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谈小说情节素材的文本解读价值
2015-06-15王以兴
[摘要] 中国古代小说的许多情节都有其素材渊源,作者在化用素材时一般会熔铸己意、别有寄托。因此,从素材的角度把握某一情节的意蕴和题旨不失为一种可行的文本解读新方法。对《儒林外史》中三则情节的素材考辨可以说明,通过情节素材解读小说文本不仅可以更全面和更深入地把握作品题旨,而且也是对古代小说素材研究的一个开拓和推进。
[关键词] 《儒林外史》;情节素材;溯源求义;文本解读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673-5595(2015)02-0083-05
古代小说渊源的研究,一般来说,短篇小说主要涉及故事题材的演变,长篇小说则大多分为情节素材(或情节本事)和人物原型的考辨。今天学术界对古代小说渊源的研究还基本停留在梳理材料、勾勒源流关系的基础阶段。这虽然有助于我们更清晰地认识小说的创作和发展过程,但是文学研究的最终目的还是在于发掘文本的审美意蕴,为读者提供更丰富的审美体验。出于这样的考虑,笔者在考察《儒林外史》三则情节的素材来源时,特别关注素材的使用对文本内涵表达的作用。最后发现,如果我们从素材使用的角度入手,对某情节的文本内涵往往就会有一个更全面、更深入的把握。反过来说,有时候不了解某情节的取材来源,则会导致读者对该情节的理解失于偏颇,甚至茫然不解。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情节素材具有一定的文本解读价值。下面笔者就通过对《儒林外史》三则情节素材的考辨及素材文本解读价值的辨析,对该问题做一个简述,以求教于方家。
一、《儒林外史》三则情节的素材考源
(一)梅玖自夸梦红日而中秀才
第二回梅玖在薛家集宴席上向老童生周进吹嘘中秀才时的一个梦兆:
梅玖道:“就是侥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头上,惊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彼时不知甚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1]24
梅玖自吹的这个红日压顶的梦兆,自有其渊源。唐张读《宣室志》中《杨炎》条亦是一个梦红日而荣贵的故事,现摘录如下:
故相国杨炎未仕时,尝梦陟高山之巅,下瞰人境,杳不可辨。仰而视之,见瑞日在咫尺,红光赫然,洞照万里。公因举左右手以捧之,炎燠之气,如热心目。久而方寤,视其手,尚沥然而汗。公异之,因语于人,有解者曰:“夫日者,人君像也。今梦登山以捧日,将非登相位而辅人君乎?”其后杨公周历清贯,遂登相位,果叶捧日之祥也。[2]2203
虽然一个红日压头,一个是双手捧日,然而均是梦红日而发达,且梦醒后两人依然发热、有汗。由此可见,《儒林外史》中梅玖之梦应取自《宣室志》中《杨炎》故事。
(二) 杜少卿助裁缝葬母
第三十一回《天长县同访豪杰 赐书楼大醉高朋》中有杜少卿助杨裁缝安葬亡母的情节:
王胡子领着四个小厮,抬到一个箱子来。……王胡子道:“这是少爷与奶奶、大相公新做的秋衣一箱子。才做完了,送进来与少爷查件数。裁缝工钱已打发去了。”杜少卿道:“放在这里!等我吃完了酒查。”……只见那裁缝走到天井里,双膝跪下,磕下头去,放声大哭。……杨裁缝道:“小的这些时在少爷家做工,今早领了工钱去,不想才过了一会,小的母亲得个暴病死了。小的拿了工钱家去,不想到有这一变,把钱都还了柴米店里,而今母亲的棺材衣服,一件也没有。没奈何,只得再来求少爷借几两银子与小的。小的慢慢做着工算。”……杜少卿惨然道:“我那里要你还!……我这几日一个钱也没有。也罢,我这一箱衣服也可当得二十多两银子。王胡子,你就拿去同杨司务当了,一总把与杨司务去用。”又道:“杨司务,这事你却不可记在心里,只当忘记了的。你不是拿了我的银去吃酒赌钱,这母亲身上大事,人孰无母?这是我该帮你的。”……[1]391392
该情节表现了杜少卿豪爽慷慨的秉性。而作者用这样一件事来刻画人物,其实是化用了唐代郭元振助葬的典故。《唐摭言》中《郭元振》条叙郭元振少年时一件豪举:
郭元振,年十六,入太学。薛稷、赵彦昭为友。时有家信至,寄钱四十万,以为举粮。忽有衰服者扣门云:“五代未葬,各在一方,今欲同时迁窆,乏于资财。闻公家信至,颇能相济否?”公即命以车一时载去,略无留者,亦不问姓氏,深为薛、赵所诮。元振怡然曰:“济彼大事,亦何诮焉。”其年粮绝,竟不成举。[2]1213
两相比较可知,《儒林外史》和《郭元振》所记故事内核完全相同,而且从叙事上看,前者明显是在后者基础上敷衍、扩充而成。首先,都是在财物刚刚运达之际就有人来索求援助,虽有四十万钱和一箱衣物的区别。其次,求援之因由均是先人入葬乏资,两者也仅有人数的不同而已。再次,两位主人公得知情况后,均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且所赠与的是刚刚得到财物的全部,郭元振是一车四十万钱,而杜少卿则是一箱衣物。另外,两位主人公对葬亲之事非常看重,且施恩时绝无图报之念。总之,《郭元振》故事在刻画主人公急人之难、仁慈侠义的精神品格上具有强烈的震撼力和突出的表达效果。试想,某人在财物运达尚未开封之时,就有人上门求援,而某人毫不吝啬地全部赠与且不求后报,如此义举岂能不引起“性复豪爽,遇贫即施”(程晋芳《文木先生传》语)的吴敬梓的追思和渴慕呢?
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4月
第31卷第2期王以兴:试谈小说情节素材的文本解读价值
郭元振(公元656—713年)在历史上以边防军功和为人豪爽仗义著称,《唐摭言》所记此事流传甚广、影响颇大,《新唐书·郭元振传》据以转引,明刘元卿《贤弈编》卷二《广仁》篇亦收录,叙述稍略,还见于民国初蔡振绅《德育故事》(原名《八德须知全集》)初集第三册《义编》,取名为“元振济窆”。那么,如此著名且受人瞩目的豪侠之举,吴敬梓必然也是烂熟于心的。
其实,还另有材料能够证明《郭元振》条与《儒林外史》之间存在关系。李汉秋先生考辨出第八回中蘧公孙倾囊救济王惠逃难一事取材自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卷十中的“麦舟故事”。该故事记范尧夫受父亲范仲淹之命往姑苏取麦五百斛,返回途中遇到无力运灵柩归乡安葬的石曼卿,遂以麦舟与之。[3]令人兴奋的是,文中尧夫有言曰:“曼卿为三丧未举,留滞丹阳,时无郭元振,莫可告者。”此处提及的必然是“元振济窆”之事。这也就为我们证明吴敬梓熟知郭元振典故提供了旁证。
总之,上述内容分别从内证、外证和旁证三个方面确凿无疑地证明了《儒林外史》中杜少卿助葬一事取材于《唐摭言》中《郭元振》的事实。
(三)杜慎卿顾影徘徊
第二十九回杜慎卿与萧金铉等酒后同登雨花台,正是夕阳斜照的傍晚时分,他的表现着实让人印象深刻:“杜慎卿到了亭子跟前,太阳地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这段简短描写自然就是成语“顾影自怜”的形象化。评论家们对此解释得非常清楚,如黄评:“惯做顾影自怜。”齐评:“真有顾影自怜、风流自赏之致。”天一、二评:“所谓顾影自怜。”[1]364“顾影自怜”一词来自三国魏时何晏①的一个著名典故。《三国志·曹爽传》注引《魏略》记:“(何)晏性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4]后来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七十五《魏纪七》据以引录。笔者认为杜慎卿的如此举动实际上就是何晏故事的翻版,即此处吴敬梓是将杜慎卿比作何晏了。
吴敬梓不仅在此化用了何晏的“顾影自怜”,而且杜慎卿出场时的肖像描写也同样化用了何晏典故。第二十九回杜慎卿出场时作者对其肖像作了如此描摹:“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温恭尔雅,飘然有神仙之概。”其中“面如傅粉”即用了著名的“傅粉何郎”一事。据《世说新语》:“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容止》第十四)虽然余嘉锡对此考察后认为:“何晏之粉白不去手,盖汉末贵公子习气如此,不足怪也。”[5]715但是“傅粉何郎”在此类事中最为著名,故吴敬梓所云“面如傅粉”当指何晏。而且,“眼若点漆”、“神仙之概”等也是魏晋时期描绘名士风采的常用语,如《世说新语》记曰:“王右军见杜弘治,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5]715(《容止》第二十六)那么,我们将杜慎卿的肖像描写作为参照,就可以基本肯定吴敬梓在刻画杜慎卿“顾影自怜”时已经将魏晋名士具体说就是何晏作为比拟对象了。
另外更重要的是,后人对何晏所谓的名士作派已趋向否定。《晋书·五行志上》:“尚书何晏好服妇人之服,傅玄曰:‘此妖服也。”[6]李亢《独异志》也有“何晏常服妇人之衣”一条。明代戏曲小说家丁耀亢《天史》中“何晏以妄诞致祸”一则有云:“魏何晏附曹爽用事,自以为一时才杰,人莫能及。”其中就以他“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为例证,且对其评论道:“魏承汉末,士习多相标榜,贤者犹籍道以取名,狂者遂粉饰而败教。”[7]而清初思想家顾炎武《日知录》中《重厚》一篇从国家治乱角度讨论风流名士轻薄、通脱风气的危害,其中同样也列举了何晏“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的典故。[8]虽然丁耀亢和顾炎武都是着眼于何晏等人名士作派对国家、社会的危害,但对其虚伪矫情本质的认定乃是前提。而吴敬梓对杜慎卿的态度同样也是欣赏其学识修养而鄙弃其虚伪做作的假名士作派。这一点又进一步加强了我们对吴敬梓刻画杜慎卿“顾影自怜”情节时将其比拟为何晏的认识。
二、从素材角度对三则情节的意蕴解读
在考辨清楚上述三则情节的取材渊源后,我们再来发掘一下作者使用素材时所赋予其中的内涵意蕴。这是小说素材研究的进一步深入。
首先,关于梅玖一事。显然,《杨炎》是梅玖所叙之梦的直接来源,但是作者对它的借鉴不止于此。因为《杨炎》所记的是杨炎较为完整的一段生平,而《儒林外史》第二回中梅玖自叙的只是他中秀才的一段经历,他最终的命运直到第七回才真正揭晓。第七回中梅玖依旧为县学生员,考核时居然被列为最低的四等,并受到了范进的严厉批评。可见,同样梦红日,杨炎终为朝廷重臣,而梅玖却是秀才劣等。在天壤之别的巨大反差中我们感受到的是作者对梅玖含蓄、深微的调侃和讽刺!这一点须结合同样在第二回首次露面的王惠来作整体考量。出场不久的王惠看到荀玫的名字时表现得极为异常。他自叙曾梦见与荀玫为同年进士,所以此时得知荀玫乃一小学生时,自信满满的他开始质疑这个梦。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在第七回中偏偏真的与荀玫一起进士及第,而此时王惠已经是“须发皓白”了。我们知道自唐朝起小说中记老少同榜进士的梦兆故事就屡见不鲜,吴敬梓必然有所借鉴和模仿。[9]因此,吴敬梓将梅玖和王惠自叙梦兆都放在第二回,同时又在第七回验证,其用意非常明显,就是对两人的骄傲自大进行调侃和嘲讽。于此可见,吴敬梓在化用《杨炎》等典故对梅玖、王惠进行刻画时,并非只取事情的奇异性,而是刻意寄寓了深微含蓄的意旨于其中。梅玖、王惠两人梦兆的同时叙述和验证,说明他们是作为一个“二人组合”而存在的,是那些目空一切、沾沾自喜的秀才举子们的代表。因此,作者对两人的嘲弄体现的实际上是对这样一群人的态度,同时也是为众多一直遭受人格屈辱和心灵摧残的失意士子们吐一口闷气。我们知道作者舅父就是这样一位落魄秀才,其《哭舅氏》有云:“贵为乡人畏,贱为乡人怜。”[10]周进、范进身上其实多少就有作者舅父的影子。故而笔者对梅玖梦兆的素材考辨及在小说的化用当非牵强附会之论。另外,作者将梅玖和王惠视为一个“二人组合”其实是《儒林外史》刻画人物、表达题旨的常用方法,这一点也可以加强笔者上面论述的说服力。
其次,关于杜少卿助葬事。得出上面结论其实对于我们理解作者的精神气度、创作心态及文本内涵都有很大帮助。我们知道杜少卿很大程度上就是作者的化身,即金和《〈儒林外史〉跋》所云:“书中杜少卿乃先生自况。”[1] 690而吴敬梓借历史上名声斐然的侠士郭元振来比拟杜少卿,其实也是自拟。显然,作者是在借这样一件“豪举”形容杜少卿的豪气!从此也可见作者丝毫无悔于当年救危济贫的豪爽慷慨。
另外,按照这个思路去解读杜少卿助葬一事就会发现许多评论家的观点非常值得商榷。因为就作者意图而言,以“元振济窆”为素材,目的很单纯,就是要凸显杜少卿仁慈侠义的性格特征,并不涉及其他。而评论家对此却穿凿附会地解读出一些其他信息,比如黄小田评、天一评、天二评以及陈美林先生都认为这完全是杨裁缝与管家王胡子串通起来坑蒙杜少卿的伎俩把戏,而该情节主要就是为了刻画杜少卿的呆气!例如,黄评:“一呆至此。”齐评:“写尽呆气。”天一、二评:“全不知人情世事。”[1]392其实单从该情节的素材来源看就已经否定了这种观点。
当然,杜少卿的古道热肠和至情至性也表现为对人毫无机心和城府,难免就有人会利用这一点来骗取实惠,这在杜慎卿等人看来就是“呆子”。因此,豪爽慷慨和呆气在杜少卿身上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小说对该两个方面都有表现,前者的表现之一就是助葬,而后者则主要表现在被王胡子、鲍廷玺等人算计而不知。诸位评论家对助葬一事的取材渊源不清,加上第三十回杜慎卿对少卿“呆子”的论断,使他们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在评价时不自觉地产生了偏颇。实际上,他们的推论存在明显的逻辑纰漏。就杨裁缝自述母亲暴亡一段,天二评曰:“
衣箱才送进来,随脚复进来回话,而又云领去工钱都还柴米店里,还钱之后其母一会暴死,而复到杜府求借。时候不合,情事不对,其伪显然。若遇慎卿,立辨其伪,即下人裁工,亦不敢如此尝试也。因箱内并无衣服,惟恐酒后查点,故兔起鹘落,随后进来取出,情事宛然。”[1]391392
陈美林先生对此也评注曰:“衣箱刚刚抬进,人随即跟来。编出母死一节,骗回衣箱,其中必无衣裳可知。如此骗法,乃与王胡子上下其手,否则则何以知少卿手头拮据,必如此接济耶!”[11]其实这是评论家们主观上已经认定杨裁缝在与王胡子演戏,以此为前提必然会挑出许多“破绽”。两位评论家认为衣服刚送进来而人随即跟来,这与他自云的还钱、母亡等事在时间上存在矛盾。这一点就小说叙述看,其实并无不合情理之处。王胡子是在韦四爷等早饭后又“吃了半日”酒时才抬进箱子的,那么此时也接近日午了。而杨裁缝自云其早上领的工钱回家,在这“半日”内发生两件事情是绰绰有余的。因此杨裁缝的话并不自相矛盾。还有,杨裁缝明确交代了他“这些时在少爷家做工”,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不用他亲自送来当着少卿的面进行验收,也可知箱内无衣服的说法乃纯属凭空臆想。因为就在少卿家做工且是整整两大箱衣服,他岂敢亏空本钱随便应付!难道他与王胡子早就预料到可以借此法糊弄过去吗?
总之,杜少卿助葬一事取材自历史上著名的“元振济窆”,就作者本意而言,是借此刻画少卿豪气,而非“呆气”。诸多评论家对该情节素材渊源不清楚,导致所下论断带有很强的主观色彩。
最后,关于杜慎卿顾影徘徊事。显然,作者是在借何晏来形容杜慎卿虚伪矫情的名士心态和作派,大多数读者都能够理解到这一层次。但是,如果我们做进一步思考的话,还会发现其他有关内容。因为杜慎卿不仅是魏晋何晏一类名士的传承人,而且也作为小说中真名士杜少卿的对立面而存在,这一点无庸赘述。其实,作者对“二卿”一贬一褒中体现了他对魏晋风流名士的反思态度和清醒认识,以及内心深处的名士情结。
魏晋风流名士是指那些具有“魏晋风度”或者“魏晋风流”的知名文士。而所谓“魏晋风度”,就是魏晋时期在儒学势衰、玄学大兴的思想背景下,文士们试图挣脱礼教之束缚,追求一种任情适性、自由洒脱的个性解放潮流。其本质特征按冯友兰的说法就是玄心、洞见、妙赏、深情。[12]当时名士之间的清谈和品评活动又催生了盛极一时的名士崇拜,而名士风气的流行带来的却是名士纯粹品格的丧失。因为有些士子为了博取声誉、扩大影响而故作姿态,给人一种矫揉造作的虚伪印象。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字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就曾说过:“到东晋以后,作假的人就很多,在街旁睡倒,说是‘散发以示阔气。就像清时尊读书,就有人以墨涂唇,表示他刚才写了许多字的样子。故我想,衣大,穿屐,散发等等,后来效之,不吃也学起来,与理论的提倡实在是无关的。”[13]而在吴敬梓所处的清朝初期也面临同样的社会问题。由于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和王学左派对“率性而行,纯任自然”[14]之人性解放思潮的鼓吹,名士风气在明朝中后期又蔚然成风,袁宏道、张岱、徐渭等就是当时的风流名士,他们公开宣称“好货”、“好色”,也一度形成了一股“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15]的不良社会风气。因此,到了清朝人们开始就什么才是真正的名士风流进行反思,而“是真名士自风流”一句话就是对该问题的最好答案,正如有人所云:“一个‘真,一个‘自,道尽了名士浑然天成的风流气度。”[16]与《儒林外史》几乎同时的《红楼梦》中史湘云对黛玉说:“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17](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文康《儿女英雄传》第八回《十三妹故露尾藏头 一双人偏寻根觅究》中安公子用“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来评价十三妹何玉凤,此联又见于石玉昆《三侠五义》第一百十六回《计出万全极其容易 算失一着甚是为难》中,而在郭广瑞《康熙奇侠传》中则稍有改变:“秀于外慧于内,惟见英雄能本色。竹曰青菊曰淡,遇真名士自风流。”②(第二十九回《张广太醉入勾栏院 韩红玉俊目识英雄》)比吴敬梓(1701—1754)稍晚的和邦额(1736—?)《夜谭随录》中亦有兰岩对当时名士的批评:“予尝见世之所谓名士矣,曳长裾,舞大袖,以为名士风流;吟诗论文,弈棋饮酒,以为名士博雅。而究其中,则绝少躬行;核其实,则每多不肖。”[18]
可以看出,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大有名士风度的吴敬梓将该问题直接放在风流名士的源头上去解答,通过形象生动、具体可感的人物刻画和情节描述表明自己的态度,向大家说明了像杜慎卿这样以何晏为榜样的名士并非真名士、亦非真风流,而杜少卿才“是真名士自风流”。③而作者的这一意图,恰是我们通过对杜慎卿顾影自怜情节素材的考辨而顺藤摸瓜把握到的。
三、余论
由上可知,对小说情节的素材考辨的确有助于人们更准确地把握《儒林外史》的文本内涵,即情节素材具有更全面和更深入的两个方面的文本解读价值。当然,我们在利用情节素材进行文本解读时还必须考虑到小说的创作特征,比如《儒林外史》中“二人组合”的人物设置,就提醒读者有时需要将相关的人物结合起来作整体考察。至于小说情节素材为什么具有一定的文本解读价值呢?其实原因非常简单,这就如我们在阅读古典诗词时往往通过作品中所化用的典故来把握作者情感一般,有人就曾指出:“在辛弃疾的词作中,词人除了运用典故来抒发各种复杂的感情,还特别善于运用典故来塑造词人的自我形象。”[19]总之,通过情节素材来进行文本解读不失为一个行之有效的新方法,而且这也是对古代小说素材研究的开拓与深入。
注释:
① 何晏(?—249年),字平叔,南阳宛(今河南南阳)人。三国时玄学家,曹操养子,后因辅助曹爽执政失败而被司马懿所杀。
② 分别见清文康著《儿女英雄传》(华夏出版社,1994年版);清石玉昆编,钧林、文岭、萧先、永瑜校点《三侠五义》(齐鲁书社,1993年版);清郭广瑞、清都门贪梦道人著《康熙奇侠传》(岳麓书社,1994年版)。
③ 关于吴敬梓与魏晋风度的关系,程晋芳《寄怀严东有》(三首之二)云:“敏轩生近代,而抱六代情。风雅慕建安,斋栗怀昭明。”见朱一玄编《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9页。《儒林外史》研究专家陈美林先生亦曾连续撰文讨论此问题,可看《吴敬梓秦淮水亭考索》、《魏晋六朝风尚和文学对吴敬梓的影响》、《吴敬梓的门阀意识》和《隆礼与崇孝》,均见于《吴敬梓研究》(上),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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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夏畅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