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文人集群”与苏珊·桑塔格
2020-02-12张劲松
张劲松
(集美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纽约文人集群”( the New York Intellectuals),俗称纽约才子(以下简称纽约文人)。他们在20世纪30年代到20世纪80年代末,聚集在纽约开展文化批评活动,形成了一个美国作家与批评家的最持久、影响最大的群体。他们的批评著述集中展现了知识分子的思想探索特征,对当代美国文化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具体而言,纽约文人与后起之秀桑塔格(Susan Sontag)的关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1)从宏观上看,体现了该群体对新左翼运动的整体认识;(2)从微观上看,是代表激进主义的新生代与前辈之间的代际传承。这两个方面又相互含纳,交织为一体。笔者将从以下四个方面梳理与阐发这一议题,以丰富当代美国左翼文学研究。
一、对纽约文人研究的谱系分析
在讨论本议题之前,有必要对国内外的研究进行谱系分析,以便确立我们研究的基点与路径。自20世纪60年代起,美国学界开始研究纽约文人,其研究可分为两个时期:
1.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为第一时期。美国学者阿伦(Daniel Aaron)在1961年出版的《左翼作家:美国文学共产主义中的插曲》一书中,初步涉猎了纽约文人的著述活动,也成为研究这一群体的最早学术著作。 稍后,波德霍瑞茨(Norman Podhoretz)在《有意为之》(1967)一书中,从左翼文化源头追溯与勾勒纽约文人的群体特征。接着,吉尔伯特(James B.Gilbert)出版《作家与党派》(1968),以纽约文人为对象开展研究。1975年,迪金斯(John Diggins)出版《共产主义的崛起》,从美国知识分子成长的历史进程中审视纽约文人。1979年,斯泰菲尔斯(Peter Steinfels)出版《新保守派》,阐发战后纽约文人激进消退,回归自由主义价值体系的内在深层原因。上述研究都是在左翼文学或文化研究的大背景中,从不同角度和不同层面触及了纽约文人,所以,这些研究成果显得有些零散,缺乏系统性和理论性。
2.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学者开始集中研究这一群体,研究进入第二时期。1986年,库尼(Terry Cooney)在《“纽约文人集群”之崛起》一书中,追溯了该群体的发生发展,但研究下限止于1945年,无法反映其发展全貌。1987年,布卢姆(Alexander Bloom )出版《回头浪子》,从犹太族裔角度,探寻该群体形成、发展及演变的过程,强调知识分子职责与作用问题。 1987年,雅各比(Russell Jacoby) 在《最后的知识分子》一书中,把纽约文人划分为三代,以凸显新老成员间的思想传承关系。同年,密歇根大学教授沃尔德(Alan M Wald)出版《纽约文人集群》,不仅弥补了前一阶段研究之不足,将研究下限延伸到1980年代,而且该书对纽约文人进行全方位的综合研究。
1991年,朱芒卫尔(Neil Jumonville)出版《批评的十字路口》,集中探讨战后纽约才子放弃早期政治信仰,转向自由主义理念,从而使其批评处在十字路口,即从马克思主义批评转向多元文化批评。朱芒卫尔指出,纽约文人在强烈的道德诉求中推崇艺术直觉,他们反对斯大林主义,最终回归了自由主义价值体系。此期的研究能够深入论题,集中探讨该群体的思想发展过程与历史成因等等,90年代以后,大规模的集中研究已不多见。
国内近几年才开始研究纽约文人。最早见诸刊物的是2006年吴琼的《“纽约文人”:一个被遗忘的文学批评部落》一文。2010年,曾艳钰的“‘纽约知识分子’文化批评思想研究”,被国家社科基金立项,说明对纽约文人的研究已经向纵深处发展。通过简单梳理可以看出,纽约文人以及文学批评已经进入了中国学者的研究视野。
二、纽约文人的文化诉求
如果说对纽约文人研究的谱系分析是我们研究的前提条件,那么,有关纽约文人的集体文化诉求则是必要条件。要弄清这一问题,我们必须将目光投向其源头。从20世纪30年代起,纽约文人从美国文化领域逐渐崭露头角、引起外界关注。作为一个批评群体,纽约文人具有极其相似或相近的文化背景——他们大都出身于贫苦的欧洲犹太移民家庭(俄裔居多),在纽约城市学院接受了免费的大学教育。30年代流行于美国的马克思主义学说,与他们成长的背景相吻合,拨动了他们的心弦。从此,他们的批评著述秉持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当年他们游走于美国文化的边缘,与主流文化格格不入,其政治激情也只能宣泄在各种不入流的犹太裔杂志上。30年代末的苏联大清洗运动震惊了西方,他们在惊恐之余,普遍同情托洛茨基,将批判矛头直指斯大林。如此一来,尽管他们自诩为“独立的异见者”,却被外界冠之“托洛茨基主义者”的雅号。战后,在美苏冷战氛围不断加剧中,他们开始认同美国文化,并主动归化于自由主义价值体系。随着纽约文人的声名雀起,他们纷纷受聘于纽约大学、哥伦比亚大学、伯克利大学、布兰迪斯大学等多所名校,成为知名学者。并且他们所办的刊物也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几乎垄断了美国的知识语话权。
美国学者雅各比(Russell Jacoby)在对20世纪美国知识分子与文化历史的研究中,把纽约文人精准划分为三代。[1]第一代纽约才子出生于20世纪头十年——威尔逊(Edmund Wilson)、胡克(Sidney Hook)、拉夫(Philip Rahv)、屈瑞林(Lionel Trilling)、菲利浦斯(William Phillips)等。他们毫无例外地思想激进洒脱,以自由撰稿谋生。1934年菲利浦斯、拉夫等人接受纽约的约翰·里德俱乐部资助,创办《党派评论》。他们在创刊词中信誓旦旦支持工人阶级,保卫苏联,[2]但是,其内心深处始终不愿意臣服于党的领导,对工人阶级也心有余悸,尤其鄙视大众文化,却对悄然兴起的现代主义文学满怀激情。这些思想端倪可以从1934—1936年的《党派评论》所刊载的各种文学作品之中看到踪迹。
第二代纽约才子出生于20世纪20年代,1929年的经济大危机在他们的人生中刻下难以磨灭的烙印。战后,他们开始进军学术界,他们继承了第一代纽约才子的文化批评精粹,埋首于学院高墙之内,对社会进行文化批评与干预。他们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学术声名涨至顶点,卡津(Alfred Kazin)、贝尔(Daniel Bell)、梅勒( Norman Mailer)等人都属于第二代。
第三代纽约才子多为20世纪30年代以后出生的,诸如,桑塔格(Susan Sontag)、马库斯(Steven Marcus)、波德霍瑞茨、拉什(Christopher Lash)、沃尔泽(Michael Walzer)等等。这些人虽然成长于沉闷的50年代,却是读着旧左翼作家所撰写的激动人心的儿童文学成长起来的,致使他们能从60年代的新左翼运动中脱颖而出。桑塔格就是一个典型例证。幼时她读过不少出自旧左翼作家之笔的作品,培育了她的叛逆个性。她在成名之初,便刻意与前两代纽约人文的文学批评方拉开距离,以激进的反文化面目出现。
雅格比在《最后知识分子》一书所提出的三代划分法,透过纽约才子们的相似的犹太移民文化背景,抓住了他们内在的文化传承关系,因此,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同。毫无疑问,三代纽约才子有着十分紧密的文化思想血脉关联:第一代纽约才子在志趣相投的聚集过程中,不自觉地围绕着《党派评论》形成其独特的批评风格。特别是在1937年底,他们自筹经费再办《党派评论》起,公开宣称赋予杂志以美学反叛之特征,不再承担任何党派之义务。[2]以后这一办刊宗旨吸引了卡津、欧文·豪等第二代成员。这些青年人有意识地靠近这个群体,因为四五十年代的《党派评论》已经跃居全美人文刊物之榜首上,引领文学批评之先锋。可以看到,前两代纽约才子基本上脱胎于旧左翼文化运动,20世纪40年代末他们告别激进的过去,专心于学术研究。受到往昔激进政治背景的影响,他们不自觉地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综合分析方法研究文学,其批评表现出鲜明的文化批评特征。第三代纽约才子则继承了该群体的激进特征,在60年代的新左翼运动中独领风骚。
总体观之,纽约文人的批评视野是综合性的,带有文化的多元性特征,尤其热衷政治。这是他们最为突出的集体文化特征,与形式主义批评以及新批评迥然有别。除了《党派评论》,另有几家纽约文人所办的刊物——《新共和》《民族》和《群众》,也都呈现出鲜明的政治性。当时阿格拉瑞斯(Nashville Agrarians)、考利(Malcolm Cowley)、威尔逊等人都曾大力提倡批评家应当承担起政治职责,推动了政治与文化批评的结合。西蒙斯(Henry Simons)、赖特(Frank Knight)、舒姆皮特(Joseph Schumpeter)等人则把社会政治旨趣扩展到学术的方方面面,直接影响了该群体的批评风格。
三、新生代之崛起
20世纪60年代初,以桑塔格为代表的第三代纽约才子开始跻身文坛。桑塔格(1933—2004)出生于纽约市,父亲为爱尔兰犹太裔,母亲系波兰犹太裔。从文化身份上看,桑塔格属于犹太裔移民。50年代,桑塔格在法国深造之时,正逢新小说与新浪潮电影开始兴起,她完全沉浸其中,一方面法国的先锋文艺极大地拓展了桑塔格的视野,萨特、波伏娃、罗兰·巴特等人的创作与批评也让她受益匪浅;另一方面,她从法国左翼作家——阿拉贡、艾吕雅、布勒东等人身上看到先锋艺术是如何汲取左翼政治力量的。
20世纪60年代是美国文化史上重要的一个时间节点,当时纽约的格林威治村出现了以先锋表演为中心的文艺探索活动,深受青年人的喜爱,并迅速向社会蔓延。正是这些先锋文艺的汇聚促成了欧陆的所谓后现代主义文学在美国本土的登陆。正如贝恩斯(Sally Banes)在《1963年格林威治村》一书中所指出的那样:“1963年的纽约格林威治村,另一种历史与政治也在创造中……因为不仅有华盛顿的决策者们在塑造着战后的美国文化,而且重要的是,个人团体也为一代人的日常生活建立了模式——他们借助于弥合私人生活与公众生活、工作与娱乐、艺术与日常经验的界限,逐渐松动了社会与文化的结构。”[3]1960年从法国学成归来的桑塔格也住进了格林威治村,不遗余力地在美国推介法国的先锋文艺。
桑塔格敏锐地抓住这一时间节点,即美国文化需要借助于欧陆先锋文艺进行自我更新。她开始大力译介罗兰·巴特的结构主义理论文章,积极推动格林威治村的先锋文艺活动向纵深发展。她为 “外百老汇”“外外百老汇”的各种实验剧撰写评论,为王尔德翻案,把同性恋者视为天生具有不凡艺术创造力者。在她的推波助澜下,各种五花八门的艺术流派——并置艺术、事件剧、视觉艺术等极大地冲击了传统的美国中产阶级文化。“激进艺术家们确立了一个文化历史新纪元——其表演的场面不仅在剧院、美术馆、少数族裔社区、大学校园、工作间和厨房出现,而且进入大街小巷”。[3]当年葛兰西所倡导的争夺文化话语权,瞬间在资本主义美国变成现实,让人大跌眼睛。在这场反文化运动中,桑塔格等人所倡导的激进艺术狂潮迅速破除前二代纽约文人所框定的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间的界限,极大地推动了精英与大众、欧陆与美国本土之间的文化碰撞与融合。同时,他们也认识到激进艺术必须嫁接到波普文化中,把离经叛道的思想内蕴其中,这样才能获得大众的认同,起到引领时代潮流的作用。换言之,也就是把金斯堡(Allen Ginsberg)等人所开创的“垮掉的一代”的文化反叛精神推到极至。唯其如此,才能在美国掀起一场真正的反文化狂潮。也就是说,桑塔格等人所倡导的反文化,表明了精英的现代主义艺术的终结和大众的后现代主义的粉墨登场。
此一时期,以桑塔格为代表的第三代纽约文人,强烈感到前二代人所持守的社会文化批评方法已经庸俗化,完全不能满足时代的审美之需。在桑塔格看来,尤其要把审美感觉与思想意识进行剥离,重新审视文学的内容与形式之关系。而纽约文人蔡斯(Richard Chase)则拒绝变化,依然坚持传统的文化批评套路;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与麦克唐纳也顽固地推行所谓的精英与大众的二元观。桑塔格认为,传统纽约文人的批评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性,无法适应当下审美之需。她的“反对释义”的理论和对“坎普”(Camp)的倡导,都是在此时代背景下,依托于对法国的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和现象学文艺思想的深刻理解与融会贯通而出笼的。概而言之,时代拣选了桑塔格,使她成为激进文艺思想的代言者。1962年桑塔格以《恶魔与梦想》一文首次在纽约文人的重要刊物《党派评论》亮相,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乃至成了该刊物的一颗理论新星。她的成名与《党派评论》的热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4,5]
表面上看,欧陆文化思想对桑塔格的影响强于纽约文人,但是,有目共睹的是《党派评论》周围的那些著名批评家们——屈瑞林、威尔逊、古德曼(Paul Goodman)、罗森伯格和麦卡锡等人,都是她成长为“一代独立的通才”批评家的榜样。纽约文人哈德威克(Elizabeth Hardwick)在《桑塔格的读者》一书的前言中指出:“桑塔格的自由与独立的智性是与纽约联系在一起的,除了纽约这个‘家’之外,再也找不到更适合她的了。”[6]此话敏锐地抓住了桑塔格批评中的纽约才子特征。前辈纽约文人过着“高级报人”的自由写作生活,为那些追求学术自由的人起到了示范作用。在青年桑塔格开展批评之时,美国早已进入了学术日益专业化,文学批评已经不再具有知识分子的公共关怀了。桑塔格则主动远离大学机构,追求一种独立的自由知识分子生活。桑塔格衣带渐宽终不悔的行动近乎于一种神话,客观上起到了维护“知识业余者”与知识女性的作用,本质上是回归了纽约文人的批评传统,也可视为纽约文人前辈们的示范作用。
四、纽约文人的代际互动
纽约文人的代际动互动关系,其实就是以桑塔格为代表的新生代与前辈之间的文化传承问题。要阐明这一问题,笔者认为有必要将雅各比的三代简化为两代。主要由于前两代纽约文人的思想相似性远远大于差异性,突出表现为其群体认同感强,经常团体战斗,一致讨伐“论敌”。但是,他们同第三代的思想分歧明显大于其认同性,这恰恰反映出新旧左翼间的冲突中有传承、论争中有学习的复杂关系。
20世纪40年代,纽约文人在上升的过程中,曾极力推崇现代主义文学——拉夫与菲利浦斯对艾略特诗歌的译介,对存在主义文学的宣传都是突出的例证。他们想以此抑制大众文化。战后,当他们拥有了美国的文化话语权时,便开始抵制对其理性批评构成挑战的任何文学,最突出的莫过于对“垮掉的一代”的抨击。在50年代中期“垮掉的一代”崭露头角之时,他们指责其为“媚俗之作”(Kitch),充满了反智性。在他们眼里,金斯堡等人的胡乱涂鸦,既破坏艺术创作规律又拉低了艺术水准。卡津(Alfred Kazin)批评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迷恋暴力,指责“垮掉的一代”对社会的破坏性。古德曼也批评“垮掉的一代”崇尚直觉与非理性,致使作品的语言与内容都苍白乏力,这必然会颠覆中产阶级的理性原则。这样一来,前期的大众文化和当下的“垮掉的一代”就成了纽约文人的主要抨击对象。然而,无论他们如何阻击“垮掉的一代”,激进青年依然利用各种大众媒介,在60年代初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新左翼运动。
从新左翼运动中脱颖而出的第三代纽约文人,在承袭其左翼激进的基础上,不断更新批评方法。桑塔格在《“坎普”手记》《一种文化与新感悟》等文章中,集中表达了“反对一切释义”的激进文学主张。她认为艺术的核心在形式,而这形式本身便是自足的,且远远高于内容,她反对任何形式的释义。可以说,她的反对释义理论与法国的罗兰·巴特的结构主义是同声相应的。同时期的以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为代表的英国的文化研究也传入美国,在拓展马克思主义人类学视野的基础上,为第三代纽约文人提供了拥抱大众文化的理论基础。此期的青年人在文学、哲学和历史三个领域都受到法国结构主义人类学和语言激进主义的影响,出现后现代主义式的对大众文化的青睐。青年人质疑全部既定的文化权威,所有的语言都是对自由思想和行动的压制,历史成了人们挑战自由和责任的重轭。以桑塔格和拉希为代表的新生代,热情拥抱大众文化,彻底颠覆了传统纽约文人独尊精英文化的陋习。
桑塔格与传统纽约文人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既有扬弃也有继承:她在法国广泛接受后现代主义文艺理论,同时也掌握了屈瑞林等人的讲求历史语境的批评方法的精髓。实事求是地看,前者影响大于后者。1964年,桑塔格以《“坎普”手记》一炮打响,替代了长期由麦卡锡(Mary McCarthy)主持的《党派评论》的戏剧栏目,表面上的更替实则反映了文学的代际传承:一方面,它表现为新老两代纽约文人之间的批评更新;另一方面,也是新旧左翼文学的代际更替。麦卡锡与桑塔格分别代表着新旧左翼两场激进文化运动,当新左翼运动兴起之后,麦卡锡积极与激进青年进行对话、沟通。尽管她并不完全赞同青年人的激进观点,也未必欣赏后现代主义文艺,但她并没有全盘否定青年人的看法。麦卡锡认为两代人在激烈的思想交锋与碰撞中潜含着文化的转换与传递,因为他们具有心灵的相似性。[7]可以看到,虽然激进青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急于摆脱传统文学的束缚,而旧左翼文学所蓄积的力量又迫使他们难以与之割舍联系。
桑塔格在《“坎普”手记》中,通过对王尔德等同性恋作家作品的品评,表明了一种与传统纽约文人截然相反的观点。她特别指出,人们应该重新审视大众文化或所谓的“媚俗劣作”,因为它们寄寓着相当严肃的思想,只是鲜有人深思罢了。在桑塔格极力为这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另类文学声言的过程中,她还是用纽约文人的精英意识来阐发大众文化,并没有走出这种二元思维框架。“坎普”对她而言,显得有些混乱,因为她并不清楚“坎普”应该是什么样子。尽管如此,桑塔格还是打破了传统纽约文人文学批评的文化保守性,把许多充满后现代性的所谓同性恋艺术、波普文化等,为美国中产阶级价值观念所拒斥的东西,堂而皇之地视为文学批评的主要话题,这在当时确实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
有必要指出的是,桑塔格的文学路径与麦卡锡极其相似,甚至达到了亦步亦趋的程度。显然,前者的文学创作经验深刻地启发与影响了后者。她们都是在批评与创作两个维度中开展文学著述活动,并体现出跨学科的对话特征,这也是纽约文人所推崇的“通才”,即打通学科之间的壁垒,进行综合性研究的特征。不仅如此,二人还具有极其相似的性格特征——据理力争、擅于雄辩,其内心的激情都源自于理想主义,即一种乌托邦的冲动与追求。这种性格在男人算不了什么,而在女性批评者身上就显得特立独行了。[8]因此,二者的关系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新旧左翼文学的更迭与嬗变。
此外,拉什(Christopher Lash,1932—1994)也是一位较具影响力的第三代纽约文人。拉什不仅年龄与桑塔格相仿,受教育背景也极为相似。拉什通过导师霍夫施塔特(Richard Hofstadter)结识了许多大名鼎鼎的纽约文人。20世纪60年代,拉什成长为一位新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的”[9],他自称是一位社会主义者,他擅长从历史角度展开文学批评,对新左翼和旧左翼都加以批评,试图在其间找到第三条路子。以后拉什参与《党派评论》编辑部的编务工作,他的反现代性与纽约文人根深蒂固的亲现代主义产生龃龉。在他看来,编辑部以及杂志周围的主要撰稿人过于倚赖于阶级结构的前提预设,无法摆脱精英与大众的二元对立思维,无视民间文化与通俗文化在抑制现代化与大众化中所起的独特作用。事实上,传统纽约文人并不理解大众文化,最终不过是表达了一种孤芳自赏的精英旨趣。拉什把美国的民间文化与通俗文化比喻为一座宝藏,亟待人们加以发掘,为后工业社会寻找出路。
在对大众文化的看法上,拉什与桑塔格观点一致,这就同老一辈纽约文人产生严重分歧。到了20世纪80年代,拉什感到有必要重新审视大众文化,因为大众市场限制了顾客的选择范围,竞争性生产已经毫无特色。拉什在同大众文化的反对者——霍克等人的争论中,看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即当人们探讨大众文化时,令人熟识的大都市影响——对金融权力的强化、产品的标准化、抑制手工艺等,全都消失在民粹主义的聒嗓中。他最终得出结论——关于大众文化的争论,其实反映了某些左翼学者急于否定精英主义,而不得不求助于一种自由企业的思想策略。[10]
经过新左翼运动的冲击,以及与桑塔格、拉什等新生代的思想对峙与交锋,老一辈纽约文人感到难以保持原有的知识霸权地位。20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老一辈纽约文人的相继离世(霍夫斯塔特病逝于1970年,拉夫病逝于1973年,屈瑞林逝于1975年,麦克唐纳逝于1982年,麦卡锡与霍克病逝于1989年),他们在惊恐之余开始思考百年之事,对大众文化与激进青年的论战,转移到了撰写回忆录的忙碌当中。可以看出,纽约文人是在受到新左翼运动重创之后而消退的。确切地说,传统纽约文人同新左翼青年的矛盾迫使他们再次进行选择,终归他们还是选择了知识分子的身份而非其他。因此,他们为后人留下一份无比珍贵的自由知识分子的文化思想遗产。
五、 结 语
纵观20世纪30年代至80年代末纽约文人的跌荡沉浮历程,他们的批评著述活动在当代美国思想文化领域产生深远的影响,由此我们得出四点结论:(1)他们是在旧左翼运动中崛起的,其标志性刊物《党派评论》也是20世纪30年代创刊的,与生俱来打上了左翼烙印。以后,他们又通过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领袖托洛茨基的互动,不断领会马克思主义批评的精髓,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带有总体性思维特征的文化批评。新左翼运动中的新马克思主义批评之所以能在美国高校兴起,与纽约文人早期的批评著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2)他们利用《党派评论》,成功地把欧洲的现代主义文学译介到美国,从艾略特的象征主义诗歌到萨特的存在主义文学,他们不遗余力地进行译介。以桑塔格、拉什为代表的新生代则传承了前辈的这一前瞻性批评眼光,也把欧陆的后现代文艺思潮引入美国本土,推动了美国现代主义文学向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转变。(3)两代纽约文人的关系集中体现出60年代的新左翼运动与30年代的旧左翼运动之间的文化传承性。换言之,早期纽约文人批评中的左翼基调启迪了新生代的激进意识,让他们在新左翼运动中独领风骚。新左翼青年的崛起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旧左翼不但没有退场,而且在继续发挥作用。(4)纽约文人与桑塔格的矛盾纠结关系,为我们研究当代美国文学及其批评指出了一条新路径。开展相关的研究,可以从纵深处揭示美国现代主义文学与后现代主义文学之间的关系,以及与欧陆的关系。从这种意义上看,对纽约文人与桑塔格开展研究的学术意义与现实意义就显得特别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