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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迪亚诺新作研究
——基于存在主义理论

2020-02-21

社会科学家 2020年11期
关键词:亚诺莫迪记忆

谭 颖

(四川外国语大学 法语系,重庆 400000)

《隐形墨水》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发表的第二十九本小说,即便在获奖后,这位高产的法国作家仍坚持两年左右出一部作品。《隐形墨水》是一部虚构小说,主人公继续以莫迪亚诺的小名“让”命名,讲述他年轻的时候通过在一家“侦探事务所”工作,受人之托探寻一位名为诺埃尔的女人的踪迹。莫迪亚诺笔下的巴黎仍旧处在神秘与诡谲的氛围中,战争的阴影仍投射于创作背景中。作者以第一人称回忆过去这段经历,通过调查一点点揭开诺埃尔在巴黎、安纳西和罗马生活或者逃逸的痕迹。从内容上看,莫迪亚诺作品中的“记忆”主题展现了个体的日常生活与集体的社会文化记忆,遗忘的威胁促进了对如何保留集体文化与个人身份的反思。从记忆的表现上看,纵横交错的时空、真实与虚幻相结合的叙事手法也延续了莫式回忆术的特点。基于对以上问题的研究,我们发现莫式回忆术的意义不仅在于重现过去的物件或事件,而在于重构过去、当下与未来的关系。通过反思人物中普遍存在的焦虑现象,我们发现作者将生活的心理体验和主观意识放在首位,以此为出发点探寻生存的真相。从这个意义上说,莫迪亚诺是存在主义的朋友,他们都以个人为中心,赞同对个性和自由的追求。海德格尔以及法国的那些存在主义者,包括萨特,他们的共同观点是认为“存在先于本质”,指人的存在的一种特定状态。事物或器具的特质可以被预先确定,它们的本质先于其存在,而人的生存状态展现出来的是,首先人在世界中涌现出来,随后人通过自我造就获得自己的本质,人是一系列行为的总和,他的自我实现与存在成正比,如法国女性主义作家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做出的阐释“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就成为的”。这个原则意味着主观性和自由是研究人的存在的出发点,强调个人在世界上的独特地位及创造能力。莫迪亚诺的写作与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概念息息相关,目前学术界还无人提及。本文主要联系萨特后期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以及《今天的希望》中所阐述的“乐观”的、“行动”的存在主义学说,以虚无为出发点,探讨莫迪亚诺的小说如何通过人生哲学和思想意识透视人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危机,以及人如何发挥主观能动性通过潜意识探索自我的未知领域,如何通过行动超越自我,面向未来,找到存在的价值。

一、存在的虚无

存在主义强调人存在于虚无之中,然而与我们之前的思考相反,虚无应该以其积极的意义被接纳。萨特将之称作:“减压”或者“与自我的分离”[2],即人是通过“他人”认识自己的,人在与他人的交往和关系中被定义,但在自我与他人之间存在距离,正是这样可触不可及的空虚,使自我意识发挥创造功能,在生活与心理实践中使我们认识他人,也塑造自己。莫迪亚诺笔下人物身份的空白、时空的不确定以及精神危机都是虚无的表现,这样的叙事铺设使主人公与自己的过往,乃至与他人之间都存在一种距离。小说的题目“隐形墨水”就是一种虚无的体现,“这种墨水在使用的时候是没有颜色的,要通过一种决定性物质的作用才显现。”[7]这种虚无就像英国著名的浪漫主义作家托马斯·德·昆西形容记忆的“羊皮纸”。在他看来,人的记忆就像羊皮纸一样:各种思想、图像和感觉一层层“像光一样柔和地堆积到你的大脑里。每一层似乎将前面所有的都埋葬在自己的身下,实际上却没有让任何一层消失。”[1]“隐形墨水”可以看作是羊皮纸的化身,代表潜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莫迪亚诺的“隐形墨水”就是要通过对人物生存痕迹的追寻,打破空虚设置的距离,找到个体存在的独特性。

小说开端作者就将人物是否存在设置为悬念,有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叙事者去寻找这个女人,这种力量就是由空虚所产生的,是出于想要填补生存空白的动力。在小说的大部分构建里,主人公让在寻找一个不知其是否存在的女人。萨特的想象理论认为我们可以将对象设为虚无,也正如在海德格尔那里,“世界之虚无化实质上意味着身体之虚无化”[4],莫迪亚诺可以设定女主人公诺埃尔身在别处或者不存在,然而小说悬置了她是否存在。有的朋友认为她消失了,有一些认为她逃跑了,还有人认为她已故,这些都是构成人物存在的不确定因素。想象一个人的样貌是在从事一种意向性的综合活动,这种综合把以往一系列的事件聚集起来,通过这些多样的回忆确认了人物的同一性,并通过一定的视角展现一个完全相同的对象。但莫迪亚诺笔下的人物被设定为不能触摸的对象,不能触摸或者不能看见是作者对她的意向方式。女主人公便是在这样一种距离,在这样一个位置上,处于非存在。女主人公的意象是既不生动也无情感的,关于她的所有痕迹只有侦探所里的文件和一张看不清样貌的证件照,一切都处于模糊的状态。“在这个生命里,有一些空白,当我们打开这个文件时想象这些空白。”[7]这是小说开端第一句话,作者一开始就设置了人物身份的空白,这不禁让我们想到《暗店街》第一句话“我的过去,一片朦胧”,对人物身份的悬置在叙事上留下许多空白,从《暗店街》对自我身份的不确定到《隐形墨水》对他人身份的不确定都指向人类生存的空白,每一个卑微的生命背后都有值得探索的秘密,对他人存在之谜的叩问也是通往认识自己的道路。

虚无也表现为人物对空间的感知,每一个空间都是叠加在另一个空间上形成的,小说中的人物对旧日时光在空间里留下的痕迹和氛围异常敏感,就像考古学家对考古物的敏锐直觉,“直觉:一种无须诉诸推论的即时知识。”[7]莫迪亚诺对过去的回忆充斥着各种意象,它们不是弱化了的感知,它们更像是对现实的脱离和否定,是一种失而不复得的空虚感。作者用简洁的语言与精准的描述,通过想象构建了一个不复存在的巴黎。“走到格勒内勒桥头的时候,我心想是否有必要继续。人们早已拆掉码头旁那些建筑,只剩荒土和残瓦,这个像被轰炸过的地方之后将叫作塞纳河岸区。”[7]这本是小说中塞纳河旁的跳舞厅所在地,如今只能从桥头第一栋建筑残存的混凝土正面,读到“河畔舞厅”的红色标识;十六区的维克多·雨果大街布莱诺的住址,外表看上去像是被遗弃了的酒店外面,门口的牌子却写着房产公司。炎热的七月下午,房屋的窗户紧闭,在一楼客厅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前,秘书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刻板沉闷的氛围加上屋顶明晃巨大的水晶吊灯使人感觉在梦里。从酒店和吊灯可以推断此房间昔日的繁华景象,与回忆中的“房产公司”形成巨大的反差;小说中对诺埃尔行踪的查找是从邮电局开始的,这是十九世纪的布景,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将所有通信留局自取,此服务是邮局替收件人保管信件的服务,需收件人持有相关证件在十五天内到邮局来自取。留局自取对没有固定住址或在某地短期居留的人适用。小说还原了旧时巴黎的通讯方式,邮电局犹如《这样你就不会迷路》里提到的气压传信筒,现在已不复存在,并且留局自取与小说人物的居无定所联系在一起,诺埃尔是莫式“海滩人”形象,是无固定居所、真实身份为谜的人。根据小说里证人的证词,可以得知诺埃尔在巴黎有三所住处:她自己的公寓、她和罗杰的公寓、她借住过的布莱诺的家,并且她只在巴黎短暂居住了几个月。留局自取符合主人公漂泊的生存境遇。

虚无在主体与客体之间所设置的距离,要求对事物的感知和认识是通过时间慢慢实现的,就像冲洗照片的过程,这是莫迪亚诺对时间的隐喻。首先,我们过去的底色是遗忘,如同黑白相机胶片,需要通过时间来重现。我们可以借用罗曼巴特在《明室》里用到的刺点,刺点是照片上一种触及观看者感受的偶然的东西,可以让盲画面出现。这些盲画面对应我们纯粹的记忆,当我们通过回忆跃入过去的某个区域时,在进行类似相机调焦之后,我们的回忆从模糊渐渐清晰,被知觉和行动化,这个过程就是从虚无走向现实。“照片比大头照还要大,颜色太暗,以至于不能分辨眼睛的颜色,也不能看清头发的颜色:棕色?或是浅栗色?”[7]重要的并非照片上的色彩所展现的“生命力”,而是一种确定性,即那个被拍摄的物体确实以它自身的光线来触及观看者,这表明人是通过主观性来认识世界。照片并不在于让我们认出某个人,而在于证明这个人真实存在过,而关于这个人的回忆需要通过照片上的某个刺点,这个刺点是回忆者对对象的主观认识,包含着真实的情感记忆,小说最后找回记忆的刺点是人物侧脸,这个侧脸对应他们认识交谈的场景,是有关他们生活世界的独特记忆。“对于数码相机来说,我们不再能看到照片在黑暗的房间里逐渐成像的过程……‘我一直没跟任何人说话。但在这间孤独的、黑暗的房间里,我要先看见我的书诞生,然后才能开始写作’”[7]回忆的过程就跟在冲洗照片的小黑屋里等待成像一样,这是一个从虚无走向意识的过程。其次,整部小说时序混乱颠倒,作者都是用倒叙在回忆,时而穿插现在,“这个寻找可能给人的印象是花了很多时间,因为到目前已经100页了,但这并不准确。如果我们梳理那些到目前为止混乱的时间,那几乎不过只是一天。一天对于三十年的距离意味着什么?”[7]作者用100页的写作浓缩了发生在三十年前某一天的故事,在叙事时间上的长距离和短跨度使得故事更有张力,更能表达作者怀旧以及惆怅的情感,更能体会跨越时空的惆怅与空虚。

留白和记忆碎片是虚无的艺术创作手法,为达到某种美学目的开创了多种可能。留白或者沉默好似一闪而过的直觉,留下遐想的空间,构成虚无的诗性叙事。记忆的碎片、梦境或者与叙事相结合的幻境是虚无的变形,它们充分发挥人的主观性,将认识进行重组。这些虚无的艺术形式像是某种有磁力的东西,将记忆从无意识的深渊拉向现实的光明。首先,作品中的留白构成了虚无的沉默美学。这种略而不言赋予回忆某种特殊的强度,这种强度不光是语词就能得到的,它要求有一个不说话的人物,或者一个在该说的话还没说完就停住的人物。“每次翻阅日记时,在所有这些空白页中,我都无法忘记这句触动我的话:‘如果我早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打破沉默,像是有人想向你吐露心声,却又戛然而止。”[7]这种欲说还休更激发叙事者对人物的兴趣,想要进一步挖掘人物生存的背景。这种留白与宇文所安笔下的中国古典文学相契合,如白居易《琵琶行》里的“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诗结尾的沉默使诗人可以把诗的不完整作为来自生活世界的一个断片,进而发掘出它更深一层的含义。结尾处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寓意,就是许诺感情在读完诗之后仍然会延续发展下去。“我害怕一旦你知道了全部答案,你的生活就会像一个陷阱将你框住,就像牢房钥匙发出的噪音。难道在自己周围留一片随时可以逃离的空地不是更好吗?”[7]正是这种空白和不确定使小说更具有可读性,为探索生存的可能性提供了更多思考路径。

二、潜意识的探寻

“虚无缠绕个体”[3],存在先于虚无,没有存在也就没有虚无,并且存在对虚无是一种威胁。痛苦是行动的条件,做决定是痛苦的,因为个体的决定牵扯了许多人的命运,但因为痛苦才使个体承担责任:“它根本不是一幅把我们与行动隔开的屏障,而是行动本身的一个条件。”[2]这种痛苦是莫迪亚诺身上的负罪感,在这种感觉的驱动下,他有了记忆的责任,面对他未曾生活过的世界,通过潜意识探寻虚无的根本原因,为存在寻找依据。人是自我意识的体现,潜意识主要由过去记忆的断片组成,是遗忘留下来的证物,可以通过它们来重构存在,实现由潜意识到真实存在的探寻,这也是通往精神自由之路。作者通过不同的视觉透视人物内心,想要展现的不仅是个体的生活体验,更是为个体突破存在的命运提供多种可能性。存在本身具有偶然性和荒诞性,由此引发对人类生存状况和发展的思考,肯定个人的生存价值高于一切。

首先,小说里的童年镜像构成了掩蔽性记忆,是潜意识的再现。童年镜像是指记忆与幻想的凝聚,不管是对于视觉还是对于记忆,镜像都被定义为障碍物,也就是说它是以一种潜在的形式出现。当穆哈德带让来到诺埃尔和罗杰在15区的住处时,叙事者回忆道:“我坐在床边离床头柜很近的位置,就像被一种磁力吸引一样,我找到了先前生活的习惯。”[7]接着,叙事者拉开了床头柜抽屉的隐藏隔层,找到了诺埃尔的记事本。这种直觉行为其实体现了过去生活的创伤经历。莫迪亚诺小说里神秘诡谲的氛围总是指向战时的阴影和自己的父亲。

其次,莫迪亚诺通过潜意识直觉的怀疑态度,与证人保持距离,通过谎言来诱导有利的证词,以此获得线索。人物的证词是波动的,即便是在几年时间里与你有相同经历的人,他们的回忆也可能与你不一样。“每个个人记忆都是集体记忆的一个角度,这个角度因个人所处的位置而改变,这个位置根据和其他阶层的关系而改变。”[6]每个人物所处的位置不同,他们与诺埃尔的关系的不同,都导致了他们所说证词的不一样。普鲁斯特用“追忆”来寻回逝去的时光,而莫迪亚诺通过“调查”来找到过去的真相。调查的过程中,小说家就跟侦探一样,侦探从一些陌生人那里收集信息,作家收集关于一个人物的细节。“调查”是侦探小说的写作特点,莫迪亚诺在这本小说里揭露了他调查的技巧。在与人物对话时,叙事者通过编织错误的回忆来得到正确的答案,通过这样的方式了解到有关诺埃尔的更多细节和真实经历,“布莱诺是一名医生,诺埃尔曾找他要镇静剂的处方,因为她曾因工作的事情感到烦恼。”“真的吗?她在兰姿找到工作后松了一口气。”[7]布莱诺是到事务所来要求寻找诺埃尔下落的人,叙事者并不知道布莱诺的真实身份,他通过编制这样的谎言,从穆哈德口中套出了诺埃尔曾在箱包品牌兰姿工作的信息。叙事者总是出于好奇或者出于想要更好地了解那些人,而闯进他们的生活,帮他们解开那些谜团,因为当局者迷,他们离自己的生活太近以至于只看得到一些细节而看不到全部,而叙事者作为旁观者或者见证人,更有助于了解全部。莫迪亚诺也说过,小说家就像画壁画的人,因为离自己的作品太近只看得见细节而看不到整体,而读者可以看得更完整,他希望文本是开放的,留给读者更多阐释空间的。叙事者或者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或者平铺直叙的方式提问,这样做是为了不引起对话人的警觉。

任何文学作品自身并不是完整的,它更多地根植在超出作品之外的生活中和继承得来的世界里。如果我们不曾生活在作品写成的那个时代,过去就无法展现心里,对后世读者来说,曾经的那个世界就成了一片由失落而造成的空白,作品就成了断片的语言。潜意识通过断片重新展现过去完整的记忆。宇文所安通过“举隅法”或者断片美学,以部分导出全体,用残存的碎片使人设法重新构想失去的整体,并在这种重建中进行自我定位和情感表达。西方符号理论认为语言本质上是隐喻的,儒家语言理论的核心假定则认为语言本质上是举隅的。结构主义和符号学认为,隐喻式的梦幻使用的是象征意象的相似性,而换喻使用的是象征与时空的相邻性,这也正对应着梦的象征作用以及梦的转移作用。雅各布森将换喻定义为元素在同一时空中的毗邻关系,它们互为因果。作为记忆大师,莫迪亚诺总是执迷于碎片般的过去,他作品中的换喻文本更像是提喻,不是作为现实的模型,而是作为现实的代表片段。莫迪亚诺通过对人物存在的不确定、人物身份之谜书写他未曾经历的占领时期,对于他来说那些逝去的或者消失的人以不完整的、神秘的方式继续存在,小说里的“文件”或者“证词”是唯一证明他们存在的证据,但这些不完整或者虚假的证物通过某一角度向我们展现了一个未曾经历的过去。李贺的《长平箭头歌》一开头就让读者面对它现在的模样,“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9]“漆灰、骨末、丹砂”但这些都不是事物本来的名称。但漆灰是燃烧后的剩余五,骨末是死去后风化的东西留下的遗迹。丹砂则来自汞矿,人们作将它为长生不老的药物服用作为箭镞它们是误称,但作为断片它们是引路者,作为幸存者它们是人会想起过去瓦解的过程。紧接着,揭去外形的污垢,我们看到了金属物,是发绿的铜以及血迹。“绿色的花朵”是由血迹腐蚀留下的斑痕。这些铜花之下隐藏着历史事件:赵国将士被秦国军队坑杀于长平战场。除去表面污垢,不仅发现存在的东西,也发现了已失去的东西,发现它同过去的联系。诗歌在一开始向我们展现完箭镞后又跳回道如何发现它的故事。在断片式的回忆艺术里,莫迪亚诺与李贺有异曲同工之妙,《隐形墨水》的开端用“已褪色的天蓝色文件夹”来揭开要回忆的对象,通过倒叙,叙事者慢慢地揭示这个文件所指代的人物,“褪色的文件夹”可以是记忆的褪色,代表时间久远。通过与人物相关联的文件、日记、场所、信件,揭开人物的过往生活。在书中作者坦露他从来没有记事本和日记,他认为不需要详细的记录,因为经历会随时间淡去,而日记就跟舞台剧一样,你所记下的并不是你当时自发的经历,所以只需要像警察的笔录那样记录最少的细节,那些问题会迎刃而解。真探索里的文件、诺埃尔的日记、证词都是关于人物的换喻,是断片,所有回忆都围绕这些与人物在时空上相毗邻的生存痕迹展开,从细节铺展开来,探索人与外部世界的联系。

三、未来的生成

未来也是构成虚无的积极维度。人类不仅从过去认识自己,也将自己投射于未来之中,不断生成。“人类的行动是超越的,那就是说,它总是在现在中孕育,从现在朝向一个未来的目标。我们又在现在中设法实现它;人类的行动在未来找到它的结局,找到它的完成。”[8]我们不能完整的定义一个人,这就是为什么用萨特的话来说人是“超越”的,是永不停歇,永远在生成新的东西。未来就是他的自由,蕴含无数存在的可能性。人类在欲望、计划与希望的驱动下,不断向前迈进。莫迪亚诺也在小说中通过“希望”的存在论向我们揭示通过遗忘、宽恕,将他人的回忆转化为自己的回忆,在他人的命运中书写自己的命运,为未来的生存方式提供多种可能性。

《隐形墨水》分别用热耐特叙事学里的第一人称内聚焦和第三人称内聚焦的方式进行回忆,开创了莫氏小说的新视角,不同的视觉互为补充、填满记忆的空白,不仅让回忆更丰满,也使文本间形成了无形的对话。在《青春咖啡馆》里,莫迪亚诺已经尝试用多声部的叙事方式,从四个人物的角度回忆露姬。而《隐形墨水》在此基础上更加创新,先以男主人公的视觉在空白中找寻诺埃尔,再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觉透视诺埃尔的心理,从她的角度慢慢找寻到一部分过去的记忆。既带给回忆希望,也保留了对人物存在的想象,像是一种梦幻般的续写。莫迪亚诺通过此种方式引领读者的阅读体验,这个无名的第三人称讲述者像画外音,引领读者去发现人物的外部生活轨迹与内心情感,更能增加共情。

这就是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所阐述的,“有许多种把握自我的方法;通过行动,通过内在生活,或通过其存在的基本问题。”[5]“他者即自我”,通过对他人的探索,也是在完成自我。要使一个角色羽翼丰满,就要将他存在的根本问题探索到底,黑格尔用“存在于世界之中”来定义生存。对存在的探索就是对人类可能性的领域的探索,将想象力融入小说中就是对存在的一种清晰的检验方式。

除此之外,“梦境”与“偶然突发的记忆”,也是一种对生存的续写,是主观性的一种发挥。小说里叙事者在回忆一段情节的时候,不确定是否属于梦境。六月的某个晚上,他在“白色广场”上的药店遇到了穆拉德,他虚弱地靠在一位同伴肩上,说话与行动都需要同伴代劳,这段典型的莫式书写充满梦幻,如“夜晚”“白色”、人物的“失语症”,这样的书写是作为回忆的弥补,透过作者的观点,看到个体生命的渺小,这也使人联想到战争时期受伤士兵的形象。其次,叙事者回忆在巴黎十六区名为“水流通道”(这条街于1650年左右开放,其名字取自巴黎帕西的含铁矿物矿泉附近,该矿在挖掘过程中被发现,并于1770年左右消失。)碰见一个人影,一位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他差点要去问她是不是诺埃尔,而最后他们消失在通道尽头。“水流通道”颇有时间长廊的意味,在这个早已不复存在的地方,叙事者在这个不复存在的世界里梦想遇到曾经的故人。一位牵着小男孩的女人早在上一部小说《沉睡的记忆》里就出现,这个形象不仅反映叙事者对诺埃尔生活现状的猜想,也隐含了莫迪亚诺与母亲的关系,从他作品里的女性形象可以看到母亲的影子,曾经作为演员的母亲到处巡演,任性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童年时期母亲总是缺席的。莫迪亚诺小说中的主人公用想象勾勒了人物不完整的信息,并在其中透露自己的看法。

莫迪亚诺通过虚无寻找的是真正的记忆,这种记忆不同于习惯性记忆,真正的记忆是柏格森笔下的纯粹记忆或者绵延。这种记忆以“记忆-形象”的形式记录我们日常生活中各个时间发生的全部事件;它不忽略任何细节;它保留着每件事实、每个姿态的时间和地点。它不考虑实用性和实际用途,只是出于自身性质的必然性把过去保存起来。小说结尾找回的是纯粹的记忆和绵延,女主人公诺埃尔通过男主人公的侧脸回想起他们在安纳西公交上初次相识的场景,那时他们并排坐在公交末尾,诺埃尔对让的形象的记忆是关于过去所有的细节,正是在安纳西相处的每个时空让他保留了对让独特的记忆,这个侧脸就是记忆独特的证明,它是绵延的存在,不会因时间改变,只是被储存在了记忆深处,只要它被知觉到,就能重新浮现。这种记忆摆脱了机械性重复的束缚,达到了精神的自由。

在莫迪亚诺看来,再微不足道的个体背后都有不寻常的故事,他一直致力于通过回忆和虚构去发现那些小人物背后的秘密,通常这些故事都是以旧时巴黎为背景,他在书中透露了写作就像滑冰,不应该太刻意,靠着行云流水,那些遗忘或深埋的细节会一点点浮现,当然也会有一些涂改,看莫迪亚诺的手稿会发现通常一篇纸只留下一句话,但那些被涂改掉的内容也许会在其他地方出现,这是莫式小说表现虚无与探索生成的方法。他喜欢执笔书写,这是一种物理运动的过程,你能感觉到身体起伏变化,比用电脑或者打字机更有活力。虽然在数字化时代,只需要敲敲键盘,电脑就能将一切信息和图片都呈现眼前,但是实际的物理搜寻过程可以激发我们的主观性与行动力,这就是存在主义强调的人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正是因为感受到了虚无才有了对存在的渴望。通过在虚无中找寻未知的记忆,进入自由的精神世界,重新审视历史的走向,探寻人类存在新的意义,激发潜在与未知的可能,更具有创新意义。反思过去是为了更好地展望未来。

结语

存在主义认为,哲学必须以人的存在作为出发点和关注点。存在是一种生成,这种生成与潜意识相关,莫迪亚诺通过潜意识生成关于弱势群体的回忆,期待唤醒一些秘密、不同寻常、特殊的东西,在生成之流中感受到个体的存在与归属。存在主义强调人存在于虚无之中,这种虚无是激发主观能动性的积极力量,由此引发对生活世界和个人价值的思考。那些被压抑的创伤记忆对于生成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们是遗忘留下来的证物,以碎片的形式存在,通过它们能重构生存在画面,实现由潜意识到真相的探寻。莫迪亚诺并不是通过遗忘从一贯沉溺的战后阴影和回忆中解脱出来,而是通过遗忘干扰性的历史细节,发挥人的主观性,在未来生成新的东西。被奔腾的生活之流所卷席的个人可能会陷入无助的境地,就像在风中摇曳的芦苇。面对生活的脆弱性,莫迪亚诺通过对潜意识未知领域的探寻,向我们展示了人类必须成为会思考的芦苇,提醒人们应该担负起记忆的责任,以便更好地把握当下并朝着未来迈进。对存在的意义孜孜不倦的探寻是将个人意识定位于历史和文化的深处,以帮助人们了解自己的生活状况,并找到身份及文化的认同感。缺席和沉默是有益的和艺术化的虚无。是中国水墨画中的留白,虚实相生的艺术境界,这也是一种以道家“无”为体现的东方智慧,一种以虚无为出发点,发挥主观性,向未来不断生成的积极的存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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