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归传统:梁实秋的文学坚持
2020-02-10吕丽丽
■吕丽丽
在20世纪初中西方文化思想激烈碰撞的背景下,梁实秋返归传统的文化选择在中国现代文学场中有着特殊的历史意义,在多元文化交融的当代,也有着宝贵的现实借鉴意义。第一,他坚持贯通中西传统基础上融汇新知的文化策略,中和了历史发展中的极端,对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等主流文学形成了制衡,是建构中国新文学“合力”中的一支。第二,他以个性化的文学坚持对近现代政治文学走向极端进行了纠正和补益,在现实和纯艺术之间保持了平衡。第三,梁实秋对文学伦理旨归的标举是对文学家社会担当的持守,无论是对历史上还是当下出现的“游戏主义”“物质至上”等倾向都有着警示意义。第四,批判性精神使得梁实秋能够以“他者”的眼光清明地审视整个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的问题,他的反思姿态和近乎“固执”的捍卫精神,对身陷多元文化冲击的当代国人,同样具有借鉴与启示意义。
20世纪初的中国历史,是一个充满古今、中外文化碰撞和各种建构企图的历史。经历失望、苦闷之后,在西方文化势如洪水的冲击之下,中国现代文人将自己对当下语境和西方文化的体认,通过不同的文化选择和应对策略表现出来,企图建构中国新文学体制。接受了系统中西方文化教育的梁实秋,在这个文化激荡的漩涡中,经过“审时度势”,基于宽广中正的文化理念和文学理想,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并一贯到底,不为任何情势所动。他选择的是返归传统、汲取中西之长、平实稳健的文化立场,并由此对中西文学理论不懈地融通,对所推崇的文学思想固执地捍卫,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理论执着地建设。梁实秋的文化选择及其文学观念,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被人诟病,但从今天的视野看,他的文学坚持在中国现代文学场中有着特殊的意义,在多元文化碰撞的当代,也有着现实借鉴意义和启示作用。
一、中西调试的文学思想
梁实秋是在“五四”运动后期登上文坛的,当时的人们都寄希望于西方,大力引进外国文化思想,希望借此清除旧中国思想理念,建设全新的中国文学。在这种大背景下,西方文化成了清算中国传统文化的武器,一时间出现了全面否定甚至摈弃中国传统、进而全盘西化的一边倒的呼声。
对于新文学建设过程中出现的这些趋势,作为同样接受过系统西方文学熏陶的梁实秋处于深深的焦虑中。不可否认,他也急切希望“救中国文学之弊”,建构新的中国现代文学体系,但是不同于大多数人一味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的选择,他试图在融通中西的基础之上,吸收各家传统之所长,使中国文学焕发新气象。他说:“诗不可以与传统脱节……我们的传统的诗的艺术与其特殊的作风应该不使其中断。从《诗经》、楚辞、乐府古诗,以至近体及词曲,其间变化很多,像黄公度以至吴芳吉都是循着这个传统一直变化下来的,时至今日,变化还不够,还要再变下去——这便是我们的新诗所负的使命。我们要变化,但不须另起炉灶,更不须要全盘的模仿外国。”[1](《新诗与传统》,P737)书香门第的家庭氛围熏陶中,在传统私塾的系统教育下,梁实秋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学和文化积淀,儒家伦理思想和中庸哲学已经深深扎根于心中,成为其文化、心理及人格之基础。他说:“礼不是一件可怕的东西,不会‘吃人’。礼只是人的行为的规范。人人如果都自由行动,社会上的秩序毕竟会大乱。……孔门哲学以‘克己复礼’为做人的大道理,意即为吾人行事应处处约束自己,适合于礼的规范。怎样才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那是值得我们随时思考警惕的。”[2](《谈礼》,P410)但是作为最早接触西方文化的一代学人,他并没有像学衡派同仁那样恪守中国传统,对中国旧文化采取极端保守的态度,而是用一种开放、包容、理智的心态,顺应中西文化交流趋势,以西方文化为参照,对中国传统伦理哲学思想进行新的审视,即“不但要求新知,对于中国旧学问也要求用新眼光来处理”[3](《清华八年》,P25)。
“新人文主义”融贯中西、博采古今的学理方式启发了梁实秋,解决了他面对“五四”全盘西化、彻底反传统的矛盾心理,肯定了扎根其心底、无法割舍的传统文化因子,结合西方文化思想,生发出一种经过全新阐释、以旧换新的产品——“以理节制的人性论”,它是儒家“克己复礼”“以理制欲”等理念,在白壁德“新人文主义”思想烛照下,重新点亮的内容。
众所周知,中国封建文化的弊端在于个性压抑和人性缺失,而西方文明进入现代的关键则是个性解放和人的发现。因此,深谙中国传统文化,且接受了西方系统文化教育和影响的梁实秋,深刻体认出中西文化之间的这种联系与差异,主张“采取人本主义的文学观,既可补中国晚近文学之弊,且不悖于数千年来儒家传统思想的背景”[1](《现代文学论》,P399)。他认为:“西洋文学,除了极端浪漫派及晚近的颓废派以外,差不多都一致地承认文学是切近于人生的。欲救中国文学之弊,最好是采用西洋的健全的理论,而其最健全的中心思想,可以‘人本主义’一名词来包括。……人本主义者,一方面注重现实的生活,不涉玄渺神奇的境界;一方面又注重人性的修养,推崇理性与‘伦理的想象’,反对过度的自然主义,中国的儒家思想极接近西洋的人本主义,孔子的哲学与亚里士多德的论理学颇多暗合之处。”[1](《现代文学论》,P399)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他清醒地反思着中西文化传统中各自的弊端,取两家之长,寻恰当之融合。梁实秋人性论中不可或缺的理性观也与中西双方有着深刻而复杂的渊源:一方面扎根于儒家理性沃土之中,一方面白壁德的“新人文主义”又承继着源于古希腊的西方理性精神。正如李泽厚所说:“孔子的‘仁’其整体特征则是‘实践理性’……这种‘实践理性’,首先指一种理性精神或理性态度。……这种理性具有极端重视现实的特点。”[4](P10)梁实秋洞悉儒家“实践理性”不注重哲学玄思、看重具体人生实践的特点与“新人文主义”重视从伦理的意义直接探讨人生的思想有相通之处。与其说是梁实秋把白壁德的人文主义引入中国,不如说是白壁德人文主义思想内涵和运思方式激发了他,让他意识到被大多数人摒弃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巨大价值。
梁实秋始终用“以理节制的人性论”为指导,审视和校正文学场中出现的各种极端问题。他不反对“西化”,反对的是完全不顾传统、全盘西化的极端不理性的倾向,希望在东西方之间寻求一种适度的平衡;反对极端的浪漫主义倾向,主张情感和想象都必须受理性的规范;倡导文学创作、文学翻译、文学批评都必须受到纪律的制约。他融通中西的志趣和努力渗透在几乎所有作品,甚至于翻译作品中。比如对《哈姆雷特》中那段经典独白的处理:
要特别留神这一点:不可超越人性的中和之道;因为做得太过火便失了演戏的本旨,自古至今,演戏的目的不过是好像把一面镜子举起来映照人性。(梁实秋译)[5](P145)
特别要注意到这一点,你不能越过自然的常道;因为任何过分的表现都是和演剧的原意相反的,自有戏剧以来,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自然。(朱生豪译)[5](P68)
剧中的“nature”一词,朱生豪照字面意思译成了“自然”,而有着独特文学理念的梁实秋对这个词有着复杂的感觉,考虑和融合的因素较多。梁实秋对“人性”的翻译和阐释是新人文主义文学观的体现,而译成“中和之道”则是传统儒家文学思想的作用。
梁实秋坚持在传统基础上融化新知的策略,在当时和当下都有着积极的意义。梁实秋虽然被“五四”文学场定为不合时宜者,被批判,被边缘化,但是他却以自身的没落,中和了历史发展中的极端,形成了一种对主流文学进行制衡和纠正的力量,成为建构中国新文学“合力”中的一支。梁实秋的文化选择和文学坚持充满了反思精神,对同样处于中西文化剧烈碰撞的当代学人有着启示作用:在全球化背景下,我们又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间的关系?如何借鉴西方文化的同时,不失掉中国传统特色?以什么样的策略应对西方文论的强势地位,让中国文论在西方世界中发出声音,让中国文化不经异化,原汁原味地走出国门?
二、超越时代的文学坚持
“五四”之后,抗战爆发,大部分知识分子都积极响应全国上下求革命的呼声,在儒家文以载道传统之下,借文学来宣扬革命抗战的热血和主张,同时鼓舞更多人参与到革命的洪流中。由此,文学扮演起了为战争服务的角色,也成了保家卫国的一种武器,前一阶段“为政治”的文艺观被进一步赋予了“为革命”“为战争”的色彩,占据着文坛的主要地位,成为指导文艺工作的纲领。而极少数知识分子则仍然追求艺术至上主义,完全脱离现实革命生活,躲进文学艺术的象牙塔。
基于“古典主义”的准则,梁实秋对文学场内出现的这两种倾向均不认同,既反对“唯美主义”“艺术至上主义”,也反对“工具论”和千篇一律的“革命文学”,试图在二者之间寻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保持文学的艺术性和独立价值,同时又不与现实生活完全脱离。他说:“在现今这时代,文学家如仍仅仅是歌颂‘诗酒妇人’,如仍仅仅在吟风弄月,他们的作品将不能引起一般读者的兴奋感动。但在另一极端,如以文学为革命的工具,以文学为政治的宣传,干脆说,这便失了文学的立场。我们不反对任谁利用文学作工具,但是我们不愿任谁武断地说只有如此方是文学。文学之能成为文学与否,不在其中有无某种思想之宣传或有某种之实用,无宣传无实用并不能说即非文学,有宣传有实用有时亦能不妨其为文学,文学的精髓在其对于人性之描写。”[1](《现代文学论》,P399)
因此,梁实秋一面积极地投入抗战活动中,一面以经典文学创作和翻译来秉持其文学仍然要以描写和表现永恒不变的“人性”为主要目标的文学观。比如,1938年12月梁实秋接编《平明》,在《编者的话》中,他这样写道:“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见稍为不同。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战八股’那是对谁都没有益处的。”[6](P136)这一段在非常时期仍然坚持对文学自由性和艺术性追求的言论,在当时的舆论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一场名为“与抗战无关论”的论战指向梁实秋,并走向极端。
在四面楚歌的处境中,梁实秋在《平明》连续刊出《睡与梦》《拥挤》《说酒》《吃醋》等与抗战无关的散文,并着手翻译《呼啸山庄》《第十二夜》《暴风雨》等经典作品,这些创作和翻译谈人情,描人性,保持了文学应有的艺术性。1940年,梁实秋担任编译馆社会组主任及翻译委员会主任,在环境异常恶劣、人手极其有限的情况下,仍积极组织大家做了许多有意义的经典翻译和修订工作:组织《资治通鉴》翻译,请杨宪益、戴乃迭夫妇执笔;安排李味农翻译毛姆孙的《罗马史》,孙培良翻译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王思曾翻译萨克莱的《纽康氏家传》;主持平剧修订工作。虽然都与抗战无关,但无论何时都是有分量的工作,与抗战活动并不矛盾,说明梁实秋的文学坚持不因战时而动摇。
毕竟是战时,编译馆的人员也不是完全闭起门来做学问,他们尽自己所能,组织了几次劳军的慰问演出。梁实秋是当之无愧的积极人士,排演了法国名剧《天网》,还有平剧、京剧都大受欢迎,此外,还编写民众读物,以宣扬中国文化及鼓励爱国、打击日寇为主旨。1941年梁实秋和二十多位参政员联名提出《实现民主以加强抗战力量树立建国基础案》。可见,非常时期,梁实秋仍能清醒区分文学独立性与抗战文艺的关系,在现实和纯艺术之间保持了平衡,并通过自己的行动和作品为改变文学公式化的倾向做出了贡献。
梁实秋以个性化的文学坚持对近代政治文学进行了否定,对“革命”文学思想走向极端进行了纠正和补益。在当时的文学场中,判断文学的标准不只是文学美学价值,还加上了社会政治价值。梁实秋认同文学的道德功能,但是反对以其为宣传手段的“工具论”,并告诫人们,文学不能再回到“文以载道”的老路上去。梁实秋的文学坚持表现了其思想上对现实时代的超越性、超脱性,实际上是要求文学家能够坚持入乎其中而又能出乎其外的原则。
三、文学的伦理旨归
在对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悲剧效用进行研究和阐释的过程中,梁实秋意识到了文学的伦理道德旨归。他认为,亚里士多德所谓悲剧之任务在于给人愉悦,但这一愉悦必有伦理的裁判,既非“艺术主义”,亦非“教训主义”,乃是介于二者之间,含有伦理的因素,即“伦常”“常态”“健康”“普遍”的意义。梁实秋用他一贯的“中庸”作法调和了“愉悦”和“教训”这两种文学目的,生成了伦理意义,即“文学的严重性”。他说:“‘普罗文学家’攻击‘为艺术的艺术’的思想,是很对的;但是他们以为除了‘普罗文学’便全是‘为艺术的艺术’的文学,这态度是不对的。不过我们若返躬自省,平心而论,现在‘为艺术的艺术’的思想的确是很嚣张,的确是还迷惑着不少人,所以我特别提出‘文学的严重性’来讲一讲。我反对‘为艺术的艺术’,但是我不站在‘普罗’的立场上。”[1](《文学的严重性》,P344)
由此可见,梁实秋既不赞同“为艺术的艺术”,也不附和“功利主义”。一方面,他尖锐地批驳了艺术至上的“唯美主义”。比如,在《王尔德的唯美主义》一文中,从文艺创作与时代、人生、道德等的关系,展开对王尔德的批评,认为他忽视了文学创作应该反映永恒人性的理想,文学作品应当遵从伦理道德的旨归。另一方面,他对中国传统“文以载道”的思想大加鞭挞,既反对“普罗文学”,也反对国民党利用文学进行政治宣传、制定文学创作规范的“文艺政策”,主张文学虽与生活不可分离,但应该与现实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有着相对的独立性和审美特征。
在对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与阿诺德的诗论进行阐发的基础上,梁实秋认为除了强调文学本身所蕴含的伦理意味外,创作者的个人修养、创作态度、对题材的选择等也具有伦理的含义,即“严重性”:“文学是一种极严重的工作,创作者要严重的创作,然后作品才有意义……”[1](《文学的纪律》,P139)这与阿诺德在评价英国诗人乔叟时所说的观点一致。他说:“乔叟的诗的确是缺少点东西,而缺少这点东西的诗是不能被列在最光荣的头等诗的行列里的。它到底缺少了什么东西,却也不难找出。那就是高尚而优美的严肃性,是亚里士多德认为诗的一种崇高的特征。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对人生的批评里面都有这种严肃性。……他缺少伟大古典诗人的崇高的严肃。”[7](P33)对创作者的个人修养问题,梁实秋提出“文人有行”。所谓“行”,“德行也,在心为德,施之为行”[1](《文人有行》,P331)。显然,在梁实秋看来,有德行,是一个作家最基本的要求,因而,做文人须先从做人起,若文人无行就是急需补救的事,文人有行才是文人应有的理想。梁实秋“文人有行”的呼声并不孤单,狄德罗就曾对作家个人修养问题提出过同样的论断。他说:“你想当作家吗?那就请首先做一个有德行的人。”[8](P17)英国著名文艺评论家罗斯金也认为,伟大的艺术永远不是一个坏人所能创作出来的。
梁实秋进一步阐释了艺术如何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的问题,认为文人要具备充实的生活体验,但并不是说各种各样的生活都要尝试,而是要“养成一种敏锐而有纪律的想象力,以之观察人性的错综万态,以之寻求人性的普遍久远,如此生活自然充实”,而“行为上的放浪不羁并不能使文学的创作增加材料,其流弊或者反足以扰乱文人的心,使成为浅薄恣肆”。据此,他批评“新文化运动”后,一味地创作色情、伤感、惊世骇俗、性欲横流等作品的文人,也批评只想拿文学取乐,说俏皮话而没有思想作中心的作家,“中国现在多的就是这种dilettante(浅薄者),把中国旧名土的习气和外国新名士的风度熔为一炉,谈起艺术来眉飞色舞,写篇文章也漂亮无疵,做首诗也玲珑流利,但是思想——没有”。[1](《王尔德的唯美主义》,P346)
文学的“严重性”更体现在创作者对题材的态度与选择上。梁实秋认为无论常态的还是变态的,罪恶的还是美德的材料都能写进文学里,“例如母子媾婚、父被子弑等等,在古典的希腊戏剧里是曾发见的,我们并不以为是不道德”[1](《王尔德的唯美主义》,P167)。但前提是文学的伦理旨归得以实现,这就要求创作者对待题材的态度是伦理的:“描写罪恶为一事,描写罪恶之态度与观点,则又为一事。描写变态人格,而遽示无限之同情,刻画罪戾的心理,而误认为人性的正则,这就是有所偏弊,不能观察人生的全体,只有局部的知识,换言之,便是缺乏伦理的态度。”[1](《王尔德的唯美主义》,P167)因此艺术家无论对待什么样的题材始终要保持一种伦理的清健的观察。[1](《王尔德的唯美主义》,P158)
梁实秋所主张的文学的“严重性”伦理旨归反映了他对文学家社会担当的持守,其倡导的符合伦理的作品对个人心理与个性的陶冶和提升,潜移默化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能完善人格、增强社会和谐性。在反对把艺术当作供人享乐的“游戏主义”倾向这一点上有着强烈的历史和现实价值。当下的中国文坛,文学艺术有着渐渐流于形式的倾向,感官刺激多于精神追求,大量作品快速地进入公众视野,庄严性内核思想的缺席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流行性取代了经典性,使其沦为低俗消费品甚至逃避现实的麻醉剂,“被现代生活节奏异化的人进入现代艺术的游乐场,艺术的过山车载着人们遨游壮丽宏伟的都市风景,然而人走出游乐场后却要继续面对充斥着不确定性的世界”[9](P48-52)。由此而论,梁实秋对文学“严重性”伦理旨归的标举,对当下由张扬“个性”而导致的“欲望无底线”“精神无根性”等“物质至上”的消费文化语境有着重要的警示意义。
四、不妥协的批判立场
根据白壁德的阐释,现代精神是一种实证的、批判的精神,一种拒绝依赖权威对事物进行取舍的精神。[10](P3)以这个“现代精神”来观照梁实秋的文化选择,我们不难发现其现代性,主要体现在对中国现代社会予以文学的深度介入。他带着批判性精神把20世纪中国最重大的两个主题——“思想启蒙”和“政治革命”进行理性思考,对中国文学和社会转型的标准提出质疑,对转型过程中的不合理现象进行了批判,提出了不同于主流文学方向的建议。
梁实秋终其一生都保持着相对独立的姿态,不依附也不妥协于任何权威,时刻保持警醒和批判的目光,为中国现代文学保驾护航。批判“五四”文学场内“浪漫的混乱”现象,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滥情主义,抛弃传统一味西化的盲目主义,不讲标准只求个人感受的“印象主义”等,同时阐明了相应的对策;批判艺术至上的“唯美主义”文学观和逃避人生现实的“颓废文学”倾向;对“普罗文学”“革命文学”,梁实秋依然采取了批判的态度,不认同把文学当成宣传工具的“功利主义”倾向,也反对国民党政府推行的文化专制主义。这些文学流派都在中国现代文学场内占据过主导地位,盛极一时,追随者无数,但不包括梁实秋,正是“批判精神”赋予他出离和反思的眼界,没有被主流裹挟而去,制衡了当时相对浮泛和极端的文学风气。梁实秋对这些流派的评判都是以丰厚的中西传统文化和文学积淀为依托的,是“系统的有相当理论自足性的”,是“深入的完整的”,是“新文学诞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11](P71-72)
梁实秋对中国现代文学的态度并不是全盘否定,他只是抱着批判精神,对其进行“重估”,肯定“五四”新文学运动所取得的成绩的同时,对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和偏差进行批判。如他所说,他是“接受五四运动的革新主张”的,只是因为他当时的“文艺思想是趋向于传统的稳健的一派”,所以“并不同情过度的浪漫倾向,同时对于当时上海叫嚣最力的普罗文学也不以为然”。[3](《忆“新月”》,P58)他认识到白话文运动的积极意义,只是反对一味抛弃中国语言传统,完全用西方语言来代替中国语言的过激主张;他承认翻译在新文学中的重要地位,但是极力反对那种不加理性选择的翻译态度。简而言之,他反对的只是过程中那些盲目的、没有理性的激进和过度,而批判的目的则是让中国现代文学克服并走出各种“混乱”的弊端,迈向真正的、健康的新。
批判精神使得梁实秋在极端社会情境中,仍能时刻保持清醒,不被混乱、嘈杂所蒙蔽,众声喧哗之中,更见其执着之珍贵。而当代,国人们又再次陷入多元文化碰撞的境地中,梁实秋这种反思的姿态和近乎“固执”的对自己所选文学立场的坚守,同样有着宝贵的借鉴与启示意义。
五、结语
在那个昂扬激进的时代,梁实秋所坚持的带有古典主义色彩的文学观显得有些不合时尚。然而,正是这种返归传统的选择融通并发扬了中西传统中最好的智慧,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当代,都有着不容忽视的、积极的学术借鉴意义。“理性节制”的人文主义和传统儒家“中庸”哲学理念赋予梁实秋清醒面对东西方文化的能力,他站在两种文化之间,通透审视,择优而融,不因中国文化中的一点糟粕就将其彻底否定,也不因外国文化的一点闪光而全盘接收,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展开创新,既保留中国文化精髓,又适度吸收外国文化精华,从而建构一个兼容完备的中国新文学。“他者”姿态下的批判精神赋予了梁实秋不随波逐流的力量,在绝大多数人失去了批判眼光的时候,以独特的视角来反思和批评新文学,倡导秩序和历史的延续性,伦理节制和稳健,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思考空间,有其独特价值。温儒敏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中肯定了梁实秋批评的意义,即“有清醒的建设性的因素”[11](P68)。如今,科技进步带来的工业文明成果使得人们在充分享受的同时,物欲横流,越来越追求快捷的、刺激性的满足,整体浮躁的氛围油然而生,快餐文化盛行,在这样的消费文化语境中,我们不得不再次反思什么才是文学应该表现的内容?如何评价文学作品的好坏?文学需不需要讲“德行”?这一系列问题,其实早在20世纪初梁实秋就已经有所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