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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学视野下朱熹、陆九渊之同

2020-02-11王志阳

江西社会科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陆九渊礼学周礼

■王志阳

朱子与陆九渊在理学思想方面存有诸多不同之处,但是,他们在礼学方面却以共同之处为主要特征。这主要体现在他们的礼学观念与实践。在礼学观念方面,二人的共同点主要有两个:一是礼是现实社会最高行为准则;二是礼仪随时代变化而变化,应当以圣人制礼原则为修订的依据。在实践方面,二人均以礼学作为原则,其要有二:一是在内圣方面,二人均坚持以礼修身原则;二是在外王方面,二人均以礼作为社会治理原则。二人在礼学文化的共同点源于三个要素:一是宋代注重礼学文化的社会氛围;二是他们各自家庭深厚的礼学文化传统;三是重视科举考试的礼学科。

朱子在生前多次称许陆九渊的学术思想,比如,他说:“南渡以来,八字着脚,理会着实工夫者,惟某与陆子静二人而已。某实敬其为人,老兄未可以轻议之也。”[1](P507)陆九渊也多次称赞朱子的政绩,如:“朱元晦在南康,已得太严之声。元晦之政,亦诚有病,然恐不能泛然以严病之。使罚当其罪,刑故无小,遽可以严而非之乎?某尝谓不论理之是非,事之当否,而汎然为宽严之论者,乃后世学术议论无根之弊。道之不明,政之不理,由此其故也。元晦浙东救旱之政,比者屡得浙中亲旧书及道途所传,颇知梗概,浙人殊赖。自劾一节,尤为适宜。其诞慢以侥宠禄者,当少阻矣。至如其间言事处,诚如来谕所言者云。”[1](P494)故朱子与陆九渊虽有学术争论,更存有大量互相赞同之处。

不过,目前学术界在比较朱陆异同之时,主要着眼于理学思想,如乐爱国《朱熹的“心即理”及其与“性即理”的关系——兼论诸陆异同》[2]、张品端与林建峰《朱熹与陆九渊论心知之异》[3]、胡荣明《朱陆异同论的空间维度:一种批评地理学的视角》[4]等,均从理学角度着手考察他们的异同与成因。学术界尚未从礼学视角考察朱子与陆九渊之间的相同点,无法解析前述二人惺惺相惜的关系。因此,本文将从礼学视角,探讨朱子与陆九渊共同点及成因,就正于方家。

一、礼学观念:朱子与陆九渊最大共同点

礼是维持社会秩序的重要工具,这是朱子与陆九渊的重要共识,也是朱子与陆九渊学术思想的最大共同点。

(一)礼是现实社会最高行为准则

这是朱子与陆九渊礼学观念的核心内涵。关于礼的地位,朱子《乞修三礼札子》说:“《六经》之道同归,而《礼》、《乐》之用为急。”[5](P687)语出班固《汉书·礼乐志》,据以说明礼乐的地位,强调修撰《仪礼经传通解》的重要性。但是,限于奏札的篇幅,引而未述,故我们就此观点补述班固的理由。《汉书·礼乐志》载:

《六经》之道同归,而《礼》《乐》之用为急。治身者斯须忘礼,则暴嫚入之矣;为国者一朝失礼,则荒乱及之矣。人函天地阴阳之气,有喜怒哀乐之情。天禀其性而不能节也,圣人能为之节而不能绝也,故象天地而制礼乐,所以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者也。[6](P1027)

班固虽以《礼》《乐》并用,却以礼为主,以乐为辅,重在强调礼的功能与作用。这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礼仪是维系个人与国家行为规范的最重要工具。以普通人而言,失礼将陷入暴嫚之中,以执政者而言,失礼将使国家陷入荒乱之中。二是人的品性源于天地阴阳之气,存在喜怒哀乐难免泛滥的情况,故圣人依据天地之理制作礼仪来约束喜怒哀乐。

朱子以上述观点作为奏札的开篇,以说明《仪礼经传通解》的重要性,可见他高度赞同上述观点,即礼仪具有维系人类社会正常运作的功能。朱子说:

“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这个典礼,自是天理之当然,欠他一豪不得,添他一豪不得。惟是圣人之心与天合一,故行出这礼,无一不与天合。其间曲折厚薄浅深,莫不恰好。这都不是圣人白撰出,都是天理决定合着如此。后之人此心未得似圣人之心,只得将圣人已行底,圣人所传于后世底,依这样子做。做得合时,便是合天理之自然。[7](P2885)

礼是社会规律的表现形式,源于礼的内容由圣人在与天合一之心指导之下制作的具体行为规范。由此可知,礼具有绝对的权威性,欠缺或添加任何内容,都会违背社会规律。也就是说,礼是社会的根本准则。

与朱子相同,陆九渊也将礼作为社会的根本准则。陆九渊说:“五典天叙,五礼天秩,《洪范》九畴,帝用锡禹,传在箕子,武王访之,三代攸兴,罔不克敬典。”[1](P416)其中“五礼天秩”语出班固《汉书·刑法志第三》。班固说:“《书》云:‘天秩有礼’,‘天讨有罪’。故圣人因天秩而制五礼,因天讨而作五刑。”[6](P1079)颜师古注:“此《虞书·咎繇谟》之辞也。秩,叙也。言有礼者天则进叙之,有罪者天则讨治之。”[6](P1080)“五礼,吉、凶、宾、军、嘉。”[6](P1080)那么,五礼泛指所有礼仪,代表天的安排秩序。这在夏、商、周三代兴替过程中起到决定性作用。换言之,一旦失去礼仪,社会就会失去秩序,概莫能外。由此可知,礼是天地秩序的现实表现,代表社会的基本规则。

正是因为礼作为社会运作的基本规则,故陆九渊始终以礼的视角,解读《周易》反映的社会秩序。《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语录上》载:

上古淳朴,人情物态,未至多变,《易》虽不作,未有阙也。逮乎中古,情态日开,诈伪日萌,非明《易》道以示之,则质之美者无以成其德,天下之众无以感而化,生民之祸,有不可胜言者。圣人之忧患如此,不得不因时而作《易》也。《易》道既著,则使君子身修而天下治矣。“是故《履》,德之基也”,《杂卦》曰:“《履》,不处也”,不处者,行也。上天下泽,尊卑之义,礼之本也。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皆本诸常行之道。[1](P416)

陆九渊认为,圣人作《易》源于中古以后人心出现诈伪等失德现象,故圣人作《易》的目的在于教化百姓,提升百姓道德,实现大治之效。与《周易》之道相伴而生的则是礼,因为不论经礼,还是曲礼,都是反映尊卑之义,正是源于《周易》反映的常行之道。

但是,在现实层面,《周易》之道需要依托于礼仪,否则社会将陷于混乱状态。陆九渊说:

“《履》以和行”:行有不和,以不由礼故也。能由礼则和矣。“《谦》以制礼”:自尊大,则不能由礼,卑以自牧;乃能自节制以礼。“《复》以自知”:自克乃能复善,他人无与焉。[1](P417-418)

礼是依据《周易》之道而制作,故作为道的节文而存在的礼,正是探究《周易》之道的唯一工具。由礼才能和,实现自我节制与克己目标,最终实现《周易》之道。由此可知,礼仪是社会的基本规则,故遵循礼仪正是实现《周易》之道的根本途径。

因此,礼是社会的基本规则,一旦违背了礼仪,社会就会陷入混乱之中,这是朱子与陆九渊礼仪观念的共同特征。

(二)以圣人制礼原则为礼仪的修订依据

礼仪随时代变化而变化,当以圣人制礼原则为具体礼仪的修订依据。礼是社会最高准则,表现于各种具体礼仪当中:“礼者,节文也。礼数。”[7](P265)故礼需随具体情境而变化,这是礼的基本特征,如《礼记·曲礼上》说:“礼从宜,使从俗。”[8](P1230)郑注:“事不可常也。”[8](P1230)“亦事不可常也。牲币之属,则当从俗所出。《礼器》曰:‘天不生,地不养,君子不以为礼,鬼神不飨。’”[8](P1230)朱子与陆九渊都遵循礼学史的观念,提出礼随时代人情而变化,当以天道为修订依据。

一是朱、陆都反对拘泥古礼,主张礼仪需随时代人情变化而变化。朱子说:“古礼繁缛,后人于礼日益疏略。然居今而欲行古礼,亦恐情文不相称,不若只就今人所行礼中删修,令有节文、制数、等威足矣。”[7](P2877)又说:“礼,时为大。有圣人者作,必将因今之礼而裁酌其中,取其简易易晓而可行,必不至复取古人繁缛之礼而施之于今也。古礼如此零碎烦冗,今岂可行!亦且得随时裁损尔。孔子从先进,恐已有此意。”[7](P2877-2878)朱子认为人情不断变化,已然与古礼施行的时代不一致了,故当以现实社会的俗礼作为基本内容,以礼义作为标准,删修古代礼仪,使礼仪符合社会人情,具有节文、制数、等威的特征,由此形成新时代的礼仪规范。

与朱子相同,陆九渊也高度重视礼仪的时代性问题。陆九渊说:“凡动容周旋,应事接物,读书考古,或动或静,莫不在时。”[1](P474)正是时决定了人的动容周旋、应事接物等各类行为的内容与方式,故时也决定了礼仪的施行内容:

有行古礼于其家,而其父不悦,乃至父子相非不已。遂来请教,先生云:“以礼言之,吾子于行古礼,其名甚正。以实言之,则去古既远,礼文不远,吾子所行,未必尽契古礼,而且先得罪于尊君矣。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如世俗甚不经,裁之可也,其余且可从旧。”[1](P422)

陆九渊的礼仪思想阐述得很清晰,其要有三:注重礼仪的实质内容,以礼义作为行礼的首要准则,此其一;因古礼难以全部知晓,行礼者需要以现实礼仪为基础,再根据古礼内涵,适当删减背离古礼的具体礼仪,此其二;礼仪要达到美俗的效果,需要依据各时代具体情况,再适当变化,否则仅添困扰而已,此其三。由此可知,陆九渊反对全部遵循古礼,主张吸收古礼的精神,适当修改现实礼仪的行为规范。

二是朱陆都要求制作礼仪要以圣人制礼原则为准则。在调整具体礼仪的同时,朱子强调遵守古人制礼的礼义:“尝谓后世有大圣人者作,与他整理一番,令人畡醒,必不一一尽如古人之繁,但放古之大意。”[7](P2877)只是不同于前人单纯强调礼义的重要性,朱子强调具体礼仪要立足于礼的大本大原。朱子说:

圣人有作,古礼未必尽用。须别有个措置,视许多琐细制度皆若具文,且是要理会大本大原。曾子临死丁宁说:“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上许多正是大本大原。如今所理会许多,正是笾豆之事。曾子临死,教人不要去理会这个。[7](P2878-2879)

礼的大本大原就是天道,能够约束社会,使社会远离暴嫚、鄙倍,归于中正,正如朱子注:

道虽无所不在,然君子所重者,在此三事而已。是皆修身之要,为政之本,学者所当操存省察,而不可有造次颠沛之违者也。若夫笾豆之事,器数之末,道之全体固无不该,然其分则有司之守,而非君子之所重矣。[9](P132)

由此可知,制礼者的大本大原就是礼仪要达到约束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三方面内容,也就呈现天道的秩序了。

与朱子相同,陆九渊也看到礼随世俗变化会产生徇人情的弊端。陆九渊说:

古人通体纯是道义,后世贤者处心处事,亦非尽无礼义,特其心先主乎利害,而以礼义行之耳。……古人理会利害,便是礼义,后世理会礼义,却只是利害。[1](P424)

陆九渊认为,古人重在以礼义衡量利害,后世则依据利害来取舍礼义。正是以利害为准则处理具体礼仪,会产生徇人情的弊端。陆九渊说:“后世将让职作一礼数。古人推让皆是实情。唐虞之朝可见,非尚虚文,以让为美名也。”[1](P405)礼让本以仁义为原则,后世却以获取美名作为出发点,遵循私欲原则来执行礼义。

正因依据私欲或者利害调整礼仪,会出现以礼谋利情形,故陆九渊将古人制礼的原则作为制礼的依据。陆九渊说:“因循亦好,因其事,循其理。”[1](P452)古礼的制作过程本就是事,故在制礼过程中,需要考察其如何制礼之事,探究其制礼之理,由此方能获得制礼的原则。那么,是否掌握圣人的制礼原则,还需要依据礼仪的施行能否达到适中之效,即“儆戒无虞,罔失法度,罔游于逸,罔淫于乐,至哉,真圣人学也”[1](P454)。这也就是通过制作礼仪,能够使社会归于和的境界。

综合上述可知,朱子与陆九渊的礼学观念的共同内容主要有两方面:一是二人都认同礼是现实社会的最高行为准则;二是礼仪随时代变化而变化,当以圣人制礼原则为具体礼仪的修订依据。前者是朱子与陆九渊礼学观念的核心内涵,后者是朱子与陆九渊对礼仪运用原则及改革原则的共同内容,两者共同构成朱子与陆九渊礼学观念的共同特征。

二、礼学实践:朱子与陆九渊以礼作为内圣外王准则

朱子与陆九渊具有相似的礼学观念,这决定了二者在内圣外王的实践中存有诸多相似性,现分为内圣与外王二途考察他们的礼学实践。

(一)内圣

在内圣方面,朱子与陆九渊都坚持以礼修身的原则。朱子与陆九渊在个人修养途径上存在重大差异,即道问学与尊德性两途,但是,他们以礼修身的方式与归宿则是相同的:“朱陆都是以礼修身的新儒家,均致力于从礼到理的‘天理论’建构。”[10]只是他们重在考察二者礼学理论、来源及实践效果的差异,忽略他们在修养工夫中的共同特征,故补证如下。

一是礼对个人行为具有决定作用。朱子说:“后生初学,且看《小学》之书,那是做人底样子。”[7](P272)而小学阶段正是教授“礼乐射御书数及孝弟忠信之事”[7](P268),这些事的规范正是礼仪,正如朱子所概括:“小学是事,如事君、事父、事兄、处友等事,只是教他依此规矩做去。”[7](P269)事君、事父、事兄、处友等事的处理原则正是礼仪规范。因此,以礼为规范才是做人的样子,失去礼仪规范,就不是做人的样子。这些也正符合圣人教人的基本准则。朱子说:

圣人教人有定本。舜“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夫子对颜渊曰:“克己复礼为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皆是定本。[7](P276)

圣人教人的最重要原则,就是礼,其功能正是处理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之间等关系,也就是将礼作为视、听、言、动的根本原则。由此形成了以礼作为人的根本行为原则。

与朱子相似,陆九渊也高度重视礼仪的决定性作用,这主要体现于内心与行为两大方面。

在内心方面,陆九渊以礼作为内心活动的准则。《与詹子南》第三书说:“古人言以义制事,以礼制心,亦用制字,其言多少特达,全无议论辞说蹊径。”[1](P97)陆九渊说明古人观点之后又举《尚书·仲虺之诰》加以论证,故可视其高度赞同前述观点,即以礼约束内心活动。这已将礼贯彻至内心世界隐秘之处,实现以礼来约束思考问题的方式。

在行为方面,陆九渊强调,要时刻以礼为准则。陆九渊说:“随身规矩,是后生切要,莫看先生长者,他老练,但只他人看,你莫看,他人笑,你莫笑。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1](P469)所谓视听的规矩正是礼,要求年轻人以礼为准则,避免随流俗起舞。在守礼的时间上,陆九渊要求青年人要持之以恒,不可中断,故说:“后生随身规矩不可失。”[1](P460)正是时刻以礼为准则,方能不犯原则性错误。

二是礼对个人道德水平起决定性作用。除礼在约束个人外在行为之外,朱子与陆九渊还高度重视礼在约束个人道德水平的作用。

在提高道德修养方面,朱子注重以礼为工夫,提高个体道德水平。朱子说:

学者工夫只求一个是。天下之理,不过是与非两端而已。从其是则为善,徇其非则为恶。事亲须是孝,不然,则非事亲之道;事君须是忠,不然,则非事君之道。凡事皆用审个是非,择其是而行之。圣人教人,谆谆不已,只是发明此理。“十五志学”,所志只在此;“三十而立”,所立只在此;“四十而不惑”,又不是别有一般道理,只是见得明,行得到。为贤为圣,皆只在此。[7](P394-395)

读圣人之书,学者需要求得书中之理,即明辨是非,而是非的判断标准正是礼,也就是守礼为是,悖礼为非。只是圣人教人,所用语言随着环境、场合、对象不同,而采用不同的表述方式,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正是守礼行事。正是以礼作为判断标准,故朱子始终强调循礼而动,不断提升自身的修养水平,最终达到圣贤的道德水平。

与朱子相同,陆九渊也高度重视礼在提高道德修养中的重要性。陆九渊以是否守礼作为道德水平的评判标准,即“动容周旋中礼,此盛德之至,所以常有先后”[1](P396)。陆九渊引用《孟子·尽心下》说明礼就是判断道德的根本标准。在个人修行方面,陆九渊则强调礼仪训练具有提高道德水平的重要作用:

学者规模,多系其闻见。孩提之童,未有传习,岂能有是规模?是故所习不可不谨。处乎其中而能自拔者,非豪杰不能。劫于事势而为之趋向者,多不得其正,亦理之常也。[1](P412)

学者规模大都是源于长期受外在环境的耳濡目染而形成的,很少有人能摆脱流俗的影响,故大多数人不能达到中正的规模。与学者不同,少儿还没有长期浸染于外在环境,尚未定型,所以,需要以礼仪规范来训练他们的行为举止,才能摆脱流俗的困扰,以提升道德修养水平。

(二)外王

在外王方面,朱子与陆九渊都坚持以礼作为社会治理的基本原则。同属理学家群体的朱子与陆九渊都坚持在内圣方面坚持以礼作为修身的准则,但他们都需要将内在修养落实于外在实践,正如余英时所说:“理学的直接目的虽在于成就个人的‘内圣’,但‘内圣’的最重要的集体功用仍然是为了实现‘外王’的事业,即重建合理的政治、社会秩序。”[11](P413-414)因此,朱子与陆九渊将礼运用于社会治理的原则更能呈现二人的礼学相似性。

一是日常治理方面,二人都运用礼仪维护社会秩序。在日常治理方面,朱子发布政令,整顿风俗,具有移风易俗之效,如在漳州知州任,朱子发布《晓谕居丧持服遵礼律事》《劝女道还俗榜》《揭示古灵先生劝谕文》《劝谕榜》《劝农文》等政令,大力整顿礼教与民风。除此之外,朱子还运用《周礼》强化保伍之法。朱子说:

一、禁约保伍互相纠察事件:常切停水防火,常切觉察盗贼,常切禁止斗争。不得贩卖私盐,不得宰杀耕牛,不得赌博财物,不得传习魔教。保内之人互相觉察,知而不纠,并行坐罪。[5](P4621)

这个方法源自《周礼》族师条:“五家为比,十家为联,五人为伍,十人为联,四闾为族,八闾为联,使之相保相受,刑罚庆赏,相及相其,以受邦职,以役国事。”[8](P719)朱子运用《周礼》之法管理社会,使漳州发生了重大变化,正如《光绪漳州府志》所说:“有宋紫阳朱子来守是邦,抚养训诲,正以礼法,冠婚丧祭有所遵循。于是民安于职业,士重夫节谊,男女远嫌,名分昭著,争斗不施,讼狱衰息。夫固统所属而化行俗茂矣。”[12](P913)因此,朱子以礼治理各项事务,具有移风易俗之效。

与朱子相同,陆九渊在日常治理中,高度重视礼学的教化功能。《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语录上》载:

先生在勑局日,或问曰:“先生如见用,以何药方医国?”先生曰:“吾有四物汤,亦谓之四君子汤。”或问如何?曰:“任贤,使能,赏功,罚罪。”[1](P407)

所谓四物汤,或者四君子汤,即“任贤、使能、赏功、罚罪”,出自三《礼》。其中“任贤”“使能”出自《礼记·礼运》篇,即“选贤与能,讲信修睦”[8](P1414)。“赏功”出自《周礼》,即《周礼·地官·载师》:“以……赏田……任远郊之地。”[8](P724-725)郑注引郑司农曰:“赏田者,赏赐之田。”[8](P725)则赏田当属赏赐有功之人。“罚罪”源于《周礼·地官·司救》“凡民之有邪恶,三让而罚,三罚而士加明刑。”[8](P732)郑玄注:“罚谓挞击之也。”[8](P732)则以各类措施处罚罪责。由此可见,陆九渊强调赏罚分明,促使百姓自觉遵守社会准则。

此外,陆九渊也高度重视《周礼》的社会治理作用,正如《宋史》所载:“申严保伍之法,盗贼或发,擒之不逸一人,群盗屏息。”[13](P12881)陆九渊申严保伍之法,将其运用于具体的社会治安管理中,大幅改善社会治安环境。

二是在应急治理方面,朱子与陆九渊两人均以礼作为重要措施。在应对盗贼或者外来入侵情况,朱子在同安主簿期间,就注重习射以防盗贼。[5](P3693)在漳州知州任,朱子运用军礼加强军政训练。朱子说:

某在漳州,初到时教习诸军弓射等事,皆无一人能之。后分许多军作三番,每月轮番入教场挽弓,及等者有赏;其不及者留在,只管挽射,及等则止;终不及则罢之。两月之间,翕然都会射,及上等者亦多,后多留刺以填阙额。其有老弱不能者,并退罢之。他若会射了,有贼盗他是不怕他。[7](P3471)

军事训练是作为一州长官的朱子的职责所在,故朱子在到任之后,逐步强化军事训练,提升地方军队战斗力,以保一方平安。与朱子相似,陆九渊也注重运用军礼原则,提高军队战斗力水平,以应对盗贼或者北方入侵情况。《年谱》绍熙三年(1192)条“阅武”有载:

湖北诸郡军士多逃徙,视官府如传舍,不可禁止,缓急无可使者。先生病之,乃信捕获之赏,重奔窜之刑。又数阅射,中者受赏。役之后加庸直,无饥寒之忧。相与悉心弓矢,逸者绝少。他日兵官按阅,独荆门整习,他郡所无。平时按射,不止于兵伍,郡民皆得而与,中亦同赏。[1](P510)

陆九渊在荆门军以重刑处置军士逃徙奔窜问题,重赏军事训练有水平的军士,提高军队生活保障水平,而且将军事训练扩大到普通郡民百姓,提升国家的军事安全水平。

在应对灾荒的凶礼方面,朱子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在南康军知军任,朱子将凶礼运用于救灾赈荒的政治实践,成就卓著,“大江南北荒政第一,广被传颂”[14](P686)。宋孝宗也说:“朱熹政事却有可观。”[13](P12756)虽然陆九渊担任地方官期间未发生灾荒之事,但是陆九渊在凶荒之礼的贡献却不亚于朱子,因为陆九渊大力推广朱子所完善的社仓制度。《与赵监二》说:

社仓事,自元晦建请,几年于此矣,有司不复挂之墙壁,远方至无知者。某在勑局时,因编宽恤诏令,得见此文,与同官咨叹者累日,遂编入广赈?门。今乃得执事发明之,此梭山兄所以乐就下风也。其间琐细,敢不自竭。需公移之至,续得布禀。[1](P10)

据《陆九渊年谱》,此事发生于淳熙十一年(1184)。[1](P496)陆九渊将朱子奏立社仓的奏疏编入宽恤诏令的广赈恤门,让朱子社仓制度进入官方诏令文献,有助于通过行政权力向全国推广朱子社仓制度。这对朱子社仓制度的推广具有重要贡献,也可见他运用凶礼来处理社会应急事务在当时受重视的程度了。

三、社会文化与个人经历:朱陆礼学观念与实践相似的原因

朱子与陆九渊在礼学观念与礼学实践存有诸多相似之处,这源于朱子与陆九渊生活于相同的社会文化环境、注重礼学的家庭环境及参与注重礼学的科举制度,促使他们在礼学观念及其实践方面具有高度相似性。

(一)宋代注重礼学文化的社会环境

宋代注重礼学文化的社会环境,促使朱子与陆九渊都高度重视礼学在修身与社会治理的作用。宋代是中国礼学复兴的时代,这体现于政治规矩、科举考试制度与礼仪实践。

一是礼学文化是最重要的政治文化。顾炎武《日知录》卷一五《宋朝家法》条说:

宋世典常不立,政事丛脞,一代之制,殊不足言。然其过于前人者数事,如人君宫中自行三年之丧,一也;外言不入于梱,二也;未及末命即立族子为皇嗣,三也;不杀大臣及言事官,四也。此皆汉、唐之所不及,故得继世享国至三百余年。[15](P919-920)

综观宋代制度,顾炎武只肯定君主守三年丧、外言不入于梱、早立皇嗣及不杀大臣四项制度。这些制度均以礼制作为政治规矩,正如余英时所说:“顾氏所列宋代超过汉、唐的四事都属于礼制方面。”[11](P188)正是将礼制文化作为政治规矩,使赵宋王朝前后延续长达三百年之久,一旦被破坏,就引起政治风波,如宋光宗不朝拜孝宗皇帝。据《宋史·光宗本纪》,绍熙四年(1193)九月至十月,宋光宗不朝拜孝宗,违背礼制,引发大臣集体请辞的政治风波,最后以宋光宗按照礼制朝拜重华宫才平息风波。[13](P706-707)因此,注重礼制文化是宋代最重要的政治文化。

二是高度重视礼学教育的科举考试制度。《宋史·选举志》载:

明年……命殿中侍御史李莹等为考官,得进士二十六人,《五经》四人,《开元礼》七人,《三礼》三十八人,《三传》二十六人,《三史》三人,学究十八人,明法五人,皆赐及第,又赐钱二十万以张宴会。[13](P3606)

这是开宝六年(973)李昉知科举被举报之后的补录考试,属太祖朝最严格的一榜,奠定宋代殿试制度,即“殿试遂为常制”[13](P3606)。若是以单纯礼学科目而言,则包括《开元礼》7人,《三礼》38人,占总数127人的35.43%。若是以考试当中一定涉及礼学内容的所有科目而言,则包括《五经》4人,《开元礼》7人,《三礼》38人,学究18人,占总数的52.76%。又因宋代重视“祖宗法”[13](P3621)传统,故历代统治者都将科举录取人数向礼学科倾斜,甚至宋哲宗时将二《礼》的录取名额达到总数的一半,即“四年……罢《春秋》科,凡试,优取二《礼》,两经许占全额之半,而以期半及他经”[13](P3622),于此可见,有宋一朝高度重视礼学教育的程度了。

三是各级学校高度重视礼学教育。宋代初年,国子监已将《五经》作为教学主要内容,随着学校制度的逐步完善,礼学地位不断提升,最典型者当属熙宁八年(1075)颁布《三经新义》[13](P3660),《周礼》被置于学校的三大经地位,直至南宋初年还有重要影响,故绍兴二十五年(1155)宋高宗“诏自今毋拘一家之说,务求至当之论”[13](P3630)。除此之外,宋代还将教育资源向礼学领域倾斜,大力扶持礼学学科。“(绍兴)二十二年,以士习《周礼》、《礼记》,较他经十无一二,恐其学寖废,遂命州郡招延明于《二礼》者,俾立讲说以表学校,及令考官优加诱进。”[13](P3630)格外奖掖专攻《周礼》《礼记》的学者,由此可见宋代统治者高度重视礼学教育问题。

(二)深厚的家庭习礼传统

深厚的家庭习礼传统,使朱子与陆九渊都高度重视礼学文化。朱子与陆九渊家族都高度重视礼学文化,为他们的礼学观念与实践提供坚实的基础。

一是业儒的家庭传统,为他们形成良好的礼学观念奠定基础。在家庭方面,朱家世代业儒。朱松《先君行状》载:

公讳森,字良材,姓朱氏……且曰:“吾家业儒,积德五世,后当有显者。当勉励谨饬,以无坠先世之业。”[16](P191)

由此可知,朱家以儒为业,已达五世之久。又据《汉书·艺文志》:“儒家者流……游文于六经之中……宗师仲尼。”[6](P1728)颜师古注曰:“尊师仲尼之道。”[6](P1728)又据《论语》“不知礼,无以立也”[9](P241),则朱家当以儒家礼学作为日常行为规范,正如朱子注所说:“不知礼,则耳目无所加,手足无所措。”[9](P241)这奠定了朱子礼学思想的家庭基础。

与之相似,陆九渊家族也是长期业儒之家,正如宋理宗诏令所说:“代有名儒”[1](P527),而敕令陆家为义门是陆家“合爨二百年……能睦族之道”[1](P527)。这源于陆家注重礼仪教化,正如陆冲《进谢表》所说:“《诗》《礼》相传。”[1](P527)事实上,陆九渊之父陆贺,已是一位注重礼学实践的学者。《年谱》载:“考讳贺……酌先儒冠、昏、丧、祭之礼,行于家,弗用异教。家道整肃,著闻于州里。赠宣教郎。”[1](P479)陆贺熟识礼学,擅长以礼治家。这奠定了陆九渊的礼学观念与实践的基础。

二是他们都积极参与家族礼仪活动。朱父朱松享年不永,故朱子自少年协助其母祝氏参与家中祭礼活动,直至病逝前一年才让人代为祭祀。朱子说:

某自十四岁而孤,十六而免丧。是时祭祀,只依家中旧礼,礼文虽未备,却甚齐整。先妣执祭事甚虔。及某年十七八,方考订得诸家礼,礼文稍备。……然自去年来,拜跪已难,至冬间益艰辛。今年春间,仅能立得住,遂使人代拜,今立亦不得了。[7](P3052)

此条为沈僩戊午(1198)以后所载录的内容,朱子时年已69岁,其要有二:一是朱子早孤,故十四岁开始就从事家庭的各类祭祀活动,十七八岁因家中旧礼礼文未备而考订诸家礼书;二是朱子常年主持家庭祭礼,直至69岁身患重疾,无法行跪拜礼,才让后辈代拜。由此可知,朱子一生积极参与祭礼活动。

与之相似,陆九渊也自小参与家族礼仪活动,认真实践孝道。一是陆九渊自少参与家族管理事务,学习礼仪活动。陆九渊说:“吾家合族而食,每轮差子弟掌库三年。某适当其职,所学大进,这方是‘执事敬’。”[1](P428)参与陆氏家族事务,自然熟识前述《诗》《礼》传家的传统。二是陆九渊认真践行孝道。《年谱》淳熙四年(1177)条载:“先生事继母,与诸兄曲尽孝道。尝闻孝宗皇帝圣语:‘陆九渊满门孝弟者也。’”[1](P491)又据《论语·学而》:“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那么,陆九渊肯定遵循前述陆贺以礼治家之法。由此可知,陆九渊一生认真践行家族礼仪活动。

(三)科举考试制度

科举考试制度也使朱子与陆九渊高度重视礼学的思想与实践。除注重礼学文化的社会背景及各自家族传统影响外,他们的礼学观念与实践相似性还受到科举考试科目的影响。

朱子与陆九渊都是通过科举考试入仕,他们所处时代的社会文化已见于前。与注重礼学文化的时代环境相适应,他们都高度重视科举考试的礼学科。只是朱子强调持续提升礼学科的地位,而陆九渊则选考《周礼》一经,呈现不一样的经历,却共同展现出他们注重礼学科的作用。兹证如下。

朱子在15岁时开始学习《周礼》,“是岁,始读《周礼》,以为此书从圣人广大心中流出”[14](P97)。则朱子也曾投入大量时间学习《周礼》。只是后来参加绍兴十八年(1148)王佐榜进士科考试,以《易经》应试,但是朱子仍主张要提高礼学在科举考试中的地位。朱子说:

祖宗时有开宝通礼科,学究试默义,须是念得《礼》熟,是得礼官用此等人为之。介甫一切罢去,尽令做大义。故今之礼官,不问是甚人皆可做。某尝谓,朝廷须留此等专科,如史科亦当有。[7](P2883)

朱子强调科举考试要保留礼学专科,强化礼学内容的熟练程度,改变众人论礼游谈无根的状态。由此可知,朱子主张提高礼学在科举考试中的地位。

与朱子相较,陆九渊在科举考试中更重视礼学一科。《年谱》绍兴三十二年(1162)条载:“先生二十四岁,秋试以《周礼》乡举。”[1](P484)陆九渊以《周礼》应乡试中举,其文曰:

是年春,俾侄焕之侍先生同访公。公观其贽见之书,大奇之。留数日,力勉其赴举。归则题秋试家状者在门,阅其籍,则诸家经赋咸在,惟无《周礼》,先生即以此注籍。蒲节后,始精考《周礼》,求程文观之。……先生第四名,外舅吴渐第九名。[1](P485)

虽然陆九渊选考《周礼》的过程,充满戏剧性,但是,他读《周礼》时先从文献入手,探究《周礼》文献,达到精考程度,已然掌握了《周礼》文献内容。又据《宋史·选举志》可知:“神宗始罢诸科,而分经义、诗赋以取士,其后遵行,未之有改。”[13](P3604)且科举考试录取标准是“试义者须通经、有文采乃为中格,不但如明经墨义粗解章句而已”[13](P3618)。那么,陆九渊选考《周礼》且中举,则已然精通《周礼》内在文义了。由此可见,陆九渊既掌握《周礼》的文献内容,又掌握其文义,当已精通《周礼》一经了。

四、结语

综上所述,朱子与陆九渊都高度推崇礼学,强化礼学在社会中的重要地位,主张礼仪随时代人情而变化,而其修订依据则是圣人制礼的原则。在相似礼学观念的指导之下,朱子与陆九渊在内圣外王的实践当中都高度重视礼的作用及贡献。这些相似性主要源于三方面:一是朱子与陆九渊所处时代注重礼学文化的社会环境,促使朱子与陆九渊将礼学作为自身学术思想与外王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二是朱、陆家族都注重礼学及实践,促使朱子与陆九渊自小接受礼仪实践,为各自的礼学思想与外王实践奠定了扎实的基础;三是注重礼学的科举考试制度促使朱子与陆九渊高度重视礼学思想与礼仪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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