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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女性与权力
——论严歌苓小说《金陵十三钗》的空间书写

2020-01-19刘中望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金陵十三钗妓女严歌苓

刘中望,向 宇

《金陵十三钗》是当代著名华人作家严歌苓以1937年南京沦陷为背景、反映民族受难史的一部长篇小说。国内外学界关于《金陵十三钗》的研究,尚无成果专门探讨其独特的空间构型及承载的复杂权力关系。本文聚焦《金陵十三钗》的空间书写,试图揭示严歌苓艺术创新的文化心理和审美观念。

一、空间形态、关系及叙事:视觉景观的文本呈现

《金陵十三钗》以“十字形”构型进行空间书写,生成女性主题焦点,关涉权力关系及其运作,进行叙事强化,主要呈现为以下三种空间形态。

(一)十字空间:分布重构与焦点凸显

《金陵十三钗》的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都呈现为明显的“十字形”。从整体布局看,在水平线上,作为小说主场景的威尔逊教堂被分割为内外两个空间;在垂直线上,英格曼神甫对妓女和女学生进行上下关系的空间分配。从视觉呈现看,纵轴上的阁楼和地下仓库,横轴上的红色砖房、教堂外的日军占领区域,构成一个标准的“十”字,教堂外的荒土书写,教堂内的焦虑侧写,阁楼和地下仓库的场景对比,女学生们的数次向下窥伺,妓女们擅离仓库的洗衣觅食,则进一步强化空间的场景差异与功能区别,凸显空间异位及其移动。从心理效果看,“十字形”寓示形色人物的封闭排斥和争夺纠结,日军对众人空间资源显性施压,教堂内各主体围绕区域划定不断冲突。

在再现与重构历史上,小说往往能展现出更为独特的视角与强大的表现力[1]。《金陵十三钗》的著书灵感,来自严歌苓对悲惨历史的“再现”大欲望,记忆重构则秉持“小空间”的预设和强调,“十字形”空间明显蕴含艺术重构色彩。严歌苓在相关采访中说,“与其他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作品相比,我是把它放在一个非常非常小的角落里来写”[2],由此生成小场景的聚合性和逆序矛盾效果。这种“以小见大”的立意,大幅凸显作为景观的视觉空间。居伊·德波认为,现代社会生活是“巨大的景观的积聚”[3]。在严歌苓笔下,这种积聚则呈现为矛盾复杂的人物群相,迥异人物在有限空间内集聚,映射复杂的社会形势和多变的战争走向。

《金陵十三钗》的多空间结构并非均质性存在,而具有明显的主次分异。严歌苓不是典型的女性主义者,但她的众多作品持续关注和多维演绎女性主题,如《扶桑》《小姨多鹤》《金陵十三钗》《第九个寡妇》等。缘于严歌苓格外关注南京沦陷中大量妇女被强奸的历史事实,女性形象塑造成为小说焦点[4]。上述两种因素的交织,促使《金陵十三钗》聚焦被控制和受贬损的女性空间。植根严歌苓的女性主义文学经验,在小说的空间分层体系中,阁楼与地下仓库既是功能性和物理性的存在物,又是心理表征和文化符号。英格曼神甫将妓女与女学生分别藏于两处,意旨固然是庇护和安全,但又包含阻断二者接触的深层意味,空间划分成为女性道德身份的规训工具[5]。

(二)网状空间:权力位移与宰制反抗

基于权力压制与秩序掌控的双重需要,小说《金陵十三钗》的空间“内外对峙”“上下分层”。相较于点的单一或面的混沌,“十字形”空间对点线的综合强调和融通控制,更加凸显威权者的主体性。米歇尔·福柯认为,空间构成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权力结果[6]。这体现在《金陵十三钗》中便是两种空间权力及其交错使用:日军诉诸战争掠夺的残暴权力、英格曼神甫延续社会秩序的规范权力,日军迫使众人躲入威尔逊教堂内部,教堂“话事人”英格曼神甫分割上下空间,权力关系影响、决定和推动空间重塑,空间秩序趋于“十字形”构造。在福柯看来,建筑是权力影响空间构型的常见方式,金字塔空间寓意权力运行的视觉秩序,作为“生产性网络”的具体方式,权力自上而下、自下而上运行,或者横向移动[7]。福柯讨论空间及其位移与权力规训的联结,主要基于对主体关系的社会学观察和哲学体认,这种监视性关系联结不同的权力模式,还应补充“所属时期的主导特征和紧张关系的背景”[8]探讨,但他的金字塔空间构型说,对研究《金陵十三钗》中的权力与空间关系仍具启发意义。

权力对空间构型的复杂影响在于,依照垂直线的行进轨迹,空间权力上下分布,当权力关系变化后,空间形态随之改动。《金陵十三钗》的权力分布关联空间的视觉呈现,空间形态成为权力表征,并展现出明显的网状性。日军和英格曼神甫均具有自上而下的压制性权力,然而就其性质而言,日军强硬残暴,英格曼神甫软性顽固,在社会伦理观的作用下,前者理应反抗却无力反抗,后者可以反抗但无法反抗。战争恐惧与生存威胁迫使空间争夺不断升级,引发自下而上的权力运动,即众人积极或消极、直接或委婉地实施反抗行为。此外,众人间的权力关系纵横延展、交叉激发,比如,英格曼神甫与法比,法比与妓女,妓女与伤兵,伤兵与日军,等等,在复杂交织的网状结构中,因妓女和女学生这两个人为分割群体的不断互动,权力的横向运动更加明显,集中表现为高贵和低贱的境遇对比,越界与冲突不断发生。

(三)叙事空间:纵横并置与异质书写

《金陵十三钗》的叙事空间,亦具有明显的“十字形”色彩。小场景空间的明显弊端是空间局限引发格局缺陷,而人物叙述、情节行进等方面的叙事完善是弥补不足的有效办法。《金陵十三钗》“十字形”空间对复杂网络关系的展现,叙述层次鲜明,建立在细节描写和空间规整的基础上,建构一个纵横并置的叙事空间。西摩·查特曼曾将文本内环境与叙述空间区分为故事空间、话语空间,以凸显叙事空间的复杂性[9]。在《金陵十三钗》中,主要有作者、“我”、孟书娟三个叙述者,除教堂空间和事件线索外,还有基于纵览横比的巨大叙述空间,颠覆线性时间的自然顺序,可以全面回顾和想象再现,生成独特的艺术效果。

纵横并置的叙事空间大幅提升客观性事实的容量,凸显人物形象的立体感和纵深感。《金陵十三钗》采用仿回忆录形式,作为书娟侄女的“我”,转述亲历者书娟的真实经历。小说以书娟和玉墨在战犯审判会上的重逢开头,玉墨的拒绝相认推动书娟开始回忆往事和追寻历史,严歌苓以丰富史料和开阔视野为依托,在引言中为书娟的讲述提炼“坐标”“位置”“大画面”三大关键词,奠定小说的视觉空间基调[10]。回顾这段历史时,对于第一人称视角的书娟无法接触到的人和事,如李全有和王浦生死里逃生的详细过程,小说运用全知叙述法,诉诸多人转述,内容的掐头去尾和多年后法比的补满,讲述一个“丰满”的“文学化”故事[10],对教堂外空间的巧妙填充,有效弥补了小角度的视野缺陷。

异质叙事空间往往强调偶然性、非连续性,凸显纵向历史与横向节点中的或然发生。历史题材小说的独特性在于,通过作者对故事的叙述及其重构,有机融合虚拟与真实空间。鲁斯·罗侬认为,作为叙事作品常见的空间组织形式,不能直接沟通的异质空间对应连续的空间、彼此中断的异质空间,具有嵌入叙事、梦境、书中书等特点[11]。《金陵十三钗》对异质空间描写的重视主要表现为,有关玉墨与张世祧的纠葛叙述,对日军少佐发现女学生的过程想象。前者采用模糊手法,张世祧是书娟追溯玉墨往事中挖掘并告诉“我”,还是“我”经由书娟对玉墨跳舞的着迷而想象出的,抑或二者皆有,受浪漫想象和情绪铺垫的双重激发生成,不得而知。后者与之不同,小说明言其是“武断的、凭空想象的”[10],用以凸显日军后两次“造访”的联系,体现严歌苓从受害者角度对施害人态度与形象的深层理解。

二、空间规范、越界及暗示:社会权力的话语实践

规范与越界是《金陵十三钗》空间权力关系的主要内容和核心主题,存在焦土意象与宗教隐喻两大暗示,反映世俗权力的运行方式及其实践效能。

(一)空间规范:秩序建构与权力惩罚

就深层指向来说,《金陵十三钗》的空间构型源于对现实秩序和社会规范的沿袭与追求。人类的社会性品格推动共有秩序的建立,主张规范社会行为。弗朗西斯·福山认为,社会秩序关联阶层区隔,等级制是规范制定的权力来源[12]。因社会文明进程的起伏,人类对规范的追求或有时滞,但在回归稳定的持续推动下,战乱带来的秩序破裂与空间颠覆终将被修复,即便是以某种异化的形式实现。在社会性关系前提下,规范可能自发地生成,亦需发挥组织功能,各主体都希望建构共识体系,以实现对他人的约束。这种复杂性体现为英格曼神甫的权威性:一方面,继承旧有的社会秩序,处在权力阶级的位置;另一方面,担任威尔逊教堂内被“选举”产生的“话事人”,在鱼龙混杂的混乱空间中,其隐性的权威性被默认。英格曼神甫是规范的坚定拥护者,当生存空间被压缩为狭窄的教堂后,他沿袭规范轨迹,对妓女以“高雅战胜粗鄙”[10]、对女学生“声音具有感染力”[10]、对日军“仙风道骨”[10],维护既有的社会秩序,隔绝女学生与妓女的接触,强调教堂的中立身份与应尽责任,既解除戴少校的武装,又尽力阻拦日军伤害他。在英格曼神甫身上,鲜明体现规范阶层性与人道自发性的区别及其矛盾交织。

从实践效果看,英格曼神甫的规范施行具有权力惩罚的类似效能。在福柯的理论体系中,规范化是权力规训的重要手段之一。“规训机构的惩戒具有规范功能”[7],规范由既有社会的等级制度所决定,权威主体对所有人制定规范标准,发挥监督功能[8]。英格曼神甫限制女学生与妓女的活动空间,折射的是社会规范对二者的惯常约束,父权制话语规范女性的言行,它是物化女性和性地位惩罚的合逻辑性结果。规训本无绝对好坏,但权力话语和规范准则由男性主导后,势必带来对女性的压抑与束缚。作为自然人的英格曼神甫并不具有法定权力,空间控制并非展示权力,而是为了维系既有的社会秩序,正当性的这种赋予及其执行,相比暴力更难被推翻,因为暴力革命往往被看作“正义之战”,颠覆秩序通常被视为违背法律和破坏伦理。伤兵、妓女们都反击日军,却未曾反抗英格曼神甫,女学生与法比等人对他更是尊崇顺从,战乱中的教堂规范一直具有效力,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二)空间越界:战争强权与失范效应

空间秩序由规范支撑,空间越界因失范引发。如果说,规范关联权力运行,那么失范则是规范制定者与被规范对象的权力冲突。埃米尔·涂尔干认为,失范是与道德对立的负面性行为[13]。让·马利·居约强调,失范是个体自治引发的规则脱离,具有正面解放意义[14]。朱力引用越轨与解组两个概念,凸显失范指涉个人与社会两重含义[15]。日军悍然发动侵华战争、女学生与妓女的反复越界都是失范的表现,前者违背伦理道德,诉诸武力侵袭,造成区域社会的整体失范;后者颠覆阶层区隔,挑战社会习见和传统礼法。

对战争造成的社会失范效应与程度的低估,是英格曼神甫起初误判战局的重要原因。他认为“日本人是世界上最多礼、最温和的人”[10],南京沦陷后,秩序将很快恢复,却没有预计到日军对道德规范的长期践踏,日军越界是价值规范解组的后果之一。作为被规范对象的女学生与妓女,则承受日军和英格曼神甫的两方压制,空间界限划分及其带来的主体压抑,导致日军与避难者的压制性关系始终存在,推动教堂内的矛盾冲突不断升级,以至屡屡打破界限。战争强权的入侵使弱势方生存空间急遽压缩,原有的社会矛盾在狭小空间内被激化、放大,空间撕裂与分割、新生与再碎,《金陵十三钗》非常强调这种空间运行模式。妓女们为了生存,即便在英格曼神甫的眼皮下,她们也是屡打擦边球,偷吃教堂的食物,窃用神甫的壁炉和洗礼池的圣水。女学生虽然厌恶妓女们的“窑姐”身份,却因好奇而暗中观察她们。与日军的外部矛盾催生英格曼神甫的反规范行为,为庇护女学生而主动寻求妓女们的帮助,为了解日军动向而不得不寻找从安全区归来的法比,为安全起见而只得让女学生与妓女共处一室。受外部的强烈催化,空间划分迫使主体越界行为反复出现,最终彻底打破空间界限。

(三)空间暗示:焦土呈现与宗教隐喻

对日军占领后的南京城区,小说以“焦土”为主题进行多维书写。“战争制造了国家”[16],但战争与屠杀导致空间毁灭,制造空间焦土。在《金陵十三钗》中,“焦土”指涉悲惨战争中一切人与物的消灭与抹杀:一方面,直接描述南京的焦土景象,“尸体被履带轧入地面”[10],马路上的排水沟变成了“排血沟”[10],“倒塌的楼房和遍地的横尸”[10],整个城市生灵涂炭、面目全非;另一方面,间接挖掘日军行为的焦土意象,法比斥责日军打着搜查幌子到处抢东西[10],日军三次“造访”教堂,拿走神甫的汽车,杀死戴少校等人并抢劫物资,掠走假扮女学生的妓女。此外,严歌苓还用“静”描述战火下的南京,那是“包裹着枪声”的静,“是一座城池放弃挣扎、渐渐屈就的静”[10],又体现在走出教堂的中国人都死去上,如外出打水的阿顾、找琴弦的豆蔻,以此匹配和凸显“焦土”主题。严歌苓的威尔逊教堂构想,源自某些历史事实,南京沦陷后,确有一批欧美传教士、医生等为保护平民而建立安全区[17]。但结果是,日军摧毁建筑,屠杀军民,强暴妇女,强征慰安妇,毁灭性占领南京,安全区亦未能幸免。严歌苓的焦土书写,既有真实历史作为依据,又表达她对战争暴行的谴责,日军罪行令人发指。

小说的“十字形”空间形态,与基督教的“十字架”具有某种隐喻联系。“通过把空间和结构结合起来……可能把结构和意义、意义和永恒的神话的存在结合了起来”[18],“十字形”空间形态、故事发生在教堂、圣洁与低贱的女性,三者联结,暗示效应明显。基督教堂内部或屋顶常竖有巨大的十字架,成为外化标志物。中世纪以来,基督教建筑的水平图像大多呈现为“十字形”,它“既是基督教神学信仰的象征,又是《圣经》文化的深层结构代码”[19]。基督教与西方社会的历史进程和规范发展紧密关联,这是不争的事实。福柯甚至认为,受基督文化影响的个人道德不断转化为系统规范,“对基督教来说……道德越来越呈现出规范法则的形式”[20],这种观点可解释英格曼神甫行为“救赎生命”“坚守秩序”的双重准则。然而,即便尊奉“爱”“拯救”旗号,由男性主导诠释的基督教教义同样压抑和歧视女性,故而女性主义认为,《圣经》和教会阻碍女性解放。在《圣经》中,玛利亚处女怀子、生育耶稣,暗示母性崇拜和排斥性行为,基督教强调父、子、灵“三位一体”,“父是给予,子是接受,而圣灵是由二者而发”[21],女性角色明显缺失或地位不高,以宗教方式反映现实社会男性对女性的主导和压制。小说《金陵十三钗》形象展现女性“空间庇护”“权力压抑”的矛盾境遇,妓女的牺牲则象征教义维度的母性实现,寓意女性解放需以现实牺牲与生命毁灭为必要代价,宗教隐喻色彩浓郁。

三、空间融合、湮灭及博弈:女性意识的审美表达

在《金陵十三钗》中,阁楼和地下仓库的空间连通,象征女学生和妓女的精神融合,以妓女的牺牲换取自由,则寓示空间解构及其意义消解,严歌苓以审美方式表达女性意识。

(一)空间融合:完美女性的塑造过程

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阁楼与地下室的空间交往更加频繁,融合趋势明显。英格曼神甫愈发不能隔绝女学生与妓女的接触,越界行为不断发生,在英格曼神甫决定让女学生搬进地下仓库后,阁楼空间的身份标签被完全撕碎。小说结尾,妓女替代女学生勇赴日军“宴请”,经由日益频繁的意识接受与牺牲拯救的心灵震撼,女学生不再是“原先的唱诗班女孩儿”[10],她们走出教堂生存空间,改变圣洁与低贱对立的固有认知,迎来身体解放与心理巨变,俨如焕然一新。

在身份形象和精神观念两个层面,空间融合反映女学生与妓女从对立到统一的嬗变过程。在小说中,女学生并不招人喜欢,这是一群留着童花头的十几岁小丫头,即便在战火纷飞的险境中,还围绕“友谊”不断争吵,日军搜查教堂时,她们惊呼、啜泣,这种无力掌控引起少佐的怀疑,最终导致妓女的牺牲。与之相比,妓女们美丽动人,魅力四射,为生存而努力,主动照顾伤患,依附和戏弄男性。有学者曾从“群相”角度研究比较文学的人物形象,强调意识形态下的形象往往是对群体特征的整合[22]。本文认为,严歌苓倾注巨大心力、精心塑造女学生与妓女这两类形象,形象差异及其现实反转固然重要,“圣洁”的女学生“幼稚、干瘪又恶毒”,“低贱”的妓女“美丽、善良又勇敢”,意识形态差异的确是重要的考察角度,然而更需注意的是,小说结尾二者形象的融合和贯通:“人之镜”照出自身内心的空虚[23],女学生学习妓女的解放心态[10],牺牲的妓女成为“南京城最漂亮的一群‘女学生’”[10]。妓女与女学生的对立源于身份赋予的巨大社会鸿沟,在这场偶遇的避难相交中,其对立是纯外在、先在的,“为了使女孩们单纯、洁净从而使她们优越,世人必须确保玉墨等人的低贱”[10]。但随着事件的进展,女学生对这群“低贱”女人“既嫌弃又着魔”[10],不自觉地去观察、模仿,离开教堂后,书娟和她的同学们“常常冒出窑姐们的口头禅,或冒出她们唱的小调……全是下意识的”[10]。在空间越界及其矛盾化解中,妓女与女学生的二元对立认知逐渐边界模糊,妓女的牺牲烛照人性的伟大光辉,则彻底化解身份歧异和形象冲突,精神解放与间性认同高度统一,完美女性标准由此建构。相对于男性作家的“完美女性”塑造,女性作家更强调实现愿景的奋斗历程和价值取向[24]。在相关访谈中,严歌苓强调,《金陵十三钗》描写人物的前后变化,强调“人性在那一瞬间升华”,女学生与妓女的形象融合,显然展现了她塑造“完美女性”的过程理念[25]。

(二)空间湮灭:向死而生的自由实现

妓女们的大义赴死,换来地下仓库及整个威尔逊教堂的空间解放。地下仓库空间揭示妓女们的生存困境,展示对她们施行的惩罚,体现在条件恶劣、自由丧失、活动限制等多个方面。福柯认为,监禁是一种惩罚手段,17世纪法国建立总医院收留穷人,与医疗并无关系,发挥的是禁闭所功能,“这种结构专属于法国的君主制和资产阶级联合的秩序”[26]。在《金陵十三钗》中,地下仓库就是一个禁闭所。封锁妓女的空间,是对她们社会地位及失贞的惩罚。玉墨清楚,英格曼神甫和女学生都鄙夷她们这群妓女,但她以谦卑姿态尽力软化教堂中的矛盾,然而秩序稳定是主体相互作用的结果,一方的无限退让更易激发矛盾。在跟日本人走前,玉墨情绪失控:“你们藏着是要留给谁呀?留着有人疼有人爱吗?”“藏着吧,藏到转世投胎,投个好胎,也做女学生,让命贱的来给你们狗日的垫背!”[10]这既是对悲惨命运的愤慨,又是对贵贱等级制的控诉。秦淮风月场和教堂地下仓库,带给玉墨的都是压抑和痛苦。苏格拉底认为,死亡令人超脱[27]。黑格尔强调,死亡是个体意识裂变为普遍精神的过程[28]。玉墨虽怨恨、亦凛然的赴死,是她淬炼肉体与锻造心灵的勇敢选择。妓女的牺牲是小说空间话语转向身体话语的节点,肉体毁损印证空间湮灭,照应小说开头玉墨“似是而非”[10]的脸,则象征肉体重生和精神不灭。

女性对生存空间的抗争,不以男性的赋予为转移。福柯认为,人们不可能通过构造空间机器而直接实现自由,但“当建筑师的解放意图与行使其自由的人们的现实实践合拍的时候,建筑设计就能够产生而且确实产生了一些积极的效果”[6],自由的获得源于人的主体意志及其行动实践,当空间禁锢自由时,势必产生颠覆想法与冲决行为。在女性作家的笔下,女性打破男性禁锢往往以死亡为代价,比如,《简·爱》中伯莎将庄园付之一炬,《觉醒》中埃德娜葬身大海,《19号房间》中苏珊打开煤气自杀,等等。在严歌苓的作品中,也有不少用死亡换取精神解放的女性角色,如,《天浴》中的文秀,为了回家而放弃尊严,最终祈求老金给她一枪,寻求解脱;《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潘巧巧,杀死大宏二宏两兄弟,以命换命,貌似获得短暂自由;《雌性的草地》中的小点儿,因伦理纠葛被禁锢,最后藏身大火,结束生命,等等。《金陵十三钗》中,玉墨最初麻木,后来主动替代女学生受难,反映她冲破“地下室”桎梏、寻求心灵自由的积极努力。女性的自由之路铺满荆棘。玉墨是13个妓女中唯一活下来的,代价是面目全非的自我摈弃。在地下室,这群妓女“醉生梦死”的想法,被法比斥责为“商女不知亡国恨”,然而是她们拯救了女学生,代行母亲角色保护纯洁的孩子,替代战士捍卫民族尊严,展现坚韧不屈和自强不息精神,她们既是女性层面的英勇战士,亦是家国空间的伟大母亲。

(三)空间纠结:女性规范的心理博弈

20世纪中后期文学批评从结构、叙事到要素的空间论转向,启发研究者挖掘文学作品空间书写的意蕴、特征和取向。《金陵十三钗》的空间书写,是对权力博弈的历史思考和形象呈现,既思考战争的空间效应,又聚焦女性权力的空间运作。空间是某种权力形态,密切联系主体关系和结构意象。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是一种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29]。依据这种观念,《金陵十三钗》的空间生产主要有两种:日军与英格曼神甫代表的战争与文明关系,英格曼神甫、女学生和妓女承载的规范与自由关系,其权力博弈是空间建立、重构和崩塌的根源。

如前文所述,战争造成社会规范整体解组,反映不同权力主体的价值观冲突,即固守规范和挑战秩序的博弈。日军利欲被最大化执行,大屠杀的刽子手“是文明恐怖却合理的产物”[30],这种规范异化挑战文明、颠覆秩序、泯灭人性,人神共愤,尽可挞之。战争与文明的扩域即征服过程,前者毁灭一切,后者顺应同化,“百年累之,一朝毁之”,战争碾碎文明,教堂空间破灭具有某种必然性。在父权制的规范下,女性空间在本质上暗含秩序的某种不公。尼采认为,女性形象的创造源于男性利己和女性适从两个方面[31]。吉尔伯特和古芭强调,父权制社会的女性被赋予兼具“天使”“魔鬼”两种形象[32]。《金陵十三钗》中的女学生与妓女,正是父权规范下“天使”“魔鬼”形象结合的实例。父权对女性的规训,意在培植天使形象,但女性作家认为,真正的女性兼具“天使”“魔鬼”两种属性,价值岿然自立。古条顿人和希伯来人视未婚女儿为家庭空间的重要财产[33],战争双方都视女性为战胜者的空间掠夺物,这些都源于男性对女性的空间物化,女性获取自由,离不开空间话语权的争夺。

四、简要评价

在写作《金陵十三钗》前后,性与强奸是严歌苓深入思考南京大屠杀的核心问题,她对强奸的看法既基于、又跨越女性的单体视域,视其为一种精神“残杀”[34],小说的空间书写隐射严歌苓对性压抑的看法。性话题在知识领域与文明层面长久被压抑,从弗洛伊德到马尔库塞和赖希,都揭示文明对性的压制[35],福柯呼唤讨论性压抑的历史视野[36],强调性领域压制模式的社会后果[37]。《金陵十三钗》对女性自由的讨论,引人深思:为何由妓女代替女学生牺牲,问题的本质是话语权掌握在谁的手中,牺牲考察引入效益最大化的经济理念,被衡量对象在价值维度上被物化,牺牲妓女、保护女学生的行为选择印证贞洁在效益理论中的价值权重,意识形态视域的“性”跃升为可测量的实物,这种经济理性引发的价值理念颠倒,生动凸显理性与人性的某种对立与间距疏离。

严歌苓称自己为“中国文学的游牧民族”,她视写作《金陵十三钗》为华人的责任,虽然她强调更多聚焦历史问题[34],然而与书娟共同回忆历史的法比之境遇,从一个侧面反映她作为移民作家的游离和苦闷。背井离乡和语言障碍下的异国体验,使她敏感而木讷,在笔墨中诉说情感和回望苦难,成为逃离现实的某种替代物,由此铸就记忆串联的文字之岛[38]。严歌苓坦言,华人异国生存的艰难,能将不爱国的人变成“民族主义分子”[34]。追寻历史是异乡人对故土的回望与寄托,对故乡情感的无法割舍和同族历史悲剧的愤慨,势必结出文化记忆的硕果。对这段历史细节的空间书写,是严歌苓承继民族记忆的集中反映,也是她身处异域、自我回归的明显体现。严歌苓的创作,残酷是表象,包容是内核,书写残酷境遇、惨淡人生和时空变换,其根源是反映“创伤”,摹写“许多个人生”,聚焦“边缘”,对立冲突基础上的包容性明显。严歌苓执念但不拘泥历史,书写但不刻意摹画,而是致力于穿透历史审视人性、扎根细微品评文化。

格局过小、没有正面描写日军的暴行是西方评论界对《金陵十三钗》的诟病和质疑。视野和身份的双重局限或许是《金陵十三钗》的缺陷,但本文认为,这是角度选取与情感表达的有意而为,恰好是这部小说区别于宏大叙事、直接展示的特色所在。面对大屠杀这类道德失范、社会重组的巨变,理智表述也许不是最合理的方式,正如严歌苓所说,对受害者而言,施暴者的身份无须探究,其书写意义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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