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与重构:多元文化主义塑造加拿大国家认同
2020-02-20王传发
王传发
(西南林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昆明,650224)
国家认同与支持是国家存在和存续的根本前提,“国家的认同意识是对政治共同体的支持问题”。①[美]加布里埃尔·A·阿尔蒙德,曹沛霖等译.比较政治学:体系、过程和政策[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38。对由多个民族共同缔造的多民族国家政治共同体而言,国家、公民、民族(种族、族群)与文化永远是多民族国家认同的关键词,它们之间复杂而互动的关系及产生的问题是塑造国家认同中回避不了的古老而又历久弥新的话题,更是维护国家统一、促进政治稳定、推动经济社会发展和强化国家认同面临的重要课题。在多民族的国家,政治统一与民族多元、文化差异的基本矛盾始终存在,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之间的张力始终存在并深刻影响相互间的关系,两者契合则社会秩序稳定、国家健康发展,两者背离则社会安定缺失、国家发展失序,甚至导致国家消解。“多民族国家的国家认同是一种特定的政治文化现象,并且总是以问题的形式凸显出来。这种问题产生并存在于多民族国家政治共同体内的民族群体之中,是一种‘集体忠诚冲突’,即各个民族群体对自身的认同与对国家的认同之间的矛盾。”②周平.多民族国家的国家认同问题分析[J].政治学研究,2013(01):26-40。因此,多民族国家的国家认同,需要建立在超越各个民族(种族、族群)对与生俱来的小我忠诚、升华到高层次的发自内心的大我国家忠诚的基础上。
加拿大作为一个典型的多民族、多文化、多宗教的“大拼盘”国家,由于其特殊的产生历史、异质的民族(种族、族群)成份和复杂的国家形成背景,其国家认同呈现出复杂性和典型性。“复杂多维、多样的国情条件使加拿大从来没有形成过类似欧洲民族国家民众那样的统一的‘集体忠诚’。”③周少青.加拿大多民族国家构建中的国家认同问题[J].民族研究,2017(02):16。加拿大经历过前欧洲移民时代、新法兰西时代(1608-1760s)、英属殖民地时代(1760s-1867)、自治领时代(1867-1940s)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国家意识萌发时代的变迁。它的国家认同,围绕着土著民族(第一民族)、法裔民族、英裔民族和新移民群体之间错综复杂的民族矛盾,伴随着对“民族”与“国家”的相互交织的不同理解和认同而展开。随着时代的变迁,国家认同表现为一个分裂与共同模糊到国家政权主导下的国家意识建构逐渐清晰和深化的发展过程。
一、“异族统治”阻隔“政治认同”
“在自治领成立前的300年里,法、英殖民者先后在那里殖民并进行了激烈的争夺。这一时期尚不存在‘加拿大’意义上的国家认同。”①周少青.加拿大多民族国家构建中的国家认同问题[J].民族研究,2017(02):16。所以,在1867年之前的加拿大,各民族之间错综复杂的民族矛盾与民族认同是政治认同——国家认同产生之前——最主要的表现形式。加拿大的民族矛盾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印第安人、因纽特人和梅蒂人等土著民族或者说“第一民族”与英、法欧洲殖民者所谓“建国民族”(有的也称为“宪政民族”)的矛盾,土地以及相应的权力问题成为矛盾的主要焦点;二是“建国民族”间彼此不认同的矛盾,英、法裔加拿大人都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建国民族”,对加拿大社会和政府的主导权与领导权是其矛盾的集中表现。由于政治地位的认可度不足,这一时期来自亚洲、拉美、非洲的移民群体及其后裔群体等组成的非主要民族与“第一民族”、“建国民族”等主要民族的矛盾并不是加拿大的民族矛盾的组成部分。
早在16 世纪初,法国就涉足到今魁北克附近从事皮毛贸易,1608年,魁北克地区成为其北美的第一块殖民地,通过贸易、传教、移民、直管等方式和手段,缔造了以魁北克、蒙特利尔等地为中心,东临大西洋,西抵落基山脉,北起哈德逊湾,南通墨西哥湾的殖民区域,新法兰西殖民时代长达150年之久。在新法兰西时代,完全移植法国的行政体制,国王任命总督管理新法兰西,总督作为王权代理人,是最高统治者,掌握着行政、财务和军事权力。文化控制方面,新法兰西用天主教教化岛上的土著居民,让他们成为虔诚的天主教教徒,以服从、服务和夯实法国殖民统治的基础求得长治久安。在民族认同方面,法国政府和殖民当局通过多种激励措施从法国本土移民到新法兰西,以增加民族认同和强化执政向心力。在经济领域,通过发展多种经济、土地开发等方式,以力图摆脱以毛皮贸易为主和出口原料、进口制成品的经济生活的单一性和依赖性。“天主教及其领导的教会、法国殖民政府、领主制构成了支撑新法兰西社会的三种力量。到了18 世纪,从社会形态上看,新法兰西已经发展成为一个信奉天主教、保守的、以农耕为主要经济生产方式的传统社会。”②于春洋.论加拿大民族政治发展的历史演进[J].贵州民族研究,2011(02):19-26。
17 世纪以来,随着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兴起及不断加速发展,英国成为超越荷兰、法国的世界头号强国和名副其实的“日不落帝国”。同在加拿大殖民的英、法两国在贸易、殖民地归属等方面的摩擦和冲突不断产生。到了18 世纪,随着英、法两国在欧洲关系的进一步的恶化,在共同殖民加拿大的斗争也愈演愈烈,爆发了1756—1763年的“七年战争”。“七年战争”的结果是英国胜利,英、法于1763年2月签订了《巴黎和约》,战败的法兰西帝国损失了几乎全部的北美殖民地,整个加拿大被迫割让给英国。之后,英国试图将其政治体制和文化移植到加拿大,除极力推行英国的代议制度、法律、宗教及语言外,还希望通过移植英裔教移民,以英国文化淡化和消解法裔加拿大人对天主教的认同感,进而同化他们。不论是“新法兰西时代”,还是即将开启的英裔殖民时代,加拿大都是由外族所建立的一元政治领衔的政治体制,这种政治体制无论在行政体制、文化控制和经济发展等方面都沿袭或者说移植其母国的通行做法,生搬硬套而造成的“水土不服”使“一元政治”一直阻隔着“政治认同”。
二、“盎格鲁遵从”背离“国家认同”
“新法兰西”不复存在,使法裔加拿大人与法国在政治上彻底被割裂开来、经济纽带中断,夺取了控制权的英裔移民开启了加拿大英属殖民地“去法兰西化”时代,“盎格鲁遵从”就是这一历史时期加拿大民族同化政策的生动实践。产生于17 世纪“盎格鲁遵从”理论,随着英帝国的不断强大而在19 世纪末期进一步系统化和社会化。“盎格鲁遵从”理论突出强调盎格鲁—萨克逊民族是“优秀种族”,“盎格鲁—萨克逊种族是人类天生的统治者,是‘世界的无冕之王’”③王晓德.美国文化与外交[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0:236。,其强盛的国力使其在文化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在其殖民地甚至世界范围内推行文化霸权主义。“盎格鲁遵从” 宣称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应是社会的主流文化,其他民族必须放弃自己的族群文化和族群认同,其他民族和亚文化的边缘性使之必须接受和服从主流文化及其生活方式,绝对服从主流文化。由此,不仅是人口数量上占多数,而且社会地位上占优势的英国殖民当局对土著民族、法裔加拿大人和其他移民群体开始了赤裸裸的强制民族同化。英国殖民当局通过行政、法律的强制手段等对其他族裔从英语语言的使用、宗教信仰的遵从、社会规范的建立、生活习俗的改造等改造他们的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在文化上成为统治民族和主体民族的附属族体。总之,“盎格鲁遵从”就是按照盎格鲁的标准塑造“英裔加拿大人”,构建英联邦国家的国家认同。
然而,“新法兰西”不复存在并没有隔离法兰西文化在“新法兰西”之地长达150年之久的文化熏陶,文化的生命力和张力并不会随着政治、经济的断绝而消失。六万名之众的法兰西后裔构成的法裔加拿大人共同体已然存在,他们聚居的魁北克不仅仅是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是其一贯传统的象征和法属加拿大人向心力的昭示,也是其精神家园的情感支柱。因此,“盎格鲁遵从”的民族同化政策首当其冲地受到旁落的“新法兰西”的强烈抵制,成为“盎格鲁遵从”无法逾越的文化屏障和社会鸿沟,不被认可甚至抵抗注定了其失败的不可避免。19 世纪后期,非欧洲裔移民大量涌入,使加拿大民族构成更趋于多样,少数族裔力量的壮大和法裔加拿大人独立运动的觉醒、勃兴与不断高涨,迫使加拿大政府先后颁布了《英属北美法案》和《魁北克法案》,法语也成为官方语言。“盎格鲁遵从”的同化政策逐渐在法裔加拿大人和其他少数族裔的反对和抵制中落下帷幕。就国家认同而言,“盎格鲁遵从”的目标与理想是竭尽所能地把众多极具异质性的民族集团整合在同一个以“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为核心的政治体系中,这不仅是维护英裔加拿大人作为主体民族利益的需要,更是想尽快促进国家意识统一和国家一体化建构的需要。然而,事与愿违的是,“盎格鲁遵从”一尊独大的排斥与非兼容性和多民族国家“国家认同”需要的族际整合与包容背道而驰,“盎格鲁遵从”同化政策的失败,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相互交织的问题再度凸显。
三、“二元民族熔炉”撕裂“国家认同”
为缓和国内族群矛盾、维护英裔的统治和更好地开发西部、加快发展,加拿大实行了以“二元文化”为主导的民族熔炉政策。“二元民族熔炉”企图以英裔、法裔这两种主要文化传统为中心,整合其他各个族裔的多元文化,号称在所有族群文化的基础上形成一种新的加拿大国家文化和加拿大国家认同。显然,这是一种主要“英法型马赛克”的文化培植、社会塑造和国家认同,难以摆脱英法二元同化主义的阴影。“二元文化为主的民族熔炉政策,事实上是加拿大对英裔加拿大人和法裔加拿大人的一种折中,其实质是在保持和传播主流民族二元文化的基础上,将各个民族模铸成‘加拿大人’”①朱碧波,赵健杉.加拿大族际政治整合简论[J].云南行政学院学报,2017(05):70-76。。
然而,加拿大移民之邦的特殊历史,民族多元且复杂的现实和英法裔加拿大人长久以来形成的政治立场和社会地位的相异,不论是英裔加拿大自“七年战争”后的无上荣光,还是法裔加拿大人拥有的昔日辉煌,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纠缠不休的矛盾和利益之争,简单移植美国“熔炉”政策注定了走向失败的必然性。出于对本族群本能和天然的认同感,英裔加拿大人和法裔加拿大人都固守本民族引以为傲的优秀文化传统和民族特质,均不愿意在此“熔炉”中形成一个“新人”。“英裔担心在熔炉理论指导下,会出现不加限制的移民,造成更难同化的局面;法裔加拿大人则指责熔炉政策湮灭了法裔社会。”②王俊芳.多元文化研究——以加拿大为例[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57。“二元民族熔炉”政策仅只是两个主体民族间调和表面矛盾、顺应主体民族对其他民族利益诉求而采取的形式为之而又彼此心知肚明的权宜之计。国内学者周大鸣对加拿大“二元民族熔炉”政策作出了精确而又生动的描述:表面上是各族群平等和在各族群的文化融合中创建一种新文化,而实质上是用一个主流文化的模具来生产型号统一的产品,是种族中心主义的另一种表现。是故,不平等的“二元民族熔炉”政策,对土著居民和非欧裔移民而言,英法主导的“二元民族熔炉”政策把他们置身于“二等公民”之列,由此产生了颇多微辞甚至群情激愤。而对明显失落又不甘落败的法裔加拿大人而言,其改善自己弱势地位的诉求不断强烈,民族主义情绪被再度点燃,魁北克的分裂成为加拿大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焦点问题和心头之痛。“二元民族熔炉”不能统摄各民族群体的利益,没有也不可能铸就一个共同认可的政治屋顶,其实质还是之前“一元独尊”到英裔主导下的所谓“二元统领”的变种,只不过是“新瓶装旧酒”的把式而已,注定要为加拿大国家认同埋下“撕裂”的种子。
四、“加拿大第一运动”催生“国家认同”
1867年7月1日《英属北美法案》正式生效,“加拿大自治领”成立。虽然自治领只是准国家,还不具有一个完整主权国家独立的政治、经济、外交、司法、军事地位,但标志着加拿大由殖民地逐步走向民族国家,这对加拿大政治发展具有划时代意义。共同的国家意识以维护国家统一和至上的国家利益是国家作为政治共同体的必然要求。一个强有力的多民族现代民主国家政权的稳固、发展与国家机器的良好运转、国家统一是最基本的前提,族际合作与尊重国民、拥有共同的价值和准则是不可或缺的内在要求。然而,这时的“加拿大在很大程度上是政治联合的产物,而不是以民族感情作为保证的”①Eva Mackey,The House of Difference:Cultural Politics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Canada [Z].New York:Routledge.1999:29。。法裔和英裔两大建国民族对“民族国家”理解的分歧和长久形成的矛盾,加之外在的强邻美国觊觎良久的兼并意图也时刻威胁着自治领的生存,致使加拿大在联邦初期呈现出一种内外交困的分裂态势,“那种以‘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等为核心宗旨的国家主义理念依然遥不可及。”②徐丹.论联邦初期加拿大国家主义的萌起与构建——以“加拿大第一运动”为考察对象[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05):167-170。因此,催生国家意识与构建国家认同成为新成立的联邦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民族国家是“政治—法律”共同体和“历史—文化”共同体的有机结合。国家认同的构建,需要政治制度的粘合、民族的融合和各民族文化的和合,由此产生出各民族对这一国家共同体的强烈依赖和激发共同的爱国情感。1868年,旨在帮助自治领谋求主权身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主权国家的“加拿大第一运动”组织应运而生。“‘加拿大第一运动’的组织者对国家主义的理解是:竭尽全力发展加拿大本土利益;任何个人的、政治的或党派的利益都不能逾越国家利益;随时根据加拿大的切身利益调整党派机构等。丹尼森还简明扼要地指出,加拿大国家主义的宗旨就是为自治领输入一种能够体现出‘加拿大第一’的‘强烈的国家精神’”③Colonel George T. Denison. The Struggle for Imperial Unity:Recollections and Experiences [M].Toronto:The Macmillan Co.of Canada,1909.11。。在一群富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推动下,越来越多的加拿大爱国志士投入到捍卫国家感情的“加拿大第一运动”中。随着“加拿大第一运动”的持续发展,“加拿大第一”的主张也得到联邦的积极认可与高度肯定,政府施行了开发西部、移民西部地区、兴建太平洋铁路、保护关税等一系列“国家政策”来回应“加拿大第一运动”的主张,并借助“加拿大第一党”的政治力量,向民众输入“加拿大第一”为宗旨的建国意识与爱国热情。一场由下而上、上下结合塑造全新加拿大民族国家形象的文化运动、政治运动乃至经济运动和社会运动在全国范围内轰轰烈烈展开,极大地唤醒了加拿大人走向国家统一、民族独立、共建美好生活的民族自觉和国家自觉,以实际行动推进了加拿大由自治领向建立主权国家的历史性转变。“加拿大第一运动”催生了国家认同意识,加快了向主权国家迈进的步伐,并最终通过1931年12月11日的《威斯敏斯特法案》正式确认了加拿大主权国家身份。
五、多元文化主义塑造国家认同
针对盎格鲁——撒克逊尊崇地位的批判,以及世界范围内民主主义政治文化的发展,美国的犹太学者霍拉斯·卡伦于1915年在《民主对熔炉》一文中提出了多元文化共存的思想,此为多元文化主义之滥觞,并逐渐发展成为一种广泛而有影响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和政治领域中更为深刻的政治诉求。当前,在不同的语境下,世界各国基本上在以下四个方面来阐释和使用“多元文化主义”:政治哲学思想或者社会思潮,少数群体权利的认可,描述一个多民族国家多元的基本社会特征,一些国家、政府或者地区实施多元文化政策的实践。
经历了“异族统治”阻隔“政治认同”、“盎格鲁遵从”背离“国家认同”、“二元民族熔炉”撕裂“国家认同”的失败,以及对印第安人采取强制同化(寄宿学校制度)产生臭名昭著的影响和难以短时间消除的遗毒等不堪回首的痛苦,通过“加拿大第一运动”催生国家认同的启发,并随着20 世纪初期和中叶大量移民的迁入使民族结构明显变化等多因素的综合作用和深刻反思,加拿大政府开始探寻调和民族矛盾、促进民族关系和谐、构建国家认同、推动经济社会发展进步的新原则、新途径和新机制,多元文化主义正是对加拿大复杂的民族关系和独特政治实践的治理呼应。“多元文化主义在加拿大至少有3 种含义:(1)指一个具有种族或文化异质特征的社会;(2)指族裔或文化群体之间相互平等、尊重的观念;(3)指1971年以来加拿大联邦及各省推行的政府政策。”①[加]詹姆斯·H·马什主编.加拿大百科全书(第3 卷)[M].赫蒂格出版公司,1988:1401。“对于许多加拿大人来说,多元文化主义是一种对于加拿大精确的和受欢迎的描述,它是国家应该成为什么样子的指导框架。”②范微微.多元文化社会中的国家认同:20 世纪70年代以来加拿大公民教育研究[D].东北师范大学,2011。20 世纪70年代,加拿大从国家层面上推行多元文化主义政策:1971年制定“双语框架内的多元文化主义政策”、1972年成立联邦多元文化部(各地区也相继成立多元文化组织)、1973年组建多元文化咨询委员会(1984年改名为多元文化委员会)、1988年颁布《多元文化法》。《多元文化法》以法律的形式确认了权益保障由最初的针对少数民族权益扩大到所有加拿大人,每个公民都是加拿大社会的平等参与者;明确了消除种族偏见和歧视,种族、民族或种族来源、肤色和宗教视为加拿大人社会的基本特征,不同种族都享有保留、发展本民族文化的权利与自由。《多元文化法》肯定了多元文化主义是加拿大社会的根本特征,塑造了一种以国家体系的名义维护不同群体成员相互平等、彼此尊重、追求正义的价值观。“多元文化主义被认为是加拿大认同的本质,加拿大的统一性寓于它的多样性之中。”③Francois Houle. Canadian Citizenship and Multiculturalism [A]. Pierre Boyer,Linda Cardinal,David Headon. From Subjects to Citizens:A Hundred Years of Citizenship in Australia and Canada[C].Ontario Canada:University of Ottawa,2004.222。在一定意义上,多元文化主义是一种“承认的政治”,是一种“扎好篱笆再做朋友”的保护机制,是一种在差异中追求公约的平衡机制,是一种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的非零和博弈的共赢。
米尔顿·戈登用数学公式简单明晰地解释了多元文化主义(A+B+C=EA+EB+EC)与同化主义(A+B+C=A)、熔炉主义(A+B+C=E)的区别,多元文化主义公式中的“E”表明共同国家认同与各族群认同的共存性。“一个承认自己拥有不同民族群体的多民族国家,只有同时培育一种各民族群体的成员都拥护并且认同的超民族认同时,它才可能是稳定的。”④威尔·金里卡,刘曙辉.多民族国家中的认同政治[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02):116-120。如何结合加拿大民族成分复杂且民族矛盾尖锐的历史实际和整合各民族利益、增强政治合法性、构建国家认同、塑造国家象征、推动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需要,形成所有族裔共享的价值观以及政治记忆,把加拿大打造为各民族共有共享的家园,实现一个完整主权国家中各民族共有共荣的公共人格,多元文化主义确为达到上述目标的指导思想和国家战略的不二选择。在多元文化主义政策的制度框架内,对于少数民族群体而言,可以借助多元文化主义寻求语言权利、区域自治、政治代表、土地归属、文化传承等方面的利益保障,使少数民族群体不仅能用新的话语体系、通过制度框架来实现各自文化认同和民族身份的保持,而且以法律、制度和政策来保障其享有充分的公正与平等。对于国家和政府而言,可以通过多元文化主义的制度框架消解主体民族对少数民族群体造成的伤害和弥补其历史上的错误,建构了既包含赋予每个个体而不考虑其群体成员身份的普遍性权利,又包含特定群体有差别的权利或少数族群文化的“特殊地位”的国家的全面正义基础,使政治共同体不仅有了一套所有国民认可且易于执行的解决方案和措施办法,而且使之站在一个道德上可辩护、政治上可运行的制高点上。这是“多元文化主义”的精神,更是加拿大以“多元文化主义”构建国家认同、实现国家治理的智慧所在。自加拿大推行“多元文化主义”以来,已经从理念、指导思想和价值观的观念层次不断走向政策制定、制度运行、法律保障的国家运行实践中,几经补充、修正和发展,已经变成一个多面向的整体,已然融入国家治理体系之中。毋庸置疑,多元文化主义一方面强化了加拿大各民族间的凝聚力和向心力,促进了各民族间关系的和谐,在一定程度上以包容性熄灭了国家分裂火焰。“多元文化主义不意味着赞美我们彼此不同并具有差异的事实,而是赞美我们能够彼此适应我们的差异并且和谐地生活在一起的事实”⑤House of Commons. The Ties that Bind:Report of the Standing Committee on Communications and culture.Ottawa:The Queen's Printer. 1992. P.10。。另一方面,多元文化主义为加拿大各族群提供了一个可预期的发展愿景,正如斯图尔特·索罗卡和萨拉·罗伯顿所说的,多元文化主义是“被看作一个整体的和更大肯定的加拿大国家样子”①Stuart Soroka and Sarah Robertson. A Literature Review of Public Opinion Research on Canadian Attitudes Towards Multiculturalism And Immigration,2006—2009[J].Research and Evaluation,2010,(8):8-9。,经济社会发展进步将带来了国家发展新的生机与活力,为塑造国家认同起积极推动作用,特别是使新移民族群的国家认同感明显提升。
六、魁北克问题是加拿大国家认同建构的掣肘
正如前文所分析的,加拿大民族矛盾表现为“第一民族”与所谓英法“建国民族”的矛盾,“建国民族”间彼此不认同的矛盾,这是加拿大国家认同难以回避而必须解决的首要问题。然而,在这两种矛盾中,“建国民族” 中的法裔加拿大人和英裔加拿大人两个族裔群体之间多年历史积怨和隔阂是主要的民族矛盾,成为加拿大民族矛盾链条上的难解之结,魁北克问题就是主要民族矛盾主要的焦点。族际矛盾的产生与族际冲突的形成,历来与地方主义交织在一起。魁北克极端民族主义者高涨的族群认同意识是加拿大多元文化主义施行的梗滞和挑战,更是国家认同建构的掣肘。法裔殖民统治长达150 余年的魁北克已经深深浸润和铸就了具有鲜明的新法兰西民族特性的“新法兰西人社会”,使之不仅成为地域政治意义的中心,更是种族文化的堡垒、传承中心。1756—1763年的“七年战争”使法裔殖民者沦为英式政治制度和社会体系之下的“次等公民”,其挫败感之创伤痛与久未平息,使加拿大英裔、法裔民族间隔阂冲突的种子很容易发芽。法裔民族主义在魁北克的“外溢”效应不断呈现,法裔极端民族主义者一直在扮演着魔鬼角色,其顽固保存独立性的分离倾向和破坏国家统一的不散阴魂对国家政治生活产生无休止的纷扰,成为加拿大国家认同建构的掣肘,也是加拿大政局稳定与否的“晴雨表”。魁北克问题是伴随着现代加拿大历史进程而产生的历史遗留问题,或者说是加拿大殖民地时代遗留下来的一个历史痈疽,地域、经济、政治、语言、文化、法律等多因素交织凸显其复杂性。其症结主要表现在:一是法裔加拿大人内心保持、延续种族特性的强烈愿望与自尊和现实中的政治挫败与权利旁落的巨大落差产生的不甘心;二是以语言为载体的文化失落而导致的文化冲突始终在英裔法裔民族冲突的整个过程中起着催化剂作用;三是20 世纪60年代“平静革命”后魁北克经济地位的上升触发了分离与独立野心的显露;四是二战以后加拿大修宪的议而不决与法律规定的不明晰性成为魁北克独立运动的重要刺激因素;五是英裔法裔加拿大人从各自利益立场对加拿大联邦制不同理解的不可调和性使分离与独立有了可乘之机;六是1967年法国总统戴高乐出访魁北克提出“魁北克自由万岁! ”的口号“像一颗火星落进了充满反英情绪的火药桶里”,撩拨了魁北克法裔加拿大人的民族独立运动情感。“在分离主义者看来,法裔加拿大人只有成为自己家园的主人,他们的文化才能生存和繁荣”②Marcy Levine. Canada and the Challenge of the Quebec Independence Movement,Global Convulsions:Race,Ethnicity,and Nationalism at the End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ed. Winston A. Van Home。New York: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7:317。。
魁北克问题中,民族主义政党化是突出倾向,民族主义组织或者政党始终在推波助澜,作用不可小觑。政党作为国家政治生活中最活跃的必备因素和最有影响的政治行为主体,在国家认同建构中的作用举足轻重,在多民族国家认同建构中发挥的作用尤盛。1963年,由极端民族主义者组建的“魁北克民族解放阵线”成立,该组织以实施暴力恐怖的手段来谋求分离目标,策划和制造了多起暴力恐怖事件,最终丧失大多数法裔居民支持而羞耻地退出历史舞台。民族主义标签和有组织的派别结合,在合法政党外衣的庇护和温和渐进实现分离方式的感召下,催生了魁北克人党,并逐渐走向政治前台。1968年成立的魁北克人党提出了魁北克独立的问题,极力主张建立本民族自己的国家和政府。魁北克人党仅用了8年的时间就在1976年的大选中胜出,使施行多元文化主义的统一的加拿大联邦由此面临着分裂的严峻挑战,执政的魁北克人党成为1980年和1995年两次独立公投的始作俑者。纵观魁北克省20 世纪中叶执政党情况,主张分离与独立的魁北克人党几度上台执政,总能和自由党平分秋色,说明魁北克人党的影响力不可低估。魁北克人党时常抛出类似“主权—联系”的主张以混淆视听,其代表人莱维斯克明确提出:“能够使法裔人在没有外来干涉的情况下,根据自己的需要,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魁北克人党总以民族主义来蛊惑人心,宣称要进行第三次全民公决。魁北克人党党魁让-弗朗索瓦·里希针对魁北克省2016年人口普查结果回应道:“只有说法语的人才会被允许移民魁北克”,并表示,如果魁北克人党在2018年的魁省大选中胜出,他们将会引入一项全新且更加严格的语言法,从而改善法语令人担忧的现状,声称如果魁北克人党当选,将在执政后的前101 天内立法,以确保所有新移民在来魁北克之前证明自己的法语水平①魁瓜之家.魁人党:只有说法语的人才会被允许移民北克[EB/OL].http://www.quebecpeq.com/post-422.html,2017-08-11。。
目前,魁北克省经济发展与加拿大其它各省的不可割裂性更加明显,法裔加拿大人更务实地关注教育、医疗、就业等民生问题,也希望加拿大国家统一并实现经济振兴。随着对加拿大多元文化主义的理解、相关制度的建立完善和辅助政策的有效落实,多元文化主义对统摄国家认同的逐渐深入人心,英裔法裔民族矛盾相对淡化,民族冲突趋于平息。近年来,由于不断崛起自由党取代了魁北克人党上台执政,联邦政府颁布实施了《清晰法》,使不甘落败的魁北克人党极端分裂分子企图进行的第三次全民独立公投几乎没有可能,这是对分裂势力的致命一击,魁北克独立运动逐渐走向低谷。
七、加拿大多元文化主义构建国家认同的评析
多元文化主义在加拿大作为一项“伟大的实验”,其运行近半个世纪以来,一直在修正中发展,并不断丰富其内涵。20 世纪70年代,主要针对种族差异与歧视,强调族群间文化平等,试图构建一个双语制度框架下的加拿大国家认同;80年代,重点是为满足加拿大各族群需要和实现机会平等提供制度供给;90年代,注重倡导加拿大公民意识的包容性社会建设,实现公民参与和社会公正;21 世纪以降,强调社会整合和社会凝聚力建设,由社会建设的纵深推进到国际层面的多元文化主义和多样性,其社会整合功能的认可度空前提高。“在我们进入21 世纪之际,多元文化主义将会使我们复杂的社会更有生气,更有活力。多元文化主义是丰富国家活力的不竭之源。求团结而不求一致的意识,使我们更有理由希望国家有个光明的未来,族群间有更深的了解和更坚强的互信。”②梁浩翰,陈耀祖.21 世纪加拿大多元文化主义:挑战与争论[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02):41-48。尽管多元文化主义还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但相对于德国、法国、英国、荷兰、澳大利亚等国而言,其把加拿大整合成为一个文化包容、公民平等、民族融合、和平稳定的社会无疑是成功和不多见的,为多民族国家族际政治整合、建构国家认同提供了可借鉴样板的加拿大智慧。国内学者王建娥从六个方面(承认并包容差异的非均衡联邦制度、民族建构核心的联邦社会政策、促进联邦共同发展的地区平衡机制、协商民主性质的行政联邦制、解决土著人问题的特殊安排、应对文化多样性挑战的多元文化主义政策体系)探讨了制度、法律、文化和经济社会发展中制度机制的设计及功效对建构国家认同的重要作用,得出了“加拿大的经验最可贵之处在于,它提供了与传统的一元化建构完全不同的国家和认同建构的模式”③王建娥.多民族国家建构认同的制度模式分析——以加拿大为例[J].民族研究,2013(02):1-13+123。的结论。支持者把多元文化主义视为“一种超越族属的国家认同、统一的国家认同的凝聚力和精神纽带、多民族国家保持政治统一的粘合剂”等等。“官方多元文化主义既满足了族裔群体领袖的符号性要求,又明确拒绝魁北克独立或特殊地位鼓吹者的‘两个民族’之加拿大观;……剥夺了魁北克民族主义者对加拿大多元性的特殊理解而建立双元文化政策的合理性”④[加]斯蒂芬·布鲁克斯.加拿大公共政策:概论(Public Policy in Canada:An Introduction)[M].多伦多:麦克莱兰与斯图尔特公司,1993(2):252。转引自高鉴国.加拿大多元文化政策评析[J].世界民族,1999(04):30-40。。
任何制度和政策都有被批判甚至公然反对的共性。多元文化主义在加拿大就存在着支持派、反对派和符号派(名义上支持,实则反对)之分,且彼此间的争议还在继续。显然,由于多元文化主义自身的局限性而招致反对派和符号派的诸多质疑与批判。多元文化主义自身的局限性表现在:一方面,“文化”这一核心概念的模糊阐释和随心所欲、抑或以“文化”为幌子别有用心的使用,导致实践中的混乱与失范(如魁北克地区激进的多元文化主义,交通和商业标志均为清一色法语而非双语和不断膨胀的地方优惠政策等),正如斯图亚特·霍尔所指出,“多元文化主义在不同的领域和层面被五花八门地运用,因而产生了各种不同的敌人:保守派以文化完整和民族纯洁为借口来反对它,自由派以个人自主和个体自由为理由来反对它。左派常常认为多元文化主义将文化置于经济优先地位,瓦解了反对不公正和剥削的联合阵线,并据此来进行论辩。现代主义者则反对它的多元特殊主义而肯定西方价值的普世性。”⑤参见:斯图亚特·霍尔教授于2000年10月19日在开放大学所做的帕维斯讲座的手抄本,载于搜狐文化网“斯图亚特·霍尔:《多元文化问题》(2000)”,http://www.sohu.com/a/126703018_559362美国保守主义最典型的代表阿尔文·施密德则批评多元文化主义为现代的“特洛伊木马”。另一方面,多元文化主义强调文化的多元与族群的差异,而这两者与建构国家认同在某种程度上是相悖的,国家认同需要塑造一套全体国民尊崇的共同价值观或者说“国家信念”,进而形成一种粘合全体国民统一意志的国家力量。对“差异”的过分追求和尊崇容易在国家各族群间产生隔阂与壁垒,对民族融合与政治一体化发展不利。对英裔加拿大人来说,多元文化主义使他们产生了被忽视的感觉,其强势族群的地位没有凸显,因而发出了“在多元文化主义中迷失”的感叹。而法裔加拿大人则认为,多元文化主义把他们要求独立成国的愿望消解至仅仅保持其民族性的水平。对土著民族而言,“多元文化主义未能真正帮助它意图帮助的对象——少数群体本身,因为它未能触及这些群体遭受社会、经济和政治排斥的深层根源,相反,它甚至有可能无意地导致这些群体的社会孤立。”①威尔·金里卡,焦兵.多元文化主义的兴衰·关于多样性社会中接纳和包容的新争论[J].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11(01):101-117+5+8-9。还有人担忧,实行多元文化主义鼓励保持自己的语言和文化,使越来越多的加拿大无需努力融入主流社会而导致国家意识淡薄,对其原籍国的忠诚超过移民之国——加拿大,不利于构建国家认同意识。“多元文化主义对国家来说,它将削弱国家的整体性,加强以民族为基础的地方性,甚至会使地方以自己的整体性为借口向国家讨价还价,以获取地方的利益。”②阮西湖主编,李玲玲、李鹏飞译.加拿大与加拿大人(三)[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4:235-236。国内学者周少青结合加拿大的历史和现实,通过对土著民族、魁北克法裔民族和新移民群体的国家认同分析,揭示出多民族国家构建的特殊历史过程和民族(族群)成份的高度异质性,使加拿大多民族国家的国家认同呈现出非常复杂的面相,得出“某种意义上来看,‘有限认同’ 理论是对加拿大自治领建立以来百年历史过程中各种群体对加拿大国家认同状况的一个总结或写照”③周少青.加拿大多民族国家构建中的国家认同问题[J].民族研究,2017(02):16-30+123。的结论。
不言而喻,国家认同构建始终存在“冲突论”与“共生论”的二元对垒。多元文化主义就其理论实质而言,是共生论的理论基础来源之一,蕴含了共生论的基本观点,多元文化主义把认同、差异、承认、平等在国家政治领域中切实体现出来。在多元文化主义看来,国家认同与族群认同虽然互相独立,但能和谐共存、相互促进,笔者赞同国家认同中的“共生论”,支持多元文化主义的上述观点,因此,在加拿大多元文化主义的政治实践中实现“共生”的增长与“冲突”的消逝,是当今加拿大构建国家认同的首要问题。可以说,在多元文化主义共同价值观塑造的基础上,实现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二者功能上的依赖、互补、良性运行和“国家认同为民族认同构建安全的地域和心理边界”④徐黎丽.论多民族国家中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冲突——以中国为例[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01):34-40。,构建“多元一体”的加拿大国家认同是加拿大人的历史使命和该国良好发展前景之体现。“多元一体”可以对加拿大特殊的产生历程、多元的族群格局、悠久的历史文化产生内在的契合。在这种“多元一体”的统摄与契合中,加拿大现今的政治体制是各族群历史变迁、文化融合、社会发展的产物,由此建构起各族群对国家认同稳定的心理认同机制,能为维系和发展这些特定、共同的民族情感和政治记忆提供发展动力和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