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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以载道:《黄帝内经》宇宙论发微

2020-02-17郭云鹏

医学与哲学 2020年17期
关键词:太虚内经全息

郭云鹏

《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作为现存最早的中医学传世典籍,一直以来被医家奉为圭臬并进行了全面深入的研究。然而《内经》并非单纯的医学专著,还应该是一部医学哲学文献。把《内经》置入诸子学系统,可以发现其核心主张恰恰处在道学发展的一个重要理论关节,在整个思想史过程中也占据了不可逾越的文献坐标。在形上、形下杂糅的古代学术体系中,《内经》的医学和思想价值可以同时有效彰显,而在哲学、科技学科分明的今天,则需要利于学科交叉思维去探析。有鉴于此,本文欲从作为现代哲学主要议题之一的宇宙论角度发明《内经》,以期认清其医学理论的哲学根基。

1 从《老子》到《内经》

哲学开始于仰望天穹,宇宙论命题在先秦时期各学派的理论体系中地位不一,尤以道家最为重视。《老子》第25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1]169这个“先天地生”且“可以为天地母”的“道”无疑就是老子心目中的宇宙本源,由此本源可以衍生出宇宙万物,正如《老子》第42章所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233。《老子》奠定了包括宇宙本体及其生成万物理论在内的道家宇宙论之基本框架。

《庄子·大宗师》云:“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2]213其中所述之“道”有着无形、不可受、不可见的超验性,是自本自根、先于天地而自古以存的宇宙本源,同时也是“神鬼神帝,生天生地”的主体。以道为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恒久存在的《庄子》宇宙论上承《老子》,下启《管子》。《管子·内业》云:“道也者……人之所失以死,所得以生也。事之所失以败,所得以成也。”[3]935人之生死成败全系于是否得道、是否事道,道的绝对权威统摄包括人在内的宇宙万物,故《管子》还将作为天时的春秋冬夏、作为地枝的山陵川谷和作为人谋的喜怒取予放到一起,萌发出天、地、人基于本质相通的息息相关性。同时,《管子》“以气释道”,云:“精也者,气之精者也。气,道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3]937。把精气置于道和万物之间,一方面把道落实为精气,另一方面把精气视为万物原质,推动了道家宇宙论的具体化。《淮南子》云:“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4]3一句概括了道之于宇宙的根本维系以及道之于阴阳的直接涵化。《淮南子·天文训》将道生万物的衍化过程描绘为“道-虚廓-宇宙-气-天、地-阴、阳-四时-万物”的宇宙生成图景,在《管子》的基础上进一步把“以气释道”系统化,对后来的《内经》产生了深远影响。

自《老子》提出“道”以降,道家宇宙论在以“道”为世界本体的基础上不断具体化、系统化,形成了“《老子》-《庄子》-《管子》-《淮南子》”(还包括出土文献中的《太一生水》《恒先》《凡物流形》)这一道家宇宙论发展源流,而这些都在《内经》中得到总结。

2 《内经》宇宙本体论

《内经》以“道”为宇宙本体,并“以气释道”,形成了“道体气用”格局。“道”一词在《内经》中多用来表示规律、方法,作为宇宙本体意义的“道”十分隐秘,主要通过“真人”“至人”一类理想人格来体现。《上古天真论》:“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此其道生。”张隐庵解[5]4之曰:“上古真人者,言所生之来,自然合道,而能全其天真之人也。天真完固,故能斡旋造化,燮理阴阳,吐纳精气,与道独存,守神全形,是以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寿过天地,无有终极之时。此由道之所生,故无为而道自合也。”能够“提挈天地,把握阴阳”的“真人”只能是“自然合道”“与道独存”的存在,这样的理想人格因能“全其天真”“天真完固”,故“无有终时”,可以看作是较“道”次一级的人格化代表。较“真人”略逊的“至人”被描绘为:“中古之时,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游行天地之间,视听八达之外。”张隐庵[5]4解之曰:“中古至人者,谓有为以入道,而能全所生之天真者也。天真虽洩,复能修德全道,积精养神,故令神气充塞于天地之间,耳目聪明于八达之外。”相较于作为“道”的化身的“真人”,“至人”已经不能“把握阴阳”而只能“和于阴阳”,只能以“全道”为务而不能“自然合道”,低了一个层次。由“真人”“至人”形象,我们体认到《内经》以“道”为万物最终依归和权衡标准,不同层次的人格被置位于“道”“天地”“阴阳”之间,“由道之所生”的“真人”可以“提挈天地,把握阴阳”,也就说明“道”自然是宇宙之本根、天地之源起、万物之原质。

相较于《老子》以降的文献,《内经》更少、更隐秘地谈及“道”,在“道体气用”的格局之下更多地偏重于“气”之用。此“气”即为“太虚大气”,《内经》屡次论及“气”及“太虚”,如“太虚寥廓,肇基化元”;“六经波荡,五气倾移”;“太虚寥廓,五运回薄”,“天气制之,气有所从”;“太虚深玄”“太虚埃昏”“太虚苍埃”,等等。“太虚”是“道”的次一级形态,是介于“有无之间”的一种混沌状态,描述的是宇宙肇始之时的时空状态,这种状态下万物尚未生成,宇宙间充满了行将化生万物的太虚之气。

3 《内经》宇宙生成论

“太虚大气”化生万物的图景即为《内经》宇宙生成论,《天元纪大论》:“《太始天元册》文曰:‘太虚廖廓,肇基化元,万物资始,五运终天,布气真灵,总统坤元。九星悬朗,七曜周旋,曰阴曰阳,曰柔曰刚,幽显既位,寒暑弛张,生生化化,品物咸章。’”[5]247“太虚”之气恰似《淮南子》所述“精气”,其状空大无际而为造化之本原,阴阳五运、九星七曜、寒暑万物皆由其所化。万物籍乾元之气而始,赖坤元之气资生,生生不息,化化无穷,亦即宇宙万物的生成、变化与消亡就是太虚之气由混一到具化、由具化复归混一的循返过程,这直接肇始自《庄子·知北游》所云:“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2]646《五常政大论》又云:“崇高则阴气治之,污下则阳气治之,阳胜者先天,阴胜者后天,此地理之常,生化之道也。”[5]288“太虚大气”因形势而具化为阴阳二气,阴阳二气各有所主,进而体现天道运行、气流交通,施行生化大道。至于《五运行大论》论天之五气、地之五行,而五运化生五脏五体,于是《内经》在“以气释道”进路上,自“太虚大气”不断具化,经由阴阳五行的具象形态而最终生成万物。《内经》不仅建构了宇宙生成图景,还创造出“五运六气”说来解释各个阶段宇宙生化之根理。

《天元纪大论》曰:“寒暑燥湿风火,天之阴阳也,三阴三阳上奉之。木火土金水火,地之阴阳也,生长化收藏下应之。天以阳生阴长,地以阳杀阴藏。”[5]247寒、暑、燥、湿、风、火即为“六气”,五行之气运即为“五运”,《内经》把五行之“火”分为“君火”和“相火”,故“五运”“六气”又分别对应“地之三阴三阳”和“天之三阴三阳”。“五运六气”以阴阳五行为根底,阴阳的生杀消长推动“五运六气”递相主时,如此循环往复,万物也随之呈现出周期性的生杀节律。也就是说,五运六气是天地阴阳运动变化的时间坐标,反映了天地万物整体运动变化的规律,“应时”而环会[6]。由此,《内经》在发展了道家宇宙本体论的同时,还着重创造了宇宙全息论,构建起以“道”为基元的宇宙时空框架和天人关系理论。

4 《内经》宇宙全息论

“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道在其间,而莫知其所。”[4]798“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兼具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宇宙全息论把古往今来的全域万物看作都是同生共息的。万物以“道”为同母,自然在生息上有着同频基因和深度相关性。《内经》通过阴阳及其生发的时空量(如寒暑燥湿、腹背内外)把时间和空间耦合于同一有机生态体、循环运动体。宇宙全息论在《内经》中表现为四时十二月、二十四气、七十二候、昼夜十二辰的时间框架和天地、六合、九州的空间框架。人因循此一时空框架而与他物共命同息,亦即“人与天地相应”。同时,在《内经》看来人体本身就是一个微缩宇宙,其时间框架表现为《上古天真论》中所述“女七男八”的生杀节律,其空间框架则表现为体窍脏腑、筋脉骨节,这奠定了《内经》病理学和辨证施治、应象养生的理论基础。

宇宙全息论体现在《内经》整体观的方方面面,可以《金匮真言论》和《阴阳应象大论》为例试以管窥。《金匮真言论》有“五脏应四时”说,其以五方为经,将天、人、物之众象依其性质进行排谱,揭示出包括天地和人在内的万事万物在本质处皆可相通对应,这是一种认识论上的融通。按照《内经》,宇宙万物在本质上彼此相通,都可归结到阴阳二气;在属性上存在分类共通,都可归类于五行之运。阴阳有老少、运气有厚薄、五行有生克,那么万物间也存在“生”“克”“胜”“伤”关系,人体也是如此。《阴阳应象大论》就进一步揭示了万事万物基于本质相通而发生的生克运动和胜伤交通,进而为辨证、养生提供了方法论基础。以所述东方为例:“东方生风,风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筋生心,肝主目。其在天为玄,在人为道,在地为化。化生五味,道生智,玄生神。神在天为风,在地为木,在体为筋,在脏为肝,在色为苍,在音为角,在声为呼,在变动为握,在窍为目,在味为酸,在志为怒。怒伤肝,悲胜怒;风伤筋,燥胜风;酸伤筋,辛胜酸。”[5]22

依上所引,肝属东方,五行属木,在志为怒,若怒则伤其本原,故怒伤肝;而悲为肺志,肺性为金,金克木,故肺志可抑肝志,悲亦能胜怒。如此,若养肝不可怒,若护肝可以悲抑怒。同样,筋属东方,同性之风、酸如不得宜则反伤其本,而金性之燥、辛可以胜木性之风、酸,进而可以间接养筋。《内经》并不是一个机械的五行生克翻版,而是更多关照各方面因素,从整体上考虑人体的生态平衡。搞清楚这一生态系统的运行规律,人可通过因循它来养生,发病时也可以循之找出病灶加以调理,故对应生理、病理、药理之养生、辨证、施治在《内经》宇宙全息论体系中被融会贯通为一体。正所谓:“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5]19

人属于宇宙之一员,既要做好心神躯体内部的协调,也要处理好与自然环境节律的谐和。《四气调神大论》开篇便论及四时养生,以春季为例:“春三月,此为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此春气之应,养生之道也;逆之则伤肝,夏为寒变,奉长者少。”[5]5应时养生是人体小宇宙对于天地大宇宙的向心运动、同频共振,春季天气回暖万物复苏,正是发陈出新的大好时机,人体保健也应该随和这一大势,做到生、予、赏,规避杀、夺、罚,具体来说就是“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顺应天地四时节律就是养生之道,若逆之而行则会种下病因,不应春季节律则伤及同性之肝脏,而肝主生气,若伤之,到夏季时就会发生寒性疾病,这都是春季没有积累足够的生气所致。故又云:“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逆其根,则伐其本,坏其真矣。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5]7可见,顺阴阳、应四时就是《内经》养生学的根本,其哲学根基是把宇宙万物看作同生共息的宇宙全息论,其理论来源是《老子》宇宙生成论逆向思维的方法论表达,即“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169。

宇宙万物的时空框架和天人关系理论组成了《内经》宇宙全息论,其以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以道为同源作为立足点,以万物基于阴阳五行运行的机体同质为生发点,以万物节律性的生化消长为落脚点,形成了“万物同源—万物同质—万物同息”的逻辑条理。

5 结语

自老子提出“道”这一核心概念,到《内经》发展出系统完整、体大思精的宇宙本体、生成及全息论,道家宇宙论不断具体化、系统化。《内经》在承继“道”体的同时将“道”具体化为万物之理,随着“道”体的下沉,物用层面的价值开始彰显,具体表现为“道”体处的玄理经过长时段的濡化已经成为一种心理背景纳入到《内经》的潜意识之中而不再被具体论及,万物层面上相融共通,尤其是天人关系的和谐成为《内经》的主要致思路径。《老子》重道体但不舍道用,《内经》重道用但以道体为基,二者同中有异、异同并存。虽然在体、用的成分比例上不同,但《内经》坚持了《老子》“致虚极,守静笃”的倾向,主张“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5]2,也就是在强弱斗争的矛盾系统中偏向于“守弱”、“处下”、“无为”,如此方可“不妄作”“不持满”。《老子》和《内经》都秉持一种中道,即基于“反者,道之动”,说为“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化者应之,变者复之”[5]276,且主张使万物复归自然、保持原态、各得其所。对《内经》宇宙论进行探析,有利于认清其医学理论的哲学根基,进而以“体用不二”观念促使《内经》医学与哲学价值的双向良性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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