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少数民族濒危语言生态环境之探析
2020-02-21赵丽梅
赵丽梅
(云南财经大学国际语言文化学院 云南 昆明 650221)
犹如生物体对自然环境的依赖,语言的存在与发展也离不开语言生态环境。作为一个以语言为中心的多维系统,语言生态环境在限制和规范语言的产生、存在、发展和消亡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该系统既有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等形成的宏观环境,也有由语言本身及语言使用者生理和心理因素等构成的微观环境,宏观与微观交叉渗透,有机合成语言的生态环境。
语言生态环境本应顺应语言的自然消长,但大量介入的人类活动破坏了语言生态的平衡,使语言陷入濒危的危险,研究语言的外部与内部环境,对于保护与挽救民族语言与文化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中国少数民族濒危语言的宏观生态环境
错综复杂的政治、社会、历史和文化背景,使语言的使用范围和使用程度受到多重影响,只有通过综合的分析,才能从少数民族语言走向衰退的普遍原因探查到某一民族语言濒临消失的具体原因。
(一)导致语言群体消解的自然环境
作为语言使用的主体,族群是民族语言存在的客观条件,所以,一旦族群出现自然变故,语言的消亡就难以避免,这主要表现在两方面:
一方面,历史上,很多灾难性突变,如地震、飓风、洪水、火山爆发等严重自然灾害,鼠疫、霍乱、伤寒、肺痨等流行性疾病以及常年内乱、战争等给人类带来毁灭性威胁。处于闭塞、偏远、落后地区的小群体,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缺乏应有的防范准备,对频繁发生的灾害尤其缺乏抵御能力,整个族群因此整体灭绝,其语言也就整体消失。
另一方面,语言群体成员的比例直接关系到语言的通行程度,使用人数多的语言成为优势语言,迫使使用人数少的语言逐渐退出主流,这在自然环境中主要有两种呈现方式:第一,在自然灾害的威胁下或受外来势力的迫使,有些族群被迫离开原居住地,要么流离失所,要么散居在多个部落混杂的保留地。被迫迁移的民族必须努力学习新语言以求生存和发展,其包括语言在内的群体特征和传统文化逐渐被消融到新的环境中。第二,语言群体的失散不仅发生在族群的迁徙中,也可能发生在原聚居地。由于交通、宣传、经济、婚姻等综合因素,有些少数民族地区迎来大批外来移民,当新移民的人数、语言、经济、文化等优势超过本地原住民时,本地语言群体自然淹没于外来语言群体,本族语让位于使用人数更多的语言,致使原语言群体分崩离析,语言也随之失去地区通用语地位。可见,自然环境和生存环境的变迁正是直接导致语言消亡的外部因素。
(二)影响语言选择的经济环境
交流是语言的主要功能,以经济为基础构建的交流环境是语言选择的主导因素。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经济发展使人们的交流对象和交流范围发生改变,语言随之受到影响。总的来说,在传统农业经济中,少数民族群体主要采用体力劳动方式,依靠世代积累的传统经验发展,自给自足的经济居主导地位,家庭成员参与生产劳动,活动范围多封闭而保守,依靠一种语言或方言就可以满足生产活动中的沟通,所以,对第二语言的需求很弱。相反,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经济范围不断扩大,经济活动日益频繁,地区和民族之间的贸易往来使不同语言得以接触,人们对第二语言的需求增加,学习与使用第二语言的能力也不断增强,语言兼用和语言转用现象自然发生,被逐渐替代的语言呈现生存危机。
其次,随着区域经济发展速度的加快,广播、电视、互联网和大众传媒等在封闭、半封闭地区日益普及,汉语作为通用语的传播力度加强,同时,深受媒体开放意识的影响,很多少数民族纷纷离开原居地,融入城镇化浪潮,他们常年在外,失去了母语环境。此外,为了融入社会主流,他们自愿放弃自己的本族语而转用汉语或其他强势语,主、客观上对母语的摈弃,逐渐使他们失去语言选择的能力,而他们的后代受到父母的影响,也随之远离母语的学习和使用,母语逐渐陷入消亡的危险。
最后,有些少数民族群体有保持本族语和本族语文化的意愿,但缺乏经济支持,无论是师资培训、开展双语教育,还是组织语言保护活动,或是创制本民族文字,都需要一定的、持续的经费保障,这在少数民族地区几乎是空中楼阁。
(三)促进汉语普及的教育环境
当代中国教育重视主流文化,首先表现为主体民族语言,即汉语的普及化。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在少数民族地区,50 岁以下的中青年和儿童基本上接受过正规的中、小学教育。主观上,他们希望在学校里学习汉族文化和汉语,并以此为荣;客观上,很多学校也没有能力和意向提供双语教育,即使有条件开设双语教学也是为了更好地学习主流文化和语言,而非为了保护本民族语言和文化。此外,学校里的课本、市场上的各种出版物,电视、电脑和手机等通讯手段的媒体语言都是汉语编写,为了扫除文盲、跟紧时代又不增加学习负担,很多少数民族自然倾向于选择使用功能更为强大的汉语,他们不愿意创制或使用本民族文字,更加导致该民族语言使用范围的缩小。
(四)迫使语言断代的家庭环境
随着对主体文化的追求和族际婚姻比例的上升,族群中本族语使用的范围与频率日渐萎缩。家庭本是母语传承的最后“堡垒”,孩子本可以通过代际传承学习、掌握并使用母语,但为了不让本族语影响孩子的汉语思维和汉语本体学习,在少数民族地区,特别是靠近城镇或异族通婚的混合家庭里,许多年轻父母认为使用和学习母语是一种障碍和负担。由此,母语传承发生代际断层,下一代失去了靠家庭形式维系母语学习和使用的领域,该语言被自然淘汰,逐渐失去了生命力。
二、中国濒危语言的微观生态环境
本族语的留存、使用与保护还受到内部因素的影响,语言群体的主观选择、语言本体的结构变化和缺乏本族语文字等因素构成了濒危语言的微观生态环境。
(一)语言群体的主观选择
1.语言意愿
在政治、经济、社会等外因的影响下,为了适应现实,族群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进行着语言的选择,逐渐形成一种语言使用的意愿。个人是否愿意学习、使用本族语,对本族语的热情度是本族语得以留存的直接动因。具体地说,在家里,会说本族语的老人或父母是否愿意使用并教下一代讲本族语;在学校,会说本族语的老师是否愿意用本族语与学生交流;民族地区领导是否重视本族语的保护,并在各种社会活动中倡导使用本族语等,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他们主观的意愿、选择和决策。在文明时代,外人很难通过强迫的方式干预他们的语言选择权。这一事实可以通过以下例证:上世纪50 年代,为了促进少数民族语言的保护与发展,政府先后为壮、布依、彝、苗等民族制订了文字方案,后又为白、独龙、土家等民族设计了拼音文字方案,但这些方案更多只为语言研究提供了便利,并没有使少数民族群体使用本族语的意愿得以增强。
2.语言态度
除了外部因素,延续或放弃本族语的意愿还取决于长期以来形成的语言态度。语言态度即群体的语言价值观,指群体中大部分成员对本族语或外来语所持有的价值评定和行为倾向。群体认为本族语或外来语是否有价值、是否应该被重视,很大程度缘于他们的情感、兴趣、动机、知识水平、交际范围和自我需求等。语言态度主要有三种形式:一是积极态度,即能认识本族语的价值,愿意接纳、使用并尊重本族语,主要存在于少数民族地区,或虽然离开原居地但仍对本族文化持有强烈认同感的老年或中年人群。因为社会和生理的原因,这一人群正在迅速减少。二是矛盾态度,即能理解本族语存在的价值,却不愿付诸行动使用或保护本族语,主要存在于受过较高教育的本族知识分子或具有决策力的领导群体。三是消极态度,即认为本族语是使其在政治、经济中处于劣势的根源,从而抵触、反对本族语在家族中使用和传承,主要存在于离开原居地、受城市化进程影响颇深、对经济需求迫切或对本族文化缺少认同感的群体中。
3.语言情感
语言态度的形成与语言群体对本族语的情感反应息息相关。语言情感是语言群体在语言活动中对语言好恶倾向的内在心理反映。众所周知,语言是交流的工具,是文化的载体。同一群体使用自己的语言相互传达信息、缔结友谊、协调生产与生活,语言增强了群体成员之间的亲和力,使彼此产生心灵共鸣和民族认同感,逐渐凝聚为一种较为稳定的情感,这种情感的强弱决定了对本族语的喜好程度。在少数民族地区,很多老人坚持使用本族语并强烈呼吁下一代甚至再下一代学习和使用本族语,这正是基于浓厚情感下对本族语的维护与珍惜。相反,受到城市化进程影响的年轻一代,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抵触、排斥本族语,这很大程度上源于与他们对本族语有一定的心理距离,没有根深蒂固的情感关系。
(二)语言本体的结构变化
除了语言使用者主体之外,语言本体的结构变化也是导致语言濒危的内在原因。随着社会的发展,语言使用者的交际范围逐渐扩大,不同语言得以相互接触,接触使语言受到影响,从而发生结构上的变化,变化能促进语言的发展,但也能抑制语言的进步。在语言接触中,有些少数民族语言常通过自觉或不自觉地借用和吸收外来语以弥补自身结构僵化或成分缺失等先天不足,随着频率的增加,原有的结构单位和特征逐渐消失,导致语言结构系统严重退化,最终失去交流的主导地位和进一步发展的活力。
语言本体的结构变化主要发生在语音、语法和词汇方面。具体地说,语音方面:在外来语的侵蚀下,母语的音位系统,如塞音、塞擦音和声母等发生音变;母语逐渐失去一些固有的语音单位或语音特征,或者,增加了一些来自外来语的语音单位或语音特征;母语不能将借用的语音形式纳入自身音位系统,从而出现大量违背语音规律的现象。语法方面:在外来语的侵蚀下,本族语逐渐失去某些固有的语法功能和形态而被新的语法规律所取代;本族语语法里缺失的部分被来自外来语成分替换,例如,汉语动宾语序和复合句连词等进入少数民族语言。词汇方面:在外来语的侵蚀下,本族语或出于弥补词汇不足的需要,或出于语言交融、表达平衡的需要,大量借用外来语词汇,使自身词汇数量与日俱减而原有词汇的构词能力却日渐衰落。
语言结构的替换会导致语言功能的衰退和语言类型的转变,所以,从本族语发展的视角看,语言本体结构的变化意味着本族语向外来语的靠拢和趋同,意味着本族语将失去调适能力,越来越无法适应社会发展,从而逐渐让位于优势语言,最终被同化、异化甚至彻底消亡。
(三)缺乏本族语文字
文字是记录、交流思想和承载语言的符号,可以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最有效地复制、保存和传播语言和文化。有无文字和文字历史的长短直接关系到语言的生存状况。没有文字的语言常受书面语发达的语言的制约,要么被同化,要么被排挤到使用的主流之外。城市化和现代化进程给少数民族生活带来大量的文化和信息媒体,如报纸、杂志、票据、影视、牌匾、说明书等,因为他们没有文字,这些信息形式只能以汉语为载体。不懂汉语意味着无法获取必需的信息,无法与外界进行有效交流,所以,即使群体内部还能用本族语交流,该民族也只能以汉语为书面语,完成信息的传递,久而久之,本族语的思维模式和交际功能日渐消退,使用人群减少,使用范围变窄,逐渐发展为濒危语言。
社会语言学家简·爱切生指出:一种语言的死亡,并不是因为一个人类社会忘了怎么说话,而是因为政治或社会原因,另一种语言把原有的一种语言驱逐出去而成了主要语言。这里,“政治和社会原因”正是濒危语言所处的宏观生态环境,是语言使用者的人口分布、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宗教信仰等因素的综合表现。语言使用者正是这些因素里的弱势群体,他们使用的语言也因为这些因素而让位于强势语言,语言系统内部结构也因此退化,直到消亡殆尽。例如,在少数民语言里,很多反映新事物和新观念的词都是强势语言里的现有词汇,随着这类词汇的增加,弱势语言的表达系统和表达功能自然萎缩,无法满足日益丰富的交际需求,这就引起人们对它的怀疑、忧虑与不屑,在消极的语言态度中,弱势语言将被部分或完全放弃,从而成为濒危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