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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方言大词典》所见蒙古语借词误释指正

2020-02-20

阴山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蒙古语译语官话

胡 云 晖

(包头市政府办公室,内蒙古 包头 014060)

由复旦大学和日本京都外国语大学合作编纂、许宝华和宫田一郎主编的《汉语方言大词典》(以下简称《词典》),收录古今汉语方言词汇20多万字,是国内外第一部通贯古今、综合南北的大型方言工具书。笔者发现该词典中许多蒙古语借词存在释义错误、语源误植等问题,迄今未见有人指出。今检出数则予以考释,以求有所纠正。

【兀赤】〈名〉掌握车马或养马的人。官话。内蒙。明朱有燉《桃源景》第四折:“净白:‘俺是蒙豁阿堵兀赤。’末白:‘他说他是达达人放马的。’”[1]314

上述《桃源景》中的“蒙豁阿堵兀赤”,是蒙古语借词,其对应汉语意思是“达达人放马的”;蒙豁之义为蒙古人,阿堵兀赤之义为放马的。

蒙古语称牧马人为阿堵兀赤,屡见于史籍。如《华夷译语·人物门》:“牧马人,阿堵兀赤,aduquci。”[2]44又《鞑靼译语·人物门》:“牧马人,阿都兀赤。”[3]96〔明〕王鸣鹤《登坛必究·人物门》:“放马的,阿堵赤。”[4]〔清〕高赓恩《绥远旗志》:“阿倒齐,放马人。”[5]459阿都兀赤、阿堵赤、阿倒齐,均音近义同。而阿都兀等,蒙古语指牧群,赤、齐等,指司事之人,合而言之,即指牧马人。关于蒙豁和阿堵兀赤,方龄贵先生在《古典戏曲外来语考释词典》中曾有详细考证,可参阅[6]239,244。

因此,《词典》将兀赤列为词条,至少存在如下错误:其一,其词并非流行于内蒙古地区的汉语官话方言词语;其二,误将阿堵兀赤割裂,结果并不成词,更不具有“掌握车马或养马的人”的意思。

【吾图撒】〈名〉白苏。一北京官话。北京。清李光庭《乡言解颐》卷四:“禾有不成穗者,侧生含苞,结小棒,大者寸许,小者数分,外白内苍,绝似羊毫秃笔。味甘,有土气,其大者则坼裂如胡髯,不中食,儿童谓之吾图撒,家乡曰荏头,京师则曰乌糜。”二冀鲁官话。天津。[1]2495

《词典》中所谓“白苏”,因没有其他解释,所以不知其确指何物。如果是指通常所说的植物“白苏”,则是一种一年生药用草本植物,为紫苏的近似种。〔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草三·苏》曰:“紫苏、白苏皆以二三月下种,或宿子在地自生。其茎方,其叶圆而有尖,四围有钜齿。肥地者面背皆紫,瘠地者面青背紫,其面背皆白者即白苏,乃荏也。”[7]

但这“白苏”却与《乡言解颐》所谓“吾图撒”截然不同。细究上文,可以看到《乡言解颐》对“吾图撒”的描述是极为清晰的:第一,该植物在科属上是禾本科。第二,因为畸形而未成穗,旁生出“大者寸许,小者数分,外白内苍,绝似羊毫秃笔”的小棒,裹在“苞”中。第三,其小棒可食,“味甘,有土气”。但长大以后“则坼裂如胡髯,不中食,儿童谓之吾图撒。”第四,这个“吾图撒”还有两个别名,“家乡曰荏头,京师则曰乌糜”。

由上述记载可以非常清楚地知道,《乡言解颐》所记载的实际上是植物因黑穗病生成的一种畸形穗,内蒙古中西部汉语方言谓之“莓莓”,与“白苏”毫无关涉。其物初生,包在叶苞之内,色白而嫩,高粱、糜、黍所生者可生食,蒸熟蘸盐而食,其味尤佳。其老熟者,则裂开,黑粉飞扬,其外皮纤维状如胡须,不可食用。关于其形状,包头乡间有一个谜语,曰:“远看是绿的,近看是吃的,剥开是白的,咬开是黑的。”此物若多,则严重影响收成,古语谓之“禾生耳”或“禾头生耳”,因为其形状如旁侧生出的耳朵,故名之为耳。杜甫《秋雨叹》诗之一:“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黍穗黑”三字,非常清楚地道出了其性状。至于其别名“乌糜”,乌谓其色黑;糜,实际是的记音字。《广韵》:“,禾伤雨则生黑斑也。”〔唐〕张鷟《朝野佥载》:“谚云:‘春雨甲子,赤地千里。夏雨甲子,乘船入市。秋雨甲子,禾头生耳。冬雨甲子,鹊巢下地。’”[8]可间接证明黑穗病的产生与伤雨有关。

而且《乡言解颐》所称的“吾图撒”,本来是指坼裂如胡髯之后的“乌糜”,白嫩如羊毫秃笔时只叫“乌糜”。该书在如上记述后附诗曰:“厨下老妪不解诗,主人食性犹能知。门前买花来缓缓,一把乌糜献珍罕。却讶笔头公,改名襄墨子。儿童见折苞,吾图撒合里。东坡当日嗜好殊,名多生造世所无。或疑此物寻食谱,余曰称心休泥古。”[9]80说明折苞后的“吾图撒”,是“吾图撒合里”的简称。又本书卷三曰:“金、元之什古,乃瘠人也,乡言则曰吃古哀。活腊虎,赤色也,乡言则曰花脸虎。吾图撒合里,大胡子也,乡言则曰胡图撒,小有异同。”[9]30更说明作者认为“吾图撒合里”是金元语言,其义为大胡子,方言借用时音变为“吾图撒”或“胡图撒”。

今按:李光庭所说甚是,所谓“吾图撒”,并非北京或冀鲁官话,而是蒙古译语“吾图撒合里”的简称。其意义,是长胡子的意思,《乡言解颐》释为大胡子,约略近之。

“吾图撒合里”一词,于古籍中有明确记载。《元史》:“楚材身长八尺,美髯宏声。……帝重其言,处之左右,遂呼楚材曰吾图撒合里而不名,吾图撒合里,盖国语长髯人也。”[10]国语即蒙古语。耶律楚材因胡须甚长,被成吉思汗称为“吾图撒合里”。

蒙古语谓长为吾图,在译语书籍中有多种音写形式。如《华夷译语·通用门》:“长,兀儿秃,urtu。”[2]58《钦定河源纪略》:“乌尔图泉,蒙古语,乌尔图,长也,泉水甚长,故名。”[11]吾图、兀儿秃、乌尔图,均音近义同,今则统译作乌日图。

又蒙古语谓胡须为撒合里,因译音无定字,也有多种写法。如《华夷译语·身体门》:“髯,撒罕勒,saqal。”[2]53《钦定元史语解》卷十八:“乌尔图萨哈勒,乌尔图,长也;萨哈勒,须也。卷九十五作兀图撒罕里。”又卷二十四:“乌尔图萨哈勒,长须也。卷一百四十六作吾图撒合里。”[12]482,558撒罕勒、萨哈勒、撒罕里、撒合里,音近义同,译音用字不同而已。

因此可以确知,所谓“吾图撒”,实际上是一个蒙古语借词的缩略语,《词典》收录时并未认识到这一点,其释义也存在明显错误。

【板生】〈名〉店铺。借自蒙语。晋语。内蒙呼和浩特。张清常《漫谈汉语中的蒙语借词》:“汉语‘百姓’,蒙语借用,意思‘土房子’,后又变成‘店铺’,汉语又搬过来叫作板生,简称为板,呼和浩特市有个麻花板。”[1]3097

按:确如张清常先生所说,蒙古译语“板生”,是来源于汉语的“百姓”,因为汉人筑屋群居,所以亦称“土房子”和村落为板生。其词在明代多译为“板升”,清代译为拜甡或板申等,近代则译为板生,亦简称为板。〔明〕陈仁锡《无梦园初集·车集一·插酋论》:“习令色令被插擒归附,以东西两哨兵马并丰州滩大小板升献于插。板升,华人也。嘉靖中叛逆赵全等为向导,集被虏万人于丰州滩东西哨一带,立为板升,犹华人言村落房屋也。桑种饮食,悉如中国,所变者胡服耳。”[13]

其意义虽然如此繁复,但大率均作房屋解。如《绥远旗志》:“板申,房。”[5]447又如《归绥道志》中就有“塔布板,五间房。”“讨号板,回水处房。”“刀尔刀板申,下头房。”等众多以板或板申命名的村庄,其义均指房屋[14]。考察历代典籍及现代地名志,板生或板升等,并无店铺之义。张清常先生可能从字面上看到“麻花板”,就以为是卖麻花(即麻哈,蒙古语指肉)的商铺,所以将板生释义为“店铺”了。

【虎剌孙】〈名〉贼;骗子。借自蒙古语。晋语。内蒙西部。[1]3338

据笔者所知,内蒙古西部区汉语方言中,没有借自蒙古语义为贼或骗子的“虎剌孙”一词。因为《词典》没有注明出处,所以无法判断其收词来源和依据。但根据内蒙古西部区汉语方言中一个意义与《词典》所释相近的“忽拉盖”来考察,《词典》所谓“虎剌孙”,很可能是一个校对失误的词条。

“忽拉盖”是内蒙古西部区汉语方言中经常使用的一个詈词。但“忽拉盖”与其他詈词有所不同,它的表义作用非常特殊,即它的所指意义大而模糊。比如说“那个家厮是个忽拉盖”,说的人表达的也许是这个层面的意思,而听的人则可能会理解判断为与之相近的另一个意思;要想达到认识的统一,必须有共同认知的语言背景。忽拉盖这种语义的宽泛和不确定性,与它的语源有极大的关系。

忽拉盖其实是一个蒙古语借词,它被吸收进入汉语是在元代,其词在元明戏曲中常见使用,多写作虎剌孩、忽剌海或忽剌孩等。〔明〕无名氏《八大王开诏救忠臣》二折白:“我想那杨六儿虎剌孩那等英雄,好没生着我和他交锋,可不是弄我那老性命哩。”[15]7又《精忠记》第三出白:“我们番将实是乖,爱吃牛肉不持斋。孩子都在马上养,长大都叫虎喇孩。”[16]〔明〕黄元吉《黄廷道夜走流星马》第三折:“强盗忽剌海,走到那里去,将皮条缚了,见俺万户去。忽剌海!忽剌海!”[17]《华夷译语·人物门》亦曰:“贼,忽剌孩,qulaqay。”[2]45《钦定元史语解》卷八也说:“呼拉干齐,捕盗人也,卷九十二作忽剌罕赤,卷一百作忽里哈赤,并改,捕盗者。”[12]349虎剌孩、虎喇孩、忽剌海、忽剌孩或呼拉干等,音近义同,在蒙古语中原义为贼和强盗。但体会上例元明戏曲中的虎剌孩或忽拉孩等,已经用的不仅是本义,而是一个发展了的辱骂词,可解释成骗子、小蟊贼、老匹夫、大胆狂徒等等。同样地,保留在内蒙古西部区汉语方言中的“忽拉盖”,也已经没有了原来蒙古语盗贼的意思,引申义逐渐趋于泛化,不论是坑蒙拐骗偷,抑或是吃喝嫖赌抽,凡奸猾刁顽之辈,不务正业之徒,均可称之为“忽拉盖”。在语法上,它还可以省略作忽拉。忽拉与忽拉盖意义完全相同,并且可以与汉语词组成新的“蒙汉合璧”词,如贼忽拉、贼忽拉盖等,从这些词语里流露出的“贼相”,使我们得以窥见忽拉盖最初引入汉语时所具有的意义。

所以,《词典》所列“虎剌孙”,极有可能是对内蒙古西部区汉语方言中忽拉盖(也写作忽剌盖、虎剌盖)一词之讹写。

【莎塔八】〈名〉酒。官话。元关汉卿《哭存孝》第一折:“喝了莎塔八,跌倒就是睡。”[1]4629

《词典》释莎塔八为酒,只是因为戏文中说“喝了莎塔八”,纯属望文生义。而且将其词定性为汉语官话,在考证语源方面也存在失误。

关汉卿的剧作《哭存孝》,写唐节度使沙陀族人李克用醉酒时误听谗言,杀死义子李存孝,酒醒后悔,与存孝妻邓夫人哭祭存孝。为了突出人物的少数民族身份,剧中使用了非常多的蒙古译语词。如第一折开篇:“(李存信云)米罕整斤吞,抹邻不会骑。弩门并速门,弓箭怎的射?撒因答剌孙,见了抢着吃。喝的莎塔八,跌倒就是睡。若说我姓名,家将不能记。一对忽剌孩,都是狗养的。”[18]42其中的米罕(肉)、抹邻(马)、弩门(弓)、速门(箭)、撒因答剌孙(好酒)、忽剌海(贼),都是蒙古译语。因此可以判定,所谓“莎塔八”,也是一个蒙古译语词,并非汉语官话,其意义,也不是指酒。

如上所述,蒙古语称酒为答剌孙。答剌孙一词,在蒙古译语中写法甚多,常见者有搭拉苏、打剌苏、打剌酥、打剌孙、答剌苏、大辣酥、打剌速、答剌速、打酪酥等,方龄贵《古典戏曲外来语考释词典》释义为酒与黄酒[6]234,考证精详,拙文《中华本〈圣武记〉中蒙古译语等点校失误指正——兼释“波罗搭拉苏”》也曾有所涉及[19],可参阅。

所谓“莎塔八”,在蒙古语中实指醉了。〔元〕刘唐卿《降桑椹》第一折:“哥也,俺打剌孙多了,您兄弟莎搭八了,俺牙不约儿赤罢。”[15]426打剌孙指酒,莎搭八即莎塔八,指醉了;〔明〕朱有燉《桃源景》第四折:“他道扫兀呵,原来是坐地;他道锁陀八,原来是酒醉矣。”[6]215《蒙古秘史》第二七二节“莎黑塔罢”,旁译曰“醉了”[20]。《华夷译语·人事门》:“醉,莎黑塔八,suqtaba。”[2]47《鞑靼译语·人事门》:“醉,莎塔把。”[3]107莎搭八、锁陀八、莎黑塔罢、莎黑塔八、莎塔把等均与莎塔八音近义同,指醉了。

由此,可以毫无疑义地证明,《词典》释“莎塔八”为酒,并定性为汉语官话,存在明显的失误。

【撒敦】〈名〉亲戚;亲属。借自蒙语。官话。元李直夫《虎头牌》第二折:“可便是大拜门撒敦家的筵宴。”明贾仲名《金安寿》第四折:“对着俺撒敦家显耀些抬颏。”[1]7021

按:蒙古译语有称亲戚之词。《华夷译语·人物门》:“亲眷,兀里撒敦,urisadun。”[2]44〔明〕郭造卿《卢龙塞略》:“亲眷曰兀里撒墩。”[21]兀里撒敦或兀里撒墩,与单一的“撒敦”有异,不能视为一词。

撒敦在元杂剧中之用例,尚见于关汉卿《调风月》第四折:“双撒敦是部尚书,女婿是世袭千户。有二百匹金勒马,五十辆画轮车。”[15]88从剧中出现的阿妈、阿者等言语判断,是反映女真贵族生活的戏曲。而李直夫之《虎头牌》,同样也是反映金朝元帅山寿马的故事,因此,撒敦之义,应该从女真语来考求。查《女直译语·人物门》曰:“亲家,撒都。”[22]《钦定日下旧闻考·译语总目》:“萨敦,满洲语亲家也,旧作撒敦。”[23]撒都、萨敦、撒敦音近义同,均指姻亲关系中的“亲家”。《调风月》剧中所谓“双撒敦是部尚书,女婿是世袭千户”,以亲家释之,谓“两亲家是部尚书,女婿是世袭千户”,明白通顺;如果释其中的撒敦为亲戚或亲属,就成了“两亲戚是部尚书,女婿是世袭千户”,既不能成立,也不符合剧情。因此,撒敦应该是一个女真语词,并非蒙古语。

除上述之外,《词典》中对莽古斯、忙古歹、茶茶、铁里温等蒙古语借词,均未注明语源。其中释忙古歹为“小番,童仆。官话。”[1]2183释茶茶为“金、元人对妇女的泛称,官话。”[1]3889均存在明显失误,笔者在《明代戏曲〈流星马〉中的蒙古语词考》[24]《明代戏曲〈流星马〉中的蒙古语词续考》[25]中曾有详细考证,此处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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