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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襟亚寓苏趣闻

2020-02-01

苏州杂志 2020年6期
关键词:苏州上海文章

黄 恽

☉《申报》上的《开心》报广告

常熟平襟亚和旌德(今属安徽宣城)吕碧城,一个是男性的出版家、作家和大律师;一个是女教育家、女诗人。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上海,两人有过一次激烈的缠斗,斗得难分难解,斗上了法庭,斗到平襟亚避居苏州,最后,由于时局的原因,双方总算偃旗息鼓。吕碧城移居香港,平襟亚重返上海。

平襟亚在此后的日子里反复重述和审视这件由他挑起并落了下风的往事,品咂留给他的悠久回味,留下了不少相关的文字记载。

平襟亚,自1917年从常熟乘船登陆上海滩后,在上海这个“人海潮”中看风使舵、长袖善舞,不久就站稳了脚跟,从撰稿人到出版家,从老板到律师,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当时有人这么评价他:“平先生头妙脑聪,心思细密,见人未见,发人未发,形诸谈吐,诙妙隽永,保证会心微笑;写成文章,清新轻灵,别具佳构,另有妙谛。致力事业,透视内骨;操奇计赢,瞭然指掌。故谓文化人的头脑,白相人的手腕,交际家的应酬,能集三者之长。”(见玖君《报人外史》《奋报》1940年4月9日)

一个从乡下小镇走到大上海的“小伙计”,凭着天赋异禀在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大展宏图,平襟亚是一个很突出的例子。

寻开心惹恼吕碧城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上海,报业发达,各种小报层出不穷。平襟亚也不甘落后,创办了一份起名《开心》的小报,加入了小报业的众声喧哗中。这些小报文章用当年人们的话来说,是“叽里咕噜”“牵丝攀藤”“陆离光怪”“杂格乱拌”,无非是靠寻寻开心、娱乐底层大众来赚取利润,有时候甚至没有底线。

1926年3月1日《申报》上的《开心》报广告:

三日笑刊开心出版预告

开心报·图画俏·文字妙·大家笑一笑

上海最新出版…有趣笑报…看了人人发笑

第一期……现已出版……风行一时

定报(笔者按:现称订阅)一月十张·三天寄一张·连邮费洋二角

《开心》报,由平襟亚独立主持,一人写稿、编辑、校对、发行(和周瘦鹃的《紫兰花片》可有一比)。报社地址在相当偏僻的麦家圈,外人很难找到,平襟亚一语双关地调侃说:“寻开心、寻开心,《开心》就是要寻的啊。”其幽默程度可以想见。他笔调幽默活泼,当年被人称作“小报第一支笔”。

然而,带着这样轻浮的心态,来寻开心,一下子就寻出一场祸事来。

就在《开心》报的创刊第一期上,有一篇署名文婆的《女文豪起居注》是这样写的,全录如下:

李红郊,人们谁也不称他是一个女文豪,一朵交际之花?昨天在下碰着他的一位邻人,谈起他近来的起居注道:红郊住的南城都路某里,两上两下。他的家庭虽没有丈夫,却布置得井井有条,一样有会客间、写字间、卧室、浴室,非常美备。家里除他之外,还有两个好伴侣。两个伴侣是谁呢?一个是汽车夫,一个便是一条狗。他出门以前,有几件例行的公事,便是第一先把这条狗淴浴;第二随便抽一两张诗文的稿子,放在手袋里,然后坐上汽车,车夫不消吩咐,自会开向红郊要到的地方去。等到了目的地,把一条狗带了进去见客。有一天,有几个朋友问他道:你这条狗雌的呢雄的?红郊说当然是雌的,雄的怪难看,我还肯带进带出吗?朋友中有个浑(诨)名不识相的道:这狗是雌的,为何不见他生小狗的呢?肚子老是这样大,莫非像你李女士一般抱不嫁主义吗?红郊发怒起来,放这条狗来咬不识相,幸亏得不识相的爷,是个猎户出身,家传的养狗本领,把狗腿往上一提,那时不识相的旁边站着一位不相识的男友,嚷道:是雄狗,是雄狗。红郊板面道:你这臭男子,不要出言无状,我养这条狗,原不管他雌雄的,不知你娶夫人时,可曾提起腿来认一认么?!……红郊再要说下时,给别的朋友劝开了。从此以后,交际场中,一时绝了狗迹。红郊仅仅在汽车上,和家里疼他了。红郊回家以后,也有几桩例行的公事,第一便是把带出去的诗文整理一过,依旧藏好,预备过一二个月,再拿出去;第二逼汽车夫去洗澡,洗了要给他闻,身上手上,没有戤司令气味,才许去安睡,所以一天里,至少有人和狗各洗一回澡。不过他自己洗的时间,没有一定,高兴起来,一天不出门,浸在水里,陪着两个伴侣洗澡。邻舍人家,背地里都道:这朵交际之花,原来是水仙花。(笔者按:原文全用老式逗点,形似如今的顿号,录入时酌加新式标点。当时文章中指女性的代词一般仍用“他”或“伊”,还未全部采用刘半农提倡的“她”字。)1926年2月28日《开心》三日刊

☉《女文豪起居注》一文的插图

以上文章,是首次在这里披露,此前所有谈及该事的相关文章,都是在传闻的基础上,加以想象点缀而成,离真相有着相当的距离,甚至题目和出处都没弄清楚。

这篇短文有数点可议,这里拣主要的说。其一:女文豪李红郊,很容易使读者联想到吕碧城来,李、吕音近,沪语更是难分,红郊、碧城又正好一对,作者用李红郊暗示吕碧城,读者一看都明白;其二:“不过他(她)自己洗的时间,没有一定,高兴起来,一天不出门,浸在水里,陪着两个伴侣洗澡。”这句话很恶毒,暗示李红郊和汽车夫关系暧昧,一起洗澡。更过分的是,这篇文章还配了一幅插图,完全符合广告所说的“文字妙,图画俏”。这张图画了一个卫生间的场景,一面穿衣镜,一个陶瓷大浴缸,浴缸里有一头狗探出半个身子和一头地上的狗正热切“交谈”,浴缸前则放着一男一女两双鞋,读者不禁要问:浴缸里还有看不见的两个人在?真是风趣幽默极了。

创刊号上搞这一出,自然是为了吸引读者眼球,争取发行量的开门红。但是这样的文章,不引起吕碧城的愤怒就怪了,难道平襟亚就没有考虑到这一层?也许他觉得没有指名道姓,已经留足了回旋的余地?也许潜意识里,平襟亚就是想制造一个轰动效应,他太懂广告术了。惹一惹名女人,虽然会惹出麻烦,但《开心》报必然一炮而红了。

此文一出,吕碧城果然气愤填膺,把《开心》报和平襟亚告上了上海租界的法庭。据郑逸梅的《人物品藻录》中《吕碧城放诞风流》一文说:“其时平襟亚办《开心报》(笔者按:当作《开心》报),有‘李红郊与犬’一段文字,碧城认为隐射侮辱,控之于会审公廨,襟亚乃离沪至吴门,易其名姓为沈亚公,以避其锋。碧城征求襟亚照片,欲登报采缉,不可得,乃声言如有人能以平址(笔者按:指平襟亚居住地址)见告,因而缉获者,当以西太后亲笔绘画一幅以为酬。”(见《郑逸梅选集》第4卷第81页)郑逸梅的文章说得不离谱,此后辗转稗贩的文章,却把“‘李红郊与犬’一段文字”,误以为是一篇题目《李红郊与犬》的文章了,闹出了错误,更无法找到相对应的文章。如《心高气傲意难平——吕碧城与平襟亚的“狗官司”》(蔡登山《洋场才子与小报文人》)、金晔《平襟亚传》,都没有查阅到原始出处和第一手资料,只能开动想象力,加以想当然地演绎,此处不赘。

平襟亚一介书生,竟敢主动去惹交游广阔、声誉夙著的女诗人吕碧城,现在看起来多少有点鸡蛋碰石头的味道。然而,正是这种耸动视听的举动,客观上提升了平襟亚在上海滩的名气,打开了报纸的销路,为他今后的事业创造了知名度和影响力。

避风头蛰居姑苏城

抱着“乖人不吃眼前亏”主义,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平襟亚化名沈亚公,避居苏州。之所以改姓名为沈亚公,是因为他入赘沈家,夫人姓沈,确实曾是沈家人。这一下,万人如海一身藏,倒可以定下心来投身创作了,未始不是一种意外收获。这事暂放一放,先说说平襟亚卜居苏州的过程,其中颇有周折。

平襟亚准备避避风头,首选古城苏州。毕竟故乡常熟认识他的人多,人多眼杂,容易被人通风报信,苏州离上海近,交通方便,信息快捷,认识他的人不多,反而容易韬晦藏身,屏门远祸。

他一开始在观前街附近的九胜巷物色到一宅,看了一遭,又和房东谈过,感觉相当满意。回上海后“盛道其空气之佳,择邻之善”,过了几天就和夫人、孩子搬了过来。哪知道第一夜就饱受惊吓,原来夜里有人怪叫连连,还伴以频频地咳嗽和急促喘气声,分明是一个晚期痨病(肺结核)患者,吓得全家无法安眠,只能连夜逃了出来,住到观前附近的旅馆勉强度过一宿。第二天回去一看,患者已经停尸堂上,邻居全家缟素大放哀声,不得不马上回到上海,再作打算。后来托苏州的友人代他寻找,终于在调丰巷找到了合适的房子。

在苏州,平襟亚深居简出,一面密切关注着上海报纸上吕碧城的一举一动;一面决定以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俗话说,关闭了一扇门,上帝会给他开启一扇窗,也算是对他蛰居苏州的一种补偿。

这部小说后来起名《人海潮》,成为他的小说代表作品。

《福尔摩斯》报曾刊出《人海潮》的索隐文章,谈到里面的沈衣云,就是作者夫子自道。其中一段和妓女湘云的交往,“啼笑因缘,缠绵情致,殊使天下有情人不成眷属者,同声一哭!冷艳幽芳,铅字粒如播散兰香,读之神往”,“如果说《红楼梦》如红烧大杂烩,《人海潮》就是清炖鲫鱼汤”。

《人海潮》出版时署名网蛛生,大有寓意。看似网中之虫,无可脱逃,却是网中之蛛,生死操于自身。嘿嘿,连这网也是自己织就的,大有泰然自若的意味。

失爱犬寻到上海滩

1929年9月24日,上海的著名小报《金刚钻》忽然刊出一篇署名文章《襟亚寻狗》:

鄙人不蓄妾而蓄狗,然狗亦有卷逃之虞。时至今日,不但人心不古,且亦狗心不古。鄙人于旧历八月二十日,在吴中寓所九胜巷二十三号,早间九点,走失英国苏格兰种小警狗一头,同时被其卷去项上皮圈一个。此狗身高一尺,长三尺,身黑色,紧毛,腿棕色,脚趾甚大,眼上有两圆斑,如架眼镜,且为女性。自不别而行后,信息杳然,如有仁人君子,知其下落者,请领至苏州桂和坊安吉吴公馆内,交给鄙人,当酬洋十元。储款以待,决不食言。网蛛生

这篇文章中有很多值得认真思索之处。如强调此狗“且为女性”,可以联系起《女文豪起居注》中李红郊之狗的雌雄之辩。“不蓄妾而蓄狗”,也可以和“起居注”中李红郊以狗为伴侣同观。特别是文中的两个地址:九胜巷23号和桂和坊安吉吴公馆,他住在不远处的调丰巷,却故意写着那个饱受惊吓初次赁居,次日即逃的九胜巷。而桂和坊安吉吴公馆,其实是晚清大画家吴昌硕早年在苏州为官时购买的住宅,属于吴昌硕故居的地址,这里住着吴昌硕的后裔。这篇小文还有蹊跷之处:苏州失狗,何以到上海去寻呢?

原来,这篇小文故意在上海发表,是为了窥探上海法庭反应的。吕碧城去了香港,通缉令是不是已经取消?自己在上海露面还有没有危险?就这样,演出了一幕失狗在苏州,寻狗到上海的滑稽剧。

说起来,平襟亚在苏州丢失的狗还大有来历。

1929年9月,平宅忽然贴出悬赏告示,家中走失了一头纯种的苏格兰牧羊犬,赏格10元,以求珠还。这是一头遍体黑毛,四脚棕色,已经去尾的警犬,在苏州市井中并不多见。

《大光明》记者“苏龙”闻知,上门采访。平襟亚说,这头狗的来历还有一个故事。

原来,数年前他在上海时,在报上看见一个广告,有西方人登广告说家中有狗让售。平襟亚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自己的朋友叶仲芳。叶仲芳是上海滩有名的人物,有个绰号叫小抖乱。所谓抖乱,就是喜欢胡搅蛮缠,搞恶作剧,调皮捣蛋的人,前面用一个“小”字来限制,则表示其行为后果之轻,换句话说,叶仲芳是个缺乏头脑的纨绔少爷。叶是富家出身,是上海富豪叶澄衷的后代。平襟亚和叶仲芳为友,不知属于臭味相投的朋友,还是处于清客的从属地位。不用说,他们对这个广告产生了兴趣,就前往探询。

狗主人是一个英国美妇人,对来客殷殷相待。向他们介绍说,这里待售的是两头苏格兰警犬的幼犬,才出生四个月。这种狗相当珍贵,每天必须吃进口牛肉,还要有专人管理,每天要用药水肥皂给狗洗澡,狗满半岁后,要上警犬学校,让它读书,取得文凭,那时就能听得懂主人的口令……主人说得越多,平襟亚越沮丧,想想一天给它一个大洋恐怕还打不住。这边叶仲芳则越听越高兴,越看越满意,最后,洋女人说,一头非80大洋不卖。

平襟亚正萌退志,孰料叶仲芳见猎心喜,眉头也不皱一下,当即取出160大洋,把两头狗都买了回来,并送了一头给平襟亚。

平襟亚没有说自己的狗上没上过学校,取没取得文凭,有学历文凭的狗想必不至于迷失在苏州的街头。

当时,叶仲芳的狗早已不知哪里去了,而平襟亚的狗也忽然走失了。

记者“苏龙”回去把此事写成文字,刊在1929年9月25日的《大光明》上。我想,平襟亚的狗大概是寻不回来了,数年前就值80大洋的狗,10元的赏格能收回么?或许可以套一句俗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平襟亚苏州失狗,上海寻狗,其本意也不在狗。

平襟亚的一生丰富多彩,趣事多多,这里选择他寓苏一节,尝鼎一脔,窥豹一斑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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