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地理学视角下的“云南十八怪”变迁研究
2020-02-17达福兴
达福兴
民俗地理学作为一门涉及地理学、民俗学与社会学等多学科相互交叉叠合的文化地理学分支,着重以区域民俗文化系统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为研究对象,专门研究和探讨各类民俗文化的形成、发展、演变、空间布局规律、区域特征及其与地理环境关系的学科[1]。它借用民俗学对民俗的概念界定和类型划分,即“所谓‘民俗’,指创造于民间又传承于民间的世代相习的文化现象,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积淀下来的,代代相袭的民众惯习。它包括有生产习俗、生活习俗、文化习俗、组织制度及民间信仰等内容。”[2]显然,任意区域内的民众风俗都有其诞生和存在的环境基础。环境基础的不同,势必造成各民族或区域群体形成各具特色的民俗文化事项。“云南十八怪”正是基于云南省多样的地理环境、深厚的人文环境及多元的民族构成所造就的深具区域差异和地方特色的民众惯习,它是云南各族人民在与恶劣生存环境相抗争和追求自身发展的过程中所形成的地方性知识。
一、研究回顾
目前,学界有关“云南十八怪”的研究尚处启新阶段,多从品牌包装设计、产品推广及文化产业等角度进行研究。如宁丽丽[3]、方敏[4]、李春梅[5]等学人对“云南十八怪”的品牌策略和包装设计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查研究,指出“云南十八怪”品牌产品存在民族文化特色缺失、地域文化属性偏弱、品牌定位模糊及包装名实不符等等问题,提出打造其品牌的策略应贯彻个性化的产品定位、特色化的产品包装及立体化的宣传推广。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宁丽丽等(2011)提出建立“云南十八怪主题园区”,并对主题园区的选址、园内构成元素及包装宣传进行了细致的探讨。[6]孙信茹(2009)则通过对“云南十八怪”的发展历程进行研究,进而得出具有普适性价值的结论即经济全球化给予了地方性文化进入主流社会的际遇,但若想彻底改变其边缘性地位,势必要使其成为主流社会经济制度的结构性因素。[7]赵健伯(2013)从文化符号视角切入,认为“云南十八怪”已从地方性现象升级转化为一种文化符号,成为区域性的民俗文化品牌。但仍需从培育花卉产业、发展民族体育、推广特色餐饮及使用现代媒介等方面去提升“云南十八怪”的经济价值和区域竞争力。[8]除上述学者的真知灼见外,还有学者从民俗地理研究的角度对“东北十大怪”“关中十大怪”及“云南十八怪”进行研究,研究结果表明“受气候影响较多的是‘东北十大怪’,受环境间接影响较多的是‘关中十大怪’而‘云南十八怪’则主要受地貌的影响。”[9]
从上述研究成果中可以看出,现阶段学界对于“云南十八怪”的研究不再拘泥于其“怪称”起始的溯源而看重其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及品牌效益的增长和维持。与此同时,对于“云南十八怪”之为何“怪”即“为什么怪”,却未有过多的述论。因此,本文基于现有民俗地理学对“云南十八怪”的研究基础,通过对比分析新、旧编“云南十八怪”的民俗类型变化和阐释其与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探讨和总结在这一新、旧嬗变过程中起主导性作用的影响因素及其变迁特点。
二、 云南十八怪:从地理环境影响到人文环境主导的嬗变
(一)地理环境影响下的旧编“云南十八怪”
云南自古以来被称为蛮夷之地,瘴气埋骨之所。据《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载:“南州水土温暑,加有瘴气,致死亡者十必四五,其不可三也。”从其所记述的内容上看,足见当时西南地区生存环境恶劣之极。现今云南山地总面积约有33万平方公里,占全省总面积的84%。地势从西北到东南呈由高到低的阶梯状,海拔相对高差达6663.6米。复杂错落的山地与高低悬殊的地势使云南境内呈现出热带、温带及寒带并存的多元立体气候。由此也促成了多样的农业生产、农事节令及劳作方式。[10]加之早期云南各地交通不便,生产力水平相对较低,商品经济发展较为迟缓,农民的生产生活需求基本依靠自给自足,区域民俗得以受到较好的保留,呈现出显著的差异性、区隔性及闭塞性等特性。但到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大的众师生们逐渐瓦解了滇域民俗的区隔性与闭塞性,并在“优越心态”的驱使下,将其于滇的所见所闻以“怪”的形式加以书写,正式开启了“云南十八怪”民俗文化事项的发展历程。[11]早期“云南十八怪”的形成,主要受诸多地理环境因素的综合影响。其中地貌是影响“云南十八怪”形成最显著也最为关键的地理因素之一。地貌对民俗的影响主要可分为直接和间接两类,直接影响主要通过坡度、海拔、岩性对民俗产生作用,间接影响则通过气候、水文、动植物、土壤、交通等对民俗产生折射作用[9](如表1)。
第一,地形、坡度、海拔等地貌因素对交通民俗、生产民俗的影响是直接且显性的。如“鸡蛋用草拴着卖、火车没有汽车快、火车最早通国外、蚕豆花生数着卖、松毛扭鬏挑着卖、这边下雨那边晒”等。云南多崎岖陡峭的山路而鸡蛋又易碎,用草加以捆绑,则方便运输且结算快捷。早期云南火车为蒸汽机车,马力较小,加之弯大坡陡,自然速度上难以与汽车相比。滇越铁路是我国大西南地区最早通国外的米轨火车,是当时著名的“国际铁路”。旧时交通不便,蚕豆等农副产品难以销售且需求量小,因此以小份(堆)或以物易物的形式进行售卖。松树是滇域山区较为常见的柴薪树,干燥易燃的松毛是极好的点火之物和熏烤食物的材料。“这边下雨那边晒”看似与民俗毫无关联,实则是气候的多变和地形的阻隔,致使这边下雨与那边艳阳,慌乱与淡定的人群之间形成鲜明对比,组成一幅极有趣的民俗动态图景。
第二,气候、植被、水文、民族文化等因素的综合作用对饮食习俗、家庭习俗、服饰习俗的影响是间接且隐性的。“竹筒能做水烟袋、摘下草帽当锅盖、豆腐长毛烧着卖、米饭饼子叫饵块、绿色青菜叫苦菜、蚂蚱能做下酒菜”等餐饮之“怪”,都反映了云南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和多样的饮食习惯。滇南气候热潮,豆腐宜发酵,烧制后辅以蘸料可发汗解乏。饵块是传统的米制风味食品,将糯米舂揉成饼或块状,以便携带且存储时间长。温润的气候,充盈的雨水,致使百姓的餐桌上菜蔬不断,为加以区分青菜的种类,以味苦者为苦菜。新中国成立之前,云南各族人民生存条件艰苦,时常饥饿交加。为抑制饥寒,加快劳作效率或便于山路行走,青壮劳动力大多腰系草绳,脚踩草鞋或布鞋。于是出现了“草绳能做裤腰带、鞋子后面多一块、脚趾常年露在外”等服饰之“怪”。但也正是在这一贫苦的时期,各民族少女大多担负起了照顾弟妹及参与农事生产的职责,于是“背着娃娃谈恋爱、年轻姑娘叫老太”等家庭民俗持续涌现。
表1 旧编“云南十八怪”[12]与地理/人文环境
(二)人文环境主导下的新编“云南十八怪”
进入改革开放后,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精神文化需求渐趋多元,深植于乡村丰沃土壤中的各地民俗事项也随之发生巨大的变迁。自然,作为传统民间民俗的“云南十八怪”也在云南省现代化经济发展的洪流中,不断更新和书写着适应社会变迁的民俗内容和文本解释。尤其“民俗旅游、非物质文化遗产、民族文化保护”等主流话语的提出,一度使民俗内容丰富的地区跃然成为新的旅游景点,民俗文化及其制品逐渐转变为一种“热销商品”。在此大背景下,新编“云南十八怪”开始从地理环境影响下的传统民俗文化事项逐渐转变为以人文环境为主导的新型旅游文化产品,其主要受到经济发展水平、民俗旅游、民族文化交流及民间信仰等人文因素的导引,各种民族民间之“怪”层出不穷(如表2)。
第一,在新编“云南十八怪”中,地理环境的影响仍然潜存。如“鲜花四季开不败、水稻种在云天外、高原湖泊称作海”,都与云南的地貌、气候和雨量有关。鲜花和水稻均是喜水的作物,气候的温润和雨量的充沛致使滇域内终年鲜花盛开,而云天外的水稻则是由于哈尼族独特的耕作方式,依地貌开垦而形成的阶序梯田。由于云南地居内陆,山高路远,难识海阔,常把水域大的湖泊称之为海。
第二,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制约着饮食民俗的发展。[1]如“四季鲜花也是菜、席上珍馐象牙菜、竹筒菠萝煮饭卖、蘑菇成了天皇菜、过桥米线人人爱”等民间饮食之俗。云南境内各族人民食“山珍海味”之风自古而有之,但当时商品经济尚不发达,食物的获取也仅是为了满足个人或家庭的生活需求。而现今随着人们饮食结构的不断更新,传统的食物开始向美观、卫生及快捷的趋势发展,开始了大批量的规模化种植、生产、消费及出口创汇,如鲜花饼、竹筒饭、菠萝饭、过桥米线及蘑菇出口等。
第三,民俗旅游对游艺民俗、文艺民俗及居住民俗的影响是直接显见的。“海鸥飞到春城来、石头长到云天外、星云湖里鱼分界、世博园里观世界及大石洞内有村寨”等区域民俗事项,从严格意义上看,属于自然或人为景观,并不具有典型的民俗属性,但当数以万计的游客蜂拥而至,这般的游艺和居住民俗也可以“怪”呼之。与此同时,现代通信设施的不断完善,致使人们的交流方式呈现出多元化,以往“对山歌”的交流方式已转化为一种民俗旅游的宣传策略和营销手段。
第四,民族文化保护与社会生活需求对服饰民俗、家庭民俗、信仰民俗及礼仪民俗起引导和调适的作用。傣族老少穿筒裙、哈尼庆“昂玛突”、摩梭人行阿夏对偶婚、白族新娘戴墨镜等文化现象,都是各民族在长期的生产生活过程中所形成和积淀下来的民族惯习。但出于民族文化保护政策的提出、民俗旅游的日益兴盛及社会生活的需要,傣族、哈尼族、白族及摩梭人仍不断维持和演述着本民族或族群的传统习俗。一方面既能传承本民族文化,弘扬历久弥新的民族精神;另一方面也能在消费“异文化”的旅游浪潮中谋取到可观的经济效益与静待新的发展际遇。
表2 新编“云南十八怪”[13]与地理/人文环境(1)坊间流传的“云南十八怪”版本有:张宇丹著《云南十八怪寻踪》(1999);昆武著《云南18怪——李小午边疆风情录》(1995)与《云南18怪》(2004);侯德勋著《云南十八怪趣谈》(2012);杨奇威著《云南十八怪图典》(2005);张楠著《图说云南十八怪》(2002);平丽珠著《卡通云南十八怪》(2001)等。而笔者主要以杨奇威版与张楠版为旧、新编“云南十八怪”的典型代表,一方面是基于杨奇威版对于旧编“云南十八怪”的阐述更为具体客观,保持相对的价值中立。另一方面张楠版“云南十八怪”,更能反映出变迁的广度和深度。因此,笔者选择这两个版本的“云南十八怪”进行新旧比较,借以说明“云南十八怪”的变迁势态,以飨读者。
三、 云南十八怪:变迁的特点与影响因素分析
(一)“云南十八怪”的变迁特点
1.民俗类型呈现多元化
通过对比分析新、旧编“云南十八怪”的民俗类型,发现现阶段“云南十八怪”的民俗类型更加趋向多元化。饮食民俗、游艺民俗和信仰民俗的比重有所提升,以往反映云南贫苦落后面貌的交通民俗、服饰民俗等“怪”有所式微。一如既往的是,生产民俗仍贯穿于新、旧编“云南十八怪”的嬗变历程之中,但不同之处在于反映传统以物易物的商品交换或滞后的商品经济已被现代市场经济所取代,呈现出规模化和市场化的批量式生产。
2.反映少数民族文化特色的内容有所增加
以往“云南十八怪”中,着重对于云南整体社会经济落后面貌的描述和“调侃”,并未充分反映和展示出各世居少数民族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民族特色。而在新编“云南十八怪”中,则将少数民族文化作为一个“闪光点”来加以突出,标识出一种带有地方性、差异性和民族性的新“卖点”,借以与“东北十大怪”等地方民俗事项有所区别,突显出少数民族边疆地区的独特优势与文化特色。
3.传统民族民俗的娱乐化与世俗化色彩增强
传统民族民俗文化的娱乐化与世俗化的演变趋向在信仰民俗和家庭民俗中得到了较为集中的体现。如传统哈尼族“昂玛突”节的举办,主要是为了祭祀寨神、竜神等村寨性仪式活动,以祈求神灵护佑来年的风调雨顺、平安清吉。后在民俗旅游业的推动下,逐渐向旅游文化产品转变,并在“祛魅”语境的加持下,促使传统的仪式专家一跃成为聚光灯下的“表演者”。将传统信仰民俗中的迷信因素进行改造与剔除,加以表演和消费,一方面既满足了游客的娱乐偏好,另一方面也在更广泛的公共空间内塑造了新的权威。[14]如将摩梭人的“阿夏对偶婚制”这一传统的约定俗成的族群婚俗,加以包装成为新的“民俗旅游热点”等等。
4.地理环境对传统民族民俗文化的传承和发展的制约逐渐式微
从表1中可以看出,地理环境因素在区域民俗的形成阶段是起制约作用的,地貌、气候、水文及雨量等诸多因素在当时的民俗文化事项镌刻上了较深的地理烙印。但到改革开放后,随着物质消费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们越来越注重追求高品质的精神文化享受,各类民族村和民俗表演工作队在政府的主导与传承主体的协作下应运而生,民族民俗文化异地传播与传承或成新的发展势态。正如表2所呈现出的“云南十八怪”,它的传承与发展不再单纯依靠当地生活环境的延续,更多是受到经济发展水平、民族文化保护、民俗旅游及文化交流等人文环境因素的主导。
(二)影响“云南十八怪”变迁的因素分析
1.旅游业与交通事业的迅速发展
云南作为民族文化资源大省,交通一直是制约着云南省社会经济发展的关键因子。但随着国家开发力度的增大与“民俗旅游、非物质文化遗产”等政策宣讲,涉及全省各地州的高铁修建和运营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高铁成为继飞机、火车及客车之后的又一主要交通运输工具,云南省的交通运输网络和辐射范围得到了进一步地强化和拓展。交通工具的多元化,给予了国内外游客更多的出行选择,入滇旅游的人数与日俱增,极大地改变了我省在以往游客传统观念中贫苦落后的“刻板印象”。与此同时,交通事业与旅游业的迅速发展对地理环境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它们在促进“云南十八怪”民俗文化传播和发展的同时,也促进了传统民间民俗文化的变迁和异化,不断侵蚀着它原初的文化生存空间。显而易见,两者之间的矛盾对立,共同促使着“云南十八怪”向以市场为主导、人文为核心、地理为底层的发展方向进行转变,用以调适经济效益与文化生态、经济增长空间与文化生态空间之间的二元对立矛盾。
2.传承主体文化自觉意识的觉醒
传承主体即指文化的持有者及发展者。各民族群众一直在尝试着运用自身的生存智慧去整合和更新村落文化的内容和主题以满足社会文化变迁的需求。新编“云南十八怪”正是云南各族人民或区域群体为适应社会经济转型这一大背景下所做出的民俗文化内容及主题的调适与更新。他们逐渐意识到“云南十八怪”民俗具有宣传和发扬本民族文化内涵和独特民族性格的效用。同时也逐渐认识到“云南十八怪”在现阶段的市场经济中蕴含着强大的经济能量和品牌效应,能够创造出可观的经济效益。正如费孝通所言:“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只有在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并接触到多种文化的基础上,才有条件在这个正在形成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然后经过自主的适应,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长补短,共同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多种文化都能和平共处、各抒所长、联手发展的共处原则。”[15]由此可见,新编“云南十八怪”正是在传承主体文化自觉意识的觉醒基础上,所调适、更新或创造出的能适应现代社会经济生活的新的极具文化复合性的地方民俗体系。
3.现代传播媒介的广泛普及
媒介是指能够使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物与物之间产生相互联系的任何物质或工具。现代社会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传统媒介逐渐被现代媒介所取代,手机、互联网等“第五媒体”成为民众日常生活中主要的传播媒介。无疑,这对于传统民间民俗文化的传播是十分有利的,使其能够被更多的人关注和了解,进而增强民众的传承责任感和认同感。反观新、旧编“云南十八怪”的变迁历程,可看出文化主体也是借助现代传播媒介的广泛性、快速性及超时空性等特性,来弘扬和传承“云南十八怪”民俗。这在一定程度上充实和提升了自身的民俗内容和文化品质,是为适应社会大众娱乐需求而做出的最佳选择。
结 语
纵观整个“云南十八怪”民俗的社会发展历程,发觉其一直处于不断建构-解构-重构的动态发展过程之中,不间断会有新的民俗内容或文本解释填充其中,这就极易造成“云南十八怪”民俗在文化渗透的影响下朝着西化和洋化的趋势发生转变。它会致使优秀的传统民间民俗文化趋于同质化,丧失本土或本民族的文化自信和民族自豪感,进而蚕食和压缩传统民间民俗文化的生存根基和丰沃土壤,这直接影响到各传统民俗文化事项的生存与延续。[16]因此,思考如何避免“云南十八怪”民俗在文化渗透的影响下向着西化和洋化的发展道路上越走越远,即如何“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引导“云南十八怪”向着本土化、民族化及差异化的方向发展,当是每一个民俗文化持有者和发展者的职责与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