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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的营造:以侗寨鼓楼为中心

2021-01-19刘梦颖

社会科学家 2020年11期
关键词:鼓楼侗族

刘梦颖

(1.中山大学 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275;2.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3.广西民族大学 教务处,广西 南宁 530006)

一、研究的缘起:界定“地方”与再看侗族人地关系

随着全球化、现代化浪潮席卷,“时空压缩”给人们带来无助、迷失和不安,自然环境与社会空间亦成为供人消费的“景观”与“奇观”,“地方”日益成为人文地理学、空间政治学、社会学、民俗学等学科关注的话题,成为当下“乡村振兴”“社区营造”“留住乡愁”等行动和议题的焦点。

关于“地方”内涵与外延的讨论,大致形成了人文主义(或译作“人本主义”)和建构主义两种理论取向。人文主义视角强调人的主体经验,可追溯至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现象学。段义孚提出的“恋地情结”(Topophilia)和约翰·阿格纽(John Agnew)提出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都强调人对地方的情感依附。[1]段义孚认为,相较于“空间”,“地方”是感知价值的中心,是意义中心和关怀之所。[2]建构主义视角关注“地方”与集体记忆、权力和认同的关系。在全球资本、话语、权力关系角逐和竞争下,在地方主义、民族主义、浪漫主义等意识形态作用下,“地方”成为建构认同的工具和文化资本的符号。戴维·哈维(David Harvey)指出,政治经济权力参与“地方”建构,既带来希望,也暗藏危机。[3]20世纪70年代时,段义孚等人将“地方”视为一个静态概念,90年代后,建构主义理论对其修正。多琳·马西(Doreen Massey)提出“全球地方感”概念,认为“地方”是一个发展的、绝非静止的过程;不一定非有边界;没有一个单一的、独一无二的身份认同,充满了内部冲突;特异性持续再生,应以动态、多元化、开放的视角来看待。[4]

尽管国内学界对“地方”“地方感”的概念剖析和应用研究比较丰富,但大多数研究属于旅游人类学、旅游地理学等学科范畴,仅有少数学者从日常生活角度讨论了“地方感”或“地方”的历时性建构过程。[5]侗族村寨的田野调查发现,以鼓楼为中心的“地方”营造,是侗族历史、文化、族群认同、地方主体话语和仪式庆典共同作用的结果,融混了权力话语与情感意义的双重动机。据石开忠统计,2009年全国侗族地区有772座鼓楼,其中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有130座。[6]2019年,三江县全县已有230座鼓楼。①柳州市第二届文化旅游产业发展大会暨第十六届中国(柳州·三江)侗族多耶节开幕式领导干部发言,时间:2019年11月6日,地点:三江县侗乡会客厅。作为神圣中心和意义之所的鼓楼,如何成为侗族人地关系的符号?侗族人为什么要建鼓楼?侗族人的“地方感”何为?本文通过共时与历时相结合的分析视角,以“地方”营造为切入点,指出当下乡村振兴应将“地方感”搭建的认同纽带及其塑造的建构意义融入日常生活中,修复人地关系。

二、鼓楼意义的产生与变迁

1.鼓楼:汉侗文化交流与交融的产物

侗族居住在我国湘、桂、黔三省交界地带,史籍记载为“仡伶”“峒人”,自称“干”“更”“金”,是百越族中骆越人的支系,古有“溪峒之民”之称。古籍记载,侗族地区于明代已建鼓楼。明《赤雅》记载,“罗汉楼,以大木一株埋地,作独脚楼,高百尺,烧五色瓦覆之,望之若锦鳞也”。[7]明《黔记》记载,“黑楼苗,在古州清江八寨等属,临近诸寨共于高坦处造一楼,高数层,名聚堂。用一木杆,长数丈,空其中,以悬于顶,长鼓。凡有不平之事,即登楼击之,各寨相闻,俱带长镖利刃,齐至楼下,听寨长判之。有事之家,备牛待之。如无事而击鼓及有事击鼓不到者,罚牛一只,以充公用”。[8]聚堂就是鼓楼。鼓楼最初称为“共”,意为鸟巢,随后称为“百”,堆垒之意,再称为“堂瓦”,即公房,是众人议事之所,到款制社会时增加了迎宾、款组织击鼓聚众和断案等功能。[9]近代社会又增加了娱乐功能。曾有学者总结出鼓楼的十二项功能,聚众议事、击鼓报信、排解纠纷、摆古休息、拾物招领、吹笙踩堂、存放芦笙等等。[10]《三江县志》记载:“楼必悬鼓列座,即该村之会议场也。凡事关规约,及奉行政令,或有所兴举,皆鸣鼓集众会议于此。”[11]民国以前,侗族地区实行团款制度,“款众”在鼓楼共同议订“款约”,违约的判定由“款首”在鼓楼集众验戒执行。[12]聚众议事和断案等功能强化了鼓楼地位的神圣性。

侗族鼓楼的来源,除了与原始巢居方式有关外,还与汉族影响密不可分。与其他南方少数民族相似,侗族在历史上受中央王朝统治,与汉族的联系从未中断。明朝初年起,因卫所屯军和移民政策,大规模的汉族移民进入侗族地区,侗族古歌中有“原籍江西,住在吉安府”的说法,民间广泛流传“江西来源说”。以鼓楼、风雨桥为代表的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深受中国古代传统木建筑营造技艺的影响。吴浩认为,不仅侗族工匠吸收借鉴汉族文化,而且“鼓”与“鼓楼”之称也从汉族而来。[9]石开忠认为侗族建鼓楼是中原汉族地区关于鼓的管理的遗存。[6]建筑学家罗德启将侗族木建筑技艺远远超过邻近的其他少数民族,归因于侗族人较早采用了汉族常用的木工工具。[13]已有研究表明,侗寨鼓楼是汉侗文化交流和交融的产物。侗族先民在适应居住地气候、自然条件的前提下,不断接纳外来移民,吸收汉族等其他族群文化,最终形成了侗族族群,以及由鼓楼形塑的聚落空间和由鼓楼表征的民族文化。

2.鼓楼象征意义的变化与扩布

随着社会不断发展,侗族地区与外界的交流交往日益频繁,鼓楼的公共性和娱乐性日益突出。自20世纪80年代起,地方政府、学者团体、媒体机构、旅游企业等各方人士联合打造、推广鼓楼形象,将其塑造为民族符号。②Kaneshige Tsutomu(兼重努).Village Community and Public Architecture:wagx Concept and Drum Tower among Dong(Kam)People of Sanjiang in Guangxi Province,China.Dynamics of Ethnic Cultures Across National Boundaries in Southwestern China and Mainland Southeast Asia:Relations,Societies,and Languages(中国西南地区与中国东南亚跨境民族文化动态).eds by Hayashi Yukio and Yang Guangyuan.Chiangmai,Tailand,2000.82-101.1980年,贵州省文化局在全国率先组织开展文物普查活动,将侗寨鼓楼作为重要文物给予保护并拨专款维修,随后以政府为主导的各界力量通过举办专题展览、建立民族园、发行侗族建筑专题邮票等形式将以鼓楼、风雨桥为代表的侗族建筑向外推介。20世纪90年代时,黄才贵提出侗族建筑的“文化位移”是“以民族性和时代性风貌,步入文化现代化、文化与经济一体化和文化国际化运作轨道”的表现。[14]进入21世纪后,汤芸指出,鼓楼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作为民族象征的“被发明的传统”,脱离了南侗地区的地方性关联,成为整个侗族文化的“景观”。[15]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鼓楼设计、建造、使用和外界评价的变化,可分为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设计样式定型化。鼓楼形制可分为亭式、厅式和塔式。[16]鼓楼从公房演化而来,最早为亭式或和普通房屋无异,楼层不高。20世纪80年代后,塔式鼓楼成为主导类型。[17]全国现存最早鼓楼是贵州省从江县的增冲鼓楼,也是一座塔式鼓楼,显然起到了示范效果。塔式鼓楼在设计上追求高耸挺拔之感,在视觉上给人以震撼效果,在技术上能不断突破新的高度,兼具审美价值和艺术价值。2002年,三江县城落成的三江鼓楼为27重檐、高42.6米,当时号称“侗乡第一楼”,可没过几年就被从江县城29重檐、高46.8米的从江鼓楼超越。

第二,装饰装修精致化。近年来兴建的鼓楼,地面铺水泥或石板,内外都安装电灯,形成别致的鼓楼夜景,也方便人们在夜间娱乐。鼓楼内装饰主要是落成庆典时附近村寨赠送的装饰画、镜屏、本寨的获奖奖状、锦旗或牛角。很多鼓楼已添置彩电,供人们观看消遣。为了保持鼓楼干净、美观,木料刷不易变色的清漆,不设火塘。例如,龙胜江口新鼓楼无火塘,但老鼓楼所在地(老鼓楼被火烧毁后,原地临时搭建了一间单层砖房)和戏台仍保留火塘,三江产口鼓楼使用可移动的火盆。

第三,建造地域扩大化。自20世纪80、90年代,各地兴建民族风情园,鼓楼脱离村寨而进入旅游景区。近年来,鼓楼又进入了城镇中心空间,组成市民活动场所,成为城市广场“景观”。鼓楼的“位移”源自鼓楼营造主体的变化和鼓楼象征意义的“扩布”,地方政府和旅游企业视鼓楼为民族文化的标志性景观符号,钢架鼓楼也受他们青睐,尽管在选材上背离了侗族人对杉木的崇尚。

第四,营建方式产业化。过去侗寨建鼓楼,全靠村民利用农闲时间捐工捐料共同完成。工匠团队帮自己村寨或房族修鼓楼,一般都只拿很少工钱,其余寨内或族内青壮年男性轮流帮工,分文不取。由于乡村青壮年人口外出增多,木料砍伐和运输成本持续上涨等原因,近年来侗寨出现包工包料的鼓楼营建方式,若政府出资则多为外包,若村寨自筹,则视村寨集体商议结果而定,结算方式也多为包工。这样减轻了村民负担,但也较过去淡化了他们与鼓楼的紧密联系。

三、鼓楼营造过程的话语建构与意义生产

2019年,位于三江县八江乡的S村新建了一座四角九重檐、高18米的鼓楼。S村占地面积9.68平方公里,辖5个自然村,共有515户,1877人,主要人口为侗族,主要产业为农业、畜牧业和茶叶种植业,人均年纯收入7638元。据村里老人回忆,老鼓楼建于清朝末年,1964年毁于火灾,此后村中发生了大大小小7次火灾,人们无力再造鼓楼。没有鼓楼的55年间,S村人到戏台议事,鼓楼的部分功能已被替代。S村未开发旅游,由于土地面积受限,新鼓楼的层高并不高,也并无吸引旅游者的目的。即便如此,S村人仍合力集资37万多元,营造了一座崭新鼓楼,这背后折射出话语的建构与意义的生产。

1.多主体在场

重建鼓楼前,S村村民乐捐新建了村口大桥(2016年),举办大规模庙会和“姑巴”回乡活动(2019年),村民反响好,地方自治力量有充分信心能筹措到鼓楼重建资金。借“姑巴”回娘家聚会联欢时,一些村民议论重建鼓楼事宜,当场报名乐捐金额已达十多万元。其中一位村民是木建筑公司负责人,他大力推动新建鼓楼并带动其他商人乐捐。已在县城工作的领导干部和老师也积极参与讨论和乐捐。于是第二天S村兴建鼓楼筹委会便宣告成立。筹委会共44人,由村委干部、退休干部、老人代表、各村民小组组长、组员和其他热爱公益事业的人组成。①被访谈人:杨某某(1979-),男,侗族,S村村委主任。访谈人:刘梦颖。访谈时间:2019年4月30日。访谈地点:S村村委办公室。“热爱公益事业的人”是村委主任原话。其中,6个村民小组共推选出27人加入筹委会,每小组4-6人,负责办理各小组乐捐事宜。在实际工作中,村委干部、商人等地方精英、老人协会等组织发挥主要作用。

筹委会的主要职能是募集和管理资金、对外联络、组织庆典等。除捐资外,村民还需捐工、为仪式庆典备餐。②由于S村采取包工包料委托建造形式,故不需村民捐木料。尽管S村募捐通告提出了最低捐款要求,但家庭困难的个人或家庭和单身汉可不捐,筹委会秉持自觉自愿原则。事实上,侗族村寨内在的凝聚力是对吝啬之人的“约束”,而侗族人观念中的公益心、公德心是“内驱力”。

捐资大小和是否成为筹委会骨干,是衡量地方主体实力、地位和话语权的标准。一旦确立话语权,他们便有能力声明主张。村委主任在鼓楼落成典礼上致辞道:“鼓楼建成将对乡村振兴、建设美丽S村有着深远的意义,从此S村人民有了新的文化、娱乐、益智、休闲场所,方便了村民传承侗族文化”。由村民精英撰写的《鼓楼简介》显示:“鼓楼就是寨胆、寨魂,是凝聚着民族情感,传承民族精神的重要载体”。部分村民表示,修鼓楼是件“好事”“喜事”,“55年没鼓楼了”。不同主体的在场行动与话语建构形成了权力闭环。

2.乐捐互助程序

在侗寨,乐捐互助有一套固定程序。首先,专人登记捐助情况。两人合作,一人收集、保管捐助资金,一人登记,如为外村人,登记来源地。其次,留契为凭。阳契一式两联,捐款人留红联,筹委会留白联。阳契上题“万世流芳”,左题“功德无量流芳千古”,右题“乐善好施名垂青史”。正中内容为“募集到XX县XX乡镇XX村XX屯XXX善士为兴建S村鼓楼乐捐人民币XXX元,兴建S村鼓楼筹委会鞠躬”。最后,张榜公告。用红纸誊写捐助人姓名和捐赠明细,张贴在鼓楼坪周围房屋的墙壁上,此为鸣谢告示。等鼓楼正式落成后,将乐捐情况刻成石碑,树立“捐款信士榜”,以示表彰和感谢。筹委会账目也讲究公开透明,专人负责财务,定期公布资金筹集情况和支出情况。

家庭是乐捐的基本单位。南部侗族至今沿用“亲从子名制”习俗,乐捐等民间活动的文字公告仍遵循这一习俗,书写时取侗语同音字即可。S村乐捐公告用“甫”表示父亲,“奶”表示母亲。祖辈和父辈的乐捐行为,由子辈姓名“承载”,婚姻与家庭关系亦呈现在乐捐公告榜上。

落成仪式当天,宾客可获得一份回礼,包括一团蒸熟的糯米饭、小块酸鸭、酸肉和酸鱼。获得回礼是确认乐捐身份和获得回报的证明。侗族人认为,老人和小孩吃这份糯米饭,能身体健康。无论乐捐金额多少,都能获同等份额的回礼。馈赠的前提不是等价交换,也不分亲疏远近,在于人到、礼到、心意到。S村人讲究“图个热闹”,尤其是鼓楼落成仪式这样重大庆典,特别希望“聚人气”,因为这样寓意着有财气和福气。

3.仪式操演

仪式的神圣性和“狂欢性”保证了集体情感的宣泄和认同的传达。侗寨建鼓楼从伐木、开工、立柱、上梁到落成,需要举行多场仪式。其中,上梁仪式在村寨范围内影响最大,由地理先生和掌墨师共同主持,多位“腊汗”协助,全寨人共享盛宴。①砍梁、抬梁以及安梁的人应为父母健在、儿女双全、身体健康、生活顺遂的男性,侗语称为“腊汗”(或“喇汉”,为汉字记侗音)。落成仪式是第二次仪式高潮,广邀宾朋,S村鼓楼落成庆典当天有上千人前来。

图1 鼓楼营造主要仪式流程及影响范围示意图

每一场仪式都有固定程序和禁忌,以上梁仪式为例,由于梁是鼓楼中的圣物,禁忌尤其多。在三江,仅用生木做梁,上梁当天上午请“腊汗”上山砍伐、抬下山,且应选连蔸分叉的树木作梁,砍伐梁木时不能破坏同一蔸上的另一根细木。这些讲究都取“生生不息”“生发”的寓意。加工梁木产生的废木料,必须丢进河里,不能焚烧或随意处置。掌墨师在祭梁、点梁、踩梁等环节,均需与村民以一唱一和的形式共同完成仪式祝祷。②现在三江县林溪镇一带一般不踩梁。笔者在三江县林溪镇调研时向掌墨师杨恒金(三江县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杨林生(柳州市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等人请教仪式禁忌说法并观察验证,特此鸣谢!

在S村鼓楼上梁仪式中,掌墨师先握着大公鸡念:“此鸡此鸡是非凡鸡啊!凤凰公鸡叫正是鲁班元煞鸡呀!斩了年煞,斩了月煞,斩了日煞,斩了时煞。天煞归天,地煞归地,凶神恶煞,各归原位。大吉大利上梁头啊!”接着,掌墨师用斧头切开鸡冠,一手握住公鸡,一手取鸡冠血和鸡毛分别抹在梁头、梁中、梁尾并念道:“鸡血到梁头,代代儿孙出诸侯啊!鸡血到梁中,金银财宝就必须有啊!鸡血到梁尾,人财两旺就代代有啊!”掌墨师把公鸡放回鸡笼,拿起角尺念:“桥梁桥梁,朝在何处,朝在何方。朝在昆仑山上,朝在富贵山中。昆仑山上一斗金,君子采来做条梁啊!头有三尺不要,尾有万丈不留,得了中间做金梁,金梁盖地地生财,早落黄金夜落银。大吉大利上梁头啊!”③仪式歌由掌墨师杨玉吉(广西壮族自治区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提供并校对,特此鸣谢!掌墨师每念一句话,众人都要应和“好啊”“有啊”,随着仪式推进,应和声也越来越响亮。

随后,掌墨师一声令下,开始升梁。在所有人注视下,在烟花爆竹声中,梁木被高高升起,缓慢安装妥当。最后,“腊汗”将糖和糍粑从鼓楼上抛下,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儿童,都围在鼓楼下托接,寓意接到好运、幸福。抛梁仪式结束后,村民们在鼓楼坪举行百家宴。

四、以鼓楼为中心的人地关系之修复与重构

鼓楼处于侗族人“记忆之场”的中心,是神圣之地。[18]在视觉上,鼓楼往往是村寨中最高的建筑物,处于风水最好的位置,人们登上鼓楼可远眺山麓、俯瞰全寨。在触觉上,杉木的质感使人们联想到侗族世代居住地方的特有风土。在听觉上,鼓楼里充盈着人们对话、对歌或吹奏乐器的声音。人们在鼓楼里举行的集体仪式、节庆演出、娱乐活动,在鼓楼空间中产生的视觉、触觉等感觉,以及鼓楼里的奖状、旌旗、镜屏、芦笙、条凳、烤火用柴火、三三棋棋盘等物品,共同组成了村寨的“记忆之场”。从鼓楼到鼓楼坪,再到寨门,呈现出空间上往外延展但文化上向内聚拢的效应。

从鼓楼筹建骨干身份构成来看,尽管村民是出力主体,但在外工作的干部、教师、商人等乡村精英往往是发起者,提供重要的资金来源。他们通过参与“地方”营建,重新确立文化主体性,强化他们与家乡的联系。因此,以鼓楼为中心的“地方”营造,反映了侗族人修复人地关系的决心。

与此同时,由于多主体的持续参与,鼓楼营造寓意着集体记忆的书写与更替。S村一位老人在新鼓楼庆典上回忆起老鼓楼,并主动叙述自己小时候在鼓楼中玩耍的场景:“老鼓楼比这个鼓楼宽,以前里面四根柱的距离有1丈2宽,可以摆桌子,现在摆了,人就不能走了。我那时候好小,在里面玩,可以跑。那时候,鼓楼角还有一个四方形的房子,我们请来喊寨的人住在里面……现在这个好是好,但是小了……”①被访谈人:村民杨某某,70多岁,男。访谈人:刘梦颖。访谈时间:2019年4月11日。访谈地点:S村鼓楼坪。对他而言,老鼓楼才是记忆的依托,新鼓楼的竖立,标志着老鼓楼记忆的褪去。

S村新鼓楼占地57平方米,不如老鼓楼的72平方米,新鼓楼的高度也没有超过老鼓楼。但一位筹委会成员说:“老人家说以前的鼓楼也很好,我们跟老人家这样讲,你们‘觉得’也还是没有我们现在的漂亮,我们现在搞新的。”②被访谈人:村民小组成员、筹委会成员杨某某(1970-),男。访谈人:刘梦颖。访谈时间:2019年4月11日。访谈地点:S村鼓楼坪。他声明,新总是比旧好,更何况老人“觉得”比不上“我们觉得”,其实是在重申他所代表的筹委会占有话语权。

在资本和话语的裹挟下,人们通过制造、重构和发现过去,创造了新的开始。[19]除新的集体记忆、权力和话语体系外,新鼓楼还创造了新的空间秩序。在三江县林溪镇平寨,2015年竖起了一座独柱鼓楼,为十七重檐四角攒尖顶,造价300万,与一旁初建于清朝、低矮的厅式平寨老鼓楼形成鲜明对比。③《平寨独柱鼓楼序》碑刻,抄录时间:2019年8月5日,地点:平寨鼓楼侧面。碑刻内容称其为“世界上少有”。古老的“以楼代树”民间传说、“世界上少有的”独柱类型以及彰显村寨实力、旅游开发等目的,是平寨人选择修建新独柱鼓楼的原因。在村民的日常对话中,新平寨鼓楼逐渐替代老鼓楼,成为“鼓楼”的唯一指代对象。④2019年8月底我在平寨调查期间,几位男性平寨人都建议我到新鼓楼看看,没有提起老鼓楼。民居上梁仪式的聚餐在新鼓楼举办,户主和他的亲戚告诉我,“到鼓楼吃饭”。平寨老年协会安排专人每天到新鼓楼值班,保证鼓楼干净卫生,并在一进门的位置摆放功德箱和功德簿,向游客募款。新鼓楼是属于男性和外来游客的场所,老鼓楼则成为老年女性的集合地,尽管按照侗族传统,女性不在鼓楼聚会聊天。相比之下,老鼓楼显示冷清、破败、亟待修补。程阳八寨之一的岩寨,也存在相似情况,新旧鼓楼形成了鲜明的性别空间和功能区隔。

五、小结

在侗寨,鼓楼是“地方”的载体。侗族人的“地方感”依附于鼓楼营造活动之上,他们通过主体在场、互助程序和仪式操演等文化机制,自发自主地、个人化地参与“地方”建构。政府、学者、艺术家、媒体等外部观察者又赋予鼓楼民族文化、乡村振兴、美丽乡村等新的“景观”意向。[20]侗寨人的自我认知、传统观念与实践,与外部者的现代阐释与利益推动,共同营造了鼓楼在“地方”中的象征意味和符号价值,巩固了鼓楼与“地方”的联系。

在“地方”语境下,营造活动的政治性、权力性与文化性、情感性不可分割。本文的研究印证了没有永恒不变的“地方”,营造“地方”是人们不懈努力、从未中断过的行动。这样的行动既有对族群历史、聚落空间、仪式和信仰的“挪用”“发明”“复古”,也有在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等不同语境下的、复调的“叙述”。“地方”是一个回忆空间、记忆之场,也是一个展示空间,不存在唯一的、“本真”的地方。通过动态视角来看“地方”,有助于理解人地关系中的混融与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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