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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者与流亡者:塞巴斯蒂安和V的身份

2020-01-20薛梦雨

黑河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尼娜塞巴斯蒂安故国

薛梦雨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我们的俄国世袭财产最坚强的幸存者结果是一只旅行包,这一事实既是合乎逻辑的,也是具有象征意义的。”[1]163在《说吧,记忆》中,纳博科夫这样写道。生于俄国的纳博科夫,几乎一生都在颠沛流离:去英国求学,去德国与家人一起避难,去美国做文学教授与蝴蝶研究员,晚年搬到瑞士定居、也病逝在了那里。因此,纳博科夫被贴上了“流亡作家”的标签,流亡也成为其小说中时时浮现的意象之一。《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以下简称《塞》)作为纳博科夫第一部由英语写成的小说,还没有像后来的作品一样表现出明显的后现代主义特色。通过塞巴斯蒂安和V两个人物身份的建构,纳博科夫将“追寻与流亡”的主题细致地埋藏在文本里,等待着读者前来揭开谜底。

一、纳博科夫的两个化身

喜欢“制谜”的纳博科夫置下的第一道谜语就在《塞》中的两个人物身上,通过对细节的观察,也随着主题的慢慢揭示,读者可以看到一个渐次清晰的谜底:塞巴斯蒂安和V是纳博科夫的两个化身。

与纳博科夫一样,塞巴斯蒂安也生于1899年,这个“极容易让人记错年龄的年份”。塞自幼学习画画,有过一个瑞典家庭女教师,后来在剑桥三一学院求学,在剑桥期间,塞最爱的活动是在剑河上划方头船及骑自行车。这些细节都与纳博科夫本人的经历如出一辙。甚至对塞那段校园恋情的描写——“塞巴斯蒂安坐在一棵被砍倒的大树的白灰两色树干上,仍然不是一个人。他的自行车放在一边,车轮的辐条在欧洲蕨丛中闪着光”[2]142也影射着纳博科夫学生时代与塔玛拉的爱情(对自行车与周围环境的描写,连旁边飞舞的蝴蝶都是同一只“黄缘蛱蝶”)。而塞留下的剪报本封面上有只“令人生厌的蝴蝶”,更是暗示了其主人是一位蝴蝶爱好者。

V是纳博科夫名字的首字母,也是其俄国时期的笔名“V.西林”中的名字。如果说卡夫卡的小说中名叫“K”的主人公暗示了其小说的自传性特征,“V”同样也可以给读者这样的启发。事实上不仅如此,许多细节都暗示了V是一个纳博科夫寄予了自身记忆与理想的人物:V经历了从俄国到巴黎的逃亡;V的妈妈手上戴着两个戒指,她的和她丈夫的,并用黑线将这两个戒指拴在一起,这与纳博科夫的母亲在丈夫死后戴戒指的习惯一模一样:“她的无名指上闪现的两道光是两枚结婚戒指——她自己的和我父亲的,后者她戴着太大,用一条黑线和她自己的系在了一起。”[1]39此外,V在追寻塞巴斯蒂安的途中,强调“要像科学家一样精确”,这也是纳博科夫本人对艺术的一贯追求:“衡量一部小说的质量如何,最终要看它能不能兼备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知觉。”[3]

塞巴斯蒂安和V本身就具有很多相似之处与关联:“塞巴斯蒂安”的英文写法是“Sebastian”,俄语写法是“Sevastian”,“V”是塞巴斯蒂安俄语名字的标志。两个人都成为或想成为作家,塞巴斯蒂安已经是名声在外的作家,而V则为了写哥哥的传记去上写作训练班。V在追寻途中也觉得自己和塞有太多相似之处:“我敢说塞巴斯蒂安和我也有某种共同的节奏,这大概可以解释我追溯他的生活轨迹时为什么突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2]32。由此可见,这两个人物是纳博科夫的两个化身,在两个人物身上,纳博科夫寄予了自己流亡的痛楚、对彼岸世界的推崇及对艺术的思考。这一切都通过塞巴斯蒂安和V的身份揭示出来。

二、作为追寻者的塞巴斯蒂安

小说名为《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而直到小说结束,塞的“真实”也没有得以呈现,相反,由于对塞的过度揭示,真实的塞反而从书中跳脱出去,逃离了读者的视野。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也直接表达了这种真实的溃散,主人公在接近阿尔贝蒂娜的面颊时,看见了十个阿尔贝蒂娜。乔治·普莱对此评论道:“因为过分揭示,反而导致他们逃逸。增生的阿尔贝蒂娜,多重的阿尔贝蒂娜,就已经是消失的阿尔贝蒂娜。”[4]因此,读者难以描画塞的“真实”,在这多重的塞的重影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塞一直处于对母亲和祖国的追寻之中。

这种追寻在塞的生前是失败的,即追寻而不得。对母亲和祖国这两个带有相似意味的对象的追寻,体现了塞的流亡。“紫罗兰糖”是一个重要的意象,这是出走的母亲首次回家探望塞时给他的礼物,自那时起,塞就把“紫罗兰”看成了母亲的象征。可以从许多物件上看到塞对紫罗兰的痴迷:抽屉里的紫罗兰糖、印着紫罗兰的爽身粉盒子、名叫“紫罗兰”的旅店。但母亲的那次回乡并没有多做停留,一年以后,母亲客死他乡。塞对母亲的追寻便转移到了对母亲生前足迹的追寻。塞在罗克布吕纳小镇上的紫罗兰旅店里流连,想象着母亲在那院子里的场景,最后却被告知母亲住的是另一个名叫“罗克布吕纳”的镇子。后来塞对尼娜的迷恋,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尼娜有母亲身上那种令人捉摸不定的神秘、给周围的人带来伤害的残酷性格,还有一重原因,尼娜是俄国人。对祖国与母亲的渴求使得塞离不开尼娜,他坦言尼娜不可爱、自己在尼娜身边不幸福,但他就是离不开她。最后,这个叫尼娜的女人飞快地抛弃了塞。

这种生前追寻的失败,以塞的死亡作为结束。但死亡并不是塞“追寻”的终点,而恰恰是这个追寻者追寻成功的条件,死亡使他停止了流亡,追寻到了自己渴慕的祖国与母亲。小说末尾V接到的塞可能病危的通知上,塞的名字是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Sevastian”,一反平时的英文称谓“Sebastian”,这已经是一个暗示。当V抵达圣达姆耶医院要求见塞,V强调“这是个英国人的名字”,于是在院方的安排下V心满意足地陪同在自以为是塞的病人的床边,为“塞还活着”暗自庆幸时,被告知搞错了,他身边的人不是塞,塞已经于前一天去世:“那个俄国先生昨天就死了”(护士语)。名字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当名字发生改变时往往意味着命运的改变。经由这种错位,塞通过死亡以名字的方式完成了由“英国人”到“俄国人”的转换,这有意味的死亡,事实上确认了塞俄国人的身份,使得他在1936年和自己的故国与母亲永远在一起——在死亡之国里团聚。至此,塞结束了自己的流亡,成为一个成功的追寻者。

1936年作为塞死亡的年份,显然是纳博科夫有意为之。因为在这一年苏联正式建立起社会主义体制,成为社会主义国家,也标志着纳博科夫的故国俄国已经永远逝去,这恰恰呼应了《塞》中引用的古老的智者派辩论术的说法:一个更换过刀柄和刀片的刀子,还是原来那把刀子吗?显然纳博科夫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他的故国已经不复存在。

三、作为流亡者的V

在小说行文中,V的作用首先是结构上的,即指引着读者去探索塞。当塞的真实在越来越多的揭示中失却时,V却摇身一变站在了读者视野的中心并宣布:“我就是塞巴斯蒂安。”“因为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我扮演的角色:塞巴斯蒂安的面具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我们两人的相像之处是洗不掉的。”[2]216V戴上了塞的面具,确认了自己流亡者的身份。

首先,尽管V“在本书中尽可能不提自己”,读者还是可以了解到作为塞的弟弟,V和塞一起离开了俄国在外流亡。其次,因为不熟悉自己的哥哥塞,V一直在塞死后追寻其踪迹,想要了解一个真实的塞,以便为塞写一部传记。而这种追寻是以失败告终的,也就是说,“追寻而不得”已经成为一种流亡的表象。最后,V从古德曼先生那里接过了黑色面具。黑色面具到底是什么?纳博科夫并没有交代,只是在文末才揭示出真相:它是塞巴斯蒂安的面具。这个面具由古德曼先生传递给V是有寓意的,因为前者在V之前写完了塞的传记。而V却发现这个面具贴在了自己的脸上,这象征着一种身份的转换:V成了塞巴斯蒂安本身。“灵魂不过是存在的一种方式——不是一种恒久的状态,因此任何灵魂都可能是你的灵魂,如果你发现了它的波动并进行仿效的话。”[2]216这句话为这种转换提供了可能性。而在故国已逝的1936年,V戴着塞的面具,想继续塞生前的追寻,已然变得不可能,于是这场追寻又如同当时V对塞的追寻一样,已经命定了无结果的命运。相比通过死亡追寻到自己故国和母亲的塞,背负着双重无结果的徒劳的V只能是一个流亡者,一个流亡在现世的人。

“流亡”也是纳博科夫在人世间的状态,V这一角色显然隐晦地体现了纳氏的流亡之痛。而“塞通过死亡与故国和母亲团聚”的这一巧妙安排,既是纳博科夫对此生结束流亡的否定表达,也是纳博科夫“彼岸世界”观念的体现。

四、彼岸世界与艺术追求

纳博科夫将自己的一生总结为“玻璃小球中的彩色螺旋”,“螺旋”这一意象是对封闭圆形的打破:从起点出发,绕了一圈,回到的已经不是原点,而是下一个螺旋的开始。纳博科夫将螺旋运动分为正旋、反旋和合旋,认为自己在俄国度过的20年是正旋,在英、法、德流亡的21年是反旋,而在收留他的国家度过的时间是合旋,也就是一次新的螺旋运动的开始。也正是借助于这种螺旋运动的形式,纳博科夫提出意识会经历一个“空间—时间—彼岸世界”的螺旋进阶,其中,“彼岸世界”体现的是“无时性”,是对时间的超越,是一种真正自由的实现。

“彼岸世界”这一概念首次出现在《尼古拉·果戈里》中:“在艺术超尘绝俗的层面,文学当然不关心同情弱者或谴责强者之类的事情,它注意的是人类灵魂那隐秘的深处,彼岸世界的影子仿佛无名无声的航船的影子一样从那里驶过。”[5]但纳博科夫本人并没有对这一概念做出明确的界定。学者们一般认为这一概念受到了纳博科夫母亲和俄国象征主义诗歌的双重影响,尤以后者为甚。纳博科夫母亲的人生信条是“全心全意去爱,别的就交给命运”[1]29,她用宗教的虔诚眼光看日常生活,在其中发掘事物的本质与形而上特性,这一点无疑是与象征主义的信条相通的。“螺旋”对“圆形”的敞开意味着一端通向自由与无限,彼岸世界也意味着对时间,甚至是对意识本身的超越,承载了纳博科夫的美学中超验性的旨趣以及对“苏醒时刻的有序现实”的确信。同时,“彼岸世界”是纳博科夫由俄文词“potustoronnost”翻译而来,这一俄文词意味着“在生死分界线的另一边”,也有人译为“来生”或“来世”。显然,死亡与彼岸世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从彼岸世界对时间与意识本身的超越可以看出,这种超越是无法在现世(即人生的此岸)完成的,只能借助于死亡,但死亡本身不是彼岸世界,死亡只是通往彼岸世界的必由之路。学者王安认为,抵达纳博科夫的彼岸世界的途径有两个:一是在意识末端用极致的想象去窥见彼岸的些微光亮;二是放弃生命的存在,在死亡中感知彼岸的魅力[6]。

显然塞有意味的死亡与纳氏彼岸世界的观念有关,正是死亡使塞完成了身份的转换,并回归故国,1936年这一特殊的时间设置也足以看出纳博科夫的良苦用心。塞在彼岸世界与故国和母亲团聚,正是其停止追寻达到的身心自洽的自由状态,这种“苏醒时刻的有序现实”是彼岸世界的景象,也是纳博科夫童年生活的一重倒影。塞的一生也符合螺旋运动的三个阶段:俄国生活是正旋,离开俄国后的流亡生活是反旋,死亡也就是彼岸世界构成了合旋。而V的存在提醒着我们流亡的必然,褪尽彼岸之灵,纳博科夫只是那个不能忍受新居,只能辗转住在各种汽车旅馆的流亡者。

V的流亡是追寻的姿态,塞的追寻也是自己流亡生活的注解。如果说V对塞的追寻追到的只是一场虚空,塞在死亡中却取得了自己的圆满,于是虚空不再是虚空,而是被彼岸世界填充的充盈。虚空与充盈不再截然分离,共存于纳博科夫的美学世界之中,并表现在文本中,甚至不能区分何为形式,何为内容,他们是浑然一体的,倾注于整个感受的瞬间。这种指向彼岸世界的美学与纳博科夫童年时期对火柴的观察有着相似的旨趣:库洛帕特金将军给年幼的纳博科夫玩火柴游戏,或是将火柴首尾相接拼成“一”字,或是拼成“之”字,最后将军从沙发上起身时,所有的火柴都被弹了起来。使纳博科夫感到高兴的正是火柴主题的演变,他写道:“他让我看的那些魔术火柴被轻视,放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他的军队也消失了,一切都成了泡影,”并认为要“将你的一生循着这样的主题构思梳理”[1]12。或许《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正是火柴主题的写作实践。

五、结语

《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是一个有关“追寻与流亡”的故事。通过建构塞巴斯蒂安这个追寻者的身份与V这个流亡者的身份,纳博科夫表现了自己指向彼岸世界的美学,在彼岸世界实现了希冀中的圆满与回归;也表达了在现世一直流亡的苦痛。《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是一部精致的艺术品,是纳博科夫捕捉给读者的一只在耀眼的光亮中微微颤抖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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