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包裹·激励事件·理想伴侣：“创伤”在当下爱情题材韩剧中的艺术功能探析

【摘要】 “创伤”在当下爱情题材韩剧中的艺术作用越来越显著，从类型原理的角度来看，它是男女主人公突破障碍后实现结合的文化包裹；从叙事方式的角度来看，它是影响故事走向和人物命运的激励事件；从人物塑造的角度来看，它是在爱情关系中理想伴侣得以形塑的事因，由此使爱情题材韩剧形成了纯爱、喜剧与甜宠的艺术风格。

【关键词】 “创伤”；爱情题材；韩剧；纯爱；轻喜色彩

[中图分类号]J82 [文献标识码]A

在中国受众最广、影响最大的韩剧类型无疑是爱情题材韩剧。从《蓝色生死恋》（2000）开始，俊男美女的虐恋赚足了无数观众的泪水，而在当下的爱情题材韩剧中，特别之处在于放大了“创伤”的艺术功能。“创伤”是一个常见且重要的质素，它与以往观众熟悉的“车祸、癌症、医不好”的“创伤套路”不同，当下爱情题材韩剧更强调的是心理创伤，或者是由生理创伤造成的心理创伤，它贯穿了爱情题材韩剧的整个叙事过程，并在这一过程中发挥着独特的艺术作用，这使得当下爱情题材韩剧的风格既不同于以往，亦迥于中、日的爱情电视剧。

一、类型元素的文化包裹

从类型电影原理来看，类型元素与观众欲望是紧密相连的，类型元素的核心是关于欲望和潜意识的某种表现。[ 1 ]“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道出了人类最基本也是最根本的需求：生存与繁衍，因而性是人类的原始欲望之一。埃德加·莫兰认为，在人类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性欲的经常性、普遍化和强烈性使男人和女人的身体越靠越近，进而面对面地进行交媾、对话和共同生活，于是，性、色欲和温情的微妙组合就形成了爱情。[ 2 ] 1 3 6因此，浮世间的男女情爱不可能排斥这种原始欲望，于是爱情影视剧的类型元素所指涉的是关于性的欲望和潜意识。然而当人类进入了理性社会之后，作为非理性的“性”受到压抑成为弗洛伊德所说的“力比多”，不能堂而皇之地呈现在大众面前，必须经过层层包裹、置换和变形，才能获得“合法身份”。“爱情电影的类型元素被文化层层包裹之后，我们所能看到的已经只是其外部丰富多彩奇观形式与社会化的主题……爱情电影是以遭遇各种障碍的爱情故事为基本题材的影片。”[ 3 ] 7 8因此，呈现在观众面前的爱情影视剧往往表现的是男女主人公跨越生理、心理、阶级、种族、国界等各种障碍最后在一起的故事。

不同于新世纪头十年常以身世、家庭、阶级为障碍设置的韩剧，如《蓝色生死恋》（2000）、《天国的阶梯》（2003）、《伊甸园之东》（2008）等，在当下的爱情韩剧中，摆在剧中人物面前的难题是如何“治愈创伤、重获新生”。例如在《虽然30但仍17》（2018）中，由于孔宇振误以为少年时所暗恋的女生禹瑞丽在意外的交通事故中“丧生”是自己一手所造成而痛苦不已，自我放逐13年。在重新遇见禹瑞丽后，这种负罪心理一直影响着他对禹瑞丽的感情（13年前孔宇振混淆了禹瑞丽与她同学的姓名，在车祸中丧生的是禹瑞丽的同学，而禹瑞丽则昏迷了13年）；在《我的ID是江南美人》（2018）中，姜美来因为相貌丑陋而备受嘲笑和排挤，产生自卑心理。即便整形后，姜美来依然没有自信，导致她与都庆硕在确定恋爱关系的过程中踌躇不决；《金秘书为何那样》（2018）中的李英俊在幼年时曾被一位精神失常的情妇绑架而留下心理阴影，对束线带十分忌惮，更甚者导致只要他与金微笑一接吻，脑海中立即浮现情妇曾经企图掐死他的情景。这些负罪、自卑、恐惧等年少时期所遭受的心理创伤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弥合，反而沉淀为潜意识支配着他们的行为，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戏剧冲突。

被潜意识压制的创伤经历干擾到了剧中人物的正常生活，因此“治愈创伤”就成为了叙事的终极目标。“在创伤事件之后，创伤患者变得更容易受到伤害，他们的自我感已经破碎，而重建的唯一方法，就是最初形成的方法——建立与他人的联结关系。”[ 4 ] 4 7而“他人”在韩剧中被狭义化为“恋人”，男女主人公只有紧紧依靠才能完成彼此的“治愈”。例如在《当你沉睡时》（2017）中，丁宰璨、南洪珠都因在童年时父亲被害而留下心理阴影，长大后成为检察官的丁宰璨遇见成为记者的南洪珠，他开始跟南洪珠一样能梦见未来，但是只有两人的梦境互为补充才能让一起起案件水落石出，同时避免自己被凶手伤害，实现彼此的理想和消除因父亲被害而带来的童年创伤；在《我的ID是江南美人》（2018）中，姜美来因外貌自卑，都庆硕相貌出众但却误以为母亲决意离婚是因为有了婚外情而无法向他人敞开心扉，他们的缘分起于中学的一次误会，在大学意外重逢后，都庆硕一步步向姜美来靠近，给予她自信和鼓励，而姜美来又因在中学时的一次自杀企图与都庆硕的母亲相识，于是她就成为了都庆硕消除对母亲嫌隙的枢纽。

以“治愈创伤”为终极目标的韩剧在观感上与“灰姑娘”式的爱情剧有很大不同，它为观众带来了纯爱的观看享受。首先，以往阻碍男女主人公在一起的社会、家庭、阶级等阻力统统被排除在外，贫富差距、家族恩怨、身世之谜等戏剧因素所带来的大喜大悲、大开大合的戏剧性冲突被削弱，外在的阻力被消弭导致在当下的爱情韩剧中，重点呈现的是男女主人公之间一花一叶的世界。其次，“创伤”既是男女主人公在一起的障碍，同时也是无法割断的纽带，因为他们是消除彼此创伤的唯一联结关系，缺少对方都无法消除内心阴影，这种坚固的壁垒使他人无法插足，一场携手相互救赎的纯爱之旅便由此展开，而这纯爱又往往是年少之时一次怦然心动的延续，这种隐藏在心底的不掺杂任何功利考量的少年情愫，更纯粹、更质朴，一旦爆发，更强烈也更加令人心动。因此，当下的爱情韩剧呈现出“治愈”的色彩，它如羽毛拂过肌肤般轻弄着观众的心弦，唤起人们对于纯爱的想象，让观众发出“我又相信爱情了”的感叹。如果说《明朗少女成功记》（2002）、《我的名字叫金三顺》（2005）、《继承者们》（2013）等韩剧是以“灰姑娘”的故事满足了碌碌无奇和身处困境中的人们可以获得优质爱情的幻想，那么在当下的爱情韩剧中，受创的灵魂相互抚慰则维持了身在嚣尘中的大众对于爱情的信仰。

二、影响叙事的激励事件

“激励事件”是指“故事讲述的第一个重大事件，是一切后续情节的首要导因，它使其他四个要素开始运转起来——进展纠葛、危机、高潮、结局。”[ 5 ] 2 1 1它犹如石子一般打破了主人公生活中各种力量的平衡，既可以是因巧合出现，也可以是由主人公的决定而造成。“受到创伤—寻找创伤—治愈创伤”是当下爱情题材韩剧的叙事范式，虽然在不同的作品中，线性叙述过程中的顺序安排有所不同，但是开篇的激励事件无不与“创伤”有内在关联。

《虽然30但仍17》（2018）以“受到创伤”拉开序幕，它的激励事件是由“伏笔”和“分晓”两个事件构成。“意外的公交事故”是伏笔事件，它改变了禹瑞丽和孔宇振的命运：一个昏迷13年，一个自我责备不能释怀13年。十三年后苏醒过来的禹瑞丽意外住进孔宇振家是分晓事件，不过“分晓”是于观众而言，因为孔宇振尚未知晓在事故中丧生的并非是禹瑞丽而是她的同学。《金秘书为何那样》（2018）中的副会长李英俊因秘书金微笑提出辞职而焦头烂额，它的激励事件似乎与“创伤”毫无联系。但实际上，从剧中金微笑两次拿起“给哥哥的日记”的神态中可以看出，她辞职的理由并非是想寻找自己的人生那么简单。她记忆中的“哥哥”是儿时与她一起被绑架的男孩，那次经历造成她对蜘蛛产生畏惧的心理，但是由于当时年纪尚小，对绑架的经过模糊不清，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何如此害怕蜘蛛，因此，金微笑的辞职与其说是为了寻找自己的人生，不如說是为了寻回完整的创伤记忆。在《我的ID是江南美人》（2018）中，姜美来在上大学前进行整容手术是试图治愈和抚平创伤，然而因过于明显的整容而被冠上“江南美人”的戏称又使她陷入了新的困境。

以“创伤”/“创伤的幽灵”为激励事件打破剧中主人公世界秩序的平衡，决定了在之后“纠葛、危机、高潮、结局”的叙事进展中，每一处的转折与铺垫都离不开“创伤”的左右。例如在《金秘书为何那样》（2018）中，金微笑与李英俊的情感升温与她逐渐恢复对“哥哥”的记忆齐头并进，最后在观看魔术表演时受到刺激恢复记忆，才确定当年与她一起被绑架的“哥哥”是李英俊。绑架他们的情妇上吊自杀后，悬空摇摆的尸体给她心里留下阴霾，李英俊哄骗她那是蜘蛛，才导致她此后对蜘蛛十分畏惧，记忆恢复使故事达到高潮。“创伤”/“创伤的幽灵”成为激励事件后，“治愈创伤”就成了剧中人物想要恢复生活平衡的深层欲望，这种因果关系使当下的爱情韩剧在叙事上具有极强的统一性，即“因为激励事件，高潮必须发生。”[ 5 ] 3 3 7而对“创伤”有限的、破碎的、主观的回忆又为悬念的设置留下巨大的空间，因果逻辑清晰的主线与环环相扣的情节赋予了当下的爱情韩剧极强的观赏性。

“创伤”也为当下爱情题材韩剧的叙事带来喜剧色彩。这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创伤”是压抑痛苦的，而“喜剧”则是令人开心大笑的，然而它巧妙地利用“创伤后应激障碍”——即个体的肉体或心理受到严重创伤后出现的持续性精神和心理障碍，融合了“创伤”与“喜剧”两个相对立的范畴。例如在《先热情地清扫吧》（2018）中，有严重洁癖的张善杰对周围环境的洁净要求极其严苛，吉五雪的靠近、触碰都让他产生反应过度，从而带来夸张的喜剧效果；《金秘书为何那样》（2018）中的李英俊与金微笑接吻时想起儿时绑架他的穿着高跟鞋、染着红指甲的情妇，下意识地用力把坐在转椅上的金微笑推向远处，剧中以慢镜头来表现金微笑与回过神来的李英俊的错愕表情。随后，李英俊又认为金微笑应该很期待与自己接吻，并想方设法进行道歉，自恋的内心活动与行动成为剧中制造喜剧效果的策略；在《内在美》（2018）中，男女主人公都有各自的创伤遭遇，徐道载因遭遇车祸留下了“人脸识别障碍”的后遗症，而韩世界每月都要经历一周的“变身”。徐道载为了确认自己是否能认出“变身”后的韩世界，于是跟她睡在一张床上想亲眼看她“变身”。不料早上突然过来的徐母发现自己的儿子竟与一陌生男孩（变身后的韩世界）睡在一起，对方竟然还是个高中生。徐道载无法辨别出韩世界是否变身而露出“宠辱不惊”的茫然表情、韩世界慌张地对徐母解释以及徐母气急败坏地晕过去构成一场爆笑喜剧。在以往的韩剧中，喜剧效果一般是由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占有欲而引发出的“幼稚”行为或心理活动来完成，而在当下的爱情韩剧中，人物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拓宽了喜剧表达方式的广度和维度。在“寻创”未完成之前，由于男女主人公彼此之间的不了解或一方不知情而造成的不痛不痒的误解，既能让喜剧效果顺理成章地生成，又能推进人物的情感发展。

三、塑造理想的爱情伴侣

从心理学上来说，创伤经历会影响到人格的形塑，如果受创者在创伤发生时没有得到及时的帮助和理解，他们会“感到被完全放弃、全然的孤独，和被逐出那赖以生存的由人和神眷顾保护的系统之外。此后，疏离和隔绝的感觉扩散至每一种关系，从最亲密的家人到最抽象的社群与宗教教友。”[ 4 ] 4 8纵观《金秘书为何那样》（2018）、《我的ID是江南美人》（2018）、《内在美》（2018）、《超级巨星柳白》（2018）、《虽然30但仍17》（2018）、《先热情地清扫吧》（2018）、《她的私生活》（2019）等韩剧中的“受损的”男主人公都在内心以自我封闭、离群索居的方式建立防御机制，禁止外人闯入，亦不让自己走出，拒绝信赖别人。他们虽不乏才华与能力，但是在人际交往上都有一定缺陷，通常表现为极度傲慢自恋与沉默寡言两个极端。

然而把这种人格缺陷放置在恋爱关系中时，便形塑出了理想的爱情伴侣。内心封闭的男主人公一旦爱上了女主人公之后，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他们经常表现出初恋的青涩，极度嫉妒出现在女主人公身边的异性与对女主人公具有强烈的占有欲；他们会为费尽心思地讨好女主人公而做出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他们对其他仰慕自己的女性视而不见，专情且深情，霸道且温柔，满足了女性观众在观看过程中的自居与投射心理，形成了“甜宠”的风格。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这些韩剧中的“甜宠风”与“通过想象一种近乎透明的单纯来拒绝拥抱世界的激情”[ 6 ]的国产“甜宠剧”略有不同。

首先，这些韩剧涉及了整容、明星、职场、司法等现实话题，它们丰富了“故事脊椎”。明星制造、司法漏洞、职业操守、职场生存等社会现实介入主人公致力于“治愈创伤”的叙事过程中，与他们发生联系，虽然一切矛盾最后都以理想化的方式解决，也并未对男女主人公造成长时间的虐身与虐心，但是故事的世界不再“悬空”，而是选择“落地”。对比韩剧《我的ID是江南美人》（2018）与国产剧《微微一笑很倾城》（2016）就可以看出，同样是讲述大学校园的恋爱故事，但是整容、议员选举、“直播炫富”、父母与子女问题等社会现象在前者中以不少的篇幅描写，而后者却是一个经过提纯只剩下爱情的“真空世界”，韩剧中“仿真的现实”让观众有更强的代入感和沉浸感。

其次，“爱情至上”虽然是爱情题材文艺作品的普遍追求，但是在韩剧中，亲情、友情等伦理情感并未完全被驱逐出爱情的理想国。如《金秘书为何那样》（2018）中金微笑姐妹三人在度假时对母亲的缅怀、《超级巨星柳白》（2018）中吴江顺与奶奶的相依为命以及小岛上淳朴的乡情、《我的ID是江南美人》（2018）中一直维护姜美来的唯一好友吴贤婷，这些伦理情感的呈现避免人物沦为单薄苍白的爱情符号。

更关键的是，形塑出专一深情的理想伴侣是以“经历创伤”为前提，而在大多數韩剧中，男女主人公都是创伤发生时的在场者，因而“治愈创伤”必然需要两人携手共进，以此排除第三者的介入，这就使当下爱情韩剧中的男主人公绝非是一般意义上的“霸道总裁”。在一般的爱情电视剧中，男主人公往往被女主人公乐观、坚强等抽象的品质吸引，但是在当下的爱情韩剧中，共同的创伤经历是女主人公走进男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决定性前提，她是抚平创伤的一剂良药。共同的创伤经历为“非你不可”给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于是故事中主人公所追求的爱情不是“情不知所起”，而是“有所起”。虽然男主人公对除女主人公之外的其他女性表现出“无欲望诉求”是中韩甜宠剧的共同特点，但韩剧中给出的事因显得更加必然可信。

结 语

“创伤”在当下的爱情题材韩剧中充分发挥其艺术功能，既为男女主人公的情感世界构建起一个安全区，让观众沉醉在爱情的单纯美好中，同时在以“平创”为终极目标的叙事中，勾连起一定的社会现实，这对于一味沉迷于个人想象中的国产甜宠剧而言，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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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叶绵耀，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影视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