”(周领顺,2016:80)。乡土语言作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标志和典型个性之一,在本土文学特别是乡土文学作品译出实践中占有重要的份额。本文将在译者行为批评理论的视域内对比分析中国不同本土译者的乡土语言译出态度与行为,以期为深入开展文化译出研究提供思路。
译者行为是“社会视域下译者的语言性翻译行为、社会性翻译行为和社会化非译行为的总和”(周领顺,2020b:52)。译者行为批评理论中有不少概念可转化为审视问题的视角和分析问题的工具(周领顺,2020b)。例如,“求真”和“务实”是译者行为连续统评价模式上的两个端点。连续统(continuum)本为一个数学概念,指持续不断而又可分等级的连续体,因此“求真”和“务实”两者间必然存在着过渡状态和阶段性特征。“求真”和“务实”分开时可用于事前(翻译实践)的指导,译者“即可以根据文本类型和翻译目的而偏于‘求真’或偏于‘务实’”,也可能“呈现其他的行为倾向而在二者之间实现认知的平衡”(周领顺,2019:16)。
黄勤和刘晓黎(2019:140)在经过充分的事实分析后认为,“求真-务实”译者行为连续统评价模式为我们进一步认识翻译活动本身打开了一个突破口,可作为客观评价译者行为及译文质量的指南。该评价模式使方言翻译研究摆脱了“忠实”之争,不再迷信理想情况下的“最佳译法”,而是“着眼于多方因素制约下的译者在方言翻译过程中进行语言性求真与社会性务实的程度,探寻译者行为背后的动因并尽可能地对此给予合情合理的解释”。方言翻译是乡土语言翻译的重要内容。“求真-务实”译者行为连续统评价模式可以充分描写译者的行为倾向,是分析中国本土译者乡土语言译出态度和行为的重要工具。
3.0 本土译者乡土语言译出态度与行为倾向
译者行为批评中的“求真”和“务实”概念既是态度,也是行为。简单地说,“求真”是面对原文的,“务实”是面向社会的。为求真而直译、异化和为务实而意译、归化等,表面上看来是不同译者的偏好使然,有一定的随意性,实际反映的是译者的态度及其相应的行为,只是或显或隐的程度不同罢了。态度属于主观范畴,但主观的态度会受到客观条件的影响。影响译者行为的环境因素中,态度只是主观因素,翻译过程中的噪音、时代、审美、读者人群等则属于客观因素。或者可以说,在态度上以传播原文的意义和文化为目的,就会在行为上求真,坚持自己;在态度上以快速拉近和读者的距离、减少阅读障碍为目的,就会在行为上务实,与人方便。例如:
例1.
原文:要是你三天两头跑,咱们是掉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丁玲, 2012)
杨宪益、戴乃迭译文:If you keep coming over every day or so, even if we fall into the Yellow River we shan’t be able to wash ourselves clean. (Ding,1984)
例2.
原文:父亲听到奶奶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不是动刀动枪的地方,有本事对着日本人使去。”(莫言,2017)
邓世午、于大波译文:Father heard my grandma saying: “Friendship still exists after the failure of business deals. Here is not a place to fight. Go fight against the Japanese if you want to show your gallantry. ”(陆文虎, 1989)
例3.
原文:“……后日一起把鬼子汽车打了,然后你们就鸡走鸡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莫言,2017)
邓世午、于大波译文:“... and ambush the Japanese trucks the day after tomorrow. After that, you two just mind your business. ”(陆文虎,1989)
例1中的“掉到黄河也洗不清”常指难以摆脱关系,需要洗清嫌疑。杨宪益、戴乃迭两位译者将其处理为“even if we fall into the Yellow River we shan’t be able to wash ourselves clean”,是以直译坚持文化求真,给目的语读者带来语言上的新鲜感。
例2和例3选自莫言作品《红高粱家族》。《红高粱家族》英译本以汉学家葛浩文的译本最为众人所知,但其首译本早在上世纪80年代便已出现,收录在《中国当代军事文学作品选》(陆文虎, 1989)中,译者为时任新华社记者的邓世午和于大波。由于当时的社会背景和条件,首译本并未引起国内外的关注。例2中邓世午和于大波将“买卖不成仁义在”翻译为“Friendship still exists after the failure of business deals”,虽然基本意思和原文保持一致,但相对于“仁义”这种文化信息较为浓厚的表达,译者为了便于目的语读者的理解选用了较为归化的“friendship”一词。例3中两位译者将“鸡走鸡道,狗走狗道”省略不译,又将“井水不犯河水”处理为“you two just mind your business”,更是直接引用目的语中固定的表达进行套译,并未保留原文中的“鸡”“狗”“水”等形象,降低了原文的文化陌生感。
本土译者处理中国特色表达时,或紧扣原文,传递文化信息,或考虑到在目的语中的接受效果,更多地采用务实策略,总体上表现出“求真为本,务实为用(上)”(周领顺,2014:106)的态度和行为原则。这一点在成语和俗语的翻译中也有明显的表现。
例4.
原文: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老舍,1999)
英若诚译文:Let’s both try our best, and see what happens. (老舍,1999)
陆谷孙译词条:(eight immortals crossing the sea, each one showing his or her own forte)each individual in a group has his or her special talent of dealing with things. (陆谷孙,2011)
许孟雄译词条:Each of us shows what stuff he’s made of — like the Eight Fairies when they cross the sea. (尹邦彦,2015)
例5.
原文: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曹雪芹、高鹗,1979)
杨宪益译文: Hsueh Pan is another of those greedy-guts who keep“one eye on the bowl and the other on the pan. ”(Cao,2012)
杜瑞清译词条:keep one eye on the bowl and the other on the pan — be insatiably greedy; never feel content with what one has. (杜瑞清,2016)
陆谷孙译词条:(to look at what is in the pot while eating what is in one’s bowl)to be insatiably greedy; to be never satiated; to openly pursue other options. (陆谷孙,2011)
例4中的“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来自神话典故,英若诚译为“let’s both try our best, and see what happens”,采用归化手法,避开了文化负载词“八仙”。而词条的翻译不受限于写作风格和前后文语境,陆谷孙先给出原文对照翻译,随之附上延伸含义,也方便了读者的理解;许孟雄则颠倒语序,先根据后半句作出释义,再引入前半句中的文化负载词“八仙”。例5中“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指人贪得无厌,杨宪益翻译为“keep ‘one eye on the bowl and the other on the pan’”,完整再现了原文的文化含义并展现了原文风貌。而在词典中,陆谷孙和杜瑞清均先做出直译再加以解释,都尽可能全面地提供多种译文,做到了既“求真”也“务实”。
4.0 结论
态度决定行为。当译者本着鲜明的翻译目的、以某种方式进行翻译,其态度和行为都是显性的;但当译者受到潜意识的支配,其态度则是隐性的,需要通过基于事实的对比分析加以探寻。我们看到,即使文化背景相似,本土译者之间也存在显著差异,因此不宜笼统地将其看成一个以传播文化为真的群体。在这一点上,“求真”与“务实”大概有点像中国人姓名在英语环境中的拼写一样,有人按中国人姓名的先后顺序不变,坚持自己而求真;也有人和英语姓名的表述方式接轨,把名放前姓放后,反映出方便于人的态度,是务实的行为。
通过行为对比发现,本土译者大体上是以坚持中国文化传真和文化自信为主的,对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语言表达多采取求真的方法。译出务实的,则是把目标读者和社会需求放在第一位;或有为了求得文学的语境效果而在行为上淡化了原文的文化信息,也是情有可原的。例如因舞台表演的即时效果强调与观众的互动,为尽量避免文化障碍,戏剧翻译实践中经常采取归化等务实的做法。
总之,材料还是老材料,但换个角度看问题,就会有新的发现。译出态度和译者行为之间关系的研究,对于文化“走出去”有着积极的意义,对于翻译批评的操作和译者行为理论的丰富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