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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说文解字》授课到学术著述:章太炎《小学答问》编纂修订考

2020-01-19董婧宸

关键词:钱玄同说文解字章太炎

董婧宸

(北京师范大学 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小学答问》是一部以答问形式,考求《说文解字》本字,探求语言孳乳规律的学术著作,是章太炎小学研究代表著作之一。关于《小学答问》的成书情况,章太炎在《自定年谱》(1928)、《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1933)等著作中皆有追述。(1)章太炎1928年撰《自定年谱》,1933年在章氏国学讲习会讲《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其中关于《小学答问》等书的著作情况,均为后来追忆。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中,据初版的《小学答问》牌记,将《小学答问》著作系于1909年,并指出实际刊印在1911年,但在1915年右文社《章氏丛书》条下,《章太炎年谱长编》并未像《国故论衡》《检论》那样,说明《章氏丛书》本与初版的差异。(2)参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修订本)1909年、1915年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研究者在引用和探讨《小学答问》时,多据1919年浙江图书馆本《章氏丛书》中收录的《小学答问》。事实上,1909年初步撰成的《小学答问》初版,和1915年、1919年收入《章氏丛书》的《小学答问》修订版,在收录条目、编次顺序上稍有出入,是两个不同的版本。近年来,《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以下简称《笔记》)及相关书信、日记陆续刊布,为了解《小学答问》的撰作背景、刊刻情况和修订变化提供了线索。(3)文中所用史料,主要包括《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章太炎书信、朱希祖日记、钱玄同日记等。其中,章太炎与钱玄同的书信,今藏鲁迅博物馆,据钱玄同1938年1月15日日记,“将菿汉遗札贴成二本,共信十封,五十八封原迹”,《鲁迅研究资料》第18辑至20辑以简体整理公布,后收入《章太炎全集·书信集》,近蒙上海人民出版社张钰翰博士惠赐影印件。在相关著作、日记、书信整理本中,录文和标点偶见疏失,时间上又有阴历和阳历之异。为叙述方便,文中引及相关史料,日期皆用阳历,古字均改今字,如有影印件则径改讹误,不再逐一说明。笔者试就相关史料,考述《小学答问》的编纂、修订及刊行始末,进而考察《小学答问》与章太炎语言文字学研究的前后发展。

一、《小学答问》的撰作背景

1906年东渡日本后,章太炎在从事革命活动之外,自1908年起,正式为国学讲习会诸生讲授《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在章太炎晚年追忆学术历程时,曾言及《小学答问》的著述,云:“及亡命东瀛,行箧惟《古经解汇函》《小学汇函》二书。客居寥寂,日批大徐《说文》,久之,觉段、桂、王、朱,见俱未谛。适钱夏、黄侃、汪东辈相聚问学,遂成《小学答问》一卷。”[1]《小学答问》的撰作,与章太炎《说文解字》的授课,有着密切的关系。

(一)章太炎的《说文解字》授课情况

自1908年4月至1909年7月左右,章太炎曾陆续讲授过三次《说文解字》。各次讲授的听课地点、听课学生、课程内容略有不同,今存的钱玄同、朱希祖、周树人、许寿裳《说文解字》笔记,分别为不同班次的听讲记录。(4)关于章太炎讲授《说文解字》和钱玄同、朱希祖、周树人、许寿裳的笔记情况,参王宁《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前言》(《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万献初《章太炎〈说文解字〉讲授笔记的疏理及学术价值》(《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4年增刊)、董婧宸《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史料新考》(《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等。由于《说文解字》授课与《小学答问》密切相关,今据近出史料,对听课人员、第三次讲课情况有所补充。

章太炎的第一次《说文解字》讲授,是在龚宝铨、董修武、钱玄同的促成下开设的,从1908年4月4日正式开始,至1908年7月25日讲完,基本安排在每周三、周六下午。今鲁迅博物馆藏有钱玄同记录的1908年4月至5月间的国学讲习会收支账单,透露出章太炎第一次授课时的听课人员和收支情况:

四月收入:朱宗莱君、朱希祖君、钱夏君、龚宝铨君、李维翰君、李镜蓉君、景定成君、景耀月君、张敬铭君、任鸿隽君、李沛君、康宝忠君、邓胥功君、董鸿诗君、谢光显君、李植君、童显汉君、范拱薇君、张卓身君、沈兼士君、董修武君,以上二十一人共收入42円。[2](P.22)

收支账单表明,1908年4月收入42元,来自以上21人;1908年5月没有收入,那么,章太炎第一次《说文解字》的主要听课人员应当比较稳定,即上述21人,修金每人2元。讲课地点方面,第一次在清风亭、第二次在帝国教育会,后因价昂难以承受,经董修武建议,改租神田大成中学校。(5)按最初拟定的一周两课时计,一个月大约要租8至9次教室。据收支账单,4月列“清风亭贷席及杂用1円69钱”,“帝国教育会贷席2円56钱”,4月、5月均列“大成学校贷讲堂10円”,可知清风亭、帝国教育会费用较昂,故后来改在神田大成中学。第一次讲授,章太炎以《说文解字注》为底本,先讲段玉裁《六书音均表》及古音音转规律,随后讲授《说文解字叙》及六书,此后,按《说文》部首、《说文》正文,逐条讲完。今存的朱希祖第一套笔记、钱玄同两套笔记,及周树人辗转抄录自龚宝铨的笔记部分,为章太炎第一次讲课的听讲记录。

章太炎的第二次《说文解字》讲授,是由周树人、周作人与龚宝铨联系,由章太炎在民报社寓所开“小班”,听课共8人,包括来自原先大成中学班上的龚宝铨、钱玄同、朱希祖、朱宗莱,及来自“伍舍”的周树人、周作人、许寿裳、钱家治。从1908年7月11日开始,至9月初,课程主要安排在周二、周五,自9月27日起,改在周日上午,至1909年3月讲完。第二次讲授,仍以《说文解字注》为底本,先讲三十六字母、二十二部古音说,随后自《说文》卷一讲起。与第一次相比,第二次讲课未讲授《说文》部首。今存的朱希祖第二套笔记,为章太炎第二次讲课的听讲记录。

章太炎的第三次《说文解字》讲授,大约从1909年3月春季起。(6)章太炎1909年2月23日致书钱玄同,云:“前所作《说文部首均语》,不知尚有稿否?如尚在,当录视新生也。”此时正值日本春季开学,故新开一班或即在三月后不久。今存朱希祖第三套笔记,封面题“说文札记,第三次第一册,逷先”[3](《前言》,P.13),知朱希祖在大成中学、民报社两次讲课听课后,还听过章太炎第三次的《说文》授课。钱玄同自1909年4月起在外兼课,未去听章太炎的大班课。在钱玄同未刊稿《我与章君、左庵之关系》1908年3月4日条下,也曾提及章太炎第三次讲授《说文解字》之事:“此班即范、张文□、沈三诸人所听讲者,为第三次。未生仍听,我大概未听。”在文末钱氏开列章太炎讲课中,列“《说文》第三班(沈□□、张传□……)”(7)钱玄同1937年2月7日日记:“我与章、刘二人之关系,札出之,备做刘书序及《章公言行杂记》。”今案,钱玄同札出之文,即《我与章君、左庵之关系》,收入杨天石整理《钱玄同晚年未刊稿〈我与章君、左庵之关系〉》,《关东学刊》,2019年第2期。。根据这些材料看,章太炎约于1909年3月起,第三次讲授《说文解字》,这一次的听讲人,包括朱希祖、龚宝铨(未生)、范古农(拱薇)、沈兼士(沈三),及张传琨(卓身)、张传梓(敬铭)兄弟(或其中之一)。其中,朱希祖于1909年7月中旬归国。今存的朱希祖第三套笔记,内容自《说文》四上至六下,当是他归国前第三次听课的听讲记录。

此后,章太炎亦曾在国学讲习会讲授其他内容,1910年10月20日,章太炎致书钱玄同,即提及“讲习会人数可三十余。近复有祆教人欲令仆授《说文》,亦一奇事也”[4](P.188)。后来,任鸿隽在回忆中提及,章太炎的讲课,“听讲的人以浙人川人为多”,并提及听讲人中,还包括沈士远、马裕藻、马叔平、曾通一、陈嗣煌、钟正楙、贺孝齐等人[5]。不过,任鸿隽回忆提及的听讲学生,可能包括前后多个班次,上述学人,未必均听过章氏前三次《说文》授课。

(二)章太炎的《说文解字》授课与《小学答问》编次

1909年1月12日,章太炎第一次《说文》授课已经结束近半年,第二次《说文》讲授已进行过半,章太炎致书钱玄同,言“所讲《说文》诸条,顷已约略录出”[4](P.169)。书札表明,章太炎此时已着手从《说文》授课中录出条目,编撰《小学答问》。是年5月,《小学答问》基本定稿,并续有增补。根据现存的钱玄同、朱希祖、周树人记录的《说文》笔记,参考章太炎与钱玄同等人的书信可知,《小学答问》初版的撰作,基本基于章太炎《说文解字》的三次授课。

从《小学答问》初版的编次来看,共有117条单字考证,2条总论。(8)《小学答问》初版中,每条以“问曰”作为标志,其中,“犀、虞、传”下,各有另起“问曰”,讨论不同义项的词的本字,故计两条。书末最后补入“草”条,系对正文“草”之补充,因不以“问曰”为标志,未计入总数。以下,不避烦琐,将《小学答问》涉及的条目,与《说文》卷数对应的关系,逐一列表如下:

《说文·卷一》:天、祝、苏、艾、草

《说文·卷三》:对、融、孚、埶、杀、效、爽

《说文·卷六》:权、築、榷、部

《说文·卷八》:仞、侨、便、传、传、匕、顷、丘、殷、裘、耆、观

《说文·卷十》:献、夷、思、宪

《说文·卷十一》:温、涂、浪、灌、油、濄、济、冲、沙、浴

《说文·卷十二》:阘、拱、抵、摧、扬、拓、挂、委、戛、戚

《说文·卷十三》:绌、絜、强、圭、尧

《说文·卷十四》:録、钱、魁、载、防、巳

《说文》所无:遐、谱、鸢、蒇、爿、池、嫱、妙

其他:转注、相反为训、[草]

从《小学答问》初版的顺序看,从“天”至“巳”共109条,均出自《说文》,先后顺序与《说文》一致;自“遐”至“妙”8条,《小学答问》明言“《说文》所无”,为《说文》未收字,其顺序也基本依照各字所从的《说文》部首顺序;“转注”“相反为训”2条是总论,卷末附入增补的“草”条。

从《小学答问》初版的内容来看,《小学答问》中的观点,多能在章氏弟子的《说文解字》笔记中得到印证。以《笔记》“”条为例:

朱二:《礼记·夏小正》“鸣弋”即鸢,《说文》无。王氏《经义述闻》亦为从“鸢”。《汉书》有【渊】。《诗》“飞鹯飞鸢”乃“”之误。(即鸢)《说文》失收。[3](P.165)

顷阅《吕览》高注,以戴胜为鸱,李巡本《尔雅》亦云“鸱鸠,戴胜”,乃知“戴胜”即“鸢”(或作)。“鸢”音正如代、如戴也。[4](P.169)

在《小学答问》中,与《笔记》中课堂讲授一致的条目,共有87条。(10)本项讨论,系依《小学答问》的条目数为基础统计。如《小学答问》“苏”条,《笔记》中“苏、稣、朔”3条下均有讨论,但据《小学答问》计为1条。其中,“天、祝、苏”等条,与《笔记》反映出的三次授课内容均一致;“、穆、顷、裘、观、涂、济、挂、戚、防、巳”等条,与《笔记》反映出的第二次授课内容一致;“亯、榷、妙”等条,与《笔记》反映出的第三次授课内容一致。另外,值得关注的是,《笔记》“爽、雝、难、願、献、宪、油”等条下论述,与《小学答问》稍有出入,而《笔记》“昆、侨、部”等字下,又有“不知本字”的表述,至《小学答问》则有明确考察。凡此,皆说明章太炎在《说文解字》的课堂讲授或课下讨论中,或者已经讨论了相关文字的《说文》本字,或者仅提出问题而未能完全解决。《说文解字》的授课,为《小学答问》的撰作奠定了基础。1909年1月,章太炎开始将《说文》授课内容,以答问形式约略录出。1909年4月,钱玄同即开始抄录《小学答问》,5月3日,章氏致书钱玄同:

《小学答问》不必更有增删。从“天”至“转注”及“相反为训”条,皆有编目,可次第疋录。[4](P.170)

这封书信表明,章太炎已将《小学答问》自“天”至“相反为训”的条目编定,并交钱玄同誊录。从时间上看,《小学答问》的编纂,正值章太炎第二次、第三次《说文解字》授课。职是之故,章太炎《小学答问》的学术观点,大部分能在钱玄同、朱希祖、周树人等人的《说文解字》听课笔记中得到佐证。

二、《小学答问》初版的刊行

《小学答问》初版,内封由黄侃题署,分别书“小学答问”,“屠维作咢终相之月刊成”,即己酉(1909)农历七月。(11)“屠维作咢终相之月”,据《尔雅·释天》,为己酉(1909)农历七月。钱玄同1938年1月4日日记整理章氏小学书籍之成书,言:“《答问》封面黄所署,云己酉七月。《答问》创始于戊申(1908)之秋冬,写于己酉(1909)之春夏,刻成于庚戌(1910)。”这里指内封由黄侃题署一事。不过,钱玄同所述的刻成时间不尽准确,详下。正文由钱玄同以隶古定手书上版,卷端题“小学答问 章氏学”,板框宽14.0厘米,高20.6厘米,左右双边,版心白口,单黑鱼尾,版心中有“答问”字。正文半页十行,行十六字,小字双行同,有标点。相关史料表明,《小学答问》初版的刊行,系由章太炎东京讲学的弟子钱玄同、朱希祖、许寿裳、鲁迅等人醵金刻成,前后经历了从抄写、校勘到刊印的曲折过程。内封所署的1909年农历七月,当为《小学答问》初稿誊录完毕的时间,1910年初,章太炎仍在校改《小学答问》初稿。至1911年夏,《小学答问》最终印行。

(一)《小学答问》初版与钱玄同“隶古定”写样

《小学答问》初版的正文,系据钱玄同以“隶古定”的方式抄录并手书上版,这与章太炎、钱玄同对“隶古定”的认识有关。据章太炎1909年2月23日与钱玄同书:

得书具悉。正名当自身始,说良韪。然直用小篆迻书,其间或有近正俗字,猝不得其本形者,便当杂以佐书,错出无纪,唯以今隶勒存正体,如“隶古定”法,斯可矣。[4](P.170)

章氏提出,为交流方便,建议采用“隶古定”之法。这是考虑到用小篆誊录,则《说文》未收字须杂用隶书(佐书),则难免正字和俗字“错出无纪”。而以隶书誊录,则《说文》收字可用隶书“勒存正体”,《说文》未收字仍可以隶书存俗体。之后,钱玄同陆续以“隶古定”之法,完成《小学答问》初版的写样工作。(12)章太炎1910年10月31日致书钱玄同,言“《文始》当刊入《学林》,他日仍望作隶古正书,刻之木版”。此时《小学答问》写样已由钱玄同完成,章太炎在日本将《文始》交付《学林》,以铅字排印。从这封书信看,章氏希望《文始》也能由钱玄同以“隶古正书”(即隶古定)抄录。至1933年,章太炎复请钱玄同以楷书誊录《新出三体石经考》,刊入《章氏丛书续编》。章太炎跋云:“吴兴钱夏,前为余写《小学答问》,字体依附正篆,裁别至严”,“今兹学者能识正篆者渐希,于是降从开成石经,去其泰甚,勒成一编,斯亦酌古准今,得其中道者矣。”亦可以窥见章氏对钱玄同以隶古定和楷书写样刊版的认识。

自1909年4月至1909年9月,钱玄同陆续抄录《小学答问》。日记4月8日、4月9日,已有抄录《小学答问》的记录。4月11日日记云:

篆书《小学答问序》一通,初拟将《小学答问》用篆誊录一过,故篆书其序。继思此稿恐尚未定,将来增减,则抄好者势必改得一塌糊涂,殊可惜,故姑缓。[6](P.155)

4月初,钱玄同曾用篆书抄录部分《小学答问》。由于担心书稿未定,恐有改涂,又思缓行。1909年5月3日,章太炎致书钱玄同,言“《小学答问》不必更有增删”,各条“皆有编目”后,钱氏遂继事抄录。在随后的5月11日、12日、16日、18日、20日、22日、26日、27日的日记中,钱氏逐日记录了抄写《小学答问》的进度,或半张、或二张、或三张,不辞辛劳。6月2日,因“专为避嚣抄《答问》计”,钱玄同专门购买书案,抄录《小学答问》。6月3日、6日、8日、9日、15日、17日、19日、21日、23日、25日、26日、29日、30日,7月2日、3日、4日、7日、8日,钱玄同各抄《小学答问》若干张。1909年7月15日,钱玄同暑假回国,至9月3日方坐船由横滨转至东京。今《小学答问》内封所署的己丑七月,即公历的8、9月间,这当是钱玄同誊录完《小学答问》初稿的时间。

(二)《小学答问》初版的校刊始末

1909年夏,钱玄同初步抄完《小学答问》写样。此后,章太炎与钱玄同陆续确定《小学答问》的印行方式,并商量校勘误字、修订增补事宜,1911年,《小学答问》于浙江雕成。

关于《小学答问》的刊印方式,章太炎的想法曾前后变动。1909年9月4日,钱玄同刚回到东京,章太炎即致书钱玄同:“《小学答问》用石印甚好,其空名处,竟作△可也。”[4](P.170)9月26日,钱玄同日记:“作致拱薇书,言《小学答问》决计用木刻为是。”1910年2月6日,章太炎致书钱玄同,又云:“《小学答问》想用原钞付刻,但令字不走像,则甚善矣。” [4](P.174)章太炎初拟用石印,是因为石印是影印技术,可以忠实地反映出抄写的原貌;但到次年二月,章太炎最终决定,采用较为传统的木刻方式,将“原钞付刻”,并要求“字不走像”,即保持钱玄同抄录的“隶古定”的原貌。(13)从印刷技术看,石印是清代后期传入的影印技术,可以还原底本的面貌,成本低而速度快,如章太炎《春秋左传读》即采用石印。但石印技术一般并不是士人的首选:石印本往往边缘漫漶,并不如刻本那般楮墨精良、字迹清晰。就采用雕版技术来说,清代以来一般采用“方体字”或“软体字”刊刻。方体字笔画方直,刊刻容易,但多匠气。软体字笔画妍美,刊刻稍难。不过,钱玄同以“隶古定”抄录的写样,笔画诘诎圆润,较软体字难度更大,故章太炎特地提出“用原抄付刻”时,需要“字不走像”。

1910年3月1日,钱玄同行将归国,章太炎曾有短札,言“《小学答问》中亦有二误字,季归,正可改”[4](P.175)。说明此时章氏开始陆续校对初稿写样。3月6日,钱玄同启程回国,先后在浙江嘉兴、海宁、湖州任教。此后,章太炎主要通过书信和钱玄同沟通《小学答问》校刊事宜。1910年3月29日和10月20日,章太炎曾就《小学答问》勘误,两次致书钱玄同:

《小学答问》何时可成?其“宣”字一条,引王引之说,误书作“孙诒让”,望急改正。又说“转注”一条引《管子》“将立五音凡首”,“管子”误作“纬书”,亦望改也。[4](P.176)

《小学答问》存仆处者只三十纸,“匿分”实“区分”之误,今改正。其方空亦皆补出,今寄上。其后数纸,仆处未有,望足下校出,以付梓人。[4](P.187)

3月29日信中,涉及“宣”“转注”二条,分别在《小学答问》初印本页36A、页80A;10月20日提及的“区分”,在《小学答问》初版页8B“区”条下。今检《小学答问》初版,“宣”“区”两条均已照改,而“转注”条下则仍误“管子”作“纬书”,不详何故。

1909年9月写样初步完成后,章太炎也对《小学答问》中个别考证作了修订增补。检《笔记》“榜”条,在朱希祖第三次笔记中,仅言方“音转为谱(布在方策即谱)”[3](P.250)。1909年12月7日,章太炎与钱玄同书,云“谱当作匚,此仆所新定”,提出“谱”本字作“匚”。《小学答问》初版“谱”条,明确提出“谱、簿、榜”三字,“本当作匚,假借作方”,与此札的意见相合,说明1909年12月时,《小学答问》尚未正式付刻,故钱玄同据书札另加校改。(14)在章太炎后来撰成的《文始》中,章太炎初文中收录“匚”“方”二条,谱、簿系入“匚”下,云:“其方策字亦当作匚,版也。孳乳为谱,牒也。对转鱼为簿,手版也。”与《小学答问》说同。1910年5月10日,章太炎又致书钱玄同,言“今念‘草’字一条,又有别意,似胜前说,望写附卷末”[4](P.180),提出“草”字新说。今检《小学答问》初版页4A有“草”条,仅沟通“草”与“造”。在卷末“相反为义”后的页90A,另有单独“草”条,讨论“草”与“皀”字关系,内容与章太炎书信完全一致。说明1910年5月时,《小学答问》已刻出部分,故钱玄同只好将章太炎书信中的意见,另外写样并附书后。(15)另外,章太炎《与丁以此》(三),录有《小学答问》“济、宪、雇、部、权、苏、对、草”条,其中“草”与《与钱玄同》(二十四)一致。札中另言:“拙著《小学答问》今未印毕,《国故论衡》一册,排印已了,即奉上。”知书信作于大约于1910年、1911年间,也从侧面反映出章氏增订的过程。

《小学答问》初版的刊刻,1911年3月14日,章太炎致书钱玄同,言“《小学答问》已刻成,以刷印费不给,未箸纸素。此处欲览者众,望告拱薇先印四五十册,度不过费十圆也”[4](P.204)。所谓“未箸纸素”,谓版已刻成而尚未刷印。5月2日、5月24日,章太炎分别致信钱玄同[4](P.205)、朱希祖[4](P.392),催促印刷事宜。至7、8月间,初版三百册印成,并由弟子从浙江寄给在日本的章太炎。1911年8月30日,章太炎致书钱玄同,言“幼渔寄《小学答问》百册已到,字迹鲜明,足下之劳著矣”[4](P.209)。同时,章太炎1914年10月15日与龚宝铨书,言“拙著《小学答问》,版在浙馆,并望刷印三四十部寄致”[4](P.753)。“浙馆”当指龚宝铨供职的浙江图书馆,则《小学答问》初版在浙江刊成后,书版曾藏浙江图书馆。

三、《小学答问》修订版的刊行

《小学答问》先后收入1915年上海右文社铅字本和1919年浙江图书馆刻本《章氏丛书》。《章氏丛书》的出版,是章太炎著作的重要集结。1914年1月,因大闹袁世凯府事,章太炎先被禁锢于京卫军教练处,2月迁龙泉寺,7月迁钱粮胡同。此后,章太炎着手整理著述,并与来北京到访的弟子康宝忠(心孚)、康宝恕(心如)、曾道(通一)等人,商议《章氏丛书》出版和选目事宜。(16)1914年9月,康宝忠、曾道至北京,见9月20日钱玄同日记,9月27日钱玄同、鲁迅日记,及10月1日章太炎与汤国梨书信。1915年4月,康宝恕至北京商议出版事宜,见5月9日章太炎与汤国梨书信。经过章太炎编订,《章氏丛书》中收录的《小学答问》,删去初版的“转注”1条,增入“臑、娄、娗、万、斦”5条,共123条。1933年,章太炎在讲演中曾回忆道,“民国二年,幽于京师,舍读书无可事者。《小学答问》《文始》初稿所未及,于此时足之”,并举出《小学答问》的“臑”“斦”二例[1]。考察相关书信材料可知,包括“臑”条在内,章太炎对《小学答问》的增订,实际上始于在日本讲学期间,并不仅限于幽居在京时。

《小学答问》修订版中,删去“转注”一条,当与1910年出版、1915年修订的《国故论衡》有关。1909年,章太炎撰《小学答问序》言:“凡同音通假之字,非《说文》所谓假借。然自郑君已用斯名,后人相承不改,今亦随俗,其辨在后。”即指初版书末的“转注”一条。1910年,章太炎将《小学答问》初版的“转注”及“相反为义”二条合并,修改表述后,以《转注假借说》为题,收入1910年出版的《国故论衡》秀光舍本。1911年,《小学答问》初版印行,其中的“转注”和“相反为义”仍依1909年初稿。至1915年,章太炎在修订《国故论衡》时,对其中的《转注假借说》另作修订,或许考虑到《转注假借说》已经单行,《小学答问》修订版中,删去“转注”一条,仅保留初版的“相反为义”条。因此,“转注、相反为义”两条,形成了《小学答问》初版、《国故论衡》秀光舍本、《国故论衡》右文社本的版本嬗变。(17)比较文字可知,《小学答问》初版“转注、相反为义”为初稿,1910年《国故论衡》所收《转注假借说》为修订稿,1915年《国故论衡》所收《转注假借说》为再修订稿。三版的主要观点不变,文字改动较多,主要为凝练字词表述、改定韵部名称等。如讨论转注,《小学答问》作“按形体则成枝别,审语言则同本株,虽制为殊文,其实公族也”,《国故论衡》(1910)作“按形体,成枝别;审语言,同本株,虽制殊文,其实公族也”。又,韵部方面,《小学答问》及《国故论衡》(1910)沿用清人说法,用“术部”“元部”“月部”等,《国故论衡》(1915)统一用章太炎二十三部说,分别改称“队类”“寒类”“泰类”等。

《小学答问》初版中,收入两条“草”的考证,前一条为《小学答问》初稿,后一则为据章太炎1910年5月书信补入,两条前后相隔悬远。《小学答问》修订版中,将原先附于书末的“草”条,并入正文之中。另外,《小学答问》增入“臑、娄、娗、万、斦”五条,从可考的材料看,为章太炎自1911年以来陆续增订。其中,《说文》“臑,臂羊矢”,“娗,女出病”两条,涉及医书,章太炎1911年3月14日致钱玄同的书信中,曾提出此二则考证[4](P.203)。章太炎讲演中另外提及的“斦”条,与章太炎1914年8月19日在钱粮胡同与钱玄同的通信中的观点一致[4](P.222)。书信表明,章太炎1914年修订《小学答问》时,亦在修订《国故论衡》,增订《二十三部音准》。(18)章太炎书信中亦言:“以泰为最开口音,以之从咍,以脂从灰微,黄定海说亦尔。”检右文社《国故论衡》修订版新增《二十三部音准》,云:“略依儒先所定部目而为音准,无所改作,校其名实,鱼当称模,脂当称微,之当称咍。”与此札一致。

右文社铅字本《章氏丛书》由章太炎弟子康宝忠负责,1915年下半年出版。《小学答问》收入第六种,内封题“余杭章炳麟太炎夫著/小学答问/上海右文社印行”,卷端题“小学答问 章氏丛书之一”,四周单边,版心上下细黑口,版心中有“小学答问”并页码,版心下有“章氏丛书”“右文社印行”字,正文半页十一行,行二十四字,小字双行同,无标点。《小学答问》初版以隶古定书古字,编次有条不紊,而右文社修订本的校勘则稍嫌粗疏:铅字排印中,初版的古字多改用今字,亦不乏排印脱误。(19)古字,如《小学答问》初版“嫥、灋”,右文社本作“专、法”等。脱文,如《小学答问序》“治雅训者,徒以声义比类相从,不悉明其本字”,右文社本1A脱“者”字,“草”条“似失均”,右文社本3B脱“似”字;误字,如“夔”条“猴身”,右文社本18B误“猴声”。在条目顺序上,《小学答问》修订版增入的条目,也没有遵循初版依《说文》顺序的排列原则,编次不够谨严。(20)“草、臑、娄、娗、斦、万”,分别见上海右文社《章氏丛书》第3A、14A、42B、43A、45B、50A页,其中,“臑”在肉部“膍”后,“娄、娗”在虫部“强”后,“斦”在阜部“防”后。实际上,根据《说文》顺序,“臑”当在肉部“膍”前,“娄、娗”当在女部“委”后,“斦”当在斗部“魁”前。

浙江图书馆刻本《章氏丛书》由章太炎女婿龚宝铨、章太炎二兄章箴(仲铭)负责,(21)1912年,龚宝铨任浙江图书馆馆长,1913年起,章箴任浙江图书馆代理馆长。浙图本《章氏丛书》各卷卷末题校勘人,中有章太炎兄长章篯、章箴,及章见伊、沈维伯等。1916年起筹划,1917年开雕,至1919年竣工。(22)章太炎《章氏丛书》在浙江图书馆的刊刻较为困难。1916年12月9日鲁迅《致许寿裳书》:“杭车中遇未生,言章师在外,亦颇困难。浙图书馆原议以六千金雇匠人刻《章氏丛书》,字皆仿宋,物美而价廉。比年以来两遭议会责问,谓此书何以当刻,事遂不能进行。”知1916年,章太炎即拟将《章氏丛书》在浙江图书馆以木板开雕,但前后进展不顺。浙图本《章氏丛书》书前牌记作“民国六年开雕八年刊成”,知实际刊刻始于1917年,1919年刻成。《小学答问》内封题“余杭章炳麟太炎著/小学答问/浙江图书馆校刊”,卷端题“小学答问 章氏丛书”,四周单边,版心白口,单黑鱼尾,版心中有“小学答问”字,正文半页十一行,行二十四字,小字双行同。行款上,浙图本与右文社本一致,经过校勘后可知,浙图本《小学答问》并非据《小学答问》初版或章氏手稿直接写样刊刻,而是以右文社本为底本,参校初版后,恢复部分古字并改正讹字后刊行,也是后来影响较大的《小学答问》版本。(23)1999年和201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初版《章太炎全集》,《小学答问》的整理底本即浙图本。惜整理时未能参考《小学答问》初版的标点,有部分破句。如章太炎化用《周易·系辞》,《小学答问序》云:“开而当名,辩物正言,断辞则备矣。”整理本误作“开而当名辩物、正言断辞则备矣”。

四、《小学答问》与章太炎的学术思想嬗变

《小学答问》初版于1909年初步编定,1911年刊成,此后经章太炎增补修订,1915年修订版收入右文社本《章氏丛书》。《小学答问》的内容,是以章太炎在日本期间的三次《说文解字》授课为基础,而在学术思想上,上承《新方言》的考本字,下启《文始》的求语源,是章太炎小学研究中的重要代表著作。

一方面,正如《国故论衡·小学略说》所言,“作《小学答问》以明本字”,《小学答问》的主要方面,是考求文献用字的《说文》本字,这是对1907年刊成初版、1909年完成增订的《新方言》求方言本字思想的深化。在《小学答问》中,章氏以深厚的学养,利用语音线索,以《说文》和文献互证的方法,推求文献用字的《说文》本字。

另一方面,《小学答问》对孳乳规律的初步揭示,也促成了章氏《文始》的撰作。1910年5月10日,章太炎致书钱玄同,在增订《小学答问》“草”条的同时,又以“”字为线索,推阐其与“征、莛、茎、颋、庭、挺、劲、端、善、圣、易、觋、灵、呈、弟、程”等字关系,明确说明“《小学答问》中但以‘周易’为‘周觋’,若穷其本,则当推之‘’字。此种说当于《文始》箸之”[4](P.182)。章氏并不满足于《小学答问》的求本字,并进一步提出穷本溯源的学术理念。在同一封书信中,章氏又开列小学五级,以“本形本义”为第一级,以“音韵”为第二级,以“正借相求法”为第三级,以“转注假借法”为第四级,以“文字孳乳法”为第五级。小学五级,也透露出《小学答问》在章太炎学术著作中承上启下的地位:第一级“本形本义”,即指《说文解字》的本字本义,这正是《小学答问》以《说文解字》授课为核心和基础的表现;章氏第二级的“音韵”、第三级的“正借相求”,指向《小学答问》以声音为线索,考求文献用字的《说文》本字;第四级的“转注假借法”,指向了《小学答问》“假借”条所说的“余以转注、假借,悉为造字之则”;而第五级的“文字孳乳法”,既关涉到《小学答问》的“声义相禅,别为数文”,更为章氏《文始》的撰作张本:“五级条贯最精,大要以独体之文为本,寻检合体诸文,义有相同相受,音有相转相迆者,则次第较然可辨。仆所以有《文始》之作也。”[4](P.183)比较《小学答问》和《文始》可知,正如《小学答问序》所言,《小学答问》就孳乳规律的阐明,仅为“稍示略例”,至《文始》中才“道原穷流”,以独体、准独体的“初文”“准初文”为起点,以音义关为线索,以孳乳、变易为条例,穷尽地展现汉语词源丰富而复杂的网络。梳理《小学答问》的撰作和刊行始末,也会更好地认识章太炎的学术思想的前后发展与不断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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