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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视野下“靖难之役”中解缙的抉择平议
——兼论儒家的“忠义”观

2020-02-10陈冬根

关键词:方孝孺解缙建文

陈冬根

(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343009)

政治立场和人格操守是中国士大夫的人生意义和价值存在之基础。在一些特殊的历史转折点,一个士人的选择不仅会改变其人生轨迹和命运,而且将影响后世对其一生的评价。明代初期的“靖难之役”,几乎涉及到了整个建文朝廷特别是中央政府中的士大夫群体。 在这场必须做出抉择的历史“变革”中,士大夫们做出的不同的选择,直接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命运及其历史评价。

建文帝二年(1400),镇守北关的燕王朱棣发动了推翻建文帝政权的军事行动, 经过近两年的战争,终于攻入南京,夺取了大明政权,史称“靖难之役”。 在这场震惊朝野的皇权争夺过程中,很多士大夫的命运随之起伏、 翻转, 有的丧命刀斧之下,有的却时来运转,步登青云之天。 当历史大幕褪去,这种政治激流之下士大夫的人生抉择,就成了对其人生价值做判断的重要砝码。不同的时代,评价尺度不一。 这也就造成了人们对这段历史背景下的一些重要人物充满了争议。 其中,“大明第一才子”解缙就是这种争议性人物的代表。

据明人笔记记载,当燕王大军攻入南京城时,解缙与胡广等一大批朝臣一起迎附了朱棣, 并为之草拟了即位诏书。 但是,方孝孺、齐泰、黄子澄、卓敬、暴昭、练子宁、毛泰、郭任、卢植、戴德彝、王艮、王叔英、谢升、丁志方、甘霖、董镛、陈继之、韩永、叶福、刘端、黄观、侯泰、茅大芳、陈迪、铁铉等一大批朝臣则被杀,慷慨捐躯殉国。 对此,世人充满了景仰和惋惜之情。 正如《明史》编撰者在黄子澄等人的传记之后评述道:“赞曰:帝王成事,盖由天授。成祖之得天下,非人力所能御也。齐、黄、方、练之俦,抱谋国之忠,而乏制胜之策,然其忠愤激发,视刀锯鼎镬甘之若饴,百世而下,凛凛犹有生气。是岂泄然不恤国事,而以一死自谢者所可同日道哉? ”[1]以此史家赞论看,人们对黄子澄、方孝孺等人的殉难行为表示赞赏, 然对其能力持质疑态度:“乏制胜之策”。

解缙在这场政权变局中, 最后放弃了建文帝朱允炆,而选择了站在燕王朱棣一边。解缙的人生轨迹也从此发生了急转:既有辉煌,也有悲哀。 这里人们不禁会疑惑:在被朱棣诛杀的建文朝臣中,就有解缙的老乡练子宁和王艮等庐陵名士。 实际上,他们还曾经在一起指点江山,议论纵横。①《明史·王艮传》载:燕兵薄京城。 艮与妻子诀曰:“食人之禄者,死人之事。 吾不可复生矣。 ”解缙、吴溥与艮、胡靖比舍居。 城陷前一夕,皆集溥舍。 缙陈说大义,靖亦奋激慷慨,艮独流涕不言。 三人去,溥子与弼尚幼,叹曰:“胡叔能死,是大佳事。 ”溥曰:“不然,独王叔死耳。 ”语未毕,隔墙闻靖呼:“外喧甚,谨视豚。 ”溥顾与弼曰:“一豚尚不能舍,肯舍生乎? ”须臾艮舍哭,饮鸩死矣。为什么练子宁、王艮等选择死难,而解缙、金幼孜、胡广、杨士奇等选择迎附新君? 这里,笔者不得不追述一下解缙此前的人生境遇, 希望能以释诸君之困惑。

建文初即位,解缙就因“有违圣训”罪名,被贬到遥远的大西北苦寒之地——河州卫(今甘肃临洮一带)。苦闷难耐之下,解缙曾修书一封,寄给已出任礼部侍郎董伦以祈情,希望他帮助自己,此即有名的《寄具川董伦书》[2](P3-5)。解缙在这封书信中陈述了自己出仕以来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感,特别强调了自己不幸远谪边地的痛苦。这封措辞谦卑、情真意切的书信深深地打动了董伦。于是,董伦在建文帝面前极力推荐解缙,称其为难得人才。建文帝听后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是宣召解缙回京,为翰林待诏。

翰林待诏,是唐宋以来朝廷设置的闲职,其实就是皇帝的顾问或说备用秘书,有事临时宣召,品级很低。 相比解缙在洪武朝任江西道监察御史来说,算是连降了至少四级。 所以解缙虽得还朝,却颇不得志。 这种郁闷显然有两个重要的心理因素在: 一是解缙自恃才高, 一直有传统士大夫所谓“帝王师”心理;二是解缙在洪武朝是响当当的人物,太祖朱元璋甚至曾以“十年之期,许以大用”(见《明史》本传)。而他历经艰辛回到朝廷之后,所得不过是一个翰林待诏(从九品)而已,不受建文帝待见,基本是闲置的摆设。 史料载:

先是,公在建文(原文此处空白,缺二字,笔者据文意补上)朝,往还归葬,禄食日浅。后得随诸学士辈,仰嗣承君休命,讨论周官法度,侍便殿弄柔翰而已。 至闻北兵渐盛,公尝上《平燕策》数通,亦竟寝革。[2](P1)

解缙回朝后不仅“禄食日浅”,只能在“便殿弄柔翰而已”,而且屡次上书言事,皆无下文。 至此,解缙内心的失望与失衡情态,自不待言矣。

世事难料!不久明朝就发生了“靖难之役”。朱棣夺取政权后, 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要让天下臣民接受其君统天下的现实。而要做好这件事,一个事半功倍的途径就是, 让建文朝重要大臣迎奉并配合自己表演。 朱棣的夺权行为要让臣民接受已经不容易,再要他们配合表演就更难了。因为宋明以来,儒家君臣那套“三纲八目”之类的思想观念早已深入人心,朱棣的行为显然有悖于伦常天理。于是,其引起了一大批士大夫的激烈反对,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方孝孺、王艮、练子宁、楼琏、铁铉等。

解缙的乡贤新淦人练安(字子宁)在这场所谓的“靖难之役”中被朱棣残杀,且十分惨烈。 史料载:“右副都御史练子宁断舌不屈, 血书‘成王安在?’宗族弃市者百五十一人,九族抄、戍者三百七十一人。 ”②蓝鼎元《壬午忠节略》一文。 康熙版、同治版《新淦县志》对练子宁及其被朱棣族灭的情况都有大量的记载。据说,楼琏被召入见朱棣时,恰见方孝孺正在受凌迟之刑,惶惧不已,不敢不应命草诏。回家后,其妻子责问楼琏:为什么不能像方孝孺一样拒绝,以成就自己的名节?楼琏悲伤说道:“我固甘死,正恐累汝辈耳。”楼氏逡巡一夜,最后自经而死。[1]楼琏和方孝孺一样,都是明初大学士宋濂的学生。实际上,楼琏的回答代表了当时建文朝绝大多数在朝文士的心理:他们自己并不怕死,怕的是累及家人、亲友。 像方孝孺、练子宁那样被夷宗灭族,殃及师友,代价实在太惨痛,是不敢去想的。因为盛怒之下的权力拥有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鉴于方孝孺和练子宁本人及其宗族被屠戮的惨酷现实,解缙和胡广等人最后出手为朱棣草诏,不管史料是否明确记载, 我们今天都可以想象其多少有担心累及家人这个因素在。 置于当时的情境,如果解缙、胡广等人拒绝草拟这份即位诏,朱棣肯定不会罢手,血腥屠戮必将继续。从这个角度讲,解缙等人的选择是另一种方式的“殉难”。不难发现,世人常习惯于站在道德的高地责备于古人,不顾历史情境。 针对国人容易宽于待己而厚于责人的陋习,陈寅恪先生曾提出过“同情之了解,了解之同情”的说法。①此说出于陈寅恪先生《冯友兰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一文说:“凡着中国哲学史者,其对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 ”(《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 年,第280 页)陈先生虽是针对哲学史家而言,但此说后被广泛引用于学术、文化、思想、历史等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提示“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之第三条也有类似的表述:“读此书,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商务印书馆,1996 年版,上册卷首。)二公所言,实乃人文学者之指导思想。故此,我们切莫厚责于解缙等人的选择。鲁迅先生曾经批判过,国人一直有好用道德高义绑架他人的陋习。 一个人如果凭一己之冲动,使得整个宗族甚至整个城池遭殃,算不算一种罪过? 道德家们可能不会去探讨这个问题。

在明代前期政坛的这场变局中, 庐陵地区有数位名人活跃在这个舞台,吉水人解缙、胡广、王艮和新淦人练安、金幼孜,以及泰和的杨士奇等,他们都曾在历史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同时,也留下了不少遗憾和争议, 特别是关于他们政治立场与生死选择的意义问题。 因为曾经奉迎燕王朱棣入主, 解缙曾经遭到后来人特别是清代一些学者的批评。②[清]查慎行《人海记》卷下“胡广有愧科名”条言:“建文二年(1400)廷试,擢王艮状元,嫌其貌寝,抑置第二,而以胡广易之。 及靖难师至金陵,广与翰林周公是修刻期约同死,周既自经。 胡负约与金幼孜、解缙等迎降。 艮后竟死节,若广所谓有愧科名者也。 ”清光緖正觉楼丛刻本。 又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九《佟客》篇末异史氏曰:“忠孝人之血性,古来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其初岂遂无提戈壮往时哉? 要皆一转念误之耳。 昔解缙与方孝孺相约以死,而卒食其言,安知矢约归后不听床头人呜泣哉。 ”清铸雪斋钞本。

用老子的辩证法思想来说, 就是社会缺什么就推崇什么,缺仁义就推崇仁义,缺勇力就推崇勇力, 缺杀身成仁就推崇杀身成仁, 并以此绑架国人。 实际上,当朱棣杀气腾腾入京后,前朝的旧臣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像方孝孺、王艮、练子宁等人这样被残杀或灭族;要么就是像解缙、胡广、金幼孜、 吴溥等人这样归顺并迎奉。 历史事实表明的是:绝大多数人选择了后一条路。 据史料载,当时迎附新君者,仅较为知名的大臣就有:礼部右侍郎蹇义,户部右侍郎夏元吉,兵部侍中刘儁、侍郎古朴、刘季篪,大理少卿薛岩,翰林学士董伦、侍讲王景修、修撰胡靖(即胡广)、李贯、编修吴溥、杨荣、杨溥、侍书黄淮、芮善、待诏解缙;给事中金幼孜、胡滢,礼部郎中陈洽、兵部郎中方宾、礼部员外郎宋礼、国子监助教王达、邹缉,吴府审理副杨士奇、桐城知县胡俨等。 迎奉新君人群中身份最高且最给力的是礼部右侍郎蹇义和户部右侍郎夏元吉,而解缙、胡广、杨荣等乃是受召而至。[2](P2)何况,当时解缙职位不高,并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榜样。

湖南省水利厅直属5座水电站,总装机30万kW,职工1 800人,水电站水库设计灌溉农田230万亩(15万hm2),其中有著名的韶山灌区和以英雄欧阳海命名的欧阳海灌区。多年来,水电站电价普遍较低,灌溉用水基本没收费,水电站为国家创造了很大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大多数水电站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建成发电的,基本上都已经运行50年左右,最年轻的南津渡水电站也已运行近20年。这些老水电站资本金较少,底子薄,人员包袱较重,大部分水电站装机容量没有变化,发展力度不大,现有设备也亟须更新改造,企业面临着资产优化、人力资源优化、效益优化等问题迫切需要改革发展。

当然,此事还有一个存在争议的细节问题,即朱棣登基的即位诏问题。 朱棣开始是要方孝孺草拟,但深受建文之恩的方氏断然拒绝,暴怒的朱棣不仅杀了拒写即位诏方孝孺本人, 还杀了方氏亲友等874 人。随后,朱棣又请来宋濂的学生楼琏来写,楼琏担心像方孝孺一样灭族而不敢拒绝,只能当面应承,回家后却上吊自杀。 无奈之下,朱棣才找到了仅为翰林待诏的从九品官员解缙。 这既是朱棣的无奈,也是解缙等人的无可奈何。 至于《王艮传》中说“(解)缙驰谒,成祖甚喜”[1]。 这恐怕多少有想当然的猜测成分,毕竟《明史》是数百年后的清代人所编写的。

从另外的角度来说,解缙的做法也无可厚非。燕王朱棣夺惠帝朱允炆之权,在某种意义上讲,只是他们朱家王权内部之争。 而在同姓王朝改代之际,士大夫选择谁,最多只有报恩不报恩之说,谈不上效忠与否。 因此《解学士年谱》编写者即反复以唐代魏征等大臣迎奉唐太宗之事来比附和解释此事。[2](P2-3)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后人并没有谁因此来指责魏征等人, 何故独责解缙等人迎奉明成祖?

明清以来某些区域的学人常以此指责解缙等人,实属地域偏见或门户之见。后来朱棣本人还针对这一批前朝官员的忠义问题专门发表定性的话语:“尔等前日事彼则忠于彼,今日事朕当忠于朕,不必曲目自遮蔽也。 ”[2](P4)换句话说,朱棣并不忌讳建文朝诸臣曾经忠于建文帝的历史, 认为大臣只要在自己朝代效忠君主,忠于国事即可,不必以曾事前朝君王而惴惴不安。应该说,朱棣这种观点是开明的。 明清之际顾炎武甚至认为王朝与天下有别,士大夫要忠的是天下,而不是一家一姓之王朝,所谓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顾氏这种观点可谓振聋发聩,却是解缙之后近两百年的事情了。故笔者认为,解缙最后选择草诏迎奉,是当时的环境决定的, 我们不能离开历史语境要求古人做某种选择。

如前文已论述,解缙在建文帝时代很不得志,故对解缙而言也不存在报恩。在后人编写的《解学士年谱》 中, 甚至连建文帝年号也没有, 而是继续延用洪武年号, 建文帝在位的四年替换为洪武三十二年至洪武三十五年, 然后直接改为永乐元年。①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太祖朱元璋驾崩,是年朱允炆即位,是为惠帝,次年改元建文。建文年号一共有四年。当解氏族人在编解缙年谱时用洪武年号覆盖建文年号,就已经表明了一种态度:解氏不认可建文朝。因此,解缙等人最后选择了奉迎朱棣,本亦顺理成章之事。这与建文朝重臣方孝孺、王艮等情形大为不同。何况,历史证明朱棣亦不算是一个太差的皇帝,明朝的强盛,成祖功莫大焉。

实际上,早期儒家的“忠义”观与汉代以后人理解的颇不同。 孔子的高足曾参曾经用一个词即“忠恕”来概括孔子之道。如《论语·里仁篇》云:“子曰:‘参乎! 吾道一以贯之。 ’曾子曰:‘唯。 ’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宋儒继续了早期儒家的精神。 例如,“二程”(程颐、程颢)认为:“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无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体,恕者用,大本达道也。 ”朱熹等人对“忠恕”一词解释是“尽己谓之忠,推己谓之恕。 ”宋代还有人认为“中心为忠,如心为恕”。[3](P72-73)在宋儒看来,所谓“忠”乃是忠于自己内心本性,忠于天道大本,是“仁”的根本体现。 解缙生于儒学之家, 深受宋元以来理学思想影响,而解缙父祖辈当中坚持“尽己”“达道”等宋儒观念者不乏其人。

再者,孟子等先儒所谓的“义”,亦颇以“尽己心”为上,他曾在《告子》篇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 知其性,则知天矣。 ”在孟子看来,一个人是否为君子,不在于忠于某个权力或者人物,而在于是否尽己心,尊天性。 对于一个做臣子的,孟子也提出了他与后世颇不同的观点:“有事君人者, 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又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孟子甚至认为杀害“贼民之君”不算弑君,不过是为民除害而已。 其言“今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 ”[4](P325-377)至此我们可以看出,孟子乃继承孔子思想,以“尽己知性”为出发点,以“天道”为旨归。

解缙出生在一个有着很浓厚的理学背景的家庭。 解缙从小深受“程朱理学”思想观念的熏陶,“忠义”“大道”无疑是根植于其心的。 解缙并不以忠于一人一朝为忠义,而是以忠于自己内心,遵从天道之理,为达道之本。 这点,在解缙入仕之初的洪武二十二年前后, 在他给太祖朱元璋所上的万言书即《大庖西封事》一文中即非常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 此处不妨先截取几段文字来分析一下。

一日,帝在大庖西室,谕缙:“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 当知无不言。 ”缙即日上封事万言,略曰:“臣闻令数改,则民疑;刑太繁,则民玩。国初至今将二十载, 无几时不变之法, 无一日无过之人。 尝闻陛下震怒,锄根剪蔓,诛其奸逆矣。 未闻褒一大善,赏延于世,复及其乡终始如一者也。 ”②《解学士全集》卷一《大庖西封事》一文及《明史》卷一百四十七《解缙传》和《解学士年谱》卷中相关记载。

这段文字是关于解缙生平事迹的史料。 在这里,解缙尖锐指出朱元璋的刻薄寡恩、残暴无情,还指出朱元璋治国方针严重失误, 甚至否定了朱元璋建立大明朝二十余年来的治理国家贡献。 俨然是一副“帝王师”教训人的口吻。 这段君臣对话或可谓空前绝后,此前此后,没有君王对臣子真心说过“恩犹父子”的温情话,也再没有见过大臣敢当面对开国君王提这样的意见。 解缙的乡贤宋代人胡铨曾经也写过类似的万言书《戊午上高宗封事》,但胡文主要是针对宰相秦桧等人而言,对宋高宗他终究不敢这样说话。所以相较之下,还是解缙这篇《封事》锋芒更露,更为大胆直接。

解缙聪明早慧,熟读典籍史书,不可能不知道君臣言论防线的问题。 他之所以敢对朱元璋提如此尖锐的批评, 除了有朱元璋令其放言的口头保障外, 更多的是源自解缙内心那种以天下国家为中心的忠义观、大道思想所推激。 作为青年才俊,又逢新朝代建立, 自是认为一个崭新的时代到来了,加之太祖让他可以“知无不言”,于是他提出了一系列激烈的批评和建议。

宋元以来,理学家们有一共同之念,那就是天下国家。 从此, 在士大夫心中构筑了一道天理在上、道心惟微的至高准则。人民之国家与一姓之天下是不同的两个概念。 而天下国家之根本在天道人心,君王如有违背,亦可指出乃至批评。 一个士大夫能这样做,才真正符合天道忠义。 后来,明清之际的思想家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更是明确地指出:

有亡国,有亡天下。 亡国与亡天下奚辨? 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5](P756-757)

这里,顾炎武“亡国家(王朝)与亡天下”作了区分, 认为一朝一姓之亡, 并不代表天下国家灭亡。士大夫要以“天下为己任”。顾氏此论,大抵承孟子之论而发,与解缙的观念差近。

对于一个人的“忠义”问题,无论是孔子,还是孟子,亦或是宋元以来诸儒,都不是以忠于某一人为判断标准,而是以天下大道为指向。 否则,元朝的所有从宦的汉族士大夫, 其人生价值都无法进行评判了。解缙没有像方孝孺、王艮等人一样为建文帝杀身以殉职,而是迎奉了朱棣,并为其登基草诏。虽然在一些人看来这是不忠不义之举,但并不是真正儒家所批判的违背忠义。 朱棣后来在政治上的所作所为,带来明代初期的强大辉煌。在这个意义上,解缙、胡广、金幼孜、杨士奇等人的做法,是符合了孔孟诸贤的“达道”要求的。

在某种意义上说, 解缙等人是以心存天下国家为重,并不是“愚忠”于某一人。 所以,解缙在朝为官的时候,始终以天下民众利益为出发点,并非以是否利于朱元璋、朱允炆,亦或是朱棣为标尺。为此,他甚至甘于冒险犯上,不顾个人安危。 这正是孟子所谓的心中存有的“浩然之气”,亦即所谓的“大义”观。换句话说,真正深于儒家圣人大义之思想者,才能表现出一种循于天道的贞刚之气。这就是宋儒推崇孟子,大讲性命之学的根本原因。正如解缙在文章中所说的:

……讲性理之学,予与自勤少之所习耳。之所闻惟六经圣人之训,虽传注训诂,长而后能诵之也……予厥后稍喜观欧、曾之文,得其悠游峻洁。 其原固处于六经,于予心溉乎其有合也。……自勤之家法尤严,目不睹非圣之书。 其先祖常举为训。 是以自勤之文得于邹孟氏为多。养气以直,故充塞两间而奔放浑灏;知言有要,故明辨切实。 而引喻曲当,不矜谈天雕龙之巧,绝无怪奇隐僻之说。 即其事之体而措之用语,其理之常而尽其变。未尝或昧于仁义道德,外经史而别为之辞也。[2](P76-77)

从这段文中可以知道,解缙从小问学,即根底于“六经”,属于孟子、韩愈等人所言的“中充实”“气盛”者①韩愈在《答李翊书》中,提出了“气盛言宜”之论。 他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也。 ”韩愈所谓“气盛”,主要是指作家的仁义道德修养造诣很高从而呈现出来的一种精神气质,一种人格境界,与孟子的“配义与道”而修养成的“浩然之气”含义大体相同。,其发于外,必然以贞刚为气节,于事无所避挡。清代黄叔璥曾记载:“解缙为监察御史,适都御史怙势恣横,诸道御史欲纠之,无敢执笔为草者。缙挥笔立就,历诋其奸状。上虑缙为众所倾,召其父至谕之……”[6]黄氏此文中所指,正是解缙上《论袁泰奸黠状》之事。在封建王朝时代,直接弹劾自己的顶头上司,这需要何等的勇气!

不管后世怎样分析讨论, 明代初期的那场所谓的“靖难之役”,对当时的士大夫来说存在两种维度:现实中,这是一场非此即彼的不二选择;而在人的精神上,这却是一场艰难的生死抉择。每一个人的最终选择都有其背后深层的原因, 或许因为个人,或许因为家庭,或许因为恩义,或许因为大道。在这个过程中,解缙等士大夫们思想上经历了怎样的纠葛或说心路历程,由于文献缺乏,我们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在无可奈何中最后选择了自己认为对的那条路。因此,我们切不可立足当下语境厚责古人。关键是看,这些是士大夫们的选择是否利于国家, 是否顺应了历史前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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