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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浪漫
——小说文本对比阅读系列之二

2020-02-22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海滨故人郁达夫

石 健

(玉溪师范学院 文学院, 云南 玉溪 653100)

现代浪漫主义发端于18世纪末的欧洲。其产生的背景,折射出自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后,人类争取自由和解放的历程。自由精神可谓浪漫主义的内核。“浪漫主义者眼中的世界于是不再是一个客观自在的世界,而是一个可以任主观情思纵横驰骋的所在;一切外在的界限都已不复存在,主体精神成了宇宙的主宰,人获得了全身心的解放。”(1)陈国恩.浪漫主义与20世纪中国文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3.“五四”堪称中国历史上一个充分自由的时期。“五四”文学中的浪漫主义,着眼于突破长期以来封建纲常伦理的束缚,亦呈现出强烈的对于自由的向往和追求,但这种自由又由于新旧转折时代的特殊性有其独到之处。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欲说还休,欲罢不能。在进退之间,一种独特的浪漫情调酝酿生发。其中,还有一个没有引起足够关注的鲜明特点,即“五四”浪漫小说不同于西方文学的天性自由,而是体现出某种刻意而为的特点,即“制造浪漫”。制造浪漫不但营造了“五四”文学特有的感伤情调,而且对于此后的文学影响深远。本文拟选取《沉沦》与《海滨故人》的几个关键点予以对照读解,以求一窥具有中国特色的浪漫主义之独到韵味。

一、欲说还休中的情欲蒸腾

爱情在历来的文学作品中都是最能传递浪漫情调的。《沉沦》与《海滨故人》写出了青年人的爱欲纠葛,但较为明显的区别是:前者是在灵肉冲突的掩映下放纵了欲望;后者一方面在对万事皆空的渲染中放逐了情感,而另一方面则暗自对爱情的解放予以讴歌。其共通之处,就是都刻意制造出了独特的、欲说还休的浪漫情调。

(一) 《沉沦》——灵的遁逸与欲的胜利

在现代文学史上,《沉沦》之所以甫一问世便引起了轩然大波,盖因其真实地彰显了青春期特有的欲望冲动,对“存天理灭人欲”的传统文化伦理构成了极大的冲击与挑战。而其中的灵肉冲突,即主人公为了欲望的放纵而时时不安和忏悔,甚至最终自戕的行为,则成为后世解读者津津乐道的话题。不过,如果仔细阅读文本就会发现,这一灵肉冲突其实大可怀疑。

在第二小节,集中书写主人公的忧郁症。他到日本后不爱学习,在异国同学中也觉得孤独,越来越敏感多疑,甚至连同学在一起欢笑,也觉得是在取笑他。一次,几个日本男女学生说笑引起了他强烈的情感震动。他为没有胆量与女生说话而感到后悔,并骂自己是懦夫。而最令他不能忘却的是女生活泼的眼神。可一想到女生的秋波,是送给日本男同学的,他不由怒从心生,又为自己是中国人而感到羞愧。可是这样掺杂着复杂民族情感的心态很快有了转化,就在他当天的日记中,一段狂风暴雨般的独白颇耐人寻味:

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里来!

到日本来倒也罢了,我何苦又要进这该死的高等学校。他们留了五个月学回去的人,岂不在那里享荣华安乐么?这五六年的岁月,教我怎么能挨得过去。(2)《沉沦》《海滨故人》作品引文,均见张福贵.中国现代文学经典 1917-2012:(一)[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页码不另行标出。

这里,主人公到日本的目的,不是已经昭然若揭吗?接着,他还表达了如此的心声: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地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这里,完全可以看出主人公盲目的爱情观念。接下来,主人公对苍天发出了更为令人震惊的吁请,他不要知识、名誉、金钱,而是——“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按:即夏娃),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由此可见,主人公到日本的目的根本谈不上读书救国的神圣追求,同时把灵肉一致的美好爱情也抛诸脑后,而彻底臣服于低俗的肉欲了。

此后,主人公的真实动机被交代得更为清晰。第三小节,采用倒叙方式讲述,“他听说N市的高等学校是最新的,并且N市是日本产美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学校去。”第四小节,则形象地刻画了主人公青春期的自渎行为及其矛盾的心理。虽然他也曾为此悔恨,发誓不再想那些充满诱惑的女性形象,但是“他苦闷一场,恶斗一场,终究不得不做她们的俘虏”。文中还提及主人公对女房东的女儿产生了爱慕,但这也非关爱情,而是基于窥见其洗澡而情欲难耐。

主人公见到日本女孩子,可谓见一个爱一个,充满了欲望化的狂欢色彩。可见,他在节欲方面,意志颇为薄弱,后来买醉寻欢实属必然。总之,所谓灵肉冲突,无非是以灵为神圣的幌子来掩饰躁动的肉欲罢了。

《沉沦》的情感体验与作者在日本期间的生活庶几近似,可谓一代风流才子的绝妙写照。郁达夫在日本留学绝非像《沉沦》所描述的那样凄惨欲绝。在日期间,他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大量阅读外文原版小说,据说有千部之多,主要包括英、法、德等欧洲颓废—唯美主义色彩浓重的作品及日本的私小说,其共同特点就是充斥了大胆开放的色情描写。《沉沦》敢于赤裸裸地暴露主人公的青春期性冲动,与郁达夫的阅读经验息息相关。而在看书以外,郁达夫还经常出入于咖啡店与妓院,并与多名日本女子有染。总之,他在日期间的生活,可谓足够“浪漫”(3)李兆忠.天堂中的地狱——郁达夫的东瀛之恋[M]//李兆忠.喧闹的骡子——留学与中国现代文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73-88.。

所以,与其说《沉沦》的主人公陷入了灵肉冲突不能自拔,不如说这正是郁达夫在现实中风流浪漫生活的别样呈现;主人公为失去童贞而悔恨是假,陷入肉欲的沉醉是真。总之,郁达夫刻意制造的欲望狂欢,历历可现。

(二)《海滨故人》——斩不断的情丝

《海滨故人》的爱情书写颇为独特,即在无形中把爱情与人生、哲学扭结在一起。从第三小节首句开始就交代不解世事的几个女孩接二连三地不幸卷入了“愁海”。这一愁海,即“情海”也。

主人公露莎在学潮正当激烈之时,遇到了男青年梓青,她在体验爱情的甜蜜之时,烦恼人生也由此开启。梓青是个有为青年,其以颇富魅力的文章赢得了露莎的尊敬。露莎在向梓青讨教的过程中,对梓青暗生情愫。梓青显然像《伤逝》中的涓生对于子君一样,扮演了启蒙者的角色。露莎与梓青最初交往之时,“她的思想最有进步,并且她又开始研究哲学,把从前懵懵懂懂的态度都改了。”可是,吊诡的是,当知识之门为露莎开启后,问题也随之而来——她陷入了“人生到底是什么”的困惑,而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关于恋爱的问题:

青年男女,好像是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花,美丽的颜色足以安慰自己,诱惑别人,芬芳的气息,足以满足自己,迷恋别人。但是等到花残了,叶枯了,人家弃置,自己憎厌,花木不能躲时间空间的支配,人类也是如此,那么人生到底做什么?……其实又有什么可做?恋爱不也是一样吗?青春时互相爱恋,爱恋以后怎么样?……不是和演剧般,到结局无论悲喜,总是空的呵!

接下来,露莎就坠入了忧郁不已的“哲学病”而不能自拔。人生到底有何意义?恋爱对生活有何助益?带着这样的问题,非仅露莎,她的小伙伴们都同时陷入了矛盾的境地之中。她们忽而痛苦,忽而彷徨,忽而以犬儒主义的态度自我解劝,如露莎所云:“人生不过尔尔,苦也罢乐也罢,几十年全都完了,管他呢!且随遇而安罢!”

露莎的情绪,以起伏不定为常态。随着陷入情海而引发苦闷,本来活泼的她,既消沉憔悴,又敏感多疑。即使看到水里的鸭子,她也要想到鸭子与人一样不自由,继而怀疑人生到底是什么的大问题。在感时伤世中,她最终陷入了浓重的悲观情绪:“看见花落叶残便想到人的末路——死——仿佛天地间只有愁云满布,悲雾弥漫,无一不足引起她对世界的悲观,弄得精神衰颓。”

这事关人生观的独特的恋爱观,实在大可琢磨。如果说,梓青是使君有妇,露莎陷入了追求自由恋爱与破坏他人家庭的道德伦理困境,那么这并不是《海滨故人》的主旨所在。除了露莎,她的伙伴们也都在恋爱与婚姻中失去了自我,变得郁郁寡欢起来。这里实则隐含着“五四”文学普遍的“时代病”,那就是以恋爱这一事关个体生命价值的视角,折射出对于扑面而来的女性解放大潮的焦虑不安。此外,这还是很多书写婚恋题材的“五四”问题小说,所暴露出的“青春病”的典型缩影。如果说,鲁迅清醒地认识到“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显示了对于女性解放问题的深刻的洞察力,那么庐隐等问题小说的代表作家,显然就要逊色一筹了。他们或者像冰心那样为一切问题开出爱的药方,或者像许地山那样以宗教作为人生的逋逃薮,或者像凌叔华那样回归到“发乎情止乎礼”的老路。总之,匆忙地应对各种问题,显露出比鲁迅年轻很多也幼稚很多的作者们在思想方面的清浅。

庐隐的创作,还折射出当时很大一批作者的虚无思想。拿《海滨故人》的恋爱来说,正是对于复杂的现实问题无法把握,才只能回复到“万事到头一场空”的嗟叹感慨。而与此相伴的,则是得过且过、及时享乐的犬儒主义。所以,当时的问题小说作家,虽然提出了问题,却无力解决问题,而只是像许多古代文人那样,非归于佛即归于道,以一种逃避和隐逸的态度应付了事。问题小说本应具有的思想锋芒,则在很大程度上被消解了。

值得注意的是,《海滨故人》虽然对一切都持虚无的态度,但是关涉到爱情书写却又欲罢不能。与《沉沦》不同,一种别样的“狂欢”弥漫于文本的间隙。虽然全篇都是对于恋爱多苦、命运难测的渲染,但是,为何作者陶醉于恋爱主题并喋喋不休地叙说不已呢?文学就是如此奇妙,有时候,越是要竭力肯定的越是要出之否定的姿态。在这方面,《海滨故人》与《沉沦》可谓殊途同归——《沉沦》越是口口声声要追求圣洁的灵魂,就越是沉迷于波翻浪涌的欲海不能自拔;同样,《海滨故人》越是说恋爱无聊、无益,就越是竭力宣扬自由恋爱这一当时青年男女最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这样的细节应引起格外注意:露莎认为,当时的青年男女社交,打着探讨学问之类冠冕堂皇的招牌,实际上是为谈恋爱做铺垫。可是,就在她认为这简直是做戏的同时,又说:“所幸当局的人总是一往情深,不然岂不味同嚼蜡!”这一“所幸”显然透露了这样的信息——露莎连不大真诚的恋爱都不排斥,甚至乐在其中!那么,她的所谓爱情苦酒岂非有自酿的嫌疑?

实际上,庐隐本人在现代文学史上,可谓实至名归的恋爱自由的先锋。就在《海滨故人》1923年10月于《小说月报》连载之前的当年夏天,她颇惊世骇俗地与有妇之夫郭梦良结婚。其中,想必有很多来自世俗的压力,固然也难免有困惑和苦恼,但庐隐勇敢地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勇气可见一斑。《海滨故人》正有作者本人自身经历的缩影。只不过,庐隐在作品中更多顺应了时代文学主潮,添加了许多感伤的书写,而把自身果敢大胆的人生追求隐藏得较深而已。但是,在文本的缝隙,我们分明能看到作者的那一份热情。在爱情方面,庐隐一直保持着挑战世俗的勇气,敢于追求自身的幸福。郭梦良去世后,她与小她9岁的诗人李唯建又上演了一场震动文坛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可以说,庐隐是现代女作家中引人瞩目的女权主义先锋。所以,《海滨故人》表面上无比凄恻,却难掩对于世间真爱的追求。露莎虽然口口声声说要慧剑斩情丝,然而在最后的信中却透露出与梓青同进退、共患难的心声,就更是明证。

总之,《海滨故人》与《沉沦》的类似之处,就是在情欲书写方面,其着意控制的一面,有迎合“五四”文学忧郁、感伤、彷徨、困惑等时代主潮的动机。而在其另一面,则有情感解放的狂欢色调。只不过,《沉沦》在主人公貌似纠结中突出了欲望的释放;而《海滨故人》则是在诸多人物表面的犹疑中,潜藏着对于自由恋爱的追求。不管怎样,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思想大解放时代,被压抑了许久的人的情感大潮,在两位以不同方式大胆追求自由爱情的作家笔下,怎能不喷涌爆发呢?无论是凸显火热的欲望,还是编织缠绵的情思,二文以各自的方式制造出浓郁的浪漫色调,良有以也!

可以进一步思考的是,迄今为止的文学史基本都认可“五四”小说的一大特点,就是人物普遍都有挥之不去的忧郁症。这不难理解,因为“五四”虽然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时代,但的确打上了忧郁症的烙印——青年在新时代大潮的人生选择面前充满了迷惘,焉能不忧郁?然而,对于作品中的迷惘和忧郁还要细加辨析。

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以海明威等美国作家为代表,开启了世界范围“迷惘的一代”文学的先声。像《沉沦》《海滨故人》里的人物,也可谓“迷惘的一代”。但是,“五四”青年的迷惘与西方作家笔下人物的迷惘,实质大不相同。西方青年在经济危机与战争阴影的双重笼罩下,对于人的存在意义产生了困惑,普遍感到世界与人生的荒诞,以致忧郁悲观情绪大量滋生。《沉沦》《海滨故人》也写到了孤独中的迷惘以及由此引发的忧郁症,但多来自于一己情绪忽冷忽热的波动。并且,好多的忧郁色彩都是刻意渲染出来的。他们在一个可以释放欲望、自由言说的环境中,总是难掩那份欣喜和兴奋的。所以,看似强烈的由孤独、悲观等情绪构筑的“五四”忧郁症,并不能完全遮掩作家在一个思想文化大解放时代心理或是话语方面的狂欢倾向。

不过,难以抑制的狂欢所带来的问题就是缺乏沉淀和提炼,因而难有余裕,对于人生进行更为细密的观察,并由此促发对人类命运更为深切的体验。“我同周围许多熟人都维持着极其表面的关系,此外我有一个亲密的知己——那就是我的忧郁……她是我认识的最忠实的女子;我必须时刻准备着与她同行,这真是一桩奇妙的事情。”(4)[丹麦]克尔凯郭尔.克尔凯郭尔日记选[M].彼得·P.罗德,编.姚蓓琴,晏可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13.克尔凯郭尔这看似轻佻的对于忧郁的描绘,却隐含着人类被抛掷到世间的孤独无助的深刻体悟。这种终极意义的存在主义式的荒诞与悲观感受,在“五四”文学乃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中还是较为稀薄的。

《沉沦》《海滨故人》关于青春涌动激情的书写,对于推动新文学的发展,作用不容低估。不过,一味不加节制的情绪渲染也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这同样不可小觑。

二、死亡迷恋后的真实面纱

长期以来,《沉沦》与《海滨故人》被视为感伤主义的代表作。不过,正如上文分析,表面上理智与情感的矛盾不能掩饰作家对情欲解放的追求一样,对于文本显在的感伤情绪也要抽丝剥茧,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因此,到底是真的感伤还是故意营造出来的感伤,就是不能忽略的重要关节。两篇作品,不约而同地显现出对于死亡的迷恋,恰好是解读这一问题的绝佳视角。

(一)《沉沦》——以“为国捐躯”开启宏大叙事闸门

有人从郁达夫的成长历程,如此解读其创作:“郁达夫从初知人世起,就是一个孤僻的孩子,没有父爱缺乏母爱……他的情感世界底蕴,光线是黯淡的,氛围是凄凉的。只有自然风景、水光山色,给这个世界的主人带来许多慰藉。”(5)袁庆丰.郁达夫传:欲将沉醉换悲凉[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0:35.这大体不错,不过又很可能先入为主,忽视郁达夫经常刻意而为、渲染感伤的一面。比如,《沉沦》男主人公看上去易于伤感,但是其放纵的背后实有作者自身隐含的趣味所在,那就是旧文人放纵不羁、风流多情的色彩。

小说开始,描述了主人公在山水之中徜徉的场景,这是因为他告诫自己:“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与那些轻薄的男女共处去。”充满了自我欣赏的味道。而就在此时,主人公看见来了一个农夫,“他就把他脸上的笑容装改了一副忧郁的面色”。这里,故意摆出来让别人看到自己有忧郁症的心态,昭然若揭!主人公之所以如此表现,与传统文人的名士气密不可分。郁达夫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但是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还以个人情史为世人所关注。他风流多情,愿意自我暴露,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我们今天要充分认识到,《沉沦》主人公的忧郁症,在很大程度上是文人自我陶醉、自作多情的呈现。传统名士重视气节、安贫乐道固然可贵,但有时也难免自怜自恋、孤芳自赏。更何况,拿肉麻当有趣的酸腐之气也时有呈现。这在《沉沦》主人公身上体现得非常明显。

如果更进一步来解读主人公的偏执心态,就要看到,文本通篇都埋下了弱国子民难以摆脱屈辱的这一伏线。主人公在上学时,经常感觉到日本同学都带着恶意来看自己,所以倍感孤独。他还为此赌咒发誓,将来一定要向所有日本人复仇。不过,虽然中国留学生当时在日本受到歧视,但是结合整个文本来看,这一主题基本未得到描绘。实际上,郁达夫在日期间,以出众的才华受到了许多日本师友的爱戴和尊重,并未受到太多歧视。他之所以把个人的命运与国族叙事相结合颇耐人寻味。

主人公最后投水自戕,常被认为是忧郁症的极端爆发。究其实质,到底如何呢?试看文本最后的书写。主人公在赴死之前,口中念叨:“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你还有无数儿女在那里受苦呢!”长期以来,这被视为主人公爱国情怀的呈现,但却难以令人信服。读者非但看不出主人公爱国,反倒因其难以达到欲望的真正满足转而抱怨祖国,而看到其肆意发泄不满的褊狭——这不是赤裸裸的怨天尤“国”又是什么?!

但对于郁达夫来讲,这样来处理结尾又有特定时代的合理性。无论郁氏多么具有暴露狂的特点,无论他把《沉沦》主人公的性欲写得多么露骨,在写作这篇小说的时候,他最终也一定不会把落脚点放在主人公的纵欲狂欢上——那样的话,《沉沦》与渲染中国留学生在日本放浪形骸的通俗小说《留东外史》有何区别?作为自视甚高的郁达夫,与其所鄙视的鸳蝴派小说家又有何区别?那么,在结尾把格调拔高自是《沉沦》的题中应有之意。而在当时的背景下,还有什么比呼吁祖国强大起来并不惜为此殉国更“合理”的呢?这样看来,不管郁达夫本人现实生活究竟如何,他把主人公送上死途就可以理解了。

不过,主人公在不知不觉之中形象陡转。虽然他看似懦弱,但毕竟是呼吁着让祖国富强起来毅然赴死的,颇似一位以身殉国的勇士。这一爱国话语符码的嵌入使主人公的形象立时高大起来。文本的基调也由感伤一跃而为悲壮。这一刻意营造出的激昂高亢的“浪漫化”语调,对整个现代文学的影响实在不可忽视——由突然而到必然的语义逻辑的悄然跳跃,预示着一个“大叙事”时代的来临——爱国主义这样的宏大叙事,作为现代小说文本中蔚为大观的公共话语,在《沉沦》中已初显端倪!

以文学作品来弘扬爱国情绪当然是现代文学的一大功绩。但是,正如上述,《沉沦》主人公真正的爱国逻辑却经不起推敲。进而言之,普泛性的爱国主义书写不只是《沉沦》本身构思不够严谨、抒情泛滥空洞的问题,在现代文学史上也隐喻和预示着不可忽视的弊病,即许多作品无论题材如何都爱在结尾生硬地凭空添加一个“光明的尾巴”,导致模式化的创作大肆繁衍。诚如王德威所说:

文学的从业者总是有一个家国的使命(obsession with China)。我们都觉得中国二十世纪的文学跟国家论述息息相关。但是太多时候我们把文学和国家论述当一回事。把文学当作一种科学话语其实也是一种伪科学……文学也有它不能做的事情。文学本来就是虚构的,我们也必须承认这个事实。(6)雷勤风.没有文学,何来历史书写?——追溯王德威教授文学观的来龙去脉[M]//郑文慧,颜健富.革命·启蒙·抒情: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学思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21.

应该说,现代文学总体艺术性不高,与庄严的主题先行或者主题至上有很大的内在关联。

郁达夫本为充满名士气的风流才子,却在无形之中开启了一个宏大叙事的闸门,可谓歪打误撞,又颇值得深思。在《沉沦》中,郁达夫没有深入开掘主人公的性格特点,而是匆忙地将其命运悲剧与政治逻辑予以嫁接,这一强行“浪漫化”的行为,与浪漫主义所追求的自由精神实际上是背道而驰的。此后几十年,甚嚣尘上的所谓“浪漫主义”在无形中就走入了这个误区。甚至一度居于文艺界主宰地位的充满乌托邦特征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以及“三突出”“两结合”等突出的模式化、公式化现象,乃至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大全”式英雄,也许多多少少都能在《沉沦》中寻到影踪。

(二)《海滨故人》——由认同危机到终极解决

《海滨故人》与《沉沦》从表面来看,都以渲染感伤情调而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特点。但要注意到庐隐与郁达夫身份的不同,即前者作为文学研究会成员比作为创造社风流才子的后者要更关注现实。《沉沦》的国族叙事虽是宏大的命题,但现实基础毕竟很稀薄。而《海滨故人》则多次提及时事并试图把不同人物的命运同民族的命运相联结,但是这样的构想同样并不成功。尤其是主人公露莎本是追求进步的有为青年,却受强烈的悲观意识驱遣走向寻死之途。其中奥妙,值得剖析。

正如文研会作家普遍的倾向,庐隐也热衷于人生问题的探讨。《海滨故人》的爱情书写无不关联着人生的话题,如在开篇就交代,5个好友之所以走到一起,“就在她们都是很有抱负的人,和那醉生梦死的不同”。看来,作者本意很想延续梁任公“少年强则国强”的思路,书写全新时代的“少年中国说”。然而这样的构思,却完全被具体的行文所颠覆。随着故事进展,人物不断地感时伤世,慨叹人生无常成了全文的主线。这样,学潮、救国、出路之类的社会问题探讨都成了泡影。本来“很有抱负的人”,也就在声声叹息中消磨着人生,甚至自伤自虐,自暴自弃。总之,悲凉之雾,遍被全篇。

感伤大幕的开启联结着身份认同的危机,即对自我的怀疑。本来,正因为作品中的人物都是青年学生,她们在启蒙大潮的熏陶下汲取了全新的思想,大大开阔了眼界,所以才有抱负、有理想、有追求。可是,在第二小节开始,即令人匪夷所思地交代,一进学校,她们就无精打采,并且常在梦里梦见暑假美好的浪漫生活。而露莎,更是在文章中写道:“人多么傻呵!因为不相干的什么知识——甚至于一张破纸文凭,把精神的快活完全牺牲了……”这简直就是对以追求知识文化为己任的学生身份的否定,明显有20世纪颇为盛行的民粹主义的痕迹。不过,虽然后来在神州大地上也曾出现过“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荒谬现象,但是露莎等人的忧虑意不在此。正如前文述及的对待爱情的不知所措一样,她们这里也有对知识如何改变现实、推动启蒙的困惑,同时也折射出现代知识分子对自身所常有的无力感的无奈与忧虑。

这样的矛盾,在主人公露莎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无论在第三人称叙事人还是小说人物的讲述中都难以还原一个面目清晰的露莎。在叙事人的视角里,露莎因幼年生活不幸而孤僻倔强,但是天性又极富情感,同时又是一个“智情不调和的人”。而在宗莹眼里,露莎最无情,因为她永远不相信人。她还认为,露莎很怪,不可捉摸,闹起来比谁都活泼,静起来就躲起来谁也不理。 玲玉则认为:“我不相信露莎无情,你看她多喜欢笑,多喜欢哭呀。”到底哪一个露莎,才是真正的露莎呢?也许,正如露莎自己所说:“何必求人了解?老实说便是自己有时也不了解自己呢!”

无论怎样,众说纷纭中的露莎,始终对人是否应该多情予以强烈质疑。可以看出,作者一方面对知识提出了怀疑,另一方面则对情感进行了否定,这必然走向彻底的取消主义和虚无主义。如此一来,本来对于“人生到底有何意义”的哲学式追问,自然也就以绝对的悲观主义收场。随着故事的推演,一代青年越来越迷茫,越来越悲观。而露莎,自然成为典型的代表。当朋友或谈恋爱或结婚而与其日渐疏远,尤其是在母亲死后,她不由滋生出了日益强烈的自戕心理。这与《沉沦》主人公对于人生的选择可谓殊途同归。在最后写给昔日伙伴的信中,露莎透露:近来到大家共同游历过的海滨,颇有物是人非之感;一番伤感过后,她决定与梓青在海滨附近觅得一所,并写道:

以年来国事蜩螗,固为有心人所同悲,但吾辈则志不在斯,唯欲于此中留一爱情之纪念品,以慰此干枯之人生,如果克成,当携手言旋,同逍遥于海滨精庐,如终失败,则于月光临照之夜,同赴碧流,随三闾大夫游耳。今行有期矣,悠悠之命运,诚难预期,设吾辈不归,则当留此庐以飨故人中之失意者。

这段话,让人明了的是:国事已经非关我事;不明了的是:既然不再忧国忧民,所要“克成”即完成或者实现什么目标呢?既然人生已毫无乐趣,那么,“同赴碧流,随三闾大夫游耳”则是本意。由自我身份认同的危机进而游戏人生,似能看到传统道家文化如老子绝圣弃智、清静无为思想的影子。通过对于海滨精庐的向往也可窥见传统知识分子不求闻达、栖身田园的踪影。然而,最终追寻先贤而赴死的意向显然有违被效仿者屈原的本意——屈子固然有怀才不遇、愤世嫉俗的色彩,但毕竟是以死亡自证清白,并向黑暗的时代发起了抗争。那么,庐隐的死亡迷恋,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正如郁达夫把主人公送上死途,本人却是风流潇洒的人生享乐者,庐隐的人生追求同样与笔下的悲调大不相同。如同前述,在人生旅途中,她是挑战旧礼教的斗士;而其终极理想,则是像某些古代文人那样充满对于隐逸生活的向往。在现实中,她的确有在海滨建造一所精庐的愿景,这在一篇散文中,有过详细表述:

我原不配自称高人,然而也够不上作俗子,只是一个半悬空的秋千架,有时因风力之便,虽不能与鸿鹄征逐,然而黄昏的蝙蝠儿,我倒可以和它比比高低呢。我没有唐明皇遨游月宫的狂志,却有屈老先生行吟海滨之愿望,在我希冀中,只望于海滨辽阔之地,得一傍崖绕溪之区,建两三间茅庐,极自然之趣,朝看海雾幻形,暮听江涛低唱,我之所望已足,然而只此区区之望,而今仍在相思中,无计奈何!(7)庐隐.呓语[M]//庐隐自传.金理,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81.

虽然这样的理想不易实现,但是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渴望,历历可见。

何以《沉沦》《海滨故人》都有违作者的人生意愿,并且夸大其词,把寻死作为最终的归宿呢?其实,对死亡的迷恋,也是“五四”文学的一大风景。新旧转折时代,命运无从把握,死亡既可以成为终极解决问题的逋逃薮,又可以凭此强化悲剧性,赢得广大读者的共鸣,何乐而不为?此外,夸大人生苦难并渲染死亡的“物哀”传统,在中国文学中源远流长,历代都有大量感叹人生无常、生命易逝的作品。到晚清之际,哀感顽艳的小说更是泛滥不绝。而在这些作品中,“所谓‘苦情’、‘怨情’云云,十有八九是要死人的;死一个一般还不够,经常是恋爱的双方、三方全都死光。”(8)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1897-1916)[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321.凡此种种,对于“五四”一代作家来说,很难说不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除此以外,像《海滨故人》所提及的投江而亡的三闾大夫屈原,更是以出污泥而不染的圣洁形象,成为千载以来文人所追摩的对象。所以,不论其人生态度如何,当郁达夫、庐隐写作之时,一旦无法把现实与理想相协调,便令笔下人物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绝路,只不过一为悲壮,一为凄婉而已。

《沉沦》《海滨故人》人物的死亡,初读起来固然令人震撼、哀伤、叹息,也为文本增添了不少浪漫的气息。但是细究起来,却总给人不满足之感。著名小说家詹姆斯对于艾略特处理《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结尾,即让主人公堕入河水死亡发出了这样的质疑:“这种结局是从一开始就存在于乔治·艾略特的意图之中?还是她为了解决麦琪的困境而勉强采取的一个权宜之计?”他的回答是:“只要人类还受洪水和地震的支配,我就不反对在小说中对之加以利用。尽管如此,在这个特殊的事例中,我倒是更宁愿让麦琪自行设法渡过难关。”(9)[美]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M].朱雯,乔亻必,朱乃长,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222.显然,在詹姆斯眼里,即或艾略特这样的小说大师,在结尾让人物走向死亡,从而一了百了,也是一种草率甚至无能的表现。

现代中国历史充满心酸和血泪,这在作家笔下有了很多呈现,但是停留于堆积苦难甚至用书写死亡把苦难推向极端,却阻碍了更深切地体验人生、探查人性。是否可以说,20年代之初,郁达夫、庐隐以死亡而刻意制造的浪漫,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一代代读者与作者,也为现代文学作品中大量单调而乏味的“哀声遍野”以及以死亡作为终结解决一切问题的手段,埋下了伏线?

三、涕泪飘零里的扭曲心态

从艺术表现来看,《沉沦》《海滨故人》两篇文本的话语符码都主要包括两类,即自伤自悼和怨天尤人——前者源于人物或是陷入情海风波不能自拔,或是不能发挥知识分子兼济天下的作用使然,也充分体现出传统文人孤芳自赏、自怜自恋的特色。后者则隐含着一种肆意发泄不满情绪,向他人乃至世界寻求报复的潜在危险。如果说,前者被后来的研究者过分放大了,后者则还未引起足够的注意。但是,恰恰通过对后者的解读,或许更能体味现代文学的某些深层问题。二作自我伤悼和怨天尤人的色彩莫过于眼泪意象的大量出现,值得细细玩味。

(一)《沉沦》——唯我独尊的复仇

《沉沦》主人公流泪的场景,有不下10处之多。现代文学史上荏弱的“零余者”之鼻祖的形象,由此跃然纸上。但是,要充分注意到,作者在书写流泪方面所刻意制造出的浪漫成分——一方面,不乏清醒的自嘲;另一方面,对于一味为主人公的遭遇而唏嘘不已的读者或许也不乏嘲讽。且看第三小节,就写到了人物性格与其做小说之间的内在关联:

有时候他也用了华丽的文章做起小说来,小说里就把他自己当作了一个多情的勇士,把他邻近的一个寡妇的两个女儿,当作了贵族的苗裔,把他故乡的风物,全编作了田园的清景;有兴的时候,他还把自家的小说,用单纯的外国文翻译起来;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忧郁病的根苗,大约也就在这时候培养成功的。

这里,既透露了人物的忧郁症与写小说密不可分,又对他把自身同小说人物同构进行了辛辣的嘲讽。由此,分明可以看出,郁达夫对于小说之虚构的功能,以及小说与现实之间的错位,是有充分理解的。

而主人公多次流泪的细节,更说明问题。如他看着夜景,眼睛忽然热起来了,并念叨着“Sentimental,too sentimental”。接着,他揩了下眼睛,反而笑了:“你的眼泪究竟是为谁洒的呀!”“五四”文坛,约定俗成地把原为“伤感的”之意的英文sentimental,形象地意译为汉语“酸的馒头”,可见对于其时作品中的滥情倾向,是有自觉体认的。而主人公对自己流泪的嘲笑,也充分揭示出,作为所谓现代文学感伤倾向的鼻祖,郁达夫同样知晓动辄流泪的夸张造作。

所以,很有必要透过《沉沦》的表面,透视主人公貌似极为感伤的言行,尤其是大量眼泪背后的实质性问题。文本中对于眼泪的描述,有的是“清泪”“冰冷的眼泪”,有的则如同“瀑布”“骤雨”。凡此种种,初看会令人十分同情主人公境遇之惨,而细察之后则又无法不使人恍然大悟——男儿有泪不轻弹,如此肆意挥洒的泪水,其实是颇为廉价的。进而言之,眼泪中所灌注的情感,未必就一定强烈,更未必就一定真诚。

伴随大量眼泪的,还有更为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仇恨与报复心理。前文已经提及,主人公最后自戕,就有迁怒于祖国不够强大之嫌;只因怀疑日本人对自己歧视,他就发誓对所有日本人进行报复。第六小节所介绍的主人公与长兄绝交之事,则更能看清他的此种心理。尽管主人公很清醒,与长兄交恶主要责任在于自己,但仍极端仇视被他主观判定为恶人的长兄。极为醒目的眼泪也随之而来——“他又把自家的好处列举出来,把他所受的苦处夸大地细数起来。他证明得自家是一个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同瀑布似的流下来。”在哭泣中,他还想到:“像你这样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样的虐待,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罢了罢了,这也是天命,你别再哭了,怕伤害了你的身体。”想到这里,他顿觉舒畅,“他觉得悲苦的中间,也有无穷的甘味在那里。”用他人之恶映衬自己圣洁,并且自我陶醉的面目,跃然纸上!更令人侧目的是,主人公从医科转入文科就是为了报复长兄,因为是长兄希望他读医科的。与此同时,他还呈现出极为畸形变态的心理特征——转入文科要晚毕业一年,这就等于早死一年,如此一来,就可以至死都不忘对长兄的仇恨!

从表面来看,眼泪是痛苦到了极致的情绪化表现。可是流泪还有重要的功能,即无形中把自己摆在了弱者的位置,从接受美学来分析,这便极容易引起读者的同情。如果说,眼泪也可以体现出自怜的特点,而自怜有时是自尊的体现,能自尊自爱的人格,自然是值得尊重的。但是,如果自怜出自上述这样的极端自我中心主义,并把自身的不幸之根源转嫁于他人,则显然堕入了极不正常的畸形心态。需要追问的是:以正常人视之,主人公很明显是个睚眦必报、忘恩负义的小人,郁达夫何以肆无忌惮地任其发泄情绪,而未对其加以丝毫的责难呢?

《沉沦》主人公与作者一样,具有明显的传统名士色彩,但其扭曲到极致的报复心理,则更折射出现代文人沐浴欧风美雨后所习得的特殊人格的印痕。这种现代文学全新人物的特点,在影响郁达夫颇深的西方作家那里可隐约觅得踪影。比如,郁氏非常崇拜的英国唯美主义大师王尔德。王尔德因同性恋而被判有伤风化入狱之后,在写给情人的书信中,对对方极尽挖苦,读后不觉令人备感惊诧——既已知晓对方品性,却一意孤行,抛妻弃子,终落得倾家荡产,身败名裂,可为何毫无自省之意?不过如看到以下表白,或可释然:“我曾是本时代艺术和文化的象征,刚步入成年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时代随后也予以承认。很少有人在有生之年获此殊荣……”“诸神几乎已赐予我一切:天赋、显赫的名望、重要的社会地位、卓越的才华和非凡的智力。……我转变了众人的思想和万物的色彩,我的言行举止没有一点不使人啧啧称奇。”(10)[英]奥斯卡·王尔德.自深深处[M].叶蔚芳,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71.在这封长信中,王尔德还以耶稣般的圣人自居——既是圣人,当然无需愧怍,也无需自责,当然也就可以任意推卸责任,指责他人!

之所以不惮烦地举王尔德的例子,无非是想说,文人这种毫无愧色的自评,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并不多见。即或李卓吾这样的时代反叛者,对自己之狂徒姿态,也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世间是非纷然,人在是非场中,安能免也?……古人以真情与人,卒至自陷者,不知多少。只有一笑为无事耳。”(11)李卓吾.焚书[M]//傅秋涛.李卓吾传.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448.“五四”时期,西方思想文化之引入,对于开启民智功不可没。然而,在广泛吸收西学的时候也有食洋不化之弊,尤其是西方的近代非理性思潮对自我意识具有极端的强调。像王尔德的表白便带有如此强烈的色彩。除了对他人可以肆意贬低之外,当知识分子的极端自我意识与拯救人类的救世主心态结合,一种更为危险的苗头庶几可见——文化精英们的理想,往往并不现实,以致救世抱负屡屡遭挫便常被巨大的悲观情绪所笼罩,并不时有毁灭一切的冲动:“总的说来他爱人类,但对特定的人他常常是残酷无情的。强烈的爱使他燃烧,但这是一种抽象的火焰,可怜的凡人靠近时常常会被烤焦。他把观念放在人之上,他的一生就是在证明无情理念是怎么一回事。”(12)[英]保罗·约翰逊.知识分子[M].杨正润,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41.由爱生恨,对于某些狂热的西方知识分子来讲是屡见不鲜的。

西方非理性思潮在“五四”这一新旧大转折时期很有市场。当然,中国知识分子更具有乐观精神,他们主要征用了西学中狂风暴雨般的破坏性手段。无论是“打倒孔家店”的重估一切价值,还是打碎一切偶像再造新文明的诉求,都打下了这样的烙印。当时甚为流行的无政府主义思潮更是强调个人的绝对自由,并且为了建设心目中的美好世界不惜采取恐怖暴力手段,呈现出一种很强的毁灭欲望。这在20世纪的中国历史上是有很大流弊的。

西方有追求自由的久远传统,学习其充分尊重个人价值、张扬主体个性的优点,对于从封建社会的奴化意识中走出不无裨益。但是像王尔德这样的知识分子,把自我放大到了极端的地步却难免走入歧途。《沉沦》主人公就是现代文学中最早出现的这样的人物形象。

在唯我独尊的同时放大他人尤其是假想敌的缺点,因此缺乏宽容,并产生强烈的报复心态,这对于健康人格的塑造是颇为不利的。然而,《沉沦》所暴露的危险势头并未得到及时的控制。尤其是郁达夫所属的创造社,自20世纪20年代末起,就颇有舍我其谁、党同伐异的倾向。他们凭借在留学中所粗浅掌握的一些所谓“先进话语”,甚至对鲁迅、叶绍钧、茅盾这样的资深作家都予以猛烈抨击,认为他们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脚步,应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此后,这一套特有的暴力话语,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裹挟着凌厉的杀伐之气,无论是对文学还是对一些作家,乃至对于文化、思想、行动都有非常深远的影响,也带来了极为惨痛的教训(13)参见:石健.“潘多拉魔盒”的开启——论《喀尔美萝姑娘》及其余波[J].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8,33(5):47-55.。

由此观之,《沉沦》夸张而造作的眼泪意象不可轻忽。

(二)《海滨故人》——释放压抑的迁怒

在现代文学史上,名士气十足的郁达夫以旧体诗词功夫深湛著称,但《沉沦》中最引人关注的反倒是大段的英、德原文诗歌的出现。可见,留学日本期间的作者,无论是个性还是行文都已经打上了西化的深深烙印。与此恰成对照的是,《海滨故人》则充分体现出古典文学对于庐隐的极深影响。整个文本中,不但有骚体诗、律诗、杂体诗(词)的反复吟咏,就是在多篇书信中,也穿插着大量对仗、押韵的赋体、骈体文句,使得作品洋溢着浓浓的传统文人书卷气息。

有人注意到,庐隐酷爱宋词,“宋词不同于某些宋诗的载道言理,它有着主观抒情的传统,艳句哀词比比皆是”,“而从艺术格调着眼,庐隐小说在一定的程度上有与宋词中的婉约风格相通的地方。”(14)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271.不过,更要注意到,庐隐小说表面婉约风格后面的真实面纱。实际上,《海滨故人》与《沉沦》可谓异曲同工,大大叛离了婉约风格,而走向了另一歧路,即在无尽泪水中释放压抑心理,发泄不满情绪。

《海滨故人》的故事情节,也是伴随着不逊于《沉沦》的大量眼泪意象而展开的。在宋词中,也出现过大量的眼泪,如:“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柳永)“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牛希济)“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秦观)但这些,基本上都是写缠绵悱恻的爱情的,尤其是抒发分别、相思之愁绪。而庐隐笔下人物所流的眼泪,却基本上源自对友情的负面体验;且不仅着眼于愁,还有无尽的恨。而这个恨,一点也不亚于《沉沦》的主人公。

第一小节,主要写还在上学的5个小伙伴纯真烂漫的友情。暑假到海边游玩时,“她们对着白浪低吟,对着激潮高歌,对着朝霞微笑,有时竟对着海月垂泪。”请注意,即或是如此幸福浪漫的时刻,也有忽如其来的垂泪。而最具象化的浪漫一幕,则是她们开学进城之前的一个傍晚。夕阳西下,彩霞满天,海风轻拂,歌声阵阵,箫鸣嘤嘤。就在这样美好的意境中,庐隐却如此形容歌声和箫声——“有如孤鸿哀唳碧空”“恰似水渗滩底呜咽不绝”。同时,宗莹亦唱出了颇煞风景的哀歌:“临碧海对寒素兮,何烦纡之萦心!浪滔滔波荡荡兮,伤孤舟之无依!伤孤舟之无依兮,愁绵绵而永系!”本来美好的聚会,就在这样惆怅不已的一唱三叹中,被愁云悲雾所笼罩,也为最终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无论怎样,上述描写,显然有青年人为赋新诗强说愁的特色。期期艾艾的小儿女情态,于焉可见。 并且,同郁达夫一样,庐隐对于小说的功能亦有清醒的认识。比如,在第二小节,就有露莎闲来爱观察各色人物,并构思小说情节的场景。而露莎小说里的人物,充满了文艺青年腔调的矫揉造作之态,连同学都说她有神经病。可见,庐隐对于其时文坛生编乱造、虚无缥缈的罗曼蒂克气也是暗自予以嘲讽的。对于笔下刻意出之的人物性格她自然也了然于心——“其实都脱不了孩子气,什么是人生!什么是究竟!不过嘴里说说,真的苦趣还一点没尝到呢!”

然而,庐隐虽然很清醒笔下人物夸张的自伤自悼,但仍对其予以无尽渲染。在这方面,她在不知不觉中也陷入了与郁达夫相似的时代“话语狂欢”。可以说,刻意制造浪漫甚至滥情是二人共同的取向。更值得注意的是,同《沉沦》一样,像露莎这样的人物,在流淌着无尽泪水的同时,既有很强的自戕倾向又有浓厚的报复心理。而这,同样是由对于人际关系的畸形认识而引发的。

具体而言,露莎心态的转化是由毕业以后昔日伙伴不能长相厮守并且纷纷恋爱结婚引起的。她日渐颓唐悲观,从虚无主义、犬儒主义发展到强烈的自戕心理,并由此引发了更为暴烈的怨恨心理。“露莎生性古怪,她遇到伤心的时候总是先笑,笑够了,事情过了,她又慢慢回想着独自垂泪。”露莎的流泪与《沉沦》主人公不同,后者在经常落泪之时往往情绪冲动,但是这样反倒便于把情感强烈释放出来。而露莎的流泪则呈现出情感始终被深深压抑的状态,而这种深深的压抑,一旦释放,杀伤力往往更大更强。露莎最终滋生出比《沉沦》主人公还要可怕的迁怒心理,便是如此。

在给云青的信中,露莎如此提及宗莹和玲玉都已经陷入爱情的漩涡,并由此感到昔日理想的破灭:

人间譬如一个荷花缸,人类譬如缸里的小虫,无论怎样聪明,也逃不出人间的束缚。回想临别的那天晚上,我们所说的理想生活——海边修一座精致的房子,我和宗莹开了对海的窗户,写伟大的作品;你和玲玉到临海的村子里,教那天真的孩子念书,晚上回来,便在海边的草地上吃饭,谈故事,多少快乐——但是我恐怕这生活,永久是理想的呵!

这种理想,本身就具有强烈的世外桃源般的乌托邦色彩。而露莎的问题在于,她本人已经感到自己是在祈望虚无缥缈的愿景,却暗自把理想不能实现归咎于好友宗莹、玲玉走向婚恋,从而抛弃了自己。这样的情绪肆意蔓延着。毕业后,另一个伙伴莲裳很快结婚,露莎到天津参加完婚礼后“回到旅馆里伤感了半天”,直至别人回来“她兀自泪痕不干”。从天津回来,露莎日渐消沉,闷闷不语,也远离了朋友。并且,别人一提到已经远走的昔日好友,“她便泪盈眼帘,凄楚万状!”泪水的堆积,就是备受压抑的写照,且一定要找到酣畅的释放的孔道——露莎渐渐走向了迁怒于好友乃至人类的极端。

在一个月色如水的晚上,露莎与云青一起回首往事。云青谈到好友因为恋爱而不能赶来,便借题发挥:“想想朋友真没交头,起初情感浓挚,真是相依为命,到了结果,一个一个都风流云散了,回想往事,只恨多余!”露莎则更进一步:“世界上的事情,本来不过尔尔,相信人,结果不免孤零之苦”,“总而言之,求安慰于善变化的人类,终是不可靠的,我们还是早些觉悟求慰于自己吧!”谈到宗莹、玲玉过去珍视友情的话,露莎更是恨恨不已:“若果相信她们的话,我们的后路只有失望而自杀罢了!”

此后,伴着无尽的泪水,露莎自戕与迁怒的心理越发严重。比如,她拭干了泪痕,给梓青写信,信中提及“我生平是讲精神生活的”,“不过世人太刻毒了”,所以才导致自己不能发挥应有的才干。随着母亲的去世,露莎这种心态越发明显。她含泪给梓青写了一封信,表明自绝于人世之心态,真可谓凄惨至极的血泪之书:“苍天无极,绝人至此——清夜挑灯,血泪沾襟矣!”“人生朝露,而忧患偏多,自念身世,怆怀无限!阿母死后,益少生趣。”“此后惟漂泊天涯,消沉以终身……”在最后一封写给梓青的信中,露莎更是如此表明心迹:“沙履世未久,而怀惧已深!觉人心险恶,甚于蛇蝎!地球虽大,竟无我辈容身之地,欲求自全,只有去此浊世,同归于极乐世界耳!唉!伤哉!”凡此种种,看似源于对于生活的失望、备感前路的渺茫,实质上却出自对人性的扭曲认识。露莎这种由此引发的迁怒于整个人类的极端情绪,甚至比《沉沦》主人公还要可怕,后者毕竟只是视其长兄为蛇蝎而已。

从迁怒心理,亦可看出传统文化的影响。由聚散难测引起的人生无常、昔日难再的感慨,加剧了沧海桑田、人生多苦的悲哀,这仍是“物哀”文学传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典型体现。同时,这与古人在感时忧世、伤春悲秋中,敏感地延及对友情的质疑,亦颇有相似之处。比如,李商隐的《凉思》:“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永怀当此节,倚立自移时。北斗兼春远,南陵寓使迟。天涯占梦数,遗恨有新知。”就颇有客人去后猜忌对方有了“新知”之意,同时又突出了自己“永怀当此节”,即始终如一地坚守友情的高尚情操。这种珍视友情,唯恐一朝失去的心态可以理解,但是也有过分之处,那就是极其主观地以自身的品性高洁怀疑他人的不忠。究其源头,中国知识分子千百年来总有怀才不遇、抑郁不平,进而愤世嫉俗、怨天尤人的心理。从屈原到阮籍,从陶渊明到苏东坡,从李贽到章学诚,从章太炎到鲁迅,无论看上去遗世独立、恬淡出世也好,有悖伦常、挑战世俗也罢,抑或是佯狂似癫、冷眼阅世,都在充分自信并对世界的普遍不满中,或显或隐地产生一种多疑乃至迁怒的心理。迁怒,就难免伤及无辜,尽管上述这些先贤都是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不能不说,“五四”时期,许多作家在告别旧我的时候也掺杂着一些易于迁怒的负面情绪。

可要注意到,庐隐本人在生活中开朗乐观,无论是婚恋还是交友,都体现出较为开放、勇于挑战的新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然而,《海滨故人》的写作正如《沉沦》并未真实地把握作者现实生活中的心态,而是跌入了传统文学负面因素所主导的闭塞之路。文本中,通过对大量眼泪的渲染,也如同《沉沦》一样,目的是引起他者的同情。可是就在这样换取同情的策略中,露莎却放纵到了极致。

《海滨故人》的迁怒,还折射出新青年强烈的乌托邦情结之负面作用。露莎的理想生活就是与小伙伴们永不分离地在海滨生活,其实就是一种古代知识分子皈依田园的心态,这与她们的现代使命可谓差距巨大。而其根源,则在于现代知识分子自身主体人格不够健硕强大之故。除了一干女性,即便是露莎的恋人、她当年的引路人梓青,后来同样意气消沉,与露莎一起加入了对人类强烈声讨的众声喧哗之中:“我在世界上永远是孤零的呵!人类真正太惨刻了!任我流涸了泪泉,任我粉碎了心肝,也没有一个人肯为我叫一声可怜!更没有人为我洒一滴半滴的同情之泪!”由此,可充分体察到启蒙者本身的孱弱,也昭示了现代启蒙道路的艰辛。

由《沉沦》《海滨故人》的眼泪意象,不由令人联想到刘绍铭先生对中国现代文学所做的概括——“涕泪飘零”,这的确涵盖了不少问题。或许可以由此追问:究竟是谁的眼泪在飞?流泪的最终目的何在?哪些眼泪真的代表了人物的情绪?眼泪的效果是否超出了作者的预期?眼泪是获取同情、赢得知音的利器,抑或是发泄不满、挟私报复的掩体?明乎此,也许对现代文学会有一番新的审视。

四、结 语

爱情悲剧、死亡书写、眼泪意象,构筑了《沉沦》《海滨故人》的主线。情绪的强烈抒发,是二者共同的艺术传递方式。只不过,《沉沦》在看似狂暴的情感湍流中,裹挟着郁达夫浓厚的名士意趣;《海滨故人》在貌似婉约的哀凄吟唱中,折射出庐隐偏至的文化吸纳。总之,二人都在不知不觉中,以各自的方式加入了时代主旋律的合唱,制造出别有意味的浪漫情调。

可以进一步反思的是,关于浪漫主义的界定问题。以往一提及浪漫主义,往往让人想到的,或是激情飞扬,或是凄凉哀痛。无论怎样,人们印象中的浪漫主义以内心真实情感的抒发为内核。然而,“要界定1920年代在中国的浪漫主义,会有过于简单化的危险。”(15)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M].王宏志,等,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299.通过对于《沉沦》《海滨故人》的对照阅读可以看到,“五四”一代作家,虽然也有迷茫和困惑,虽然对于忧郁和悲哀有浓墨重彩的书写,致使文本表面上呈现出浓重的浪漫主义色彩,但是却有过度渲染的嫌疑。这也大大延及此后的创作——题材的主题先行、宏大叙事,文风的铺排渲染、夸张做作,乃至文坛的宗派作风、暴力话语,莫不与此有着或隐或显的关系。而浪漫主义本意追求自由的一面,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大大放逐了。总之,“制造浪漫”的风气,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源头,就很明显。今日,对这一现象,实有重新审视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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