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化自觉与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的“转化发展”

2020-02-16吕俊彪龙丽婷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人口民族传统

吕俊彪 龙丽婷

(广西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广西·南宁 530006)

近年来,关于人口较少民族社会发展问题的诸多讨论,通常聚焦于民族经济发展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某些“经济问题”之上[1]。而加强基础设施建设,充分利用人口较少民族聚居地区的资源禀赋,大力发展民族特色经济,亦由此被认为是人口较少民族实现经济发展、文化繁荣的必由之路[2]。然而,由于在具体的社会实践当中未能深刻认识和全面把握经济与文化之间的辩证关系,片面理解经济发展对于民族文化传承的所谓“决定作用”,从而使得一些人口较少民族的传统文化表现形式不断被湮没在经济发展的时代大潮之中,民族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困难重重。本文的研究,试图以文化自觉之视角,探讨全球化时代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换和创新性发展问题。

一、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保护与传承的时代困局

长久以来,由于受到自然条件的限制,我国人口较少民族的生活环境相对封闭,当地人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律当中繁衍生息,过着某种意义上的与世无争的生活,而其“原汁原味”的传统文化表现形式,也因之得到较为完整的保持。人口较少民族传统的文化发展模式,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发生了某些微妙变化。社会组织形式的深刻转变,使得各民族群体之间的经济交往和文化交流日益频繁,而越来越多的少数民族群体,自此开始走出原先封闭的生活状态,融入到更为广阔的社会空间之中。尽管如此,由于对传统经济与社会发展模式的“路径依赖”,20世纪80年代以前我国人口较少民族社会生活方式的改变,仍然没有导致其文化深层结构的变化。

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以及市场经济体系的建立,在加快人口较少民族聚居地区基础设施建设、极大改善人口较少民族物质生活条件的同时,也促进了地区之间、民族之间的人口流动,而当地人的社会生活也因之呈现出诸多“时代性特点”。地方经济的发展,为人口较少民族享受所谓的现代化生活提供了便利。宽敞的公路,舒适的洋房,便捷的通信工具,绚丽多姿的衣着,丰富多样的饮食,良好的教育条件和医疗卫生设施,把一些人口较少民族群体带进了一个父辈们“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美好生活之中。然而,在国家和地方政府支持下所创造的优越的物质生活条件,并没有使更多的年轻人安下心来在当地经营他们的生活。对现代生活趋之若鹜的年轻人,似乎更向往象征着现代文明的大城市和经济发展地区。为了能在城市“发展”,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宁可住在条件并不能令人满意的出租屋,也不愿意留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农村继续祖辈们的生活。随着年轻人的不断外出,人口较少民族农村地区的“老龄化”“空心化”问题日益凸显。

由于传统文化发展的社会生态的深刻改变,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表现形式的保护与传承所面临的问题正在不断增多[3]。尽管近年来得益于地方政府许多行之有效的文化保护措施的贯彻落实以及一些当地人的积极参与,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取得了某些阶段性成效,但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之下其所遭遇的问题和挑战仍有与日俱增之势。20世纪90年代以前,传统农业(农、林、牧、副、渔) 是人口较少民族聚居地区经济发展的主导产业,而其传统文化也正是在这样的产业基础之上逐渐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并因此带有显著的地方性、民族性的特点。实际上,无论是重要的民族传统节日,还是传统的社会组织,抑或是当地的民间信仰和风俗习惯等,都与人口较少民族生活的自然环境和经济发展方式密切相关。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20世纪90年代以后人口较少民族聚居地区的产业结构发生重大调整,产业多元化发展的态势日趋明显,而传统农业的主导地位则逐渐被削弱。这种趋势的出现,不仅改变了少数民族聚居地区的经济发展模式和当地人的生计方式,同时也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人口较少民族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

尤其关注的是,快速推进的城市化以及现代生活方式的渗透,对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传承和发展的社会空间已然开始形成挤压之势。20世纪90 年代以后,不断加快的城市化进程对人口较少民族群体的社会发展和生活方式产生深刻影响。伴随着城市化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口较少民族尤其是青年人不断流向城市或者经济发达地区。一些村子由于青壮年劳动力的大量外流,民族传统文化亦由此陷入无人可传的窘境。如果说人口外流对于文化传承的影响只是一种浮现在社会表层的现象,当地人尚且可以经由某种“候鸟式”的回归,从而实现文化传统的保护和传承的话,那么,对现代城市生活方式的顶礼膜拜,则极大地形塑了一些人口较少民族的精神世界,并对其民族传统文化传承的社会空间形成严重挤压。在一些人看来,“现代的”“先进的”城市生活方式,对于“原始的”“落后的”乡村生活方式的取代,似乎已成为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在这种社会思潮的影响之下,越来越多的人口较少民族开始把城市生活方式视为当代人社会生活的标准,而传统的生活方式,则更多地被看成是远离现代生活的仪式展演。

形成这种尴尬局面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游离于现实生活之外的传统文化表现形式,已然不能很好地满足当代人口较少民族精神生活的诉求。对于文化主体来说,任何文化表现形式总是需要具备一些“功能”的,那些与现实生活相脱节、不能满足社会生活需要的“传统”,无论其外在表现形式如何引人注目,事实上都很难持续。当越来越多的人口较少民族不再沿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而是在经济高度发达的城市谋求更为多样的职业、追逐更加“现代”的生活之时,传统的生活方式显然不能满足他们的期待。而在此等情状之下,仍然要求当地人保持那种“原汁原味”的文化传统,似乎是不现实的。

与此同时,被动的文化保护机制,也难以适应当代社会突飞猛进的文化发展潮流。长期以来,人口较少民族的文化传承通常是以一种习惯性的社会行为方式而得以在当地“薪火相传”的。因此,现代意义上的“文化保护”对于人口较少民族来说,似乎是较为新鲜的事物。而在现代信息技术无孔不入,城乡之间、地区之间、民族之间日益频繁的经济与文化交流已成常态的当代社会,这种“传统”的文化保护机制,显然难以适应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的现实需要。毋庸讳言,人口较少民族文化传承与发展所面临的这些问题,既是经济与社会发展的一种“结果”,也有文化发展自身的某些原因。

二、文化自觉与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

作为一种关于人与事物的意义秩序,文化之于民族群体生存与发展的重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4]。从某种意义上讲,文化既是一种结构、一种象征、一种实践,更意味着一种变迁的过程,并且时刻处在“不断再造的洪流之中”[5]。然而,在其变迁的过程中,文化各组成部分的演进“速度”往往是不尽一致的。有些部分演进得相对较快(譬如经济、技术等),而有些部分的演进则相对较为缓慢(譬如社会制度、价值观念等),从而导致一种被威廉·费尔丁·奥格本(William Fielding Ogburn) 称之为“文化堕距”(culture lag) 的现象[5]。此一现象的出现,容易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即作为文化主要构成“部件”的结构、象征、意义等,可以因由某种独特方式游离于社会发展之外。这种错觉的存在,诱发了一些人对于“原汁原味”的民族文化的诸多想象和期待。

在一定程度上,“文化堕距”的幻象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对于异文化的某些猎奇心态,导致一些人对于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保护和发展的认识和理解,或是聚焦于某种层面上的奇特的文化事象的保护,或是陶醉于各种隐晦的象征、意义的阐释,而民族文化所赖以为生的社会土壤的“基础性决定意义”,则在相当程度上被忽视了。由此所引发的社会后果,或许就是导致包括人口较少民族在内的一些人对所谓“原汁原味”传统文化的深度依恋,看不到或者不愿看到民族文化发展的现实“迫力”和内生需求[6]。或许可以这样说,任何民族文化表现形式的生存和发展,都需要依托特定社会群体的现实生活,并且随着他们社会生活的变化而发生不同程度的变迁,没有人的生活的文化是不可想象的。虽然在文化变迁的过程中,偶尔会出现某些“文化堕距”现象,但这种“堕距”的出现并不否定文化变迁的总体事实,而是从另一个侧面展现了文化演进的可能路径。

文化是“人为的”,同时也是“为人的”[7]。无论其表现形式如何复杂,民族文化都不可能是偶然堆集而成的[6]。对于历史与现实中存在着的文化表现形式而言,它们的产生、形成、发展和衰微绝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亦无法脱离特定人类群体的社会生活。而另一方面,作为文化主体的人是不可以轻易抛弃那些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文化的——除非这种文化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失去其原初的“服务能力”。由此或许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逻辑推断,即一种民族文化表现形式之所以陷入衰微的境地,与其“为人”能力的消减是有着密切关系的。

如果可以由此给予这种来自社会底层的理论逻辑以某种“存在性意义”的话,那么我们对于文化保护的一些看法和观点,可能就需要作出适当调整。首先需要改变的,或许就是对于民族文化发展状态的理论假设。在众多民族文化传承与发展研究的理论阐释中,通常都在有意或者无意之中预设了民族文化某种“完美无缺”的状态,从而为保护所谓“原汁原味”的文化传统提供依据。笔者以为,这种完善主义的理论预设,不仅无法说明民族文化形成的原因,也无从讨论它们的发展方向,更从根本上消减了民族文化的自我反思能力。

文化变迁的原因无疑是多方面的。生态环境变化、技术创新、经济发展、文化交流与传播等,皆有可能导致民族文化的变迁。而对于文化主体来说,无意识的适应与有意识的选择,则在更大程度上左右着民族文化发展的方向。事实上,在某些时候,文化主体的“态度”往往直接决定民族文化生存与发展的“命运”。费孝通在《反思·对话·文化自觉》一文中提出,在文化发展的问题上,我们要有一种“文化自觉”。也就是我们对自己的文化要有“自知之明”,要明了文化的来历、形成过程以及所具的特色和发展趋向。这种自知之明,对于增强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进而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的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是至关重要的。费先生认为,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只有在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触到的多种文化的基础之上,才有条件在这个正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8]。费孝通之于“文化自觉”的观点,对于促进全球化时代民族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推动人口较少民族经济与社会的发展,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

秉持文化自觉的理念,超越那种因“文化堕距”而衍生的不切现实的文化想象,是实现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的迫切需要。文化不是一成不变的静止之物,而是一种不断演进的社会过程。文化堕距的存在,固然是一种实存的社会事实,但并不是民族文化最为本质的属性。在经济合作日益频繁、文化交流融合日趋明显的全球化时代,进一步厘清民族文化生存和发展的内在逻辑,以文化自觉的态度,重新审视民族文化自身存在的某些“问题”,克服对“原汁原味”的民族传统文化的想象,进而实现文化发展观念的“创造性转化”,对于人口较少民族而言,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或许可以这样说,只有以文化自觉的态度,克服因由“文化堕距”的幻觉而衍生的文化想象,实现文化传承理念的深刻转变,才有可能为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的发展提供强大的精神动力。

三、全球化时代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的创新性发展

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中所遭遇到的一些问题,既有其自身的某些“特殊性”,更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这些问题是在经济快速发展、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的全球化时代形成的。它们的出现,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民族传统文化对于社会发展的某些不适应,同时也提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即20世纪90年代以来那种被动的民族文化保护方式,已经不能很好地适应新时代民族文化传承和发展的需要。在新的历史发展时期,只有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才有可能为民族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在当代社会,人口较少民族传统的生计方式已然发生改变,民族文化生存与发展的社会土壤亦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对于人口较少民族而言,超越民族文化传承和发展所面临的种种困境,需要持有一种文化自觉的自我意识。只有正视民族传统文化在当代社会的价值及其在发展过程中的某些“不适”现象,审慎调整传统文化的表现形式,创新文化传承机制,才能更好地焕发民族传统文化的生机。

实现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的创新性发展,需要以文化自觉为切入点,重新审视传统文化表现形式的“当代价值”。人口较少民族的传统文化作为当地人长期社会经验的重要结晶,沉淀了丰富的社会内涵。它们既是历史与现实的选择,更彰显了自然与人性的灵光,构筑了人口较少民族的精神家园,其所蕴含的巨大社会价值似乎是不言而喻的。尽管如此,我们仍然需要意识到,作为社会生活方式的民族文化,是一种不断演进的过程,人口较少民族的传统文化也不例外。在经历了1949年以后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重大的社会转型之后,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所根植的社会土壤已经发生深刻变化,而当地人的生产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亦悄然发生改变。在这种时代背景之下,传统文化所蕴含的某些“传统价值”,似乎需要重新进行评估。只有以一种“自知之明”的态度,重新审视民族传统文化的各种“特点”,适时调整一些与时代脱节的价值观念,才能更好地激发文化传承与发展的内生动力,为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的繁荣和发展注入新的活力。

为民族文化表现形成尤其是民间文艺作品的创作营造良好的社会氛围,以增进地方文化的再生产能力,或可以改变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保护的被动局面。文化不是亘古不变之物,而是一个不断再生产的过程。在新的历史发展时期,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不能完全依赖于传统意义的“保护”而无所作为。每一种事物都有形成、发展、衰落、甚至于消亡的过程,文化也同样如此。只有尊重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重视民族文化的再生产,才能保持传统文化生生不息的生命状态。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需要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进行适度创新,需要根据时代发展的要求,不断加强民族传统文化表现形式尤其是民间文艺作品的创作。民间音乐、民间舞蹈等,是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的主要载体,有着重要的审美价值,但由于多年来一直沿用传统的表现方式,较少创作出能够适应时代发展需要的、具有强大吸引力的新曲目、新作品,民族民间文艺在人口较少民族社会生活中的地位有不断消减的趋势。由此,在继续挖掘、保护民族传统文化表现形式的同时,加快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产品(作品) 创作、生产的步伐,探索民族传统文化在新时代的再生产方式,满足当代人审美情趣的现实需要,乃是保持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旺盛生命力的重要路径。

笔者以为,只有改进文化传承的实践方式,增强传统文化的感召力,才能保持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传承的良好社会生态。民族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是需要感召力的。这种感召力来源于文化主体的民族情感,也与他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若要实现在当代社会的传承和发展,就不能游离于当地人的社会生活之外,更不能囿于传统社会的思维定式之中而不思创新。在深刻认识、理解传统文化精神实质的基础上,对衣、食、住、行以及与之相关的生活设施、器具进行有意识的“设计”,使之既能彰显民族传统文化的特点,又贴近于当代人口较少民族社会生产生活的现实需要,从而实现文化传承与日常生活的有机融合,这是增强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的感召力、夯实文化传承的社会基础的重要途径。

四、结语

我国的人口较少民族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丰富多彩的传统文化表现形式,更增添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无限魅力,成为推动人类文明向前演进的有生力量。然而,长期以来,我国人口较少民族的生存环境较为恶劣,经济与社会发展相对缓慢,文化传承与发展的社会基础较为薄弱。1949年以后,民族平等政策的贯彻落实,使我国人口较少民族聚居地区经济与社会发展的条件得到极大改善。但由于对民族文化保护的深远意义认识不足,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陷入某种意义上的停滞状态之中。尽管这种状况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发生明显改变,但我国人口较少民族文化传承发展的动力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解决。

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的历程及其所面临的问题,或可以认为是民族社会发展的一个缩影。20世纪80年代以前,我国少数民族聚居地区的地方经济长期处于低度发展状态,20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少数民族地区传统的经济发展模式和社会组织形式发生深刻变革,而少数民族群体的生活习惯和价值观念亦与之前有所不同。由于传统文化表现形式所扎根的社会土壤正在逐渐被消解,少数民族传统文化保护和传承所面临的压力不断加大,文化发展内生动力不足的问题日益凸显。虽然在地方政府和社会各界的支持之下,近年来民族传统文化的保护收效显著,但由于诸多主客观方面的原因,其发展态势并不能令人感到乐观。

以文化自觉的态度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对于民族文化的传承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随着全球经济一体化进程的不断加快,地区之间、民族之间的经济关系不断密切、文化交流进一步深入,社会生活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现象日益突出,而地域文化、民族文化在互相借鉴之后出现的某些同质化倾向也日趋严重,民族传统文化传承所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不断增多。只有结合民族传统文化的特点,回应时代关切,加快民族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步伐,才能在更好地满足民众美好生活需要的同时获得自身的传承和发展。

猜你喜欢

人口民族传统
《世界人口日》
人口转型为何在加速 精读
我们的民族
饭后“老传统”该改了
同样的新年,不同的传统
一个民族的水上行走
老传统当传承
人口最少的国家
1723 万人,我国人口数据下滑引关注
多元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