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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李冬木译、芳贺矢一著的《国民性十论》

2020-02-11坂井健张宇飞

关键词:食人文献学国民性

[日]坂井健 著 张宇飞 译

(佛教大学,日本 东京 603-8301)

芳贺矢一(Haga Yaiti,1867-1927),即便对日本人来说,也是个早被非专业人士忘却了的名字。这位国文学者一百多年前出版的书,在当下这个时代被译成中文,着实令人大吃一惊。

一百多年以前,这本书在出版的当时,的确备受好评。甚至有书评(《朝日新闻》明治41[1908]年2月17日)说,希望有人能将该书译成英文、德文,不过此后并没有该书被译成外文的消息。因此,在笔者的了解范围内,本书(译者注:指李冬木、房雪霏译《国民性十论》)是芳贺矢一原著的第一部外语译本。

笔者认为、世上虽然有善于创作自画像的人,但大概没有能够客观记述自己内心世界的人。同理,由日本人创作的论述日本人的著作、也许原本就不具备客观性。

由当时一流的知识分子、帝国大学教授芳贺矢一创作的这部著作,粗略浏览后会发现,这好像是通过用大量渊博的知识印证过的论点来精彩地描绘当时日本人的国民性的一部作品。但细致阅读后,发现该书实际上不过是向着提前设定好的“日本人是优秀民族”的结论、收集了方便论证此结论的材料并尝试进行论证式演示的一部作品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讲,该书是一部对学术有名无实的“产品”。

话虽如此,但芳贺矢一并非像现在被称作“网络右翼”的那些人一样,他好像并无恶意。实际上他已在本书的开头部分就阐述了必须要明确关于日本文学研究的现状、何为日本人、何为日本人的国民性等课题,同时也有“当今之际,我应知彼,更应知己”的说法。在结论部分,芳贺矢一为了表现日本已取得日俄战争的胜利、成为了世界的日本的这种认知时,他做出了以下必要的论述:“既然走上了世界舞台,那么也就要有这方面的自知之明,该变则变,该守则守,了解我们的过去。采纳新来之长,充分做好这方面的精神准备”。归根到底,芳贺矢一毕竟是有过留德经历的人,他并非狭隘的国家主义者,关于国际合作这一点他也非常留意。实际上,当时著名的评论家姉崎嘲风(原名姉崎正治,Anesaki Masaharu,1873-1949)也评价称“最近社会风气偏向保守的一方,似乎想把国民性向旧式压迫。”姉崎嘲风在批判了当时持国家主义倾向的论者后,将芳贺矢一的态度与这些人划清了界限(《读卖新闻》明治43[1910]年10月6日)。换言之,从《国民性十论》书中的内容来看,尽管该书似乎是为了高扬民众爱国心的一部煽动性的作品,但是作者的意识中始终保持着一条自由主义的界线,这一点连当时的有识之士都可以看出。

但时至今日,我们在逐页阅读此书时,不时就会被作者炫耀学问的派头弄得一筹莫展,使得能坚持阅读此书变成一件痛苦之事。反正这本书不过是为了推导出日本人是优等民族的结论而罗列出的各种各样的材料而已。

可是,如果再详细浏览上文提到的《朝日新闻》的书评时就会发现,对当时的读者而言好像并非如此。书评中有“最简单的评语就是一部有趣之作”“一旦开始阅读中途绝对无法停下”等说法,这些评价连作为现代人的笔者也无法置信。不过,这位评论者如下分析了该书使读者感到有趣的理由:“如同于得到伯父的表扬后而洋洋得意的太郎君的感受一样,被论及到国民性中的优点时这种感受当然也会浮现在当时的日本读者们的心目中。”总之,对于当时的日本人而言,该书被认定为不过是一部令人期待的有关日本人的论述,但正因为其描述出了令人期待的日本人的形象,因此该书才使一般的日本人对此感到有趣甚至赞不绝口,但冷静思考后,可以发现其内情却是相当严厉。然而,反过来讲如果想要了解当时的日本人想如何被审视的情况,该书堪称是一手的资料。

其次,将芳贺矢一在书中着重论证的项目(当时的日本人想如何被审视)列举如下:

1.忠君爱国

2.崇祖先,尊家名

3.讲现实,重实际

4.爱草木,喜自然

5.乐天洒脱

6.淡泊潇洒

7.纤丽纤巧

8.清净洁白

9.礼节礼法

10.温和宽恕

综上所述,敬天皇、爱国家并且尊重与天皇制相关联的祖先和家庭被视为最重要的一点,其次,从国民特性而言,还有务实的、热爱自然、不拘泥于小事、爱干净、懂礼貌、善待他人等内容,基本上都是刊载在现在的日本旅游观光手册上也没有什么太大争议的内容。

其中,芳贺矢一特别注重的是1和2两项内容,从中也可以看出芳贺矢一不愧为出生于神职家庭的国文学者。

笔者刚刚谈到了也可以将《国民性十论》中的内容刊载在旅游观光手册上,是因为这些内容看似对任何事物都不会有影响,更不会有危害,但是,看似对任何事物都毫无危害的内容实际上是否发挥了什么别的作用,此话题应另当别论。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本书还存在到了15年战争时期(译者注:指1931-1945年的中日战争)。战争时期推出的《推荐图书目录》19集(大日本青年团本部编、昭和14年)中也可以看到该书的书名,无论是该书的作者想保持自由主义的意识、或是该书得到当时的有识之士的认可,总之,作为历史事实、该书的内容在当时被视为很适合宣扬大日本帝国的国威。

问题是为何这种内容的著作会被视为为宣扬国威而做出贡献的作品呢?这大概可以从芳贺矢一的学术研究与德国文献学的密切关系中找到答案。关于文献学这门学科、与其说是通常讲的语言文献学、不如说是可称得上是哲学或思想的文献学。直截了当地说,是受到了贝克(August Boeckh,1785-1867)的影响。众所周知,芳贺矢一受到了贝克的影响而建立起了自己的文献学研究。文献学研究的目的,正如芳贺矢一所引用的贝克的话,即“Das Erkennen des Erkanntenn”(被认知者的认知),研究文献,正是为了理解撰写文献的作者们的想法。原本,这门学问是为了研究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文献并理解其精神而开创的,而贝克扩大了其研究领域,重新将文献学选取为研究德意志国民性的一种方法。而芳贺矢一正是以此为契机,明确了一种新式的日本文学研究,即并不局限于过去的国学如《万叶集》《古事记》等古典学问,而是应该明确开放时代下日本人的精神。总之,德国文献学被认为是适用于新式的日本文学研究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国民性十论》作为体现芳贺矢一这种思想的一部代表著作非常重要。

在此基础上,周氏兄弟接受这部著作具有怎样的意义,这是今后必须思考的一个课题。

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在德国文献学中有一种企图明确本国国民性的浪漫主义思潮,而这种思潮又涌入了芳贺矢一的思想之中。芳贺矢一认为与德国的文献学能够明确德国的国民性一样,今后日本文学的研究也必须明确清楚日本的国民性。

当然,德意志民族想要明确德国的国民性、日本民族想要明确日本的国民性,笔者认为这种愿望是完全自然的事情,至于其对政治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应当是另外一个问题。

如上所述,德国的文献学与浪漫主义思潮有很大关联,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德国文献学已经脱离了语言学研究这种客观的学问,而成为了带有哲学、思想的或是含有政治意义的学问。所谓国民性、民族性的概念,即同一种语言下的人们拥有同一文化、精神的传统,由于这种传统规定了人们的本质,从而独立国家就应该被同一传统下的人们所建立。从这一意义上讲,国民性在当时既是重要的、也是有效的概念;但反而言之,从负面意义上讲,国民性也会成为一种宣言国粹主张的亲和的概念。换言之,国民性是一把双刃剑。

周氏兄弟对此究竟有多少程度的认识已不得而知。总之,他们从芳贺矢一的观点中接受了来自德国文献学的国民性的概念,这一点是确切的,这在当时当然具有历史意义。但此后,在多民族国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民性”这一概念究竟带来了多少功过是非,这些问题恐怕在今后还有研究的必要。而关于这一课题,《国民性十论》一书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启发。

以上是关于对本书主要的、也是原本的价值进行的考察。另一点,笔者可能用词不够恰当、是对本书附属的价值进行的考察。

那就是被研究者指出的鲁迅(1881-1936)创作的《狂人日记》是否受到了该书的启发。众所周知,《狂人日记》中有关于“吃人”的记述,这一记述不仅仅是指实际上的吃人肉,也通过使用比喻性的涵义使“吃人”成为该作品的主题。鲁迅的这一想法从何而来?本书的中文译者李冬木先生认为这一想法正是来自《国民性十论》。

关于这一点,赞成与反对的观点甚是喧嚣。笔者认为李冬木的看法确凿可靠。之所以如此推断是因为正如李冬木所指出的,鲁迅本人写下过“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致许寿裳的书信)的文字。在小说《狂人日记》中,作为在中国出现过食人现象的证据,鲁迅举出了“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的例子。然而鲁迅在给友人许寿裳(1883-1948)的透露《狂人日记》写作缘由的书信中列举出的书名并非《本草纲目》,而是《资治通鉴》。而《资治通鉴》正是芳贺矢一的《国民性十论》中引用的在中国有食人现象例证的书籍,笔者认为不该忽略这一事实。

此外,芳贺矢一在《国民性十论》中为了论证日本人并没有进行过残忍的食人行为,而中国人和西方人都毫不在意的进行残忍的食人行为这一观点,于是从中国的史书中引用了在中国发生过的食人的史实,并且强调了在日本的历史上是不可能发生如此残忍的行为的。但正如李冬木所指出的那样,日本发生的食人事件在当时就已经被人指出,特别是大森贝冢中有食人风俗的踪迹被莫尔斯(Edward Sylvester Morse,1838-1925)发现并确认。虽然大森贝冢是原住民的遗址,但在当时还是成为了热议的话题,很难讲芳贺矢一对此事件并不知晓。也有可能是芳贺矢一知晓此事,但只是将其作为原住民的问题而舍去不顾了。

但是,不止原住民,实际上即使是在本书所写的明治时代,在当时的报纸上也混杂着猎奇的食人犯罪事件。本书出版于明治41(1908)年,但在该年7月,就发生了因臀肉事件被逮捕的野口男三郎(Noguti Osaburou,1880-1908)被判死刑的事件。臀肉事件是指有名的汉诗诗人野口宁斋(Noguti Neisai,1867-1905)的表弟野口男三郎为给其兄野口宁斋治麻风病,而杀害了某位少年并切取了其臀肉、熬制成汤的事件,三年前因其他案件被逮捕的男三郎这次因杀人罪而被判死刑,其死刑执行也正是在这一年。当时,有人将歌曲《天然之美》的歌谱填入新词,使用相同旋律翻唱成《男三郎之歌》,该歌曲非常流行,这也成为当时社会的话题事件。

这一当时有名的事件很难说芳贺矢一并不知晓。也许是芳贺矢一认为这仅仅是当时的一件新奇事件,与日本民族的国民性并无关系(或者因为与其所要得出的结论并不一致)而有意舍去的吧。

鲁迅也应该知道这一事件。《狂人日记》中所写的“人肉可以煎吃”也许与这一事件也有关联。

此事暂且不论,正因为鲁迅对食人产生兴趣的时代背景非常充分,并且从芳贺矢一那里接受“国民性”这一重要概念的也是鲁迅,因此鲁迅从本书中得到“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的这一想法应当确凿无疑。

以上叙述了本书主要与附属的成果。最后想用几句话来说明一下译者的辛劳。如前文所述,本书可谓是炫耀学问般地从各种各样的文献中引用例证,从《万叶集》《古事记》开始到日本几乎所有的古典文学作品,甚至到中国的经书、史书等,涉猎了广泛的领域。坦白而言,对于本应是日本文学研究专家的笔者而言,若没有注释也很难对这些内容进行正确的理解。译者李冬木先生添加了详细的注释并进行了精准的翻译,其所费的精力已超出想象,而与译者所费的精力相符,本书正是一部具有这种意义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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