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儒林外史》秀才群体的代际问题
2020-01-25卜月
摘 要:《儒林外史》中的秀才群体主要可以分为坚守八股的理学派和放弃科举另谋出路派。这些秀才群体一代又一代或执着于“科举”或恪守于“理学”,经历过泰伯祠的热闹,也终归于四大奇人的静默。对吴敬梓笔下的秀才群体的形象、塑造特点和代际问题的分析,有助于进一步理解这部作品的伟大之处和体会吴敬梓对于当时封建制度下知识分子出路的思考。
关键词:儒林外史;秀才群体;社会内涵
《儒林外史》自问世以来,对它的研究便没有间断过,研究性的文章更是不可计数。据统计,仅2005年到2019年期间,发表在各大报刊杂志有关《儒林外史》的研究性论文就已达千余篇。目前,对《儒林外史》的研究集中在文献研究、作品思想、语言、形象、比较研究和文化、英译研究等方面。本文从社会学的角度分析当时秀才群体的代际问题,思考吴敬梓的创作倾向。
一、秀才群体的形象
《儒林外史》塑造了众多的秀才形象,这些秀才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机会取得功名,一直未科举成功,本文的秀才群体即为科举阶梯的最底层。这些秀才在科举失败后,或坚守与科举有关的职业,即依靠八股文谋生;或执迷理学,造成心理扭曲;值得关注的是已经醒悟科举危害、另谋生计的秀才。
(一)依靠八股文谋生的秀才
这类人有马纯上、卫体善、随岑庵等八股文选家和以余特、余持为代表的坐馆先生。他们无法取得科举功名,却把毕生精力都投入到八股选文上,如马纯上,其实质上是八股举业的坚定的支持者和宣传者,“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1]200坐馆先生余特,虽然未取得功名,但仍觉“举业其实好的”[1]539,还要劝弟弟余持“你科考去不妨”[1]542。余特、余持兄弟二人都是五河县的秀才,五河县是作者家乡全椒县的影子,反映着家乡人们对于八股举业的重视程度。萧云仙重建青枫城,为孩子们请来沈大年先生,可沈先生教的仍是“破题、破承、起讲”[1]495的八股文。
可见改革并没有改变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改革的只是表层,深层的思想没有变。正如:“造成文明洗心革面的唯一重要的变化,是影响到思想、观念和信仰的变化。”[2]代际间不断复制重复错误的道路,其结果必然还是愚昧无知。因此,群体无意识行为代替了个体有意识行为,群体无意识科考的根源在于禁锢思想,一代人科考失败,再继续教下一代人科考,群体传染对思想的科举催眠。
(二)恪守理学心理扭曲的秀才
30年未考中举人的秀才王玉辉,他对程朱理学服膺不已,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编纂礼书、字书和乡约书上。为此,他把女儿为礼教而死看作是人性的升华,可以说他是灭绝人性的吃人者。作为个人,他看中“礼”,女儿受他的影响,随时准备为家族利益牺牲个人生命。
二余兄弟克尽孝悌之道,居然不顾人命关天之事,或远避他乡,或软磨硬抗,逃脱法网。他们虽尽孝悌之义,做的却是包庇罪犯的事。
二余的家乡是在徽州,王玉辉父女的原型(汪洽闻)也出自于徽州。徽州文化的核心是程朱理学,南宋后,徽州已被称为“东方邹鲁”,受地域环境影响,人们的思想活动相互联系。“符号互动论”可以证实这个观点,该理论是说人类社会或者人类群体是由处于联合体之中的人们组成的。“当他们形成他们自己的行动时,他们必然需要互相考虑对方的行动。”[3]因此,处于徽州文化的地域中,人们彼此深受程朱理学影响。将恪守理学心理扭曲为心中静土,全然没有真实的人性。
(三)凭一技之长转型的秀才
这类人以倪霜峰为代表,和王玉辉一样,倪霜峰也是做了30多年的老秀才,但是他知道举业不成,便另谋出路,固守清贫,洁身自重,自食其力,凭一技之长,专心于修理乐器。而不像王玉辉一介寒士,抚养一子四女,生活相当艰难,却不肯坐馆教书谋生。面对鲍文卿的询问,他将自己读书不成、以修理乐器为生的感慨道出:“坏在读了这几句的死书,拿不得轻,负不得重。”[1]312他觉悟到了自己一生的不幸在于读了“几句死书”上。
虽然仅靠修理乐器养家糊口不容易,但能够及时觉悟,也不失是在当时的社会中放弃科举、另谋出路的一种选择,也是作者寻求知识分子另外出路的一种觉醒。
(四)不愿科举做官的秀才
杜少卿出身于科举世家,却不愿意做举业,拒绝朝廷的征辟。他公开挑战旧礼教,携妻子同游清凉山;他在治学上对朱熹《诗集传》提出怀疑,在社会交往上主张社会各阶层平等。《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在一定程度上是吴敬梓的自况[4]。如杜少卿积极参与到修建全书主脑“泰伯祠”中,而吴敬梓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是修建先贤祠,为此花尽了家财,变卖老家房产。
吴敬梓,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历史加以构造、理想化的重建,不仅证实了“泰伯祠”这种祭祀是有其原型的,也提出了文化理想,作为评价“真儒”们的标准和行动的向导。
二、秀才群体的特点
《儒林外史》中没有考上功名的秀才群体,都拥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大多善良但迂腐,有德行且胸怀抱负却屡次受挫,吴敬梓用讽刺的笔触,以含笑带泪的心情来描写这些秀才群体的代际堕落的特点。
(一)有德行无社会地位
古道热肠的马二先生勤恳做文章,却未能实现科举举业的理想,而一心谋求功名富贵、贬低马二先生的文章、吹嘘自己的八股文选本“外国都有”、对马二先生以德报怨的匡超人,却以“优行贡入太学”,步步高升。作為书中的第一、二、三人,虞育德、庄绍光和杜少卿三个人,也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得到皇帝的征召或是得罪官员未被授职。由科举荣升的范进等人则一心维护着朝廷的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在官场游刃有余。正如李汉秋先生所说:“用《儒林外史》里的话说‘儒者爱身,遇高官而不受。这关系到一个人重要的政治节操。能做官而不做,就意味着不与无道的当权者同流合污,是对黑暗政治的不满和抵制。”[5]前言5由此看来,与取得功名而有钱有地位的达官贵族相比较,那些没有取得功名或没有得到朝廷征召的秀才,在《儒林外史》中往往有良心。恰恰是有德者无位,有位者无德。
(二)迂腐服膺程朱理学
《儒林外史》刻画了一群腐儒的形象,这些腐儒多是迂腐且多不济世。他们服膺程朱理学,却半世潦倒,无法养育自己的子女。如倪霜锋无力抚养子女,只能卖掉自己的孩子;如王玉辉的赞女殉夫。相反,中了进士的人,如荀玖,为了功名利禄,为了仕途,不顾“百善孝为先”而隐瞒丁忧。范进不用银箸、象箸,却穿吉服,吃大虾圆子,等等。也就是说,理学对这些科考成功的人来说只是口头背诵的教条,而大部分没有通过科考举业的秀才却将程朱理学奉为圭臬,苦苦地践行着。正如康有为所认为的,以“程朱理学”为主的八股科举使“三百万可用之精力……举而投之枯困搭截文法之中”,造成“无才无用,盲聋老死”[6]的绝境。
(三)代际堕落
秀才群体的品行呈现出一代人不如一代人的发展趋势。马二先生选文章兢兢业业,时常为一个批语都要坐到半夜,不肯苟且下笔;匡超人选文章则把它作为成才之道、发财之径。世风日下,文瀚楼的店主人对匡超人六天批完马二先生两个月批完的三百篇文章颇为赞赏;时文行家里手的文章,倒不如文章理法都欠通的匡超人的文章畅销。同样,尽管倪霜峰自食其力,顿悟科举戕害半生,但其子倪廷珠却继续走官路,失败后为人作幕,倪廷玺更是做帮闲,品行日趋败坏。虞育德、庄绍光、杜少卿的一代,还有“真儒”的存在,可是到了嘉靖中期,五河县的势利之风却日渐盛行。再经历两代人,到了万历中期,功名富贵已经成为评价人们价值地位的标准。观向知府言语可证其世风趋势,“而今的人,可谓江河日下。这些中进士、做翰林的,和他说到传道穷经,他便说迂而无当;和他说到通今博古,他便说杂而不精。”[1]323全社会的江河日下正是书中代际堕落的印证,同时,也体现出积重难返的社会状态。
三、代际问题的解决方式
吴敬梓塑造秀才群体的成功之处是自己屡遭科举失败的打击后,认清了科举实质,又受到新时代明清进步思想家的影响,切身思考未来秀才之群体出路。
(一)明清时期重视“经世致用”
“经世致用”的明清实学思潮引起明清进步思想家的广泛关注。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认为,八股取士的危害较之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有过之而无不及[7]。顾炎武、黄宗羲和颜李学派等思想家推进了明清实学思潮的发展,这一思潮具有“尚真反伪,崇实黜虚”的特点。显然,吴敬梓对实学思潮有过思考并把罪恶和堕落的主要责任归于八股取士制度。他从儒家的经世致用思想和讲究“文行出处”出发,于辛辣的讽刺中流露出对人们把一生投入到举业中的同情和沉痛。但又因为其受时代和自身的限制,导致他对科举制的批判也不可能透彻,如“书中第一人”虞育德为生活所迫也要买两本考卷读一读,萧云仙即使改革青枫城,也没有改变沈先生的教授内容,沈先生仍然教授学生“八股文”。值得注意的是,吴敬梓虽然反对八股文,但对经史子集却较为重视。从亲友关系看,其好友程廷祚、程晋芳都对吴敬梓接受明清进步思潮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如“廷祚好治经,吴敬梓晚年亦治经,曰:‘此人生立命处也。”[5]62另外,吴敬梓有很多研究自然科学的朋友,如沈大成、严东等,让吴敬梓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地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加之自身的家难、科考失意等因素,使得吴敬梓的思想由激愤转而深沉,进而批判八股文,重视经世致用,思考秀才群体的出路。“泰伯祠大祀一节”,是作者所期待的理想社会的缩影,是颜李学派“礼乐兵农”的学说在“礼乐”方面的体现,也是作者欲打破秀才们把一生都耗费在封建八股科举制度的牢笼、寻求其他出路的一种思考。
(二)秀才群体推崇“真儒”人格
作者推崇的“真儒”是具有真才学、真道德的儒生,书中对于“真儒”们是非常尊重的,参加泰伯祠是全书主脑,在五河县“真儒”们受到冷遇是作者影射自己家乡的弊病,感情是痛苦惋惜的。另外,书中正面叙述杜少卿携妻出游惊得“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1]411,和“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1]425等表现,都显现了作者对破除封建礼教的赞美和向往,体现出男女平等的萌芽。反面叙述王玉辉赞女殉夫,由王玉辉前言“死的好”[1]588后“热泪直滚出来”[1]590,体现出了礼教对人性扭曲之罪,从中也透露出作者反抗世俗的不易与痛苦。
杜少卿对王知县荣升与下台的态度,和众趋炎附势的人截然不同,不难发现,杜少卿救人于水火是不论对方身份的,即主张社会各阶层平等。也由此看出,吴敬梓的抨击势利之风、同情失势者、藐视权势者等思想,实具有解放个性和平等思想的人道主义色彩。但是他只是反对礼教的虚伪,并不反对虚伪的礼教[8]。吴敬梓没有批判孝、悌等封建道德理念。如在《儒林外史》中,他把宗法关系的松弛、宗法观念的丧失,视为儒林堕落的一个象征。节孝寺一节,作者借余大先生之口发出:“我们县里,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1]581要注意的是,前文提到吴敬梓重视经世致用,在《儒林外史》中,有众多可称得上“真儒”的人也都熟读经史。如书中称得上“真儒”的“第一、二人”——胸怀坦荡的虞育德、淡泊自然的庄绍光,其中虞育德更是“经史子集之书,无一样不曾熟读”[1]572。
由此可以看出,吴敬梓是反对满口仁义道德,而实际上却是满心势利见识的伪儒、俗儒的,对于恪守封建伦理道德的“真儒”们,他是肯定和赞美的。必须承认的是,在总体上他批判的深度已远超于自己的时代。
(三)秀才群体寻求新出路
吴敬梓没有让以自己为原型的杜少卿走举业道路,索性连秀才籍都抛弃了,显然是不认同知识分子一定要走科举的道路。作者也是早年热衷于科举,可到晚年也如倪霜峰一样,憎恶“读死书”,并把这种批判写到《儒林外史》中。一直未考中举人的秀才倪霜峰,修理的物件是各种乐器而不是其他,倪霜峰凭一技之长谋生的方式与开篇王冕的“画”、篇末四大奇人的“琴棋书画”谋生的方式不谋而合,从中可窥探出吴敬梓欲从市井中寻找知识分子的出路:让儒生们有一门可以傍身的雅好,不失为自己对社会理想和完美人格的一种折中方式,而这种方式也是作者深受魏晋之风熏陶的结果以及对知识分子出路的思考,既不通过科举又可保持一種出世又入世的隐逸状态。这也是吴敬梓起初所寻求的类似蘧祐、虞育德(原型:吴蒙泉)、庄绍光(原型:程绵庄)式的“真儒”人物,是其欲实现儒家“礼乐兵农”的理想未成、破灭后的寄托。蘧祐辞官返乡时将“书画”装了“半船”,可见蘧太守的雅致清明,他不以八股举业教育孙子而是“常教他诗词”,目的是让孙子“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虞育德为生计不得不仕宦,但不愿子孙做官而是寻找新的生活之路——学医。
倪霜峰的儿子再次探寻他的科举道路,品行日下,而篇末的四大奇人却保持自己的雅好,不走科举,从而云淡风轻,萧然恬淡,代际对比来看,读者可以依稀看到未来儒林的希望。
四、结语
《儒林外史》是中国讽刺现实主义文学中一流的文学作品。吴敬梓把八股制度、程朱理学和腐败现象联系在一起进行批判,展现了其对时代发展趋势的敏锐认知。对吴敬梓笔下的秀才群体的形象、塑造特点和代际问题的分析,有助于进一步理解这部作品的伟大之处和体会吴敬梓对于当时封建制度下知识分子出路的思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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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张锦池.论吴敬梓笔端的一代人不如一代人现象《儒林外史》创作本旨及其深层意蕴[J].社会科学战线,1998(4):130-138.
作者简介:卜月,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