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新解
2020-02-20赵建军
赵 建 军
(包头师范学院 文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一
《孟子·告子下》之“舜发于畎亩之中”一章,是《孟子》中广为传诵的名篇。人教版语文教材八年级上册选入该章,并标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题目,为该册重点学习篇目之一[1]127。于本章“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二句,教材断句标点如此;此实为自古以来通行的句读,如东汉赵岐注、北宋孙奭疏《孟子注疏》、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及焦循《孟子正义》,罔不如此。然细绎此段文字,颇觉传统句读解读虽在口在耳,人所悉知,却启人疑窦,未必正确,恐是历来读者习焉不察,以讹传讹。深究之,如此句读,其可质疑之处有三:
(一)若断作“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则句式混乱,文气不畅。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谓:“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2]苏辙联系为人与为文、养气与行气,指出因孟子之为人,致力于“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从而形成《孟子》散文富于气势的特征。文章之气势,必变现为音节、文字,此即刘大櫆《论文偶记》所谓:“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3]而排比或对偶句式的成功使用,是使文章感情充沛,富于气势的有效手法。即以《孟子》此章而论,通篇使用排比与对偶是其显著的形式特征。排比如“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对偶如“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此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句法一致,为排比。然紧随其后的“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二句,一为四字句,一为六字句,不排比,不对偶,与上下文句式不同,各自孤悬,打乱节奏,隔断文气。
(二)若断作“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则上下文语意重复累赘。上文云:“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所谓“筋骨”,所谓“体肤”,皆为身体的组成部分,与“身”义相近;所谓“劳”,所谓“饿”,都是“空乏”的具体形式,与“空乏”义相近;可见,“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意思等同于“空乏其身”,可谓是不易其意而易其辞,岂不是同义反复?所以,若依照通行的断句及解释,此三句叠床架屋,语意复沓。“《孟子》之文……其度越诸子处,乃在析义至精,不惟用法至密也”[4],以孟子作文的“析义至精”与“用法至密”,应不至于如此思路不清,出言啰嗦。
(三)若断作“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则“行拂乱其所为”一句无法解释翻译。“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乃一长句,“苦其心志”以下各句皆承上省略主语“天”,即应理解为:天使其心志苦,天使其筋骨劳,天使其体肤饿,天使其身空乏。准此,则“行拂乱其所为”也应该是天使其所为“拂乱”,故课本翻译为:“使他做事不顺”[1]127。教材编者必然是注意到了“天”为省略的主语,并依据前文句式,按使动用法翻译了本句。然“行拂乱其所为”却是自带主语“行”的;既有隐含的主语“天”,又有自带的主语“行”,实在扞格难通,无法解释,编者索性将“行”字视而不见,不做处理,故教材这一翻译,“行”字不知所踪。(1)“行”字若作行为讲,与下文的“所为”冲突;若作将要讲,与上文的“必先”矛盾,都难以自圆其说。
二
依笔者愚见,“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断句有误,当作:“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若依此断句解读,则以上三种疑问涣然冰释,一扫而空。
首先,就形式而言,解决了句式不同、节奏错乱、隔断文气的问题。“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句法一律,为排比。“空乏其身行”与“拂乱其所为”句法一律,为对偶。这样一来,“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一节,不再句式不同、节奏错乱,而是与全篇的文风趋于一致,句式于整齐之中不乏变化,读来既节奏鲜明,铿锵有力,又参差舒卷,跌宕多姿。
其次,就表达而言,解决了上下文语意重复累赘的问题。“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专就身体而言,指身体的痛苦。“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专就行为而言,指行为的困厄。前两句与后两句各有所指,此不但避免了前后文语意复叠累赘,而且表述更为全面,行文更为均衡,显得思路清晰,表达有序。
最后,就释意而言,解决了难以解释翻译的问题。按照传统的断句和注释,“拂乱其所为”既有隐含的主语“天”,又有现成的主语“行”,解释翻译时必然顾此失彼,难以两全其美。按照笔者的句读,“行”字上属,与“拂乱其所为”脱钩,“拂乱其所为”不再受制于“行”;从而使前文的“天”能够一以贯之,也顺理成章地成为“拂乱其所为”的主语。如此,本句实为:天使其行为拂乱;如此,教材之“使他做事不顺”,才算文从句顺,翻译可信。
三
然则“身行”作何解?笔者以为,“身”犹“行”也,“身行”为并列式合成词,即行动、行为之意。
《孟子》本书即有此种用例,《尽心上》:“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汉赵岐注:“身之,体之行仁,视之若身也。”[5]“身”本为名词,此处活用为动词,意同“行”,即践行之义,故赵岐释“身之”为“体之行仁”。朱熹《孟子集注》曰:“汤、武修身体道,以复其性。”“修身体道”,即践行仁道。又引尹焞说:“身之者,履之也。”[6]“履之”也就是“行之”,即履践实行仁道。总之,《尽心上》此处的“身”与“行”同义。又如《淮南子·缪称训》:“身君子之言,信也。中君子之意,忠也。”高诱注:“身君子之言,体行君子之言也。”[7]是高诱以“体行”释“身”,也认为身即践行之义。(所谓“体行”,实即孟子所谓“身行”。)可见,在古文中,“身”可引申为行义。既然“身”犹“行”也,则“身行”即行动、行为。“空乏其身行”,即(天)使其身行空乏,上天使他的行动处于空乏之中,也就是因资用乏绝,导致行动受挫。
笔者不敢自诩发古人未发之覆,探得孟子之本心,但管窥蠡测,自觉于义较为周洽。一孔之见,且就教于大方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