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美学视域下自然环境美向生态文明美的转进
2020-01-25席格
摘 要:以环境生态危机为缘起的环境美学,是从价值维度出发研究自然、讨论人类与自然关系,进而重建自然之美的。但这种“以善立美”的方式,并没有局限在狭义的自然审美领域之内,而是远远溢出了自然美学的疆域。因为环境美学所秉持的连续性观念,不仅赋予了自身理论体系构建以纵深空间,而且揭示了自然环境与人类环境的连续性。这种美学连续性极大地拓展了环境的所指,并催生出美学共同体,从而为基于“生命共同体”消解人类中心主义提供了可能,也为自然环境美的建构与演进奠定了理论基础。由此,环境美学在介入现实过程中,有力推动了自然环境美向生态文明美的转进。
关键词:环境美学;自然环境美;生态文明美;连续性;美学共同体
如果立足于整个美学学科来看,环境美学与生态美学、景观美学在实质上都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探究,只是具体切入的角度不同。如刘成纪就认为:“生态美学、景观美学与环境美学都是新自然美学的分支,生态美学研究自然之真,属于定性研究;景观美学研究自然之美,属于形式判断;环境美学研究自然之善,属于价值判断。自然是生态、景观、环境美学的理论起点,也是价值重点。”[1]具体到环境美学而言,可谓是“以善立美”,即从重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出发追求美。那么,环境美学所追求的是何种形态的自然美呢?从环境美学基于生态维度讨论环境问题来看,它旨在追求基于环境改善、生态平衡的自然环境美;从当下环境治理、生态保护对自然环境美达成的作用来看,环境美学最终追求的乃是一种生态文明美。所谓生态文明美,是陈望衡从人类社会文明形态演进角度提出并加以界定的,并认为它是“当代环境审美的新形态”[2]。那么,在环境美学视域下,自然环境美为什么可能向生态文明美转进,转进的理论基础是什么,又是如何实现呢?
一、环境美学理论体系的开放性
20世纪60年代,环境美学之所以能够兴起,直接动因在于工业文明发展所造成的自然生态环境破坏甚至生态危机愈发恶化,如环境污染、水资源匮乏、草退沙进、气候变暖和生态失调等系列问题十分严重。环境美学对现实自然环境问题从美学维度进行研究的初衷,注定了它是一门应用美学,并且必然超出自然环境而走向更宽泛多义的环境。如伯林特明确认为:“环境美学,某种程度上属于我的芬兰友人称作的‘应用美学。所谓应用美学,指有意识地将美学价值和准则贯彻到日常生活中、贯彻到具有实际目的的活动与事物中,从衣服、汽车到船只、建筑等一系列行为。”[3]1显然,伯林特关注的环境不止自然环境,而是囊括了建筑环境、生活环境等在内,极大地拓展了环境美学的研究领域。同时,环境美学从生态维度讨论自然问题出发进行理论建构,实则意味着美学研究的基点从“美的艺术”或者说艺术位移到了自然。也即,它是从自然出发而逐渐向艺术挺进的理论建构方式。所以,环境美学不同于美学分支体系中的其他很多应用美学理论,它对基于艺术哲学定位的美学基本理论提出了根本性挑战,让自身从部门性美学理论走向了普适性美学理论。可以说,环境美学自兴起之初,便已经注定了具有向上可通形而上的理论建构和向下可达形而下的现实实践的双重面向。进而言之,双重面向特征,展现了环境美学自身的开放性,也展现了环境美学所致力追求的美的张力性,即从自然环境美到生态文明美。
环境美学理论的双重面向,根源于它的理论基点“环境”的开放性。作为核心概念,“环境”在环境美学中最初主要是指自然环境,但它本身乃是一个多义的词,远远超出自然限定的范围。如伯林特强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环境是个内涵很大的词,因为它包括了我们制造的特别的物品和它们的物理环境以及所有与人类居住者不可分割的事物。内在和外在、意识与物质世界、人类与自然过程并不是对立的事物,而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人类与环境是统一体。”[4]9在这段话里,伯林特首先指出了“环境”概念涵盖范围较大,说明环境美学的研究对象并不局限于自然环境;其次,不同类型的环境之间虽有区别,但并非相互对立、隔离,而是具有关联性、连续性;最后,人类与环境是一体的,环境是有人类的环境,人类是环境中的人类。但他并没有指出在人类与环境的统一体中,环境是以人类为中心的“环人之境”,还是消解人类中心主义的“环生命之境”。综合可知,环境美学的“环境”并不局限于自然环境,而是一个多义性、敞开性的概念。由此,环境美学因研究领域的广泛而呈现出理论的纵深性,理论建构从自然环境出发,向社会环境、艺术环境等敞开。
正是“环境”与环境美学所具有的开放性,赋予了它所追求的自然环境美向生态文明美转进的可能:一方面,自然生态环境的治理与保护,重建生态平衡,或者说在现代社会中人类与自然和谐共处的达成,乃是环境美学勃兴之初所追求达成的自然环境美的体现。另一方面,生态平衡重建、人类与自然实现和谐共处,实际上是一个系统性工程,需要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介入,需要经济、社会、政治等多个维度实现生态转型,即要求人类社会进入一个生态文明阶段。那么,环境美学所追求的自然环境美,在生态文明社会中就成为了生态文明美的体现。对此,陈望衡认为:“用一个简洁的命题概括自然环境审美,那就是:自然环境美,美在自然文明(以自然为载体的文明)。当代的自然环境审美较之前的自然环境审美所不同的是,自然属性中彰显了生态性,社会属性中强调了生态性之于人的意义,综合起来就是凸显了生态文明的内涵。所以,當代的自然环境审美观认为,自然环境美,美在生态文明(以生态为载体的文明)。”[2]简言之,在环境美学视域下,自然环境美向生态文明美的转进,是由环境美学以“环境”为基点进行理论建构自身所内在决定的。
二、“连续性”思想的支撑
尽管环境美学理论体系的开放性,为自然环境美向生态文明美的转进提供了可能性,但要达成这种转进,理论层面需要有具体内容作为支撑,以凸显自然环境美与生态文明美之间的内在性关联;实践层面需要有切实的转化路径,以推进自然环境美的达成,进而实现向生态文明美的转进。就理论层面而言,“连续性”及基于它而提出的“美学共同体”,对自然环境美向生态文明美的转进提供了直接性理论基础。
“连续性”,是环境美学理论建构过程中,从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美学中汲取过来的概念。伯林特就将“连续性”作为建构环境美学的重要哲学基础,曾直言:“(《生活在景观中》的)所有的章节通过连续性主题连接起来,而连续性正日益成为我思考的基础。实际上,这本书可以被称作‘自然的连续性,因为它确定了将环境的各个方面联系起来的潜在概念。”[4]4这段被多次征引的话,的确表明了连续性在环境美学理论体系中的地位。当然,由于不同环境美学家的体系建构理路不一致,关于“连续性”的理解与运用也有较大差异。其中,伯林特可谓是最为强调自然环境與人类之间的连续性,强调自然环境与建筑、艺术等之间的连续性。相较之下,卡尔松、罗尔斯顿、格诺特·波默、马丁·泽尔等,或使用或不使用“连续性”概念,但在理论建构过程中都展现出了“连续性”的理论影响。如关于环境审美或者说审美过程性的判断,关于环境审美气氛的生成等。显然,连续性思想对自然环境美转进的影响,最容易从伯林特的有关论述中见出。
伯林特明确强调:“连续性结合了我们的认知、意志和身体的维度。人类与自然之间也具有连续性。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自然是环境——不是外在的环境而是其物质特征和意义秩序的基体,在其中我们是起作用的、协作的参与者。正是这些连续性使人类和出现共同体的环境合为一体。它们是环境、人类团体、语言的联系。它们也是个人体验、传统和历史之间的时间联系。让这种连续性具有美学性的是它所表现的统一性类型:身体、意识、环境的连续统一体都进入了知觉体验普遍的连续性中。”[4]115不难看出,在伯林特的环境美学思想中,人的精神与外在的自然、生存于其中的社会之间具有连续性,这便为培育人的生态理念、环保意识,进而促进生态保护与治理,建构生态友好型社会提供了美学理论依据;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之间的连续性,则是强调了自然环境生态平衡的建构,不能孤立地进行,而是关涉到社会的多个层面。
正是由于连续性,自然环境审美具有了与艺术审美、社会审美的内在关联,得以被纳入“美学共同体”之中。所谓“美学共同体”,是伯林特在汲取杜威连续性理论的基础上建构提出的。伯林特虽然明确认为美学共同体与理性共同体、道德共同体一样,是基本的社会形态,却没有具体指出什么是美学共同体。他在解释美学共同体的概念时,认为它“是一种近似概念,它试图定位并识别对现实具有重要影响力但却还没形成的某物”[4]116;“美学共同体是一个体验中的共同体,也是一个体验的共同体。”[4]117但伯林特强调了美学共同体的形成,有赖于美学连续性,或者说审美的连续性。通过美学连续性,自然环境得以与社会、与艺术形成统一体:“在联系世界中我们发现的不仅仅是联结关系,我们还能找到一种连续性。最后我们还能发掘更多:一种共同体,或者更详细地说,我们所说的美学共同体。社会审美与艺术审美和自然审美结合进入了人类审美。……科学对自然世界、人类世界和虚构世界的划分,哲学对形而上学、伦理学和艺术哲学分类——在审美体验中都恢复了他们最初的统一性。”[4]118在审美连续性中所形成的人类与自然的统一体,事实上推动了美学共同体向生命共同体的沉淀。也即,消解人类中心主义的环境,或者说基于生命平等的“环生命之境”,是美学共同体或者说审美共同体生成的基础。因为,只有当人类在生命平等原则下,形成与自然的生命共同体,才能改变工具理性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建构人类与自然平等友好和谐的关系,实现共存共生共荣。那么,美学共同体在社会形态意义上,与生态文明社会是具有共通之处的,而自然环境美演进为生态文明美便是共通之处的体现。
三、自然环境美的转进
伯林特在为《环境美学译丛》所写的“序”中曾言:“环境美学可能是应用美学这一重要的新生研究方向一个最显著的焦点。……应用美学的潜在作用可能在于让人们认识到美学对人类活动的社会领域——诸如城市规划和经济发展项目中所产生的影响。”[5]“序”尤其是在当下全球气候变暖、水与土壤污染严重、水资源匮乏进一步加剧等生态失衡的状况下,从生态平衡维度思考自然问题的环境美学,有效发挥美学批评与引导功能,变得越来越重要。而环境美学理论在现实生活中发挥建设性作用的过程,便是自然环境美追求在现实中逐步实现的过程,也是自然环境美一步步向生态文明美转进的过程。
(一)自然环境审美功能的发挥。伯林特认为,通过环境美学,发掘环境的美学内涵,“我们将逐渐意识到,自然并非在人类世界之外,环境也不是一块外面的土地。美学将帮助我们从抽象理论和具体情境两个层面来深刻地体悟自然与人之间不可分离的关系”[3]3。当人类以自然为家园,将与自然的关系从对抗、征服转变为和谐、共生时,自然环境美将获得坚实的现实基础。同时,自然环境美具有审美感召作用,引导人们善待自然、保护自然,呈现出一种“自然化人”的作用。如J·贝尔德·卡利康德曾说:“在我们决定到底要节约哪些土地,哪些土地要恢复或改良,哪些将分配作它用时,我们认为哪一片土地很美,这一判断将发挥很大作用。因此,一种强有力的自然美学对于强有力的环境保护政策和土地管理来说,是很重要的。”[6]281-282可见,自然环境美不仅可以带给人美感,而且可以促使人改变生存生产方式。由此,在现代社会中,自然环境美的作用便超出了传统的自然美,而走向了生态文明美。
(二)环境美学理论的运用。由于环境的多义性,环境美学理论建构从自然环境出发,并向多种环境形态敞开。但环境美学基于自然环境生态危机而与生俱来的生态精神、生态思维,不仅没有因为研究领域的拓展而丧失,而且得到了更广泛深入的实践。一方面,环境美学理论的原则被贯彻到景观设计、环境规划、建筑设计、艺术等领域之中,甚至贯穿到整个生活领域;另一方面,则是发挥环境美学理论的批评功能,对于违背生态规律、造成生态环境破坏的非生态生产方式、非生态生存方式和非生态管理方式等进行监督。据此,运用环境美学理论,既可直接助推生产生存方式的生态化,又可督促非生态生产生存方式的生态转化。所以,环境美学的确可有效推动生态经济、生态生活和生态管理,推进生态型社会的建设,推动生态文明的生成。正是在此意义上,可以说“生态文明美学的核心是环境美学”[7]。而生态文明社会的建设,可以更好地推动自然环境生态治理保护,促成自然环境美。换言之,自然环境美在生态型社会中的生成,是在生态文明建设的推动下得以实现的。自然环境美本身就蕴含着生态文明美的内容。
(三)环境审美教育的开展。环境美学从环境伦理出发重识自然,从而形成对自然美的全面肯定,产生了“肯定美学”“自然全美”等理论,并使得荒野、荒原等也被纳入自然审美领域。同时,环境美学因为内在对环境空间的强调,从而形成了审美参与、审美气氛、身体性在场等理论。因此,环境美学在推动美学原理重构的同时,也推动了美育理论与实践的重构。薛富兴曾言:“一旦我们真正实现了全范围地欣赏自然,自然美育的事业便与培育探究自然的科学精神,以及培育环境美德,本质上成为同一项事业,自然之真、善与美融为一体,根本上符合了当代生态文明的核心理念,这大概便是我们可以想象到的自然审美教育的理想境界。”[8]随着环境审美教育的深入开展,在个体层面有助于生态生存方式的践行,在社会层面有助于生态生产方式的推广,在精神层面有助于生态思维、生态精神的培育,从整体促进生态文化、生态友好型社会、生态文明建设。这体现在美的形态上,便是自然环境美达成及其向生态文明美转进。
参考文献:
[1]席格.环境美学的学科定位、理论资源与现实应用——“生态文明视野下的环境美学”研讨会综述[J].美与时代(上),2017(10):5-9.
[2]陈望衡.生态文明美:当代环境审美的新形态[N].光明日报,2015-07-15.
[3]伯林特.环境美学[M].张敏,周雨,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
[4]伯林特.生活在景观中——走向一种环境美学[M].陈盼,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
[5]伯林特.环境美学[M].张敏,周雨,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
[6]卡尔松.从自然到人文[M].薛复兴,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7]陈望衡,陈露阳.环境审美的时代性发展——再论“生态文明美学”[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1):5-9.
[8]薛富兴.环境美学视野下的自然美育论[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5):85-95.
作者简介:席格,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中国美学史、美学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